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煐在回程途中便派人往卫国公府送消息, 待回到上景宫,先交待冯万川收拾东西,便往白殊的院子走去。
白殊正躺在竹影里的榻上吹风小憩, 谢煐瞧他的表情便知,定然是在看脑中书库里的书。知雨在一旁用布巾给黑猫擦毛,看上去是刚给猫洗过澡。
现在天已经很热,谢煐待的房中都得摆上冰鉴,白殊才总算换上薄衣,并且热衷于在院中吹风。旁人只觉风都是热的, 对他来说,在阴影里吹着却是刚刚好。
白殊听到动静, 睁眼望过来,随后坐起身拍拍榻, 示意谢煐坐, 又吩咐守在院中的另一个小厮去拿巾帕过来。
谢煐接过, 发现巾帕竟是冰凉的, 显然先前用冰镇着。
他瞥过白殊一眼, 才将巾帕贴到脸上, 缓缓擦拭。白殊现在还受不得这么凉,那这巾帕应该是专程给他准备的。
白殊见他这般神色,便笑道:“你说今日早朝见分晓, 我就猜着你下朝了会过来。如何?”
谢煐擦过脸, 又接过小厮送来的水喝了,回道:“青州信使到了, 我们后日出发。具体的, 到先生院中一块说。”
白殊点下头, 吩咐知雨:“去拿我早先准备好的那封信, 送去给大表兄。”
随后便跟着谢煐站起身,一边向院门走一边叫了声“小黑,跟上”。
谢煐垂眼看去,就见黑猫抖顺一身毛,迈着步子走在白殊身边。
他有些诧异:“你不抱它了?”
白殊一叹:“小黑嫌热。”
两人慢慢往后院走,谢煐问:“对生意有影响?听冯万川说,你让制皂那边停了香皂,赶制一批肥皂。”
白殊摇下头,解释:“影响不多大,限量卖有人抢才好维持高价。现在既决定要去,我就让大表兄把这批肥皂的成本单独分账。这算赈灾物资,不好让刘家出成本,就我和你分摊了吧。
“白泊说是大疫,人数众多的话,这东西估计会消耗得很快。我打算带一批工匠过去,看看制作速度能不能赶上消耗。只是制皂原料……”
谢煐接道:“这个交给我。你把单子列好,我会让青州官府准备。”
白殊点头,续道:“酒精就没办法补充了,只能带现有的。当然,我也会带一套小工具和两个熟手,能做一点算一点吧。”
谢煐听他一直在说治疫物品,等他说完,又问:“你自己的东西可备妥?要待的时间估计不会短,你在吃的药……”
白殊目光看过去,微微一笑:“放心吧,备下不少,我现在可宝贝自己呢。而且,我先前去医馆和杨老大夫提过这事,他特意说了,我若真去,他就派儿子跟着。
“一来盯着我的身体,怕要换方子,二来也去帮帮忙。毕竟这种时候,多少大夫都不够用。要不是他实在年纪大了,都想自己跟着去。哦对了,一会儿还得派个人去医馆通知一声。”
两人细细聊着准备工作,来到怀伤的院子时,同住后院的张峤已经先到了。两人坐下没多久,又有东宫卫领着薛明芳和贺兰和过来,甚至连卫国公都跟来了。
谢煐先将早朝的情形说过一遍。
薛明芳有点幸灾乐祸:“平王、青州知州、通判、还有几个属官都被绑走,一锅端啊这!”
卫国公扬手在他背上拍了下:“正经点,这事不寻常。”
怀伤也道:“将灾民赶至一处,恐怕平王还有别的心思。”
卫国公点个头,沉声续道:“青州这种不临着边、又非要塞之地,所驻鹰扬卫大多是就近招募青壮。如果平王真对当地灾民打什么歪心思,很可能会引起哗变。”
薛明芳等三个年轻人恍然大悟,若真是军中哗变,那平王几人被抓也就能说得通了。
卫国公续道:“那边绑了平王,又要求太子过去,听着可一点不像山匪所为。”
薛明芳道:“根本就没什么山匪吧!平王被抓,天子必然震怒,鹰扬督尉怕朝廷连原因都不问就直接发落他,才找这么个借口?”
张峤却道:“不像,武威军还在呢。若只是骤然哗变,仓促之间没人组织,就算能借人质支撑一时,也扛不住这么久。必然还有一支力量,能够组织人手与官府抗衡,所以也敢说出让患疫者扩散的话。”
贺兰和插话道:“因为先前解决了腹痛症,所以要求殿下和三郎过去治疫,这感觉像民间的想法。若是念过书的人,大多能知道腹痛症和疫病之间没有联系,可百姓们却会有这样的联想。”
张峤接道:“四月时,我撒出去百来多人,特意往偏远的村子去治腹痛症,将殿下与三郎之名传扬出去。百姓们由此而信任殿下,倒也不奇怪。”
怀伤总结道:“有三种可能。其一便是章臣适才所言,真是百姓自发地希望殿下去救治他们。其二,整件事完全是平王设的套。其三,另有别有用心的人混在其中,引导百姓那样想。殿下都要有所准备。”
谢煐点下头。
怀伤再问:“还有谁与殿下同往?”
谢煐回道:“由曹御史辅佐,他有过单独赈灾的经验。户部的人被平王撇下,并未被抓,待我过去还能继续用他们。”
怀伤沉吟道:“曹御史虽与二王派系都不亲,却是个圆滑之人。目前来看,青州出事必涉平王,天子想来也知道,选此人前往,还是有保平王之意。”
谢煐淡淡地道:“我不去便罢,我既去了,多少也要扯下他一层皮。”
小会议开到这里,各人散回去做出发准备。
谢煐临走时对怀伤道:“我留一千东宫卫在京中,全听先生调遣。”
怀伤看看他,又看看安静跟在他身边的白殊,笑道:“殿下两年前便能临危不乱、力挽狂澜,如今身边再添一大助力,相信此行必能圆满。”
白殊跟着谢煐回前院,小声地问他:“殿下没将白泊叫我过去的事告诉他们?”
谢煐脚下略略一顿,随既状似自然地道:“事忙,忘了。”
白殊盯着他直视前方的眼睛,忍不住扬高唇角,却也没说破,只转个话题道:“我在想先生刚才说的第三种情况。先前白泊说天子会派你前往青州,他却想将我留下,我曾怀疑过是不是他也牵扯进青州事中。可现在看,却又不像。”
若是青州那边是白泊在推动,白泊既想留人,那提要求之时完全可以只提谢煐一人,不需要把白殊也带上。
谢煐瞥过一眼:“白泊在密切关注青州事态。这次他如果不是因为父子亲情想留你,那真正目的便是想分开你我。”
白殊一口断言:“绝不可能是父子亲情。他面上演得再像,我都没感受到他对我有一丁点的关心。”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待到岔路口,谢煐突然从袖袋中摸出一块墨玉牌递给白殊。
白殊接过细看,发现一面雕着龙,另一面刻有个“煐”字。
谢煐道:“此乃我唯一信物,见牌如见我,你可凭它调遣所有东宫卫。”
白殊微愣——东宫卫可是谢煐保命的底牌。
“跟在我身边。”谢煐凤眸深幽,“希望你不会有用到它的一日。”
六月十三清晨,谢煐带人前往青州治疫。
十艘大船从码头缓缓驶离,旗舰桅杆上高高飘扬起黑龙旗。
除谢煐、白殊与他们带的人外,曹御史与太医署派来的人也都搭乘在旗舰之上。
此次太医署派出医师二人、医生三人、医学生十人、医工十五人,距离谢煐要求的“十名太医”其实砍了一半。不过谢煐早已料到如此,当时开口便直接往高了提。
现下那些太医与学生在甲板上围着青州信使,向他询问疫病具体表现。可怜那信使,本就是因为身处后方才被挑选出来,此时哪里说得许多,只能愁眉苦脸地应付。
白殊从一层中央船舱的窗口望出去,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上月刚送表兄与贺兰先生南下,这么快便轮到我出京了。”
随既他又看向坐在旁边的谢煐:“殿下想好怎么说服这些太医按照我的方式防疫了吗?另外,如果我拿出方子,又该找什么借口?”
总不好每次都说碰巧看到古医书。
谢煐转眼回视他:“无需说服,直接让下面照做便是,只要有效果,他们自不会生出不满。方子也一样。”
白殊想想也是,这又不像上次,为了应付天子才要编套说辞。
抬眼看到知雨铺好了床,白殊站起身:“起太早,我再去睡会儿。”
他施施然走过去,揭被躺下,没多久就随着轻微的摇晃感沉睡。知雨守了片刻才退到旁边的小舱,临走之时还悄悄看了眼谢煐和另一张床。
鉴于先前白泊突然想分开两人的举动,谢煐一改欲将白殊安置在别处的想法,连在船上都特意同住一舱。
谢煐原本担心白殊受不了行船颠簸,但从运河入黄河两日后,他发现白殊竟是比知雨还精神。
见谢煐诧异,白殊笑道:“行船这种摇晃没什么,马车的颠簸我才不太受得住。”
他以前接受过各种气流冲击的训练,对船体摇晃还算适应良好。
天公作美,一路顺风顺水,船队在十一日后的傍晚抵达青淄县外的码头。
知县领着一群僚属、乡绅候在码头上迎接,小心翼翼地上前给谢煐与曹御史见礼。
“臣请太子殿下安……见过楚溪侯、御史。臣与县中乡绅已在杨庐备好宴席为诸位接风洗尘……”
谢煐抬手打断他的话:“不必,我们在码头外扎营一晚,明日直接前往山谷。所需马匹车辆可已备好?”
知县苦哈哈地点头:“俱已备好……”
这些可不在朝廷划拨的范围内,全得当地自行准备。他先前已经给平王一行准备了一批,现在又来了更大的太子,他直接把杨庐城大户的马借了个遍。
谢煐看他这模样,直言道:“知县若是明日不方便,留个小吏领路便是,无需亲自跟着孤。”
知县也不想跟去,可他不敢不跟。
谢煐让东宫卫去寻找扎营处,直接站在码头上便问知县:“你可知平王究竟如何被抓?”
知县皱着张脸:“臣……一直在后方为平王殿下转运物资,出事前不曾去过前方,是以不知详情……”
薛明芳在旁边翻个眼,问他:“那抓人的山匪是什么来路,你总知道吧?这可是在你的治下。”
治下出现山匪不是什么大事,可山匪抓了个王,还用来威胁朝廷,这事可就大破天了。
知县长叹口气,稍稍为自己辩解道:“领头的人是祝五娘,人称五娘子,原是带着一伙人走商的。这次家乡遭了灾,听平王令迁来此处。他们都是本县人,来得早,当时还帮着建围场。臣真是从未听说他们是什么山匪啊!”
谢煐这边的人倒是听得彼此对视,连白殊都有些诧异——首领竟是个女子?
曹御史问:“那现下山谷是何情形?平王等人可有受伤?”
知县道:“现下祝五娘带人守在山谷入口处,每日早晨带着平王几人到谷口,若不在三通鼓内送进当日口粮与草药,便杀一人。武威将军与鹰扬督尉无法,只得天天给他们送东西。”
其余人又问了些事,知县一一答了,不过他知道的也就是外围的情况。
待别人都没了问题,白殊突然问道:“你一直在杨庐城,城里可出现患疫病的人?”
知县连忙摆手:“那当然没有!”
但话音刚落,就见到白殊似笑非笑的表情,心头猛地一惊,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得垂下头去。
谢煐瞥他一眼,领人向扎营处走去。
知县不敢离开,只让属下去遣散乡绅,又跟东宫卫要了顶帐篷,跟着在外头凑合了一晚。
翌日一早,众人起身收拾好,知县备下的马与马车也送了过来。
白殊抱着黑猫,正要带知雨去搭车,却被谢煐伸手拦下。
谢煐低声道:“我带你骑马,坐车比骑马还颠。”
白殊闻言,看看坑坑洼洼的泥土路,默默随谢煐去骑马。
一行人来到山谷外武威军与鹰扬卫的驻扎处,远远还能看到谷口两边架起的高高瞭望楼。
薛明芳低声嘀咕:“还挺像回事儿啊。”
武威将军与鹰扬督尉将谢煐等人迎进主帐,谢煐依然先问平王被抓的情形。
武威将军垂头沉默着,倒是鹰扬督尉臭着张脸,重重一哼。
他看向武威将军:“赵将军,你不说,我可说了啊。老子手下的兵跑了一半多,这要不和朝廷好好解释解释,朝廷能直接摘了老子的脑袋!”
这话一听就是憋了许久的火。
紧接着他便对谢煐抱个拳,粗声粗气地道:“太子,平王将灾民迁到这处山谷,根本就不是想救人,而是要把他们都埋在山谷里!不过消息走漏,直接引得臣底下的兵哗变,抓了平王和知州、通判几人,退进山谷里。现下就僵持住了。”
短短几句话,却是听得在场众人背上生寒。
平王竟想杀掉如此多的灾民?!
便在此时,有卫士来报,谷中来了一个胡人使者,求见谢煐。
武威将军问:“有几人?”
“就他一人。不过……”卫士抬头瞥了武威将军一眼,又垂下头,“知州被架在谷口。那边说了,如果人回不去,就将知州的项上人头扔过来。”
武威将军看看谢煐,见他不反对,便让卫士去领人。
进来的胡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一下巴乱糟糟的胡子,不过面容还算温和。
他右手压在左胸上,对着谢煐躬身施礼,抬起身后笑道:“小人曾去京城行商,见过太子殿下,因此五娘子让小人来确认一眼。”
谢煐定睛看着他,黑沉的凤眸微微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