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悦,”奚平在余家老宅的内库里说道,“进了天机阁,你以后可能也没什么光明正大的出国机会了,大老远来一趟别白来,走,套上纸人,给聚灵阵上灵石去。”
说着,奚平在余家内库里拿了一打开窍级的芥子,扔进破法:“快点,项家人到陶县就没戏唱了。”
奚悦一肚子问题:项家来人可是升灵中期,升灵中期的神识能罩住半个东海,罩不住个陶县?陶县上面有盖?
就算陶县上面有盖,余家湾到陶县这百十来里地禁得住升灵飞?人一时片刻就到了,十万两白灵规模的聚灵阵痕迹根本散不完,瞎子也知道此地发生过什么,跟当着项问清的面驱动法阵有什么区别?
你到底想怎么样?
可毁就毁在奚悦嘴不够快,还不等他组织好语言,魏诚响和一帮陆吾便被奚平一股脑扫进了破法。众人七手八脚地各自拿芥子取灵石,忙得跟打劫一样。奚悦被众人卷着,身不由己地搬着灵石离开了破法,没来得及开口。
便听奚平又嘱咐道:“大集过了,这阵子野狐乡是淡季,但还是有一些修士在,注意隐蔽。”
聚灵阵上共有四十九处需要放灵石,夜色中,影子一样的半仙们飞快地掠过贫瘠的土地,与病恹恹的牲口对视;寥落的客栈刚打烊,豆腐坊已经亮起了灯,那灯忽明忽灭的光线有一下没一下地刺着废弃的腾云蛟小站——那原本是打算与大宛通车的,建了一半便被废弃。当年的工人满心欢喜,以为陶县以后要发达,不料诸事不顺,终于还是流产,工钱至今只拿到了不到三成。
锈迹斑斑的铁轨一段一段地弃置于坑坑洼洼的路边,成了孩童的乐园,他们在旁边画满了房子和花草,比蛇王仙宫还热闹,白天在轨道中间跳格子,夜里,便将这欢乐窝留给旁边赖唧唧斜着长的转生木照看。
而峡江水在静静地流。
奚平哼起一段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西楚小调:“峡水长,长断肠,江风不解楚陵荒……”
他把余尝假死炸后山的那个法阵原封不动地抄了过来,只是这个更大、把整个余家谷内库囊括于其中。
“……楚陵荒,云山万顶影重重,不到午时不见光……”
他的法阵线条果断而锋利,灵线像是刀剑划出来的。
一气呵成,奚平停了下来:“天上的仙人倚春光,东衡的天子坐明堂……过往的君子细细听,楚山是个好地方啊,好地方……”
“太岁,西半边灵石上好了。”
“太岁,灵石有余量,够补损耗。”
“太岁……”
办事靠谱的陆吾们纷纷给了回音。
奚平垂下眼,感觉着每个陆吾的位置,心里已经将那烂熟于心的聚灵阵勾勒了出来。
“前辈,聚灵阵成型。”最后,魏诚响说道,“放吗?”
奚平没吭声,魏诚响便不催,稳稳当当地用自己唯一的真手捏着芥子,无视所有落在她身上的或焦急、或忐忑的目光。
赵檎丹忍不住道:“不放吗,在等什么?”
魏诚响用假肢冲她竖起一根手指,赵檎丹突然发现,这油嘴滑舌的骗子有一双异常安静的眼睛,像一双映照过许多生离死别的平湖。
“阿响,”奚平忽然对魏诚响说道,“庞文昌其实人品还不错,当初你要是听他的安排去镜花村,现在应该已经漂漂亮亮地成家安顿了……那会儿你年少冲动,非要走这歧路,我劝你不住。如今颠沛流离好多年,少年意气早尽了吧?你害怕吗,后悔不曾?”
魏诚响面不改色地回道:“我前二十几年犯过很多错,前辈,有一些我付过代价了,还有一些……我天生愚钝,可能还没发现自己错在哪。我敢说我唯一没做错的,就是跟着昭雪人南下百乱之地,踩着千日白的人头推开玄门。”
奚平道:“一脸风霜,居无定所,灵窍疤没去,手又丢了一只,很体面吗?大小姐一见你就觉得你不是好人呢。”
魏诚响抬头看了一眼路边的转生木,像是和那不知身在何处的神秘太岁对视了一眼:“跪在泥里,我愿意爬;坐在香车上,我是被架上去的,我不自在。蝼蚁一生到死,哪怕能逆风挪上一寸也是好的,强过随波顺流三千里,你说是不是?”
“不错,”奚平忽然笑了起来,“当浮一大白。”
他的视线瞬间穿透了重重的山——余尝显然猜出了他和转生木的联系,一路避开奚平的眼线,然而他并不知道陶县在破法镯的笼罩下。
曾经进过破法的神识迈进陶县的刹那,太岁琴就微微动了一下。
余尝后脑勺上有根筋跳了一下,没来由地一阵毛骨悚然。
奚平:“放。”
魏诚响毫不迟疑,蓦地将灵气灌注指尖,捏开手中芥子。最后一袋灵石被倾倒在法阵中心。
余尝刚一闯进陶县范围,聚灵阵就踩点似的成了型,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是阵眼。
余尝惊呆了——姑且不说那太岁是怎么在没有自己协助的情况下弄到十几万两白灵的,他居然真敢在三岳内门高手的眼皮底下启动聚灵阵!
不想活了吗?秋杀还不是前车之鉴?
到时候三岳内门再拿银月轮下山,冲着他也照一圈,把他晒成肉干同时把陶县再抽干一次,图什么?!
与此同时,所有布阵者都给自己贴上了事先准备的“潜行梭”,消失在夜色里,往四面八方散去——潜行梭是玄隐山镀月峰来的一种仙器,与潜行符咒效果差不多,可以让人隐去身形。只是潜行符咒只能骗凡人,对低阶修士只有微弱的作用,聊胜于无,这种潜行梭完全可以避开半仙、甚至一部分灵感不太出众的筑基。
贯穿了整个陶县的聚灵阵闪过几不可查的微光,紧接着,十万两白灵的灵气几息之内便被抽光,灵石化作齑粉。
整个陶县发出一声叹息,地脉像是被一寸一寸拧碎了,干涸了一月……不,干涸了几十、乃至上百年的地脉被聚灵阵中的灵气冲着,“隆隆”作响着脱胎换骨。
蛇王仙宫附近,死在银月轮下的枯木重新柔软下来,竟冒出了不甚明显的枝芽!
被陆吾们撵着走的奚悦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撤退时候经过一处民居,他下意识地探出了神识,见几个小孩挤在一张席子上,睡得正香。他们手脚互相搭着,一个孩子觉得痒,抽回自己的手,无意识地抠着。
奚悦瞳孔微微一缩,看见那孩子手背上有一枚蛇鳞似的痂,正肉眼可见地变淡,缓缓愈合。
而此时,所有在陶县的修士全被聚灵阵的动静给惊动了,纷纷出来查看。
“地震了吗?”
“不,好像是地脉……”
“哪里来的灵气,怎么这样浓郁?”
“不好!”
说“不好”的是一个虫师,藏在暗处的奚悦一扫见那人,本能地弓起后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陶县里藏了好多虫师!
刹那间,奚悦睁大了眼睛,明白了前因后果——难怪那人不顾庄王殿下警告,执意要在这种敏感时刻引爆聚灵阵;难怪他要半夜把自己的神识带到西楚来……难怪他要让自己亲手放一部分灵石,亲手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奚悦:“哥!”
奚平没回答,只是模糊地笑了一声。
他没有像余尝那样用灵石激发法阵,而是取出了从余尝那弄来的《去伪存真》古卷,然后不动自己的琴,用那古卷仿出来的太岁琴打出了一道剑气。
“铮”——
“轰”!
奚平那气死师父剑顶多能发挥出他师父当年四五成,但已经够了。
一道剑气闪电似的划过,直接洞穿了整个内库的灵仓保护铭文,最后笔直地落在了法阵中心。
法阵瞬间灌满了逼人的灵气,挟着戾气激活,将此间剩下的近百座灵仓齐齐炸开。
不要说奚平的纸人身,就是他真身在此也未必扛的过去——他那纸人瞬间灰飞烟灭,神识像是被十万头金甲狰踩踏过一遍,倏地被破法吸了回去。
与此同时,余家谷仿佛成了一座临时的灵山。
几百年来,被铭文紧紧捂起来的灵气呼啸着从库房中飞了出去,摧枯拉朽一般地将余家谷中诸多法阵铭文与仙器冲了个稀烂,继而暴风似的往四方溢散。
灵气裹挟着水汽上天,起了祥云似的雾,遮住万里晴空,不到片刻便落下雨来。余家湾里,沟壑中浑浊的死水奇迹般地流动起来,浸润过干裂的河床,彼此续上了。行将滑坡的山体被山崖上骤然坚实起来的树根固定住。房前屋后半死不活的粟与葵支起了脊梁,年轻的药农们快要被熬干的脸上隐约现出了血色。
这石破天惊似的灵气暴动转瞬传到了周遭,追到陶县边缘的项问清和刚到陶县的余尝同时听见了!
项问清只扫了一眼,就捕捉到了去伪存真书中飞出来的残余剑意。
“余、尝!”
余尝脑子里“嗡嗡”的: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太岁是故意引他来陶县的!
就这么片刻的光景,奚平已经回到了陶县,神识受的冲撞在忍受范围内,他像一头善于忍痛的大猫,面不改色地用琴声请出了“余尝丙”。
这位“鱼饼”比他俩哥哥都惨,甫一出世便被奚平控制住灵台,提线木偶似的再次祭出本命法器去伪存真书,仿出太岁琴,一道剑气朝蛇王仙宫打了出去。
炸蛇王仙宫可不需要那么多灵石,一道琴音下去,富丽堂皇……且土的宫殿便灰飞烟灭,半步升灵的破坏力惊人,仙宫中“蛇王”和蛇王的“半仙狗腿子们”——也就是那帮提前准备好的纸人——声都没吭一声,便被那一剑碾成了齑粉。
只留下袅袅的琴音!
余尝:我日你祖宗!
栽赃可以,但你不能让我换一招吗?!
你爷爷的这是侮辱!
项问清此时没有踏入破法笼罩范围内,因此感觉不到破法保护下的聚灵阵,但他不聋。以升灵的耳力,蛇王仙宫被炸上天那么大的动静岂会听不见?
项问清二话不说便循声追了过去,一进陶县就觉出了问题。
项问清方才耽搁了半步,此时聚灵阵已经成功将大笔灵石中的灵气散出来导入地脉,只留下灵气充足的余韵,晚了一点的项问清无法推断阵法源头和阵眼在哪。而陶县藏污纳垢,各路邪祟多了,放灵石的陆吾已经悄无声息地散开了,他不知道是谁干的,一概默认是余尝捣鬼。
这位升灵大能随即直奔蛇王仙宫的废墟——那里又有去伪存真书的气息。
被项问清忽略过去的余尝躲在影子里,汗毛倒竖。
他知道蛇王仙宫是太岁炸的,这样近的距离,升灵神识早过去了,就算太岁有化影珠也躲不开项问清搜索。
开窍巅峰或许能越过一颗筑基丹,越级杀筑基初期,可筑基到升灵得经雷劫,升灵中期面前,才刚摸到升灵门槛的筑基修士没有还手之力。哪怕他用纸人替身,项问清也能直接捏死他神识。
此时,余尝已经看不出太岁还有什么活路,但他知道,勾结陆吾、引爆余家湾内库、陶县聚灵阵这一堆账都已经记在了他名下,不管太岁能不能得了好,他肯定得不了好!
这是什么损人不利己的自杀式栽赃!
奚平甚至没想躲。
他留在了原地,同一时间,陶县每一个或被惊醒、或还在梦中的百姓耳边都响起一个声音:想让此地变成人间吗?
真正的人间,禁仙魔、禁修士、禁用防不胜防的仙器、禁入半死不活的仙宠,与仙山割裂、与天下割裂,从此自成一体。
破法镯寄生在太岁琴里,只给了琴主人“开门”和“布置”的权力,容许他管理破法镯内的空间。
但奚平不是破法镯的主人,他不能改变破法笼罩的陶县中任何规则,在陶县被人追杀破法也不会管他死活……顶多“房子塌了”搬个家。
想让高悬上陶县的破法站在他这边,奚平必须让构造了破法公理的“破法主人”给他一条规则。
聚灵阵只是开始,顺手甩黑锅给余尝是佐料小菜,最终这场大戏会不会演砸、陶县能不能摆脱已成定局的宿命,要看破法真正的主人……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
此时离中秋还有几天,奚平原本留出了足够的余量,谁知余尝那孙子实在倒霉,当头撞上三岳大能,逼得他只能铤而走险,将“太岁”的命运也交了出去。
反正他这无渡海的幽灵也是陶县召回来的,再赌一次又能怎样?
而项问清已经逼至眼前,奚平顶着余尝的皮囊,拿着余尝的本命法器,先下手为强,将他能想起来的筑基以上攻击符咒一次性地打了出去。项问清眼皮也不眨,那些符咒没有一个能近他身三丈之内的!
奚平仿佛是个修“搅屎棍道”的,除了偶尔出手欺负修为不如他的,就没怎么跟人正面交过手。这货本来就容易自我感觉良好,支修不舍得下狠手管教,他又老跟林炽之流混在一起,久而久之,就产生了“升灵没啥了不起,我也怪不赖”的错觉。
有生以来,这还是奚平第一次独自面对真正的升灵高手。
他本以为余尝能跟这位斗上半炷香,还在对方眼皮底下逃之夭夭,自己至少也能周旋一阵。
这一动手才知道,不是升灵不行,是余尝那厮活了四百年没白混,真实力比他这水货强太多!
师父心软打不出来,就会有外人来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做人。
愤怒的升灵中期面前,别说周旋,奚平只觉自己连气都喘不上来。他的真元凝滞得像是冻住了,项问清一掌拍出一张他根本不认识的符咒,那符咒刚一成型,周遭的风便仿佛都成了刀子,他快要维持不住纸人身了!
电光石火间,奚平强提一口气,一把拉开去伪存真书,从里面取出仿的太岁琴,换着角度打出三道剑气,一道比一道强,生死之间,“气死师父”剑几乎有了几分师尊真正的剑意在里面。
最后一剑琴弦崩断,划开了他的手,三剑几乎打空了他的真元。
然而他那自觉石破天惊的剑气依然没能抵达项问清面前!
项问清颇为写意的广袖鼓起,根本不用画符咒就能精准地控制灵气走向,被灵气送出去的剑意落在他手里,乖顺地被他搓进了掌心,直接化作清风。
奚平眉心冰凉,掉头就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下一刻,他只听一声裂帛声起,纸人身破,周遭灵气幻化成了一大片沼泽,将他神识粘附其中。他既无法撤回破法,也逃不进转生木。
要是他的真身,水龙珠说不定还能替他挡一下,他眉心的照庭碎片没准还能帮他一把,可此时此地站在这里的必须是“余尝”,死也得是余尝,不然之前所有安排都白费了。
项问清冷笑道:“别在比你修为高的人面前用纸人替身,神识可比肉/身死得快,你那陆吾朋友难道没有教过你?”
奚平甚至有种自己开始“融化”的错觉……
就在这时,一个陆吾面具遮脸的身影陡然冒出来,手中拿着一把符咒枪,螳臂当车地打向项问清。
奚悦!
奚平头皮都奓起来了。
小半仙怎么敢擅闯升灵战场,你疯了吗?找死吗!
项问清看也不看,一掌抽了过去,奚平目眦欲裂,狠狠一挣,却根本挣不脱周身天罗地网似的符咒。
然而那掌风落在奚悦身上之前,奚平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弦动,真正的太岁琴响了!
他倏地一愣,破法动了。
半夜三更被敲醒诘问的破法主人终于艰难地做出了决断,像当年金平南郊那毅然背起行囊南下的少女——无数逆风的蝼蚁们往前爬了一寸。
“想脱离灵山辖制、脱离宗法、脱离仙山、脱离这世间约定俗成了上千年的规与矩……从此自成一体。
他们说:“太岁,我们要人间。”
破法笼罩范围内,一条新的规则悄无声息地落停在陶县:此地只有人,没有仙魔,没有修士,禁灵。
结结实实打在奚悦身上的一掌成了风……真正的风。
风将纸糊的人风筝一样地刮了出去,纸人神通消失,不属于此间的神识各归各位,奚平回到了真身中,奚悦被驱逐出境,扔回金平。
项问清手中的灵气凭空消散,这升灵中期踉跄着落在地上,惊骇交加——他无法调动一丝灵气了。
他成了个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