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送禾, 保我大煜!祥瑞送禾,保我大煜!”
东宫卫们一声接一声,声声如响锤, 一下下敲进呆滞的众官员耳里,震得他们无暇思考,震得他们仿佛血液翻涌,震得他们甚至生出一同高喊的冲动。
站在前排的官员真以为后排有人跟着喊,因为后方也响起了应和之声。有人忍不住回头望,随即更为吃惊地张大嘴, 又引得更多官员纷纷回头。
后方的声音在不断变大,虽然不像东宫卫那么整齐, 却也能渐渐分辨出是在呼喊相同的话。
是先前围在祭坛外的那些百姓,不知何时靠近到了只有四五丈远。而且, 看着人数还又多了一些。
此处祭坛与京城的祭坛不同, 官府的祭祀原本便是允许百姓围观, 更是鼓励百姓参与同祭, 因此并未修建拦阻的设施。
此时, 百姓们都跪在地上。有人闭眼合什, 虔诚祈告;有人振臂呼喊,满脸欣喜。
祭坛上的烟雾已经完全散开。
朝阳之下,白殊手上的稻穗、身边的白鹿, 都清晰可见。
谢煐放下手, 却没有松开白殊,就这样握着他手腕, 一步一步走下祭坛。白鹿侧头看看, 也迈开四蹄, 亦步亦趋地跟在白殊身侧。
东宫卫们停下呼喊, 移动队伍来到二人身旁保护,并在前方为他们开路。
大多数官员已经被一连串的事情弄得有些懵,少部分官员心中虽有计较,此时的情形也不合适说话,最后便是所有人都静静地注视着两人一鹿走过去。
谢煐与白殊一直走到百姓面前,才停下脚步。
有几位老人被人搀扶着站起,迎上前来,应该都是村中有名望的老者。
谢煐却是微一抬手,先开口道:“上苍既遣祥瑞送来嘉禾为启示,孤这便回衙召人商议参解,亦会将此嘉禾展示于衙门之外,向民间集思广益。诸位,还请稍安,再多等待一时。”
白殊也温声接道:“诸位放心,江南一日种不出粮食,太子与我便一日不会离开江南。”
几位老人闻言,眼中燃起希冀,连声应着是,又命各自村人赶紧给太子让开路。
曹中丞神色复杂地看着谢煐和白殊穿过百姓当中往外走,想了想,还是快步跟上去。他一动,别的官员相互看看,也自发跟着走。
谢煐和白殊走出祭坛范围,登上一辆无厢之车,扶杆而立。白殊回身摸摸白鹿的头,白鹿轻巧一蹬,也跟上车去,继续站在他身旁。
前方车夫一抖缰绳,马车缓缓而动。东宫卫分为三队,一队前方开路,两队护持在车两侧,竟是留出车后空间。
曹中丞微一眯眼,抢步过去,直接堵上车后方的位置。跟上来的官员们见状,也纷纷行动,在车后排成两列。
先前跪拜的百姓们此时都已起身,有自发跟着走的,也有得到长者授意跟上的。
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临余城而去。
临余如今是薛元承暂管,具体主事的是他夫人翁氏。翁夫人早已命人空出此方城门,肃清了街道,却未阻止城中百姓围观。
谢煐始终握着白殊的手腕,两人一鹿站于车上,手中稻穗轻轻摇摆。
随着队伍一路进城,祭祀时出现的异象也迅速在民间传扬开去。
谢煐和白殊直到进了抚民使司衙门,方才下车,进衙入座。
待曹中丞带着众官员跟进堂中,谢煐没等他催促,便将那支稻穗递过去:“中丞与诸位都来看看,是否能看出门道。”
曹中丞压下纷乱的思绪,上前接过稻穗,与众官员们相互传看。
趁着他们都在研究,白殊从知雨那悄悄拿过豆饼,侧身喂给小鹿。小鹿美美地吃完一块,又喝了水,便在白殊的椅子旁趴下,闭上眼睛睡觉。
曹中丞和众官员议论一阵,蹙着眉头将稻穗送回,犹豫着道:“此稻看起来个头较小,且壳外无芒,与臣等所知之嘉禾并不相符……”
谢煐倒是不介意,只道:“如今春旱,诸位熟知的稻种难以成活。上苍既送来此稻,或许便是表明它可耐这场春旱。”
江南毕竟是水乡,河网遍布,并不缺水。只是如今人多地少,许多良田都开在山岗之上,需要积雨水以成水田。若是寻到耐旱的稻种,光挑水上去浇便能成活,自然也就可度过此难。
道理是这样,曹中丞的眉头却未解开:“可这只有一根稻穗……”
“让人放到外头去,召百姓们前来观看,尤其是四处行走的商人。想来,总会有人能认得出,何处有此稻种。”
谢煐将稻穗交给跟在身边的卫率,令他去办此事,又对众官员道:“辛苦诸位大清早参与祭祀,且先回去休息吧。有了消息,孤会再召诸位商议。”
众官员面面相觑,不少人忍不住偷偷去看睡在白殊身边的白鹿,总觉得今日发生的事太不真实。
白殊看他们像是脚下生了根,都不愿挪步,便向孟大使个眼色。
很快便有东宫卫抬着几箱东西上来,不轻不重地放在众人面前,再打开盖子。
官员们看看上首两人,得到谢煐颔首示意,纷纷弯身去取箱中的东西。
箱子里装着满满的小册子,用的是最近京中流行的新式线装法,封皮上提字——木棉种植指导手册。
白殊笑眯眯地道:“诸位既然不累,不如我们便来聊聊这推广木棉种植的事吧。”
*
翁夫人先前为了颁布战时的各项临时政令,在临余的知州衙门前搭了个高台。但凡有要事通知,就令人走街串巷的敲锣,让百姓都到高台处去看告示,即使是不识字,也能听到人讲解。
现在那根“上苍遣祥瑞白鹿送来的稻穗”,便放在这高台上展示,凡想观看者,皆可排队上台,若有人能认出是何处的稻种,还能得到重赏。
城中百姓们一听到消息,立刻向高台涌过来。白鹿先前太子进城时已经见到了,这嘉禾当时看不真切,此时有机会近看,谁又能没点好奇心?更别说那还关系到江南今年能不能有收成!
群策群力,没到天黑便有四五拨人找到抚民使司来。
因此,曹中丞还没吃上晚饭,就又被谢煐召到跟前。
这回谢煐还特意让人给他端了椅子上了茶,才道:“现下能够确定,那稻种在广南东、西路与福建路已广泛种植多年,耐旱,高产,且种植期短,只须三月便能收成。”
曹中丞心情复杂地饮着茶。
其实聪明如他,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太子布置好的。就是那些来报稻种来源之人,也不一定真是百姓。
不过他也知道,谢煐并不需要他们相信。如今事情已在江南百姓中间传开,无论如何,朝廷都得把这稻种给江南调过来。
他有点想问谢煐,既然知道岭南与福建有这么一种耐旱高产的稻种,为何当初在朝堂上不直说。但转念一想,若是谢煐当时便说,恐怕一时之间难以说服群臣。换稻种,毕竟不是小事,万一什么都种不出来,谁敢担这个责任?
而经过此番祭祀,谢煐和白殊便是将这担子直接扛下来了。
想到此处,曹中丞有些动容。他抬眼凝视着谢煐,诚心诚意地问:“太子如今是何打算?”
谢煐拿过一份褶本:“自是上奏朝廷,尽快调拨粮种。福建路临海,运送便捷,孤已写下奏章,申请先从福建调一万斛稻种。若是在两浙试种成功,还可往淮南、江南推广。”
曹中丞放下茶盏,接到手中快速看过,便放在案上,伸手问谢煐要笔:“臣与太子一同俱名上奏。”
片刻之后,谢煐送走曹中丞,又点出一名东宫卫,连夜启程送奏章回京。
做完这事,他才起身走向官衙后方的暂住之处。
谢煐转进用饭的花厅,屋内已经坐满了人。
翁夫人见到他进来,赶忙招呼他入座,又催着人上菜。
谢煐走到白殊身旁坐下,见白殊正在给一猫一鹿喂食。
白殊抬头对他一笑:“奏章送走了?”
谢煐略点头:“刚送走。”
薛元承在旁边接话:“臣的信下晌就送走了。等朝廷的旨意一到福建,那边的稻种就能启程。走海路很快,也就几天功夫。”
他邻案的贺兰季南轻叹:“去年时还想着在殿下的庄子上先试种,没成想,今年就迫不得已要冒险。”
谢煐倒是比较淡定,只道:“先生既然去岁专程来过江南比对,想来不会有太大问题。”
事实上,他和白殊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小黑从那书库中搜索出一些资料,书库所在的他方世界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两人已整理出相应的种植要点,目前正让城中书商加紧印刷。而且,趁着这次机会,还可以一并推广一波曲辕犁。
白殊笑着接道:“幸好当时先生带了几根稻穗回来,不然这次也玩不成这个小把戏。只可惜,本该是让先生扬名的事,如今却无法提及先生之名。”
做戏做全套,要是提了是贺兰季南发现此为南方良种,那就是东宫不打自招了。
贺兰季南却是浑不在意:“稻种既不是我发现的,也不是我引进的,我只是发散性想到能在江南种植而已。扬不扬名不重要,重要的是真能解江南之危。”
说话间,饭菜端了上来,薛元承先举起酒盏。
“来来,预祝江南丰收,先干一杯!”
奏章传回朝堂中一念,满殿臣子尽皆愕然。
有那脑子转得快的,将事情前前后后一联系,便猜到太子必是早已知晓南边有那良种,却是不说,故意做一回戏。
嘉禧帝心里憋屈,又不能表现出来,就抓人迁怒:“南边有这等良种,户部竟然不知?!”
户部尚书惶恐起身:“臣……只知南边作物一年两熟,确实不知有良种……请圣上罚臣失察之罪。”
只是,户部虽管钱谷之政,但也只管粮税收得够不够,哪里会管到各地具体下哪类种。
若是天子关注民生,那下方官员还会留意一二。可嘉禧帝何时关注过那些?他关注的只是怎么把国库的钱多刮一些到内库去!
户部尚书苦着脸,委委屈屈地垂头请罚。
白泊假咳一声,起身替下属求了句情:“大煜疆域辽阔,各地风土气候皆有不同,户部着重钱粮进出,难以想到此处。如今圣上申斥,的确是臣等有疏漏。”
他特意强调了一个“钱”字,嘉禧帝想起这臣属也算兢兢业业替自己挪钱平账,最终训斥几句就轻拿轻放。
议题继续转回到谢煐的奏章上来。
现下江南百姓苦苦期盼良种,朝廷对这奏章只能照准。不仅得准,还要高效执行。
不过,有一点却出乎众人意料——太子在奏章中特意提到,祥瑞白鹿是将嘉禾送到楚溪侯手中,许是上苍感念其心至善。
虽说众目睽睽,这功劳不好往自己身揽,却也没有春秋笔法掩饰过去。只是,什么祥瑞不好,偏偏是白鹿?
尽管此时距离去年冬至已经过去五个月,但没有一个人忘记宁西王至今被囚府中的原因,就是“冲撞祥瑞,以致祥瑞丧命”。当时的祥瑞,也是白鹿。
先前刚死一头,才五个月就又出现一头……这实在是让人不能不多想,冬至那天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几位知情的重臣俱是低头不语,恨不得原地消失。
唯有谢元简,想起在上景宫中见到的那头亲近白殊的小鹿,心中甚至有些好笑——那祥瑞,可不正是天子自己推出去的,如今也怪不得别人拿来用一用。
嘉禧帝想的还更多。
谢煐在祭祀中弄出良种便也罢了,偏偏还连白鹿都弄出来,这简直是明晃晃打自己的脸。
唯一的一丝丝安慰,是得祥瑞献禾的是白殊那个大善人,至少没让储君越过他这个天子去。
但事已至此,嘉禧帝心中再呕气窝火也无法,只能忍着气下旨令福建路往两浙运稻种。
早朝在一种本该欢欣、却又沉闷的古怪气氛中结束。
下朝路上,尚书右仆射再次忍不住靠近御史大夫,难掩喜意地小声道:“何公还真没猜错,太子果是早有腹案。”
说完,他又兀自感慨:“不过,薛将军在泉州戍守海防,没想到还会留心当地百姓种什么稻种……希望那良种也能在江南有个好收成。”
御史大夫瞥过去一眼:“李公认为,是薛将军将良种告知太子的?”
右仆射微愣:“不是吗?太子在福建的关系,好似也只有薛将军了吧。”
御史大夫不动声色地提醒:“不仅福建种那良种,岭南地区也种。楚溪侯有个表兄,去年去了广南西路的一个县任知县。”
右仆射想这话想了两遍,有些诧异:“你的意思是,太子是通过楚溪侯的这层关系,才知南边有良种?可是,太子与楚溪侯不是……”
御史大夫意味深长地道:“想想那头白鹿。”
当时他们都知道,那白鹿是被白殊抱回去救治了。
御史大夫说完,紧走几步先进了政事堂,徒留右仆射在原地茫然思索。
而随着送奏章的东宫卫回京,江南祭祀的异象也迅速在京中传开。当时做了祭幡,还到码头相送的百姓们也分外高兴,家中供有白殊和谢煐两人长生牌位的,当即多上了三柱香。
各处茶楼中的说书话本也立刻换新,绘声绘色地讲那心中至善的楚溪侯如何得白鹿衔嘉禾相赠。一时间,全城都在议论通灵祥瑞,念着太子与楚溪侯快快回京,让大家都能见上一见。
之后没过几日,众官员便听闻,宫里有消息悄悄传出,紫宸殿内一应易碎用品都换了个遍,甚至连案几都换过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