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袁纵洪逃离京津实情

宋教仁遇刺身亡当日,即3月22日,袁世凯发出命令,责成江苏都督程德全、民政长应德闳“迅缉凶犯,穷究主名,务得确情,按法严办,以维国纪,而慰英魂”。[1]同日,袁世凯致江孔殷电亦云:“遯初为海内重要人物,猝遭意外,惊骇莫名。昨闻耗后已迭电苏督等悬赏缉凶,按律惩办。顷据沪电,惊悉已伤重殒命,痛悼殊深。该凶手现虽在逃,惟当场必有目击之人,当不难设法购缉。一俟拿获到案,自应穷究主名,依律惩治,断不容幸逃法网,致死者含冤于地下也。”[2]很快,应夔丞、武士英二人就分别在3月24日凌晨及上午被抓获。经审讯,应夔丞供词牵连到洪述祖,于是程德全密电北京,“请拿洪归案审办”,“总统得电,当饬将洪拿获,讵洪消息灵通,已先闻风逃逸矣”。[3]另据报道,《民立报》驻北京某记者,自1912年底以来便一直追踪应、洪动向,案发后很快“断定洪为嫌疑犯”,于是一面向上海该社电告洪、应关系,一面于3月26日上午将电稿向内务部当局出示,“请其先行羁留”洪述祖,内务部“乃急遣侦骑往捕,而洪已于是晨远飏”。虽然“警察总监派五人往津跟追”,但洪述祖还是于两天后从天津顺利出逃,先乘津浦路火车南下至济南,然后转乘胶济路火车逃至青岛德国租界藏匿起来。[4]由于洪系内务部秘书,时人对其迅速逃走,多疑为政府暗通消息,质疑“沪上来电(指程德全要求拘洪电报——引者)本系密码,何以泄露消息,使之逃走,又何以不发电至津浦一带缉拿(实际发过缉拿电报,详下文——引者),此中情节殊耐人研究也”。[5]又认为:“洪既预知消息逃走,其中自有特别原因,非寻常逃犯可比,政府通电缉拿,亦不过一种官场照例空文,按之事实,决无就捕之理,此中消息,明眼人自知之也。”[6]

洪述祖逃走是否为政府故纵,容后再论,但就案发后各种情况综合来看,洪述祖之所以能够很快得知自己已经暴露,实有其他渠道。据《民立报》载,洪述祖逃离北京前一日,即3月25日,该报一记者之友人曾亲历如下一件事:

念五日傍晚,一友谒都中要人某甲,叩其对宋案之感态。甲曰:“一人告我,报上说此案与洪某有关系,洪是何人,自不必说,以我想万不至此。总统府当有电来,待我问问。”遂由电话更唤出要人某乙,问凶手供出何人主使。此时座客虽少,远不辨所言维何,惟闻似列举人名,而甲色渐变,似甚惊讶,惟唯唯应之,最末谓:“晚上那边面谈。”是夜即有总统府之会议。[7]

由此则报道看,甲、乙二人都是可以参加总统府会议之重要人物。甲说:“一人告我,报上说此案与洪某有关系。”说明3月25日报纸已有关于洪述祖与刺宋案有牵连的报道。既然甲都间接知道了报上消息,那么,洪述祖也完全有可能通过报纸获得消息。经查,3月25日北京各大报中,国民党所办《民主报》确曾以《宋钝初先生被刺案之破获》为题,刊登了如下一封急电:

民主报鉴:宋君凶手已获,名武士英,山西人,曾充管带,系应某、冯某受某重要人之意旨,以千五百元购使行刺。余续详。汪。梗。午后一时。[8]

洪述祖于3月21日接获应夔丞报告宋已被刺的电报后,一定会密切关注两方面的动向,一是总统府方面,一是国民党方面。总统府方面,据《民立报》报道,洪在案发后曾见过总统一面,该报以“洪述祖之大胆”为小标题写道:

本报前电载总统对总理云:洪于宋案发前,曾面请总统处置几个人。兹复经详细调查,确是洪于二十三日又曾一谒总统。按:此日为宋先生毕命之次日,讣电到京,全都正为震动。洪以前既有此等危险议论,至此犹敢公然见总统,仿佛是去夸功,又仿佛似去辞行,真所谓大胆无敌者乎?至见总统后曾否谈及宋案,以及如何谈法,则未深悉。[9]

根据天津《大公报》“车站纪事”,洪述祖3月22日“由京来津”,3月24日“由津晋京”。又据应宅所获函电文件,3月23日洪述祖曾由天津向应夔丞发出过一封信件。[10]如此,则《民立报》所云洪述祖面见总统之事,应当发生在3月22日洪述祖赴天津之前,也就是宋教仁死亡当天,或3月24日应、武被捕消息尚未传到北京以前。总统见洪后,想起前些时洪曾建议收拾反对党一二人,自然会问到杀宋是否为洪所为。当时问答情形,王治馨曾在赵秉钧私宅向张继等人做过如下描述:

宋遯初被难后,洪……又见总统一次。总统问及遯初究竟何人加害?洪曰:“这还是我们的人,替总统出力者。”袁有不豫色。洪见袁颜色不对,出总统府,即到内务部告假,赴天津养病。[11]

照此看来,袁世凯虽然不曾指使杀宋,但在第一时间知晓杀宋为洪述祖等所为。袁世凯在3月22日就发布了“迅缉凶犯,穷究主名”的命令,却未立即对洪采取诸如拘押、限制行动等措施,实际上等于包庇了洪述祖。不过,洪述祖既见袁对此事“不豫”,自总统府回来后,必定有所不安,因此,必然会密切关注宋案消息。《民主报》为北京国民党本部所办报纸,洪不可能不关注该报。虽然该报3月25日所登急电中说此案系“冯某”和“应某”所为,但洪本人心中明白,“冯某”就是指自己,“应某”则指应夔丞。

除了《民主报》所登急电外,上海《时报》《申报》《时事新报》《新闻报》《神州日报》《大共和日报》等也在3月25日刊登了应、武二人被捕,以及从应宅搜获大批往来函电的消息,其中《时报》的消息节译自3月24日西文《文汇报》,可知3月24日西报就已率先报道了宋案破获消息。[12]洪述祖不可能完全不关注这些报道。虽然这些报道中并没有如3月25日《民主报》那样提及“冯某”(即洪述祖),但对洪述祖而言,应夔丞被捕及应宅被搜,意味着他已经暴露,原因就在于他与应夔丞有多封函电往来,洪当然认为已被搜去。特别是3月21日应夔丞向洪述祖发出关于宋已被刺的“号”“个”两电后,洪曾于3月23日复信,有“号、个两电均悉,不再另复,鄙人于四月七号到沪”等语。[13]此信经天津邮局发出,旋该局又嘱上海邮局接信后“将原件寄回”,显然是洪述祖发觉事情不妙,试图收回该信,但因上海邮局已将该信扣留并送交涉使署检查,洪之图谋未能得逞。[14]

洪述祖于3月25日发现自己已经暴露后,很快于当晚做逃离前的准备。他给同僚某君留了封信,假托要去天津看病,请代为请假,又交代了其他一些事情,托其去办,信的内容如下:

一、述祖腰痛又发,拟请赏假赴医院割治,明早出京。一、经手取来之红蓝二烟壶,前途共索价八十元,不肯少,倘不可,即交敝寓看门人石升可也。一、亚翁为我代陈明总理为幸。述祖托。二十五日晚留字。[15]

信中“亚翁”似指内务部次长言敦源。由“亚翁为我代陈明总理为幸”一句,可知洪系不辞而别。另据《大中华民国日报》记者调查报告:“洪于二十五夜至堂子胡同赵总理宅,急欲与赵谭话,适周学熙在赵处久坐不去,洪即告同事某君曰:‘我臀上现生一疮,急于赴津就医,拟请假数日,请代禀总理。’语毕匆匆即去。旋又回曰:‘我有鼻烟壶两个在总理手,请告之总理,明日将此烟壶交我之仆丁陈某可也。’语毕复去。某君见其神色张皇,且请假数日,何必索及鼻烟壶,一似与总理永诀者,颇疑之。此二十五夜情形也。”[16]这一报道恰可与洪述祖给同僚某君所留手信内容相印证。同时,《大中华民国日报》所述情节还表明,洪得知自己已经暴露消息可能比赵还要早,且洪离京前并未与赵面谈,因此不存在赵通消息于洪的可能。何况赵与洪关系疏远,并非杀宋同谋,即便赵先得知洪与杀宋有牵连,也不会通消息于洪。

总统府则不一样。按照王治馨所说,袁世凯在3月23日(实际可能为3月22日或24日)便已知杀宋为洪述祖所为,但他并未采取任何措施。3月25日晚“八钟后,总统因宋遯初君被刺身死种种问题,在府中特开会议,如段芝泉、段香岩、王揖唐、陆朗斋、陈二庵诸君均列席与议,直至夜半十一钟始散”。[17]此次会议即前引《民立报》报道中“某甲”所云“总统府之会议”。其时洪述祖杀宋消息不仅已为报纸披露,而且已为总统府人私下议论,但当晚总统府会议却没有决定立即对洪采取控制措施。更值得注意的是,如此重要的会议,身为国务总理、内务总长的赵秉钧竟然没有被请去参加,而是在家与财政总长周学熙久坐。显然,袁世凯有意避开赵秉钧来处理此事。这或许是因洪述祖为赵秉钧之秘书,赵秉钧理应回避,但更大的可能是,袁世凯担心赵秉钧为了自证清白,不愿放过洪述祖。而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赵秉钧确未与闻杀宋之事。果然,当3月26日得知洪述祖为嫌疑犯后,据王治馨言,“赵总理到总统府发电报捕拿洪述祖,总统府多人欲出而阻之”。[18]上述情况说明,3月25日晚总统府会议一定做出了放走洪述祖的决定,这才使洪得以在3月26日晨顺利逃离北京。

关于洪述祖出逃的具体情形,1918年9月京师地方审判厅审讯洪述祖时,审判长曾问:“当宋案发生后,汝因何逃跑?”洪述祖供:“系因赵总理转传总统之意,令我躲避,恐我被人暗杀,致我走后,有警察至我家中,将我所有之文件、电稿全行抄去焚毁。”[19]洪述祖为了卸责于人,把赵秉钧也说成放走他的人,但如前所述,这并非事实。洪述祖说“有警察至我家中,将我所有之文件、电稿全行抄去焚毁”,也是为了将责任推到袁、赵身上,暗示袁、赵为主谋,因此他们将其家中“所有之文件、电稿全行抄去焚毁”,以掩盖真相。但实际上,洪述祖逃离前,至少有半个白天和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来销毁罪证,他岂能将证据拱手留给警察?事实上,洪述祖逃离北京四天后,警察方去椿树胡同其家搜查,结果发现“家中紧要箱笼已全行搬去,所余书类文件全与此案无关,惟得程德全保应夔丞原电一通(即程德全保应为江苏驻沪巡查长之电——引者)而已”。[20]

袁世凯既有意放走洪述祖,那么洪述祖逃至天津两天竟安然无恙,跟踪至天津抓洪的警察一无所获,也就不奇怪了。而洪述祖于3月28日能够从天津顺利南下,到达济南,然后转车逃往青岛,同样是袁世凯有意放纵,无怪乎时人有种种疑问。《民立报》记者就曾提出四大疑点:

记者调查,二十六日时,警察方面已预备捕拿,而洪之南下也,实二十八日晨九时,相隔两日,竟令洪悠悠而去,一奇也。侦缉队之赴津也,据云在二十七日,即洪出逃之前日,此一日间,侦缉队所作何事,二奇也。二十八之南行车并非通车,一日始到济南,三日始达浦口,政府如于二十八日一电到山东,便可捉贼,乃总统之通电,偏偏二十九日始发,三奇也。自二十九始,至初一日,又已四天,无论洪述祖向何处走,既云开专车跟缉,应早就获,乃至初一日晚间,跟缉者尚无以后之报告,四奇也。一罪恶滔天之犯人,发见已一周之久,而令悠悠携眷而去。此内务部之责乎?抑交通部之责乎?要之,洪犯之神通广大于此可见,而某当局之心迹,欲见谅于国民,难矣。[21]

以上四“奇”中,第三“奇”所述不够准确。据报道,3月28日上午,也就是洪述祖乘津浦路火车由天津出逃当天,津浦路北局其实曾有一电致南局会办赵庆华(燧山),内容如下:

燧山兄鉴:顷由警察厅长杨以德来,称奉大总统面令,有内务部秘书洪述祖,携带女眷一人,乘津浦车至济南,由济南至浦口。此人面有红斑,黑须,务饬地方官一体严拿等因。奉此,查洪述祖既由本路南下,自应知照地方警厅遵令办理,惟本路兵警不准干涉云云。[22]

由电文中天津警察厅长杨以德“称奉大总统面令”云云,可知该电实系袁世凯将杨以德召至北京,面授机宜,再由杨返津请津浦路北局发出。“此电系二十八日上午由津拍发,则是日即可抵沿途各埠,是时洪之踪迹不过达济南耳。乃电末忽加‘惟本路军警,勿加干涉’二语,且此电不即交发警务处(指此电系发给津浦路南局会办而没有及时交发地方警务处——引者),遂使元凶脱逃。”[23]可见袁世凯确是有意纵洪。迨至29日,袁世凯连发三道捕洪通电,然此时洪述祖已逃至青岛,连发三电不过掩人耳目而已。[24]

且说洪述祖于3月28日逃离天津后,警厅侦探从其宿纬路住所带回仆人二名,并录有口供。据二仆所供,洪述祖出逃前是比较从容的。其初欲于3月27日经海路逃往上海,旋因当日没有赴上海的轮船而作罢。3月28日欲乘火车至上海,又因当日没有通车直达浦口,故决定先至济南。[25]但据1917年8月洪在上海租界会审公廨受审时供称:

当时袁总统府差官来,向我声称,总统叫你至青岛,我即偕同出京。迨至天津,该差官即向我云,总统得有各处探报,有许多人欲图暗杀尔命,是以令尔至青岛暂避等语。我遂至青岛闲居云云。[26]

果如此,则洪在出逃前便已确定青岛为目的地,洪述祖对其仆人说欲往上海,很可能是为了防止其仆泄其行踪而实施的瞒天过海之计。而他决定逃往青岛,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则青岛当时是德国人的租界地,便于藏匿。德国海军大臣曾在下议院发表演说,“谓中国人之避乱者,恒喜迁居青岛,盖以该岛在吾国保护之下,甚为稳静故也”。[27]二则因为“光复而后,凡满族领袖、前清贵官及一切逃犯,莫不以青岛为安乐窝”,[28]其中有与洪述祖极为熟识者,如同乡盛宣怀及李鸿章之子李经迈等,便于其在当地活动。[29]另外,洪述祖清末曾在中德合办井陉矿务局担任总办,与德人打过交道,这或许也是他决定逃往青岛考虑的因素之一。

至于叫洪述祖逃走的“总统府差官”的名字,洪述祖并未透露,但当时《民立报》曾刊登“北京电报”,称有传闻,洪述祖逃去“系其同乡总统府秘书张一麐密告洪知,令其早逃”,又谓“洪、应在外秘密行动,所需款银,概系张一手付给”。[30]为此,“总统府秘书厅同人”曾向《民立报》发出公电,予以否认,称“张一麐在厅办公,屏绝酬应,与洪素无往来”。[31]然而,当《民立报》驻京记者面见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询问发电情形时,“梁氏答谓己并不知道”。[32]“总统府秘书厅同人”发表公电,秘书长却不知道,可见该公电极有可能是张一麐假借“同人”名义发出。从事实来看,洪与袁关系密切,“时往总统府”,张不仅是袁的心腹幕僚,也是洪述祖同乡,两人“素无往来”,显然说不过去。即以收抚应夔丞而论,应系洪介绍入京见袁,总统府方面负责接待应者即系张,洪、张如何能够不相交结?因此,通知洪述祖出逃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张一麐,当然并不是张私自放人,而是受了袁世凯指派,张之所以在案发后否认,一方面是因为此事与己不利,另一方面是为了不牵及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