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殊说的并不全然是假话,原身的确依惯例在去年年底时做过占卜,而这卜术正是连接他与刘家之间的关键,也是白殊敢于主动寻刘道守商谈的倚仗。
事实上,虽然刘家就住在距离安阳不算远的江阳,但原身与刘家的往来算不上多密切。原身母亲过世之后,白刘两家便只在过年时才相互走礼。原身还在国公府里那些年,每年会收到一份精致却也算不上特别的礼物。
及至原身住到田庄上,刘家年底走礼时得知,转过年原身的小舅舅便特意来了一趟,走时留下一份银钱,之后也年年派人送钱过来。钱不很多,既不至于让旁人生出歹心为此冒险,也足够原身在外生活得不拘束。而白殊手里的钱,便全是出自刘家。
原身长这么大才终于过上银钱自由的日子,感念外祖家恩情,又无以回报,便在年底为刘家进行卜问,让来送东西的刘家仆人带信回去。信中有一条言到若明年家中有人下场考试,会有喜报,却不想这话正搔到刘家的痒处。
刘家几代经商,攒下丰厚家资,便一直想培养家中子弟入仕,改换门庭,可偏偏没一个念书能念出名堂。直到刘道守进学,刘家人才总算看到希望。
原身的信送到之时,十七岁的刘道守正在犹豫明年要不要下场考州试。他两年前自信下场,却未被取中,如今便有些惴惴,书院先生也劝他再磨三年。
对原身的信,刘家初时没太当回事。不过刘道守向家仆打听清楚表弟并不知自己要科举过后,觉得这是个好兆头,第二年秋天一咬牙还是下了场。
结果刘道守不仅中举,还凭借此次州试上写的文章拜得名师,前途一下变得光明。刘家从那时起才开始重视原身的卜算,双方互有信件来往,之后又断断续续地从原身的信中得到一些启发。
刘道守对这个表弟的卜算虽不依赖,却也不会等闲视之。
此时见白殊满脸严肃,刘道守也跟着端正神色:“此话怎讲?”
白殊露出忧心的模样:“上月表兄进京,去探望我之时,我曾说尚未参透年底的卜算结果。在得知国师的谶语后,我终于悟到,自己极可能被牵扯进太子选妃的事中。而刚才听完表兄的一番话,我方知晓圣上与太子之间……那这选妃一事,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既然视太子为心腹大患,又怎么可能会给他正经选一门亲,添个姻亲助力?恐怕,皇帝甚至都不希望太子有子嗣。
说出口的话没有讲透,不过表兄弟两人心知肚明。白殊续道:“外祖家毕竟与我有分割不掉的血脉之亲,若我真被牵扯其中,表兄高中后,仕途大概也会受到影响。”
听到“高中”二字,刘道守的目光闪烁了下,随即不解地问:“三郎如何会牵扯其中?虽说白相辖礼部,可太子婚事自有成礼,也无需白相事必躬亲,更遑论牵扯到你。”
白殊高深莫测地一笑,并不细说,只道:“此事未有定数,我不好先说,过上两天表兄便会知晓。不过,我知外祖家一直与国公府维持往来,原本还担心累及表兄为国公不喜。但刚才听了表兄一番话,倒是可以放心请托表兄一事。”
刘道守暗暗吃了一惊。
自这位表弟搬到田庄后,刘家虽单独给他送钱送物,却并没有断开和齐国公府的相互走礼。毕竟齐国公是天子重臣,刘家无权无势,又不缺那点金银,家中还有孩子要走仕途,即使不求得到照拂,也得求一个不被厌恶。若是以前没来往那还罢了,可两家都来往了这么些年,自然是轻易断不得。
不过,刘家对外孙离开国公府一事并非没有不满。刘家疼女儿,当年刘氏也是带着十里红妆出嫁,没挨过产子那道鬼门关是福薄,可这般人走茶凉怎能不让刘家心寒。刘家虽不敢正面对上位高权重的齐国公,但争取将一个不受宠的孩子带回去养还是能做到的。
为此,刘道守的小叔叔亲自跑来安阳见外甥。只是刘道守听说这个表弟对白家并无怨怼,也乐于住在庄子上清静自在,刘家这才作罢,只每年送钱供他花用就是。
无论是以前看信件,还是上次探望时的交谈,刘道守都感觉这位病弱的表弟一心扑在卜术上,对人情世故并不通透。可眼下对方不仅能从自己的话里分析出太子的处境,竟然还能听出自己的偏向,刘道守吃惊之余,不免有点自己看走眼的感叹。
而且,听白殊那话里的意思,这次被牵扯到太子婚事当中,似乎还会因此与父亲齐国公不睦。
刘道守没急着问白殊要请托什么事,却是问道:“三郎突然决定搬回国公府,可是做好准备面对俗事纷扰?”
他本意指的是国公爵位之争,不过白殊对此并不在意。
白殊由得他误会,只无奈一笑,顺势说出自己的目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一味避让,不如掌握主动。我来寻表兄,便是想问问,外祖家可还留着母亲的嫁妆单子。如今,也该到我取回自己东西的时候了。”
刘道守眸光一闪,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欣然回道:“自是留有,待我今晚修书一封,明日便派人送回家中。从安阳顺水下江阳,只需五日船,回程也就八至十日。不出半月,就能将单子交给你。”
白殊点点头,又道:“其实,我这里还有些买卖想与外祖家合作,该是很有赚头。只是表兄春闱在即,不好拿这些俗务烦你……”
刘道守笑着打断他:“你就是真与我详说,我也不懂那些生意之道。这样吧,你给写下来,我随信送回去,让家里看看哪位兄长或是叔伯有空,过来一趟与你谈。”
白殊也是这个意思,当即取出一封信交给刘道守。
刘道守摆在一旁,转个话题道:“我看你面色仿佛比上次见时有好转,最近该是将养得不错?我偶然在市集淘到支二十多年的老山参,一会儿给你拿回去煮参汤。”
他并不知道前几天原身病重一事。刘家虽然一直照拂原身,却少有人进京,知雨当时慌得六神无主,都没想起来还有个刘家人可以依靠,后来听白殊提起时还很是懊恼。
白殊现在当然不会再多提,只道谢应下,又和刘道守聊起其他闲话。刘道守还吩咐小厮去酒楼饭庄买精致菜肴,要留白殊吃晚饭。
待到吃饭期间,白殊突然感应到了小黑。
他不动声色地在脑中问:“小黑?”
小黑的声音响起:“有人在查你,我在跟着他。有危险我会向你示警。”
白殊应声“那回去再细说”,便继续专注于和刘道守聊天。
表兄弟两个直到天黑透才聊得尽兴,刘道守亲自扶着白殊上马车。
临走时,白殊对刘道守道:“表兄下场之前怕是不方便去国公府,若是有事寻我,便派人来找知雨说一声,我可出来见你。”
“好好。”刘道守一边应着一边给他关车门,“快些回吧,一会儿该宵禁了。”
大煜实行宵禁,不过只禁坊外街道,而且时间不长,各坊门亥时方闭寅时便开。坊内则无禁令,热闹的街区甚至灯火亮到天明。只是白殊回家要从永宁坊到永乐坊,的确得赶在宵禁前离开。
刘道守就着小厮手中的灯笼站在院门口,目送白殊的马车远去方才返回。
*
知雨原本以为要从大门进齐国公府还得费一番周折,却没想到竟有门房候在门前,一见他们车到便殷勤地给开门卸门槛,还催着知雨赶紧送公子回院子,都没让知雨下车。
知雨一边赶着车往白殊住的院子走,一边隔着车门和白殊嘀咕:“这莫不是明日的太阳要打西边出来?”
白殊特意打开窗,刚才马车进门那一会儿,黑猫已经灵活地钻进车内,白殊正把新得知的信息挑着重点简明扼要地告诉小黑。
这边说完,马车也在院子里停下了。
原身住进这院子时继母还未进门,后来继母也没合适的理由把正经嫡长子换去偏僻地方,所以住的院子还算宽敞。可也就剩宽敞,一应用具多年未换新,平常只留个粗使仆役守着,次次回来知雨都得忙活上好一阵。
但今天,不仅四处点着灯亮堂堂,还有两个婢女两个小厮候在门前,就连小厨房都透出光,显然是灶上留有火。
知雨伸手扶白殊下车,压着声音继续嘀嘀咕咕:“怕是还要下红雨啊,不然怎会如此反常……”
白殊却心知必是婚事已经敲定,他现在是皇帝对付太子的重要棋子,才换回这点待遇。不过他对这些都不在意,该帮原身讨的债,他总会一点一点讨回来。
几个婢女小厮畏畏缩缩地上前行礼。白殊抬眼扫过,见都是十三四岁未长开的少年少女,再一看他们养得并不精致的脸和手就知道,原先都是做粗使活计,临时赏了衣服换到这边服侍而已。
白殊挥挥手:“不用近身伺候,要干什么你们听知雨的。”路过小厨房又多问了句:“烧着水吗?”
见四人讷讷点头,便吩咐那两个小厮:“你们去兑两桶热水,我冲洗一下。”
知雨不赞成地道:“郎君,夜间凉,还是等明日再沐浴为好。”
白殊在外头跑了一天,既然有条件就不想委屈自己,只道:“无妨,我动作快些就行。”
“可刚才门房叮嘱,国公让郎君一回来就去拜见。”
“国公清晨要上朝,现在肯定已经睡了,明天再说吧。”
知雨劝不住,只好细细吩咐小厮们兑多热的水合适,又让一个婢女去煮姜汤,另一个去灌汤壶铺床。
白殊抱着黑猫走进屋略看了看,见打扫得挺干净,就解下大氅随手往卧房的屏风上一挂,转身走去浴室。
两个小厮明显做惯活,动作麻利地送进来两桶热水,小房间内倾刻间就雾气腾腾。
白殊没让知雨服侍,自己快速地冲个澡,换上一身道袍,清清爽爽地走出去。不想才绕过门口屏风,就发现知雨满脸愁容地守在那儿。
知雨见到人,立刻两步上前,压低声音道:“郎君,国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