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良言

今天是应玄观的开放日, 前院弹棉花的活便暂停一天。其实如今原料已经快用完,大概也就再做个八天十天的,就会彻底结束。

开放的应玄观一如既往的热闹, 前来上香的百姓熙熙攘攘。

孟大带着四名东宫卫严密地护着白殊进去,五人都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来防备。现在白泊的杀意越来越浓,白殊也顾不上摆排场引人非议。

不过他前有治孟夏腹痛的美名,后有制冬服捐赠的善名,现在安阳城的百姓看他就像看下凡的神仙。见他被人护着进到观中,纷纷自发地给他让开位置。

白殊笑着向四周百姓颔首, 一路走进大殿。

小道童特地过来给他送上三柱香。白殊依礼上香,又掏出一两银子放进功德箱中。

他看小道童没再过来, 便知国师没有话要传达,于是转身出殿, 慢慢往门口走。

才走出几步, 白殊的目光突然停在一个女香客身上。

那人戴着帷帽, 衣裳华贵, 身旁有一个婢女跟着, 却未见一个男仆役保护。

即使帷帽的纱帘垂至胸前, 白殊也一眼便认出——那是白缨儿。

白殊微微眯起眼,隔着人群看她垂着头往大殿走,心下有些惊讶。

京里那些高门贵妇贵女基本不会来应玄观上香, 而是选择去京郊的几处寺庙。赵夫人治理的白家也是如此。

应玄观不会像别处的寺庙那样, 为招待高贵的香客就暂时清场,甚至连个贵宾通道都不提供, 香客顶多能像白殊这样多带几人护卫一下。而那些女眷又不愿和旁人混在一起, 因此干脆不来。

现在白缨儿只带一个婢女出现, 明显是瞒着家里偷偷来的。

白殊很快想通其中缘故。

千秋节就在两日后, 时间紧迫,谢浩必是早上约白缨儿出来说了计划。白缨儿也定是没熬得住谢浩的哄,答应了他,但心中又忐忑不安,这才跑来应玄观拜一拜。

白殊略一思忖,转身又进了殿,寻到小道童。

白缨儿心乱如麻地上完香,满腹心思地往外走。刚迈出应玄观大门,便听到旁边有人低声唤了句“白家大娘子”。

突然被人叫破身份,白缨儿惊惶地抬头,发现对方是个年纪不多大的小厮,还依稀有点眼熟。

倒是她身边的婢女小声提醒她:“是在三公子身边伺候的人。”

白缨儿定定神,问:“何事?”

知雨:“我家郎君请大娘子过去说话。”

白缨儿皱起眉,冷声道:“我同他哪有什么话好说。走开,别拦着我回家。”

知雨没让,继续低声道:“是关于你与平川王大公子之间约好的事。”

白缨儿瞬间瞪大眼:“他怎么会知……”

不过她也猛然醒过神,赶紧捂住嘴。

知雨:“郎君说,你若不过去,他便只好找夫人谈了。”

白缨儿脸色刷地变白,一下绞紧手中巾帕。

知雨侧过身:“走吧,就有旁边,你去过的那个院子。”

白缨儿内心惊恐不安,却也无法,只得跟着知雨走。

一进院子她就看见背对着门站在树下的白殊,肩头的狐裘斗篷一直垂到脚边,那身影似乎比她记忆中的高不少。

知雨关上院门立在一旁,白缨儿没再往里走,只背靠着门道:“我来了,你有什么话就快说。”

院子不大,话音清楚地传进白殊耳里,白殊甚至能听出其中带的些微颤抖。

白殊转过身,神色淡淡地看着她,手缓缓地抚着怀中黑猫。

白缨儿等过片刻,见他一直不开口,忍不住皱眉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可走了。”

白殊这才动了,一边慢慢向她走近,一边开口道:“谢浩突然对你如此亲热,你应该知道是因为什么。可你扪心自问,齐国公真会因为你嫁给他,就对他另眼相待吗?齐国公这些年待你如何,待家中孩子如何,再没有人比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更清楚。”

白缨儿的双眼随着他的话越瞪越大,最后都浮起了一点泪水。不过她很快眨掉,硬撑着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如果你只是要说这些……”

白殊打断她的话:“不,你明白,你非常明白。那是你能嫁给谢浩的唯一筹码,所以你一直以来都在向他传达错误信息,让他误以为你很得齐国公的宠。”

“我、我没有!你别乱说!”白缨儿大声争辩,只是她轻颤的身体将她的心虚暴露无遗。

白殊隔着纱帘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道:“但你有没有想过,等你嫁过去,谢浩发现齐国公完全不拿你当回事,他无法借你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到时,他会如何待你,你又要如何在平川王府里自处。”

白缨儿抖得更厉害,嘴巴开合几下,却没说出话来。白殊说的正是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一点。

不过,她也不是什么都没考虑。只要她能瞒过谢浩一段时日,生下儿子,那就又有了新的机会。只是,这话她一个未婚女儿家实在说不出口。

白殊却不会顾忌她的脸面,直接将话摊开来讲:“你是不是觉得,只要生下儿子,就能劝得动齐国公。毕竟,若能成功能推上平川王,再成功地堆上谢浩,将来白家就会成为太子的母家。”

白缨儿的眼睛一下瞪到极限。

此时白殊已经走到白缨儿面前三步之内,他微微弯身,说话声音更加轻柔,说出的话却更加可怕。

“太子的母家,皇后的娘家,那又如何?太子姓谢,又不姓白。你看看现下的范家魏国公,可有他齐国公威风?”

白殊刻意停顿一瞬,露出个嘲笑:“一个太子外孙,难道还能给他带来更大的荣宠?真到得那时,以他接连推上两任天子的势头,只会给白家招来天子最大的忌惮。他在时或许还好,一旦他死了,你觉得白广那草包能护得住你和你儿子吗?”

白缨儿背上已经爬满冷汗,她甚至觉得腿有些发软,得靠着背后的门板才能站住。她的所有心思都被白殊摆出来嘲笑,这种不堪让她崩溃。

她虚张声势地叫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殊收起笑,换上探究的目光:“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就这么喜欢谢浩吗?明知道他存着利用之心,还不惜背着无媒苟合的名声嫁他?”

白缨儿嘶声道:“你、你懂什么!两家联姻本就是互利互惠!他想利用我,和他喜欢我又不冲突!”

白殊:“若他只是利用,没有喜欢呢?”

“他喜不喜欢我,我难道还没你清楚?!”白缨儿被逼到极处,壮着胆子反击,“再说,反正你和太子都活不长,以后如何,你也看不到!”

白殊面色顿时挂下来,冷冷地瞥她:“看在同样姓白的份上,我最后劝你一句。你的一切幻想,都是建立在能说服齐国公帮你的基础之上。但齐国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说罢,白殊几步上前,推开门便走了出去,知雨也紧随其后。

白缨儿看着他离开,终于再撑不住,腿软得坐在地上,将脸埋进双掌之中。

*

自从天冷后,白殊再出门就让知雨一同坐进车里,没留他在外头吹冷风。

此时,知雨就忍不住小声感慨:“大娘子那么小年纪,居然心思就这么深,真是看不出来。郎君什么都能看透,太厉害了!”

白殊但笑不语。白缨儿的那些想法都是谢煐给他分析的,其实说透之后就还是幼稚得很,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个想谋反的爹身上。

刚才的谈话策略也是白殊和谢煐一同定下。

以白殊和白缨儿的关系,好言好语地劝告不可能有用,还会被白缨儿怀疑白殊是别有用心,故意说那些话误导自己,最后效果就适得其反。

倒是那样嘲讽,能让她相信白殊说的是真话。她冷静之后重新回想,就能想明白其中的利害。

小黑有些好奇:“能骂醒她吗?”

白殊挠着它的下巴:“如果她只是奔着当皇后去,那这样摊开说透,应该能骂醒她。怕就怕她恋爱脑,被爱情冲昏头。还得让白迁想办法给她娘透透消息,她娘就是个人间清醒的,这么多年和白泊都是相敬如‘冰’,一门心思只想给儿子搞爵位。”

马车慢慢驶回上景宫,一路走到偏殿院中方停。

白殊下车时发现下起了雪。不过天从早上就一直阴沉着,会下雪也不奇怪,只是风又更冷了。

他快步走进房中,才总算暖和起来。知雨替他取了斗篷,又拿在家里穿的薄棉衣给他换上。

白殊洗过手脸,觉得有些疲,干脆坐上床,将枕头与被子堆起来撑着腰。

这时,听到消息的冯万川敲门进来,笑着对白殊禀道:“方才卫国公府来人传话,说卫国公有些事寻殿下,还问起楚溪侯,想请您跟着过去用晚膳。”

白殊:“现在过去?”

见白殊似有要起身的意思,冯万川赶忙上前扶住,快速把话说完:“殿下已经过去。他会告诉卫国公与老夫人,您身体不适,得歇着,不方便出门。殿下还说,他会回来用膳。”

白殊一笑:“行,那我就歇着了。”

冯万川又道:“咱家让人去挑了些上好的红花,今晚给放浴池子里,楚溪侯好好泡一泡,解解乏。”

白殊看他一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开心模样,没拂他的好意,只笑着道谢:“冯总管费心。”

冯万川这才高兴高兴地离开。

白殊看了会儿书,又有些犯困,躺下来小睡。

再醒过来时,伊落来了。

白殊这一个月里已经和他渐渐熟络,此时也没拿出见客人的客套,依旧靠坐在床上,只让知雨将椅子挪到床边。

伊落给他递去一张纸,才落座。

白殊扫一眼纸上的字,像是个方子,不解道:“这是……”

伊落这段时日留意观察过,看得出白殊是个不拘小节的,为人大气不扭捏,就直接将先前葛西尔和谢煐的交易说了。

“太子不在,交给你也是一样。”

白殊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还享受了一回如此高奢的东西。昨晚用了多少来着……

“一小罐就值三大张皮子,这也太暴利了。你们不准备做一点来卖吗?”

伊落失笑:“我们哪里有卖高价的途径。而且这方子是那人报答我们恩情的,也不好去抢人家的买卖。”

白殊想想也是。那价格明显是配合饥饿销售炒上去的,直接把东西拿出来卖,可就卖不上那么高的价了。

两人又闲聊片刻,伊落告辞离开。

临近晚饭时间,谢煐回来了。进屋先换件薄外袍,用温水洗过手脸,确定身上带的寒气都散尽,他才走到床边向白殊伸手。

“我已让人传膳,起来吧。”

如今天太冷,他们多数时候都直接在这暖阁里吃饭。

白殊笑眯眯地回视:“不想动怎么办?”

谢煐没多说,直接弯下身掀开他盖腿的被子,将他横抱而起。

白殊伸手揽上谢煐脖子:“抱稳了,别把我摔着。”

说完,他微微挺身,结结实实地吻住人。

谢煐眼眸一暗,张嘴回应。

两人好一会儿才分开,白殊无视那双深沉的黑眸,轻喘着气拍拍谢煐肩头,笑着催促:“快过去坐好,小厮们要送饭菜进来了。”

谢煐暗自吸上几口气,才转身走出几步,小心地将白殊放进椅子里,再拿过一条小薄被给他盖腿上。

白殊享受着贴心服务,随口问起卫国公府的事。

谢煐:“让我帮忙看一下千秋节的贺礼,怕犯了宫中的忌讳。”

说完又问:“你的贺礼……”

白殊笑道:“放心,我的贺礼绝对不会犯忌讳。再加一副刘家献的老花镜,让天子帮忙宣传宣传,往后好卖。”

晚饭端上,两人边吃边聊着。饭后谢煐陪着白殊散过步,便劝他早些洗澡休息。

白殊有些无奈:“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我真没事。”

谢煐捏着他下巴凑过来亲一口:“我看你刚才吃饭时还揉腰,泡完澡我再给你按一回。”

白殊被这诚意打动,舒舒服服泡了个红花澡,趴床上等着谢煐洗好回来给自己按腰。

目光扫到被自己随手搁床头的那张方子,白殊又想起那金贵的油膏。

狼崽子功课做得认真,昨晚他几乎没怎么经历痛的阶段。

油膏当然也功不可没。贵有贵的道理,抛开溢价,药材成本就不低,用起来的确好。

现在仔细想想,似乎味道还挺好闻的,依稀有股淡淡的清香。

白殊目光扫向床头——他记得,谢煐是从床头暗格里拿出小瓷罐。

那种暗格不是多复杂的设计,白殊抬手尝试四处叩击。

这个时候谢煐在泡澡,同样是红花澡。

他身上的痕迹不比白殊少多少,虽然白殊力气不济,按不出多少青紫,但白殊牙口厉害。冯万川给他梳头时瞧见一些,问过之后就坚持要他也泡泡澡。

泡够时间起身,谢煐擦身穿衣,突然听见脑中响起白殊的声音。

白殊:“小黑,上来看好东西。”

谢煐按着今早学的要领,尝试问道:“什么东西?”

白殊回答的声音里带着笑:“你出来看就知道了。”

见他不肯说,谢煐加快动作穿上中衣,一边系衣带一边往外走。

刚进门,谢煐便听到白殊惊叹:“这张脑洞有点大啊,这姿势真的没问题?”

小黑:“普通人的话,手会断。”

谢煐快步走过去,目光往床头扫过,顿时整个人一僵。

床头散乱地摆着那套暖玉玉势,还有好几本春宫册,以及两三幅展开的小卷轴,全是收在床头大暗格里的东西。

白殊趴在床上,黑猫趴在他肩膀旁,一人一猫正低头仔细研究其中一张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