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接近高原的三月。草原上仍然一片荒疏。草原上的春天,即是人畜寒冷的冬天。雪灾刚刚结束,枯草吃尽,新苗不抽。饥饿的牦牛用蹄子在沙地里刨掘草根度日。但是不久鼠灾就会来临。草原上一些草根被大雪彻底连根冻绝。一些顽强的,顶住春季风寒从沙土里爬出来,但刚刚抽出点草尖子,就被迫不及待的草原鼠啃个精光。
政府下发鼠药帮助牧民治鼠。药发下来,牧民们拿回家却不投放,要藏起来。牧民们不杀生,不会投药。政府无奈,安排工人上草原。牧民不放药,政府工人亲自上草原投药。药被放入一只只草原鼠的洞口旁。但是等工人一转身,牧民们立马口念经语地跟在后面一个个洞口埋盖鼠药。你在前面放,他在后面埋。因此我们的草场退化很快。一些重灾地区的草地被草原鼠糟蹋得像是翻耕过一样,基本荒芜。
我坐在长途班车里心情沉闷。望车窗外,那些被草原鼠伤害过的草地在我面前打着旋涡儿地转动,伴着月光嗡嗡不断的经声,我感觉视觉和听觉都被一种巨大无形的力量埋葬。
班车却在掉转方向,爬上一堵长坡后,车轮“哼哧”着像是堵气似的,把我们带上了陌生的草原公路。
眼瞧着通往麦麦草场的道路越抛越远,我的火气徒然冒出来,站起身朝司机喊,“停下!停下!你这是往哪里开?开错了不是!我们要去麦麦草原!”
我没好气,那司机就更没好气,“不是上车前就跟你招呼过吗,我们不走你们那边公路!那边那么大的塌方,谁敢走?你敢?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月光赶紧歇下经语拉过我,压抑而吃惊地,“你怎么了?这么无头无绪地发火!人家师傅也没招惹你!你看我们那条路,在我们下草原的时候就已经塌方了,我们回程是跟人家说好要绕道的!”
我的身子像一根潦倒的蒿草,恍惚一下,沉没于高大青年的怀里。我是哭了,还是急了,在月光怀里喃喃低语。
“月光,没有弄到钱,我们回去怎么办呢?”
月光拍拍我的肩,说别急,还有向巴喇嘛。向巴喇嘛总归是要到学校去的。
我们回来,等到三月中,向巴喇嘛终是到学校里来。喇嘛来,带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近段时间他受上师之命,一直陪同几位海外的有钱弟子在草原上游历,拜佛。行程很顺利,招待也很圆满。那些有钱弟子一高兴,便向上师的寺庙供奉下一大笔钱,提出要恢复扩大寺庙的小佛学院,增加师源,扩建教室。
这下我们的孩子有出路了!──直到现在我才彻底明白,他们,多农喇嘛,向巴喇嘛,黄居士,张居士,他们给我们孩子安排的光明之路,就是出家!
向巴喇嘛把送孩子们进佛学院的意思传达给我后,说是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考虑。然后丢下差不多一个月的食物,走了。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喇嘛在夜幕中离开学校。他本来是可以像多农喇嘛当初那样的,也住进我们学校三楼上那间经房里去。但是现在喇嘛抛弃了这座本来可以兴旺起来的碉楼。
夜,因为没有电,屋里一团混沌。酥油灯一点也不亮。客厅的床铺上,只能模糊地看到孩子们身影。但是歌声唱起来。月光弹起了班哲丢下来的木琴,他好久不唱的歌声在黑夜里流淌出来。有一首是《次仁拉索》,有一首是《东边月亮》,有一首是《草原锅庄》。
然后孩子们唱一些当地的草原牧歌。小尺呷唱起了他阿哥曾经唱过的歌。
天气晴了。天气晴了草原是什么模样的?是金色太阳模样的。
暖和的风很亲切,像我们的阿妈一个模样的。
天气阴了。天气阴了草原是什么模样的?是寒冷冬天模样的。
大风太无情了,像杀生牛的刀子一个模样的……
目光有些决裂,我想我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不要听到小尺呷这样叫人压抑的歌声。唉,要是不回避,越来越深的承受会叫我神经崩溃的。我的脚步推着我的身子,轻轻往三楼的木梯上移动。
我一个人来到三楼。
站在晒台上望天空,夜的天空并不寂寞。满天飘着冰蓝色云朵。月亮也被浸在轻盈的蓝雾里。星星乍看只有几颗,但你只要昂首长久地投注,满眼都会撞到密密麻麻的亮点。渺小而遥远,却暗藏着铺天盖地的气势。我的眼睛因此慌乱起来。是的,要不是一个身影晃动在我面前,给眼睛指引一个方向,它将无处躲藏──我看到阿嘎,他静悄地来到我身旁。
月色下这个孩子的眼睛朝我放射出早熟的光亮。渐壮起来的少年,那身线条,初露青年男子的粗犷,有着成长中青稞抽穗的生猛。却也未脱稚气,如果是那个脸,笑起来。
是的,他在笑,清油灯一样微光浅露的面色,在月光里甚是清纯。
他有多大了?
十一岁跟上我,两年多,阿嘎今年十三。下学期就可以上初中去。我的目光流淌在阿嘎身上,血液一样深刻的流淌,我说,
“阿嘎……”
阿嘎愣愣地望我,“老师?”
“嗯阿嘎,来,和老师比个肩,到底你还矮老师多少?”
阿嘎的身子即朝我挨上来。轻轻地,我们背靠着背,头顶几乎水平地连在一起,也许他还要高出我一些。
阿嘎转过身,望我,“老师?”他朝我伸过手来,抹起我的眼角,“老师您怎么了?”
“没什么……”
“您是不是累了?”
“不累,只要有盼头,老师做多少也不会累。”我说,不,是我的心在这么说,出口的是另外一句,
“阿嘎,跟老师说,你心里有什么愿望。”
阿嘎满眼便是闪亮起来。“我啊,就想有一天能够找到我的阿爸和阿哥!”
“唉阿嘎!对不起……”
心头突发愧疚,方才意识:除紧抓学习,我真是忽略这个孩子太多东西了。
把内疚的目光送上阿嘎的脸,这孩子却在朝着天空说话。
“Overhead,
therethe moon aroundthree stars . 头顶上有一个月亮。月亮旁有三颗星星。
They arethe same sky.它们同在一个天空上。
father has three childrenon the land, 地上有一个阿爸。阿爸有三个娃娃。
and they livethe same grassland . 他们要共同生活在一个草原上。
But forfather and brother, 但是我的阿爸和阿哥,
Which place are you wandering?” 你们流浪在哪个地方?
“阿嘎!”我震惊在阿嘎的语言里。
孩子却是有些羞怯地问,“老师,我的这个英文,说得标准吗?”
“是!阿嘎!”
“那么就这样地学下去,我以后到喜马拉雅山的那一边,就不会走丢了吧?”
“阿嘎!”我慌忙一把抓住他,“阿嘎!你不会是学好英语,将来也要离开草原吧!”
“不,老师!”阿嘎一下涨红起脸色,“老师我不是!我只是想认识那边的道路,听说他们的街道都是英文的,我要认识那边的车站,饭店,旅馆,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把阿爸和阿哥找回来!”
“哦!”
“老师,我想把阿爸和阿哥全找回来,我想在我们的草原上盖一栋像益西医生家那样的大碉楼!大碉楼!” 阿嘎眼里烧出一团火光,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却是雪灾中从教室里抢出来的练习簿!他翻开它。我看到里面有所画当年为他画的彩绘。有我当年给他写的字母。有他自己用铅笔画的,一座结构复杂的高大碉楼。有三个孩子,两个大人,一片草原。
“阿嘎……”我的心被阿嘎感动、也被他弄得有些乱了。“阿嘎……那你曾经跟班哲阿叔说过的理想还算不算?”
“当然算老师!能接您的班,那是我的理想。找回阿爸,在草原上造房子,这是我的愿望。老师,理想跟愿望有一点小小的区别。理想是对于未来事物的合理想象;愿望是希望将来能够达到某种目标的想法!”
“哦!”我轻吁一口气,这个较劲而钻研的孩子可把我吓了一跳。
孩子们都上楼来。苏拉,米拉,小尺呷,多吉,拉姆……三楼的晒台太小,站不下,一些孩子就爬上楼顶去。三楼和楼顶都是孩子。月光倚在经房的门槛上拨动木琴。孩子们说,老师,您也来唱首歌吧。
不孩子,老师不唱,老师听你们唱……
我站在夜气里。其实不说唱歌,话也说不出来。
孩子们一双双乌黑的眼睛像浸在清水里的黑琥珀,月光折射不出光亮,但是夜气叫它们充满柔韧,静静地望着我,在等待。
一点声响没有。除月光断续地一下两下,拨起琴弦。他也望着我不动声色。苏拉孩子贴在他身旁,小手搭在木琴上,恨不得她来伴奏我,她来弹。
好吧,孩子们……从来你们的阿叔都是随口就可以编出小调。今天……好吧,我也来……原谅我孩子,原谅……
我只有那么多的气力,孩子,
只能摸一摸你的脸,
向你微笑一下;
我只有那么多的精力,孩子,
只有酥油灯的亮光,
给你一星点方向。
那个夜如果再黑起来,
就让星星来照亮天空吧。
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星球?
在宇宙里,
它们撞击着,
却不能迸发出温暖我们的火花。
每个夜晚,
我望着深蓝色天空,
问月亮,
为什么你有光,
却那么清凉?
他们唱着那么深情的歌,
到底在温暖谁的耳朵?
酥油里的孩子,
今夜我们什么也不做,
也不唱歌,
我们念经吧。
因为除了向神祈祷,
我无能为力。
……
不像在唱调子,只是诉说心思。泪扑在脸上。已经陆续地响起孩子们的念经声。朗朗一片。一下盖过我的声音。碉楼晒台的夜晚,从来没有这样热闹。原来我们的孩子在夜里也有这么好的活动场所。站得高,望得远,晒台叫我们的目光更为广阔。上面的天空和下面的青稞地都一览无余。夜色清清白白,宁静而致远。孩子们在念经,我在淌泪,月光的木琴声却是弹断了。他挨近我来,一只手伸向我,捋起我垂下的头发,把我的脸面完整地显露在他面前,然后他说,“看着我,让我跟你说一些话吧。”声音沉坠,细密,绵延。“……不要这么地责怪自己,也不要失望,更不要难过,梅朵!你要是真的不同意向巴喇嘛的建议,那也得让孩子们自主作个选择。愿意读书的,就送到县里的公办学校去吧。不愿意读的,跟上向巴喇嘛也好。我们再不要这样地坚持了。不单是粮食的问题,是你的身体!你看你,说是吃了红色就会变血,红景天也吃过多多的,血却没有变出来。你肯定真的生病了的!至少你也需要休息一段时间。草原上的娃娃也不止就这些,还有多多的娃娃没能找出。你们的汉地还有一句话,叫:‘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是不是!现在这些娃娃已经被你教育得很好的了。他们迟早也是要离开你的。还有更多的娃娃需要帮助。我们要人,要身体才能够继续工作下去是不是!所以你,送走这些娃娃吧。然后到我的碉楼里去调养调养。先把身体调养好。再是后来,我们就可以多多地帮助草原上的娃娃们了。”
离得最近的两个女娃听到月光这样的声音,挨近我来,头贴在我怀里,开始轻轻抽泣。爬上楼顶的都是男生。男生们不哭,只是静静地沉默在楼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