第 三 章

李丽兰案件发生前两个月,南京曾发生轰动全市的“飞贼”案件,失窃达十几起,被窃的对象全部是中央要人、达官显宦和外国使节。其中最大的有教育部部长朱家骅、南京参议会会长陈裕光、首任首都警察厅厅长韩文焕、亚细亚煤油公司董事长奥迪森、瑞土大使馆、英国大使馆等,其余也是次长、司长之流。窃案接踵而至,势如破竹。警方虽想尽办法破案,但总是一筹莫展。

更令人难堪的是各家报纸大肆宣扬,神化飞贼,称之为“神偷手”而讽刺警方无能;对此,警方也无可奈何。首都警察厅不仅受到各方舆论攻击,而且受到内政部、外交部、参议会不断谴责。刑警总队队长徐天泉在各方面压力下,迫不得已挂冠引退,情况十分严重。

警方对飞贼案件非常重视,特地调集所属全市刑警干将,讨论如何破案。厅长黄珍吾亲自主持。出席会议的有新任总队长翁明辉、各局刑事科科长和刑警总队所属的各队队长。

当时所呈报的九起窃案中,有百分之八十是在四区局管辖之内。因此,曾名振全市、誉盖同僚的程科长,这时成为众矢之的。一些同僚心怀妒忌,攻击的火力都集中到他身上。新任总队长翁明辉又因派系问题,趁机大肆指责,请求警厅把程科长撤换议处。过去一帆风顺的程科长至此才感到宦海风波,世情险恶,树大招风,怀大名乃不祥啊!会上,他强抑自己愤慨不平的情绪,不解释,不反驳,只请求议处。黄厅长念他过去的许多功绩,认为他还有可利用之处,便从中解围。

会议结束时,厅长宣布,把破案全权交给刑警总队长翁明辉,并由全市各区抽调刑警干将三十六员,由翁总队长统一指挥,并令程科长协同限期破案。

会后第二天,翁明辉召集全市刑事警官和所属警员,开个动员大会。“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今天穿着一套笔挺的警官制服,以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态出现台上。会上,他慷慨陈词,严令所属层层负责,提出种种办法,讲得头头是道,俨然是一位指挥若定的有经验的将领。最后他严肃地举手宣誓:“不破此案,誓不罢休!不擒飞贼,弃官不干!”台下群情昂,掌声经久不息。

翁队长的“巨大决心”和“英雄气概”十分振奋人心。各报大肆吹嘘,连篇累牍登载他的大会发言,认为擒获飞贼,整肃治安,指日可望。

常言“过头事可干,过头话不可讲”,想不到动员会的第三天,报纸上又登出一则惊人消息,大号标题十分醒目,写道:《翁明辉到任第一课,神偷手又出新题目》,小题目写着“博厚岗美军顾问团参谋长白宁克中将的官邸于昨夜又失窃,许多贵重东西被盗。这是对翁明辉的宣誓扇一记响亮的耳光。”不久,美国大使馆又相继被窃。被窃的来头愈搞愈大了。

翁明辉倾全力也无法破案,挽回危局。他见势不妙,暗中通过内部裙带关系,谋了个浙东专员之职,灰溜溜地离开南京,潜赴浙东专署到任去了。

案情加剧,翁明辉俏然引退。刑警总队长两度下野,人选的问题一时无法决定,这使黄厅长伤透了脑筋。出于无奈,他只好把破案的全权授予程慈航,全市刑警干将三十六员也移归他统一指挥。程科长因为黄厅长既不追究责任,又交给他破案全权,心中无比感激,他决心不遗余力,鞠躬尽瘁,誓擒“飞贼”。

二月八日早上,天气晦暗,好像快要下雨一样。程科长背靠沙发椅坐着,两手交叉胸前,闭目思索。他认为此贼的企图已经很明显了,从两个月以来所发生的许多起案件来看,受窃的地点多在四区或它的边缘,似乎此贼与他有深仇大恨,专门为复仇而来;再从窃犯所搞的案件来看,都是盗窃大人物的公馆和重要国家的大使馆,这无非要给他施加大压力,搞到他撤职垮台。

想到这里,他倏地站起来,大步走到办公桌前,部署初步的作战计划。他决定在大人物官邸和重要国家大使馆两种地方,白天放下暗哨,晚上出动大批人马四处巡逻。

两天的时间过去了,但没有发现什么动静。傍晚,程科长搓着双手,在科长室里来回踏步,从愈来愈急促的脚步声中,看得出他是多么烦躁、不安和等待的难忍。

“嘀叮叮,嘀叮叮!”电话响了。程科长像触了电似地,飞步走到桌前,抓起电话筒。

“程科长吗?我们这里发现一个可疑的人物,一个挑鸡篓的二十多岁的乡下人坐在大使馆旁边卖鸡,他一边抽烟,一边窥视着大使馆里面。虽然形迹可疑,但因没有罪证,不便下手。”这是安在法国大使馆附近的暗哨打来的。

“他抽的是什么牌香烟?”程科长认真地问。

“从拣来的香烟屁股看出是五五五牌香烟。”

“你怎么个想法?”程科长虽胸有成竹,但他总喜欢听听部下的意见。

对方兴奋地说:“我想此人可能是飞贼化装的。因为五五五香烟是目前市上最高级的香烟,卖鸡人的经济能力有限,哪有能力抽得起它?”

“对对!你的看法很正确,请你密切注视他的行动,我马上就来。”

不料,这个探员打完电话出来,卖鸡人却不见了。这是失职。他到处寻找,弱汗直流。

程科长到达现场,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知道其中情况,不忍过于责备,便带他踏勘了现场。

程科长踏勘了现场,当晚就布置一个加强组,由李鸣带领,在法国大使馆周围潜伏守候。

夜幕渐渐笼罩南京城,随着夜深,街灯也沉沉欲睡,半眯着眼。李鸣不时地看着手表,总怀疑自己的表停了,他觉得今晚的时间过得特别短促。

午夜一点左右,只听“扑顿”一声,一包东西从围墙的西北角扔出来。他们都感到非常奇怪,为什么一组人等候了大半夜没有发现此贼进去,反而看到他扔东西出来。大家的精神十分紧张,全神贯注于墙顶。

忽然,一条黑影闪出墙头。大家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条黑影就轻悄悄落地了。随着李组长两声示威的枪响,“不许动”的喊声如平地滚起了巨雷。同时,几把手电筒的光线不约而同射向那黑影。光团下,一个二十七八岁、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因受到突然袭击,神色有点惊慌。年轻人略定精神,横扫周围一眼,只见六、七只枪的枪口正对准着他,他知道武力反抗必致丧生,只好慢慢举起双手投降。李鸣下令用双副手铐把他铐上。

听到喊捕声,法国大使馆人员知道大使馆的东西被窃了,大家纷纷起床,乱成一气。李鸣组长为了调查失窃的情况和处理赃物问题,他自己和一个组员留下,派五个人把窃犯押送回局。

五个人押送着“飞贼”往前走,街灯无精打采的光。他们一行走到中途,窃犯忽然停住脚步。

“他妈的,装什么蒜,还不快点走!”

“糟糕,我的欧米茄全表丢了!”窃犯嚅嚅地说。

这几个押送的探员听到价值昂贵的欧米茄金表丢了,精神不禁为之一震,急忙问:“何时丢的?”

“设多久,是在路上丢的。”

“当时你为什么不说!”

“当时觉得有一件东西从内裤里滑下去,但因为没有把握,所以不敢说。”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讲?”一个探员怀疑地提出质问。

“刚才忽然想起我裤袋里面有个破洞,又想,要是这块金表丢了,以后无法缴赃,那我可吃不消了。”窃犯说了他的理由。

“他妈的,胡说八道,你的鬼花样真多!不要在老子面前耍花枪了!走!”一个探员有点不相信地骂起来。

“请你们摸一摸我的裤袋,看看金表在不在,没有的话,那肯定是那时候丢了!”窃犯提出合理建议,以求证实。

两个探员在他裤袋上摸来模去,结果一无所有。他们相信那块金表确实丢了,就追问窃犯:“据你估计,这里距离丢下表的地方有多远?”

“不远,顶多不到六、亡米。”

几个人商议的结果,决定两个人住回头寻找金表,三个人押着他慢慢走,以便回头的两个找到金表后随后赶上。

这时押犯的阵容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把犯人夹在中间,另一个探员持着枪在后。左右两个探员认为窃犯已经铐上两副手铐,后面一个又把枪口对推他的后脊梁,所以有点麻痹大意,他们就把手枪插在皮套里,没有持在手上。走着,走着,后面那个也有点放松了警惕。

他们一伙慢慢向前走,约走了六、七百米路,左边出现一条小巷,窃犯认为时机已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个突然袭击。他用左肘猛击左边那个探员的心窝,同时右足向右边那个探员的小腿面扫下去,鞋底的边缘把小腿面的皮刮下五寸多长,又马上来个急转身,向后面的那个探员撞个满怀,那探员冷不提防被他一冲,冲个五岳朝天,后脑嘭地一声受了震荡。

那窃犯使出龙腾虎跃之术,跳过他的头,带着双副手铐向后逃跑。等到后面探员忍痛翻身开枪时,那窃犯已经从小巷溜跑了。

听到枪声,回头寻表的两个探员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当他俩赶到现场时,只见三个兄弟东倒西歪,狼狈不堪:一个按着心窝,痛得蹙眉欲哭;一个抱着小腿,痛得缩成一团;一个揉摩着后脑勺,几乎晕厥过去。他们见窃犯逃之夭夭,也无从追赶,只好扶着伤员,回局报告去了。

科长室的电灯还亮着,程科长坐在办公桌前,右手支颐假寝。为了飞贼案件,他废寝忘食,两个晚上都在办公室里度过,案头的卷宗上留下他批阅时的红杠杠蓝圈圈等记号。

扬玉琼轻轻推开门,见程科长案前睡着了,便放轻脚步走到双人沙发前坐下。因夜半天寒,她身披一件貂领米黄色呢大衣。

连日来,地见程科长为飞贼案件费神劳心,十分心疼。半夜醒来,见科长室灯光如昼,知道程科长又是彻夜不眠,因此到办公室看看。

夜半的灯光格外明亮,杨玉琼坐在沙发上凝视着眼前这位风华正茂的顶头上司,他连睡觉时也似乎在思考问题。程科长是她意中人,他英姿勃勃,潇洒风流,充满诗情画意;对问题善于分析、推理和判断,即使泰山压顶也不惊惶失措,而能沉着地应付自如;他善于体贴部下,富有人情味。只是这个人太重于事业,无暇考虑自己的婚事。

“我想些什么呀!”少女的羞涩使她双颊泛起了红晕。她眨眨眼睛,定了定神,只见程科长睡意正浓,她担心他着了凉,便脱下身上的呢大衣,俏俏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披在程科长身上。其实程科长知道玉琼进来,只是闭目养神,见杨玉琼如此关心自己,睁开眼对她狡黠一笑,站起来把大衣又披回玉琼身上,温存地说:“谢谢,我不冷,你刚从外面来小心受凉。”玉琼报以会心的微笑。

“科座,有没有消息?我放心不下,所以跑来了。”

杨玉琼的话音未落,这时门口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接着门铃也响了。杨玉琼开了门,只见门口是五个败阵归来的残兵,耷拉着脑袋。程科长知道又失利了。他见三个探员伤痛难忍,便加以安慰,一面按电铃叫人。

“报告!”值班勤务员和刑警同时出现在门口。

“你们两个马上和庶务长刘光开一辆中型吉普车送这三位兄弟到鼓楼医院诊治。”

吩咐停当,然后才听取两个探员的报告。听完报告,程科长怔住了。他不但没有谴责他们,反而安慰他们,叫他们先去休息。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杨玉琼两人了,他长叹一声,难过地说:“玉琼,这局棋我走错了,怪不得他们,这责任应该归我来负。我从卖鸡人抽五五五香烟的破绽上,已断定此人就是飞贼化装的,今晚就不该只派一组人前往捕捉,本应当全力以赴,最低限度也要多派一组人支援才对。不过当时我又考虑人太多反而会暴露目标,于事不利。就没有估计到此贼本领如此高强。我失策了,既损兵折将,又打草惊蛇。敌人从我们手里滑走了,他的警惕性更高了。

这才是放虎归山,自留祸根,今后我们捕捉他就更难了。这是我的过失,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真是惭愧!”

杨玉琼听了,知道他心里很难受,便分析说:“科座,我认为你太自责了!从这一场战斗来看,你的估计和部署都是对的。你能够估计到那个卖鸡的人是飞贼化装的,派出一个七人的加强组原也足够了,以七人对付一人,而且每人都持有武器,再对付不了此贼,那也说不过去了。再说以五个人押送一个戴上双副手拷的窃犯,也不能说不保险,不过他们不该正拷,应该反铐才对。但怎么会想到此贼竟如此奸猾多诈呢?这次失利,只能说明这个飞贼狡悍异常,怎么能说是你的过失呢?”

杨玉琼的话给程科长一些安慰,但他想起新闻界的无情,又忧虑地说:“我想明天的报纸对这件事一定会大做文章,把窃犯吹得神乎其神,把我们警方人员说得如何饭桶无能,丢了两副手铐,伤了三个探员,结果连个影子也没抓着,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些登载对我们来说将是个难堪的侮辱。玉琼,你说对吗?”

玉琼笑答:“你不是经常说过,胜败乃兵家常事吗?暂时的失败有什么关系呢?最大的关键要看最后的摊牌!”

“你看我最终的牌会赢吗?”

“我看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你。”

“根据什么?”

杨玉琼灵秀的大眼闪着聪颖的光,嫣然一笑地道:“这点,你自己心里比我更明白,何必动问呢!好吧,你既然要我说,我就说说吧!目前的窃案中,除一区、三区各两起外,其余几起都在四区。但是,即使在一、三区发生的四起窃案中,其地点也都是紧靠四区边缘,可能因为界线不明,误认为是四区管辖的,所以遭到波及。奇怪的是这段时间内失窃的全部是要人公馆和外国大使馆,没有一家是老百姓。以此推理,我认为此贼有意于你,他专为报仇而来,而且非要搞垮你不可。但你的声誉大,腰板硬,是垮不了的。那他肯定要一再纠缠,只要你在四区一天,就不怕他不来。来了,总有一天要落网的。我的浅见,对吗?”

程科长料想不到玉琼会有这样精湛的分析,暗地里佩服她的心计绝工,不禁赞道:“玉琼,你真不愧是女中巾帼,你的想法正和我一样。”

“那叫做英雄所见略同嘛!”

杨玉琼的俏皮,把程科长的心情激活了。他半开玩笑地说:“我现在是百孔干疮,一筹莫展,有什么资格称英雄呢?”

“我的科座,你把我当巾帼,巾帼就是英雄,你的意见跟我相同,那你不也是个英雄吗?”

玉琼的一席话,驱散了笼罩在程科长心上的愁云。他侧首望着窗外,只见天空黑黝黝的,他意味深长地说:“但愿此时是黎明前的黑暗!”

这是二月十日的事,那飞贼自从这次脱险之后,马上离开南京“码头”,回到“老巢”,不敢出头,息影了半个多月。

在这半个月中,在“黑线”上没有发生失窃事故,但在“白线”上却发生了李丽兰事件,为此,程科长义忙碌了好几天。等到李丽兰事件刚刚处理结束,那飞贼又卷土重来--

加拿大使馆失窃的案件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