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子在墙上虚弱地铺开,白花花的一个大毛球现了身。奚平一眼没看出这是狗还是熊。
只见那毛球晃了一下,毛堆里钻出一颗楚人般的削瘦面孔,鼻梁上架着一副怎么都不起雾的琉璃镜。
脑袋在侯爷书房里环视了一圈,刚修炼成人形似的,什么都没见过。“进城来”把案头灯、座钟热水壶新鲜了个遍,这才对上奚平的目光。
一照面,俩人就都猜到了对方的身份——那毛球不是狗也不是熊,是北地獠牙森然的老狼。
奚平:“瞎狼王。”
脑袋:“太岁?”
“不敢当,”奚平手指碾着琴弦,“怎么,庄王殿下没告诉您,怎么联系我比较安全?”
他入道后,只在飞琼峰待了小半年,没来得及把规矩礼节弄明白,就被玄门一脚踩进无渡海,从此在无法无天处无法无天地长,再加上天性与不驯道影响,身上自带那么一股子睥睨四方的狂妄气质。外人现在见了他,第一反应永远是“太岁”,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仙门弟子。
“转生木我确实留了一块,只是多年前送出去的迷惘剑气正好有些余韵没散,既然联系上了金平,就想顺便过来见见老朋友。”瞎狼王为表诚意,口中说的是半生不熟的宛语,隐晦地试探了一句,“不料太岁来得这样快,看来金平城确实是阁下的地盘,楚人折在这里不冤。”
就这个反应速度,就能窥见大宛内部忙而不乱,应该远不像外人想象的那么狼狈。
“那是自然,”奚平不动声色地将太极打回去,“瞎狼王大驾光临,我来迟了,岂不怠慢贵客?”
奚平从没在家人面前露过这么一面,永宁侯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二位已经你来我往地打了好几轮机锋。
侯爷深吸一口气,感觉这就不是说人话的氛围,遂直接插话拆台:“尊长,书房外窗根底下就有转生木,他从仙山过来比从后花园还方便——还有,这是犬子。”
瞎狼王:“……”
奚平:“……”
太岁身份已经不是秘密,南剑唯一一个亲传弟子,大宛金平什么……侯之子——瞎狼王稀里马虎的,就记住了前者那个。他宛语都说不利索,邻国年号和皇帝是谁也未必知道,哪记得住金平有几个猩猩几个猴?
他老人家一时怀疑自己宛语太烂,会错了意:“什么子?”
奚平几乎与他同时开口,声气低了好几个调:“爹。”
侯爷慢条斯理地一拱手:“犬子无状,让尊长见笑了。前些日子金平动荡,多亏尊长迷惘一剑,保住我阖府平安,还未道谢。”
奚平这才想起这出,吃人嘴短,欠情难偿,只好憋屈地闭了嘴。
瞎狼王险些将眼瞪出琉璃镜,震惊出了北历语:“他?你儿子?那不是……怎么样我当年给你那道符咒管用吗?小孩什么灵感?”
奚平被这古怪的对话方向弄得十分茫然,就听侯爷带了点笑意回道:“比丙等略强一些,多谢尊长。”
对于玄门来说,只有甲等灵感是天才,达不到这个标准的都是普通人,灵点钝点区别不大,也没必要特意区分,统称乙等。普通人西的叫“丙等”。
侯爷这话翻译成白话,就是自豪又感激地对外人介绍:“我儿子比傻子略强一点”。
要不是奚平常年躲在“太岁”面具下,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差点没维持住表情。
“哈哈哈,”那长得小白脸一样的狼王笑起来倒挺有北历人特色,胸口装了个喇叭似的,“可惜以我修为,也只能给你封到这种程度,你这是根独苗吧……坐下说话,坐下,唉,凡人寿数就这么三两年,一转眼你竟老成这样,当年跟我在北绝山修迷惘剑多好。”
说完,他自己先在那头一屁股窝进裘皮堆里,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翘起了二郎腿,用一种“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二大爷语气指点着奚平道:“好小子,不到五十年的升灵,南大陆让你折腾得要散摊子,有出息!回头替我给你师父问声好啊……周楹那个不靠谱的,也不说清楚,早知道是自己家孩子,我就不弄这一出了,直接种棵树叫你上我那喝酒去比什么不痛快。”
奚平:“……”
前辈,您是不是太不见外了。
永宁侯爷见儿子一脸找不着北的傻样,便说道:“咱们家自来人丁稀少,这你知道。”
奚平有些发木地点点头:他家祖籍金平,但除了周楹,他从小一起玩的表兄弟姊妹都是母家那边的,父亲这边的亲戚只有一个早年进宫的姑母。这其实挺古怪的。
作为大宛国都,金平这种风水宝地很少有天灾,本地人日子相对好过。奚家虽然不显赫,也没受过穷,祖上留下点田地,代代读书,偶尔有运气好的,还能混个芝麻官做做,这种人家,几代下来不说开枝散叶成宗成族,起码也不会险些绝户……奚平一直以为这是他们家人“红颜薄命”来着。
“因为我们家血脉里带病,子嗣困难。”侯爷抬头看了一眼书架顶上放的家谱,“你祖父那一辈,本是兄弟四人,两个未出襁褓就夭折,还有一个,若是活着你该叫四叔爷的,从小疯疯癫癫,你总觉得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一张嘴就是谁都听不懂的胡话,长到十三四岁跳井没了。”
奚平依稀有点印象,小时候听说过,但没往心里去,此时忽然一愣,感觉这疯法听着像灵感异常。
果然,便听侯爷叹了口气:“我们家几乎每一代都有这种人,你祖父活到将近五十,又养活了你姑母,见她年幼时活泼健壮一如常人,家人便都以为那带病的血脉已经淡了,不料又应在了三殿下身上。”
果然,说的是很难存活的顶级灵感!
随后奚平突然反应过来,侯爷只说他小姑是“正常人”,没说自己!
瞎狼王好整以暇地插话道:“你父很幸运,比那些疯子差一点,将将算在甲等强一些的范畴。”
“我白日里尚好,除了有点风吹草动就敏感些外,也没什么不方便,只是年幼时常于梦中惊悸,落下了一点心疾,”侯爷难得不那么严厉地看了奚平一眼,轻声说道,“我本不打算娶妻,不料遇到了你母亲,她明明知道了我情况,还愿意抛家舍业地跟我,恩情无以为报……但因我缘故,成亲之后几年都没有子嗣,她嘴上不说,心里是有遗憾的,时常去拜南圣庙求子。”
瞎狼王笑道:“瞧她求这人!”
“自然是不管用的,”侯爷说道,“我那会儿也是年轻气盛,就想着去黑市上碰碰运气,看有没有能封住我血脉的办法。”
奚平一时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您去哪?”
十个邪祟九个缺钱,许多人确实会接一些活,高价替凡人办事——不过一是价格极其昂贵,二来也得找对门路,要是在黑市上随便碰,运气好的遇到的可能是魏诚响,倒霉的也可能碰上野狐乡蛇王。
他感觉他们家遗传的恐怕不止顶级灵感,还有胆大包天……难怪差点死成绝户!
“我们这样的人家,往上虽够不着仙门,往下总会招来些妖鬼,祖上跟邪祟打过交道。”侯爷叹道,“我拿着一件祖传的护身仙器换了个消息,他们便指点我去北绝山求狼王殿下。”
瞎狼王便“哇啦哇啦”地说道:“别人让你找的是北绝山门徒,你倒好,会错了意,只身跑到北绝山脚。”
奚平已经不会吃惊了:“……没修为怎么到的北绝山?”
“我留的路呗。”瞎狼王冲他眨眨眼,“北绝山有一条符咒搭的密道,凡人也能通过,灵感足够高、运气足够好的人才能碰到……我一直想收个灵感够高的传人,当年定居北绝山的时候就留下了这条秘境,筛选弟子用。结果灵感高的人那么稀有,几百年也没人摸到过门,时间一长我都给忘了。”
奚平:“……”
雪狼太子要是知道,大概得气成葫芦,他九死一生,差点烧成灰才摸到的北绝山居然有别的通道!
“算来我还欠了你一条命,”瞎狼王叹道,“我当年因为一些缘故,神识险些迷在北原口,要不是你生在亭中的火,老子早四十多年前就凉在那啦。”
侯爷道:“我那时不过无心之举,狼王亲赐的符咒封住我血脉,让我夫妇两人过了许多年正常日子,还有了后,感激不尽。”
“别提,一提我就后悔——你说这缘分,当我徒弟多好,你个没出息的,就知道老婆孩子。”瞎狼王摆摆手,“来都来了,看看故人都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听说我这一剑砍了无心莲,想必消耗得差不多了,我长话短说。刚给我师妹送了封信,手下傻内鬼估计已经顺手抄送了昆仑山——你知道我那出息师妹是谁吧?”
侍剑奴——武凌霄此时站在南矿区历楚边境上,收到了雪狼代写的信,沟壑丛生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她收到内门“连心”也好,公文信件也好,从来都是看完就抹碎,此时却在微微一顿之后,将那封信收了起来。
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北历剑修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只听“呛啷”一声叫人毛骨悚然的动静,昆仑晚霜出鞘,一剑斩向楚国边境的铭文。
地面像豁开一样,利剑蜂鸣声在整个澜沧山脉里来回弹动,铭文上的灵气蒸汽般地泻了个干净,连北历修士都噤若寒蝉。
“南大陆诸友国看来是顾不上南矿了,以至于此地邪祟横行,”侍剑奴提着晚霜,缓缓说道,“既然如此,我就暂时替各位接管澜沧山。”
说完她一摆手,披甲执锐的北历修士和兵将涌入了别国矿区。
“楚蜀两国驻矿修士中,多人疑与邪祟勾连,不得离开矿区营地,统统备查。南宛矿区不服玄隐山,都绑了给支修送回去,算我们买他们情报的诚意,我要将那杨氏余孽碎尸万段。”侍剑奴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从现在开始,南阖半岛,我说了算……把那些吵死人的蒸汽机都给我停了!”
昆仑山从未承认过第二长老已经身亡,只有她师兄谢濋不知为什么,坚持认为师父没了。不过他知道她那时和师父关系有多尴尬,私下里从不和她提师父……侍剑奴从小与师兄一起长大,知道这是瞎狼王在隐晦地提醒她。
她着邪祟道儿的事说不清楚,昆仑恐怕是对她生了疑虑,叫她谨言慎行。
侍剑奴领了他的好意,没当回事。晚霜剑在手,随便疑,谁对她有意见就来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