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笼中雀

临渊城地处大燕王朝中部,得名于京城附近的落魂渊。

落魂渊是一条大裂谷,最窄处不过半里,最宽处已经变成了盆地,横贯玉瑶洲东西,几乎把玉瑶洲撕成了两块;而这条裂谷的始作俑者,便是挣脱天道束缚的南方之主窃丹。

在全玉瑶洲修士齐心协力之下,灭世天灾早已经平定,落魂渊也稳定下来,变成了和荒山类似的秘境;虽说大战时遗落的法宝仙兵早已被九宗搜刮殆尽,但总会遗留两件,在某些前人未曾涉足的地方等候良主,引得各方修士趋之若鹜。

落魂渊太长,临渊城的位置,处于落魂渊的中段,距离裂谷还有数百里的距离;落魂渊中不乏凶兽、灵兽,大燕王朝在京城和落魂渊之间修建了关卡,百姓禁止涉足避免出事儿,只有修行中人能入内,关卡的名字久而久之,也就变成了临渊港。

相较于仙人满天飞的临渊港,距离不算太远的临渊城,看起来要平静很多,除开规模庞大,其他与凡世城池无异。

临渊城修建有一百零八座坊市,横贯全城的正街有八条,宽约十六丈,沿岸植三千杨柳;纵向长街三条,正中的青龙街,直通城池正南的巍峨皇城。

偌大城池人口不下百万,每当落日沉入山峦,万家灯火亮起,临渊城就好似盘踞在辽阔天地之间的一只巨兽纵横交织的街巷是巨兽的血管,川流不息的行人是巨兽的血液,而这只巨兽的心脏,便是处在凡世顶端的大燕皇城。

青龙街尽头,层层叠叠的楼阁宫阙,堆砌出了整个玉遥洲最大的一座皇城。

皇城东侧,还有一座稍小的宫城,名为兴燕宫,原来是大燕皇城未扩建前的旧址,后来改为东宫;如今帝都之内的仙人凡人,一般把这里称作太妃宫或者太妃殿,大燕王朝的二圣,皇太妃上官灵烨,便居住在这里。

虽说是皇城旧址,但太妃宫的规模依旧很大,没了皇城的各种内务机构,只住着一个人,致使偌大宫城看起来罕有人迹,只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月上枝头,太妃宫正中的大殿内,四根盘龙巨柱,支撑着金碧辉煌的穹顶。

一名宫装美妇,坐在大殿正中的雕花软榻之上,目光透过面前的珠帘,眺望着视野尽头根本看不到的胤恒山。

宫装美妇从外貌上看不出年纪,墨黑长发自肩头垂下,披散在华美宫裙之上,容色晶莹如玉,淡金色的坎肩搭在肩头,绣着祥瑞纹饰的腰带,将腰肢束起,头戴金色珠钗,清雅高华,看起来就好像只是一位美艳不可方物的俗世贵妃。

但宫装美妇的眼睛和凡世女子不同,不带半点烟火气,澄澈双瞳之间,好似含着浩瀚星海,空旷而寂寥,如同从九天之上,看着身前的形形色色,明明近在咫尺,给人感觉却像是隔着万里之遥。

这个眼神很像胤恒山顶端的金裙女子,不过如果有人凑近仔细打量,还能看出二人的区别胤恒山的金裙女子,眼中是天上星海与脚下山河;而宫装美人的眼底,只能看到苍天的浩渺,却没有大地的厚重。

可惜,世上很少有人,能同时见到这两个女子,更没人能把两个超然于世的女子,并排排放在一起观摩亵玩,自然也就没人发现这一点。

暗含星河的澄澈美眸,让宫装美妇身处皇城,却隔绝于凡世,在檐角宫灯的映衬下,犹如三千宫阁之间的一树梨花。

这份与生俱来的出尘,配上俗世贵妃的妆容,就好似九天之上的仙子不慎坠入凡尘,美艳之中又带着几分笼中雀般的凄楚。

宫装美妇便是上官灵烨,也是这座太妃宫的主人。她之所以被称之为二圣,倒不是因为凭借铁镞府的超然背景,架空了大燕君主自己掌权,而是因为劳苦功高,辈分又太大,才得来了这么一个尊称。

上官灵烨在这座宫城住下,至今已经有八十年,先后经历三任帝王,现在的大燕皇帝,都得叫她奶奶。

八十年的时间,对修行中人来说,也是很漫长的一段日子。

上官灵烨是当年的铁镞府青魁,生而为仙,天资卓绝横冠九宗。当时她有一个特别的尊号,叫小上官,整个天下的所有人,都把她视为上官老祖的继承人,连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

可忽然有一天,坐在胤恒山之巅的那个人,丢给她了一封俗世的婚书,让她入宫当大燕王朝皇帝的妃子,没有任何理由,甚至都未曾亲自露面。

上官灵烨觉得老祖如此安排,定有深意,自己离开铁镞府,进入了这座巨大的牢笼。

这一来,就是八十年。

八十年的春秋交替,上官灵烨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夫君,从正值壮年,变得垂垂老矣,最终死在病榻上;再到新的君主,重复一样的生死轮回;然后又看着牙牙学语的小孩,重新成为坐镇万里山河的君主,生生死死仿佛没有尽头。

而她待在这座凡世城池,整日处理无关紧要的凡尘俗事;修行一道如陆上行舟、不进则退,上官灵烨眼睁睁看着曾经不放在眼里的弱者,成了各宗的核心人物;看着一轮又一轮的新人,从背后追上,走到了她的前面。

八十年时间,上官灵烨自信能走到这座天下的最顶端,甚至走到老祖的前面,但她就这么在一个俗世牢笼里,寸步未进待了八十年。

上官灵烨起初还认为,老祖是在磨砺她,但八十年下来,再好的璞玉,也被磨没了,这样的磨砺,有什么意义?

大殿内没有侍候的宫人,只有燃着袅袅熏香的几尊铜鹤,侧面香案上,挂着一幅金裙女子的画像,燃着三炷香火。

鸦雀无声的寂静,持续了不知多久,一方水幕,缓缓从珠帘之外浮现,渐渐凝聚成了一幅画面辽阔江面上,渡船逆水疾驰,船楼顶端,蹲着个身材魁梧的络腮胡汉子。

“师叔?看得到吗?喂?”

粗犷的声音,回响在大殿里。

宫装美妇收起心神,靠在了软榻之上,柔润却又清冷嗓音,传出了翠玉珠帘:

“如何?”

水幕后的司徒震撼,蹲在渡船顶端的掩月宗徽记之后,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四周:

“少府主已经上船了,十天后就会抵达临渊城,老祖化身的凡人小姑娘,一直在他跟前,寸步不离。我本来不想坐一条船,但不坐这条船,下一条得等半个月,不知道老祖发现我没有”

宫装美妇轻轻抬起手,水幕在殿内消散,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她从软榻上起身,挑开珠帘,来到燃着三炷香的画卷之前,抬眼看着上面的女子。澄澈双眸中,情绪不停变幻,偶尔也会露出愤懑、不满等负面情绪,毫无遮掩,毕竟画卷上的人,已经很多年未曾看过她了,可能早就把她给忘了。

她不明白,往日居于九天之上,近乎无所不能的老祖,怎么会选那样一个普通的凡人成为铁镞府的青魁,甚至不惜自降身份,亲自给那人护道。

她没看出那人有任何强于她的地方,从头到尾唯一的亮点,可能就是会一手剑一。

但这点亮点,和当年的她差之万里;她生而为仙,从出生开始就和凡夫俗子天差地别,只有她不想做的事儿,没有做不到的事儿,她若是走剑道,不会比那个凡夫俗子差半分,甚至会做得比他还好。

可老祖偏偏就选中的那个人,把她放在这俗世深宫之中,整整熬了八十年;她不服气,却连和老祖对话的资格都没有

宫装美妇在画像前站了良久,眼底情绪变幻,最终没忍住,开口询问道:

“那个南荒的野小子,到底哪点比我强?”

大殿中寂寂无声,带着愤然和不公的语气,却好似一个人独处时稍显疯癫的自言自语。

久久未曾得到回应后,宫装美妇抬手从供奉数十年的香坛上,拔出了三炷香,砸在了金裙女子的画像上:

“我在临渊城八十年,兢兢业业辅佐君王、监督朝臣,未曾有一天懈怠,未曾做错过一件事,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你把我在这里关了八十年,至少给我一句解释,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也是你徒弟,你凭什么如此待我?”

“我知道,你怕我,你怕我超过你,取代你的位置,才把我放逐于凡世,是不是?”

“你说话啊!”

逐渐歇斯底里的言语,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能听宫装美妇诉说的,只有宫灯照耀下,在地上拖出很远的影子。

影子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宫装美妇紧紧攥着手,双眸发红,盯着画像女子许久后,又拿起香坛砸了过去。

咚咚

铜质的香坛,在大殿里弹了几下,发出几声闷响。

宫装美妇努力克制情绪,却抑制不住心底的委屈与不公,她咬牙道:

“好,你断我大道,我也不让别人好活,你信不信我把那小子”

话语戛然而止。

哪怕画像上的女子毫无反应,只是死物,后面的气话,宫装美妇终是没敢说出来。

因为她知道,那个人肯定听得到,只是不想回应她罢了。

咕噜噜

香炉滚了好几圈儿,最终停在了大殿中央。

宫装美妇愣愣站了很久,等着画像的回应,哪怕是一句责骂也行。

可惜得到了结果,和往日数十年如出一辙。

随着时间推移,宫装美妇的情绪逐渐平复。

她吸了口气,转身捡起香炉,重新放在画像下,又取了三炷香,点燃插在其中。

等青烟袅袅燃起,宫装美妇又恢复成了方才那个雍容华贵的太妃娘娘,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徒儿失态,还请师尊勿怪。”

可这句话,同样也只是说给自己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