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秉钧再次被误解,是因为1913年1月14日他在应夔丞离京前,曾送其“应密电本”一册,并写过如下一封短函:
密码送请检收,以后有电直寄国务院赵可也。桂馨兄鉴。钧手启。一月十四日。[108]
对于此事,赵秉钧在刺宋案发生后共进行过三次解释。第一次是4月12日,赵秉钧在接受北京《民立报》记者采访时曾谈到过,当时宋案证据尚未公开宣布,赵秉钧对记者言:
(应夔丞)初八来见余,余以事冗,未之见。见大总统一次。十二日复来,余不获已,延之入。综计前后,余识应只此一面。及其出京,请给一秘电本,余许之。及今思之,此事殊为失计,然当日固一极寻常事也。十四日,余着人送秘电本至金台旅馆,并媵以一笺,系余手笔,此外更不曾与应通一字。暨后,应来报甚稀。洪一日来,谓得应秘电,请假秘电本一用,此后竟未缴还。[109]
第二次是在4月25日宋案证据正式宣布后,赵秉钧于4月28日发出自辩“勘电”,其中专门就此函来龙去脉进行了解释:
查上年十二月中,应夔丞北上,循例谒见大总统及本总理,力言共进会党均系青红两帮,抚无可抚,诛不胜诛,惟宜设法解散,以杀其势。曾经开具条款,领洋五万元,以为解散该会费用。政府允许款由内务部发给,档案可查。至本年一月,应将南归,濒行求见,面请发给国务院密码电本。本总理当以奉差各省特派人员,向用密电报告,以防漏泄,应夔丞请发密码,理无固拒,因即许可。又恐其借事招摇,别生枝节,因函嘱其“以后有电直寄国务院”,藉示在官言官、语不及私之义,而别嫌明微之隐衷,亦可于兹揭示。斯则本年一月十四日之函所由来也。[110]
第三次则是在“勘电”发出后,赵秉钧紧接着又于4月29日接受《新纪元报》记者访谈,其中有如下问答:
问:君与应夔丞关系如何?
答:余不识应,应之为稽查长,均外间保荐,到京请见,见后请发密电本,均职务上循例应有之事。余忝为总理,于外差人员官阶稍高者,均发密电,以便通信,总其数目,奚啻百数。[111]
以上三次都是赵秉钧亲自解释。除此外,《大共和日报》曾刊登过一篇文字,更为详细地解释了1月14日赵致应函的来历,从内容看应出赵秉钧之授意,其言曰:
应夔丞系青红帮头目,徒党众多,驰骋长江一带,历有年所。上年武昌之事,黎副总统拟将其惩办,程都督因青红帮人数太多,须设法解散,惟应夔丞办理此事,极为相宜,因电告中央政府,委任应夔丞为江苏巡查长。上年十二月间赴京,寓金台旅馆。曾以洪述祖之介绍,于本年一月八日谒见赵总理,时赵总理适以他事,未允接见。复于一月十二日谒见赵总理,备述解散青红帮之法,改为共进会,以消隐患,并称会中人类不齐,深恐乘间窃发,以后报告,似宜秘密,请发给密电一本。赵总理以应夔丞系程都督委任之人,既为长江一带巡查长,当然有侦探报告之责,阅其履历,曾为孙中山先生卫队管带官,非漫无根底者可比;且各省官员来京者,或因路途遥远,或因要政所关,临行时往往索一密电本,政府无不发给,何独于应而靳之。因于一月十四日作一便函,将密电本送交应夔丞收执,此外绝未通信。以后接过两三次报告,无关紧要,概未答复。嗣洪述祖声称接有应夔丞由沪发来致伊密电一通,借用此本,去后并未缴还。外间所传赵总理致应夔丞亲笔函件,当即指送电本时之信而言也。[112]
对于赵秉钧的解释,当时不少人表示认同,认为“应曾受有巡查差使,发给密电本在事实上亦寻常事”。[113]又认为“应既任为巡查长,而又以解散会党自任,敢为大言以欺中央,赵秉钧予以密码通信,亦属于常事,不能谓即为宋案之主谋”。[114]特别是“超然百姓姚之鹤”的解释,最具说服力,认为赵秉钧函送应夔丞密码电本并没有不可告人之处。他说:
按赵将密码电本送应,此必应假解散共进会以哄赵,故赵有此举。以巡查长资格领取国务院之密电本无足异,若据此即谓赵于此案不无关系,则凡职官之犯有私罪者,其在职时不得与上级官厅通信矣。又,赵与应之交通,由洪为之介绍,此两派人(指周内派与辩护派——引者)所公认也。今观赵函云“有电直寄国务院”,国务院为众目昭彰之地,赵交电本与应而果有暧昧意思,何不嘱寄别处秘密之所;且由洪介绍而识应,则直接寄洪乃为正当办法,而举不然者,可见赵之将电本交应,纯为职务上之关系;而洪之不为赵所信任,不使与闻此后之交往,亦于言外见之矣。[115]
赵秉钧时任国务总理兼内务总长,其在国务院的秘书为程经世等,在内务部的秘书为洪述祖等。解散共进会属于内务部管辖之事,应夔丞又系洪述祖介绍至中央,照理,应夔丞若有电至中央,由洪述祖译呈赵秉钧更合乎情理,但赵致应亲笔函却要求其“有电直寄国务院赵可也”(实际由秘书程经世译呈,详下文)。因此,“超然百姓姚之鹤”所谓“洪之不为赵所信任,不使与闻此后之交往,亦于言外见之矣”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神州日报》亦有相同看法,谓:“证据中赵总理之与应书亲署姓者,只有致其电码一本,谓如发电则径寄国务院赵云,盖赵固知洪之招摇,故不欲其转手。”[116]当然,这当中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洪既新进,且嫌位卑,仅领干修,不常视事”,[117]赵秉钧若让洪经手“应密”来电,难免会担心误事。但国民党人却不这样认为,戴季陶把赵秉钧函送应夔丞密码电本看作赵秉钧“阴谋破坏民党、谋杀民党中人”的“第一证据”。他分析道:
一月十四日致应犯信并送密码一册,此为密谋开始之第一证据。赵与应以“应密电本”,苟为国务院之公事,当然以公文附送,而乃以亲笔密函送之,是赵送“应密电”与应,并非公事,实别有密谋,可不必论而自明。且赵氏身为总理,必有亲信之人为之译电,“应密电本”又系赵亲笔私函送交,则一切阴谋破坏民党、谋杀民党中人之电,无论直接间接,赵皆为造意,而一月十四日之函,实以其根据焉。[118]
戴季陶所说看似有理,其实并无说服力。其一,倘若赵秉钧函送应夔丞密码电本如戴所言不是为了国务院公事,何以函云“以后有电直寄国务院赵可也”,而不云直寄赵之私宅或别处?可见并非为了不可告人之事。还是《时事新报》所言更有道理:“如发电则径寄国务院赵云云,则知赵亦防洪之招摇,故不欲其转手;曰寄国务院赵而不欲其寄私宅,可见赵之与应,似并无秘谋,其所以与密电本者,仍为共进会与欢迎团等事耳。”[119]“则知赵亦防洪之招摇”云云,与《神州日报》所言意思相同。其二,赵秉钧、应夔丞之间既无密谋,何以赵送应密码电本,不以公文附送,而以亲笔密函送之?则其中必有隐情。盖赵之所以送应夔丞密码电本,系因应夔丞为江苏驻沪巡查长,负有解散共进会之责,而解散共进会主要为袁、洪、应所密谋,赵不过为边缘之人,因此他并不适合声张,也不愿声张,乃至于还要防其秘书洪述祖借此招摇。何况既系密码电本,当然需要秘密送达,而不适于公文附送。其三,赵送应夔丞密码电本时间为1913年1月14日,当时并无所谓“阴谋破坏民党、谋杀民党中人”之事,戴季陶将后来应、洪利用“应密电本”所谋划之“阴谋破坏民党、谋杀民党中人”之事,不问青红皂白,不察具体情形,皆归咎于赵,认为“无论直接间接,赵皆为造意”,未免过于武断。除非可以证明赵秉钧的确是后来应、洪所为各事(包括杀宋)主谋,否则难以得出这一结论,而恰恰是这一关键问题,目前看来并无确实证据,具体论证详见下文。
另一国民党人徐血儿则认为,该密码电本是赵秉钧交给应夔丞报告南方国民党人举动用的,解散共进会不过是幌子。他就此解析道:
夫奉差各省特派人员,与以密码电本,固属寻常,并无特异之处。不过赵、应之授受密电,则与寻常有异,盖赵、应必密议妥善,然后再授以密电本,使报告机密。此非故意周纳也,赵之用应,实使之以侦察南方举动,报告政府,为其一大任务,而解散青、红会匪,特假以为名,彼视之固甚小耳。于何证之?应是后致赵之密电,多皆不关于其巡查长分内之事。即姑以袁言观之,袁谓三月十三日以前,皆关于取消欢迎国会团之事,试问欢迎国会团非政治上关系乎?该团本与共进会性质不同,何劳应之解散,即此已可见应所负者,另有一种特别任务矣。[120]
蔡世襄亦提出类似看法,他根据应夔丞取得密电本后于2月初发给国务院的密电内容分析说:
观二月一、二两日“东”“冬”两电,明言“总理投票”“解散国会”,及对待何海鸣、戴天仇之法,与购“孙黄宋劣史”“宋骗案”,“选举扰攘”,“国随以之”等语,为政府作走狗密探,承政府意旨以倾害正人,阴贼良善,初无一语及欢迎国会团,更无一字及共进会,而俱用“应密”,赵虽百喙,其何以解?[121]
不能不承认,徐血儿和蔡世襄的分析,或结合当时政情变化,或依据“应密”电报内容,很有几分道理,但事实却比他们的分析复杂得多。他们根据后来应夔丞所发密电内容,推断前此赵发“应密电本”时之动机,却不知赵秉钧发给应夔丞密码电本之前,应夔丞与政府之间的联系,除了关于解散共进会,以及赴京领取解散费和江苏驻沪巡查长津贴外,并无其他与国民党相关联之事,透过宋案证据很容易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但事情就巧在,赵秉钧于1913年1月14日函送应夔丞密码电本之时,恰逢尹仲材、何海鸣等部分激进国民党人发起的欢迎国会团在沪上出现不久。此后,由于洪、应奉袁世凯之命,南下秘密调查欢迎国会团真相,这才在应夔丞后来致国务院“应密”电文中出现了关于欢迎国会团和构陷“孙黄宋”等内容。但要注意的是,“应密电本”是应夔丞1月12日谒见赵秉钧时要求给的,理由是办理解散会党之事须防“漏泄”,[122]而袁世凯和赵秉钧最早到1月13日才开始商量如何应对欢迎国会团,[123]袁决定“特委”洪述祖南下调查欢迎国会团则已到1月20日。[124]赵秉钧1月14日函送应夔丞密码电本实际上是回复其1月12日的要求,不可能有要应夔丞“侦察南方举动”之目的。再说,赵、应仅见过一面,赵并不了解其人,加之赵对于对付国民党人态度并不积极,因此不可能赋予其“侦察南方举动”之任务。赵本人甚至连洪、应南下秘密调查欢迎国会团,都是在报纸刊登消息后才知道(详下文)。
综上可以肯定,赵秉钧1913年1月14日函送应夔丞密码电本,纯属其作为国务总理兼内务总长的寻常公事行为,并无阴谋对付国民党人之目的。至于应夔丞、洪述祖后来利用“应密电本”策划对付国民党人,以至酿成杀宋惨剧,与赵秉钧究竟有何关系,属于另外需要研究的问题,下文再做详论。
顺带提及,近人陶菊隐对于赵秉钧函送应夔丞密码电本,还曾有过如下解释,他说:“袁、赵二人商定了暗杀宋教仁的秘密计划,就通过洪述祖物色到应桂馨这个流氓头子,于一月十四日发下‘应密电码’一本,吩咐应直接与国务院联系。”[125]“应密电本”从发给应夔丞之始,就被陶菊隐明确视为暗杀宋教仁的工具,离事实真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