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节所言,在应夔丞提出以“六六二折”购买350万元公债票后,洪述祖一方面以“债止六厘,恐折扣大,通不过”回复应夔丞,另一方面又恐应夔丞因此对杀宋一事持消极态度,故紧接着在3月13日“川密”电中抛出“燬宋酬勋位”以为诱饵,催促应夔丞“相度机宜,妥筹办理”。此为宋案案情发展过程中一个关键之点,也是较难解释之点。有人将此解释为“洪犯造意杀宋之起点”,[171]但如前所述,洪述祖早在3月6日函中便明露杀意,因此这一解释并不准确。当然,洪述祖本人始终不承认“燬宋”是要杀宋。1913年5月3日,他由青岛发表通电,曾专就“燬”字进行解释说:“‘燬人’二字系北京习惯语,人人通用,并无杀字意义在内,久居京中者无不知之,岂能借此附会周内。”[172]同月在接受青岛德国法庭讯问时又说:“余意不过系购买宋曾犯罪之证据,余所用之‘燬’字,因系北京通用语,故用之,该字并无杀人之意在内,仅系毁人名誉。又普通燬坏之词,即如衣裳燬了,即系燬坏之意。”[173]1918年在接受京师地方审判厅讯问时,洪述祖仍坚持谓:
“毁宋酬勋”之句,系与应夔丞同谋毁损宋教仁之名誉,以作其组阁之障碍,非欲将宋教仁杀死,且此“毁”字仅系“毁损”之“毁”,非“消燬”之“燬”。再,欲毁损伊之名誉者,亦非出我本心,实系赵总理授意。当际我为赵之寮属,系含有一种服从之旨,且内有“酬勋”之语,更显非我本旨。何也?际兹我仅为内务秘书,何能有酬以勋位之权?由此论断,其语气决非我之本心。[174]
今人也有赞同洪说者。如张永认为:“‘毁’字是指诽谤,并没有杀害的意思……当时以北京话为官话,白话文也以北京话为基础,此处‘毁’字即出于北京口语。查专门字典《北京话词语》,‘毁’字有两个意思,第一即‘败坏他人名声’,比如‘我们能捧人,也能毁人。’第二为‘使人受精神、经济损失’,并没有杀害的意思。”由此,他认为洪述祖的“这个自辩是可以成立的”。[175]网文作者芦笛则说:“我已经在《“毁宋酬勋”考》中指出,其实那‘毁宋’的‘毁’字在文言中是‘毁谤’之意,指的是毁了宋的名声,并非‘杀宋’。杀宋的建议是应而不是洪反复提出的,洪在接到应的建议前许愿‘毁宋酬勋’,其实是以此催要应某答应提供却迟迟不寄去的宋的刑事犯罪证据,好在袁面前交差。”[176]思公对此予以应和,认为“言之有理”。[177]
需要指出的是,洪述祖原电所用乃“燬”字,而非“毁”字。张永和芦笛用“毁”字解释“燬”字,完全不具有说服力。洪述祖试图将“燬”“毁”二字混为一谈,也是狡辩。查《辞源》,“燬”有二意,一谓“烈火”,一谓“燃烧”。[178]再查《汉语大字典》,“燬”有四意:“火,烈火”;“日中火”;“燃烧,焚毁”;“同‘毁’,毁坏”。[179]由此可知,“燬”字并无毁谤或损毁名誉之意。退一步讲,就算“燬”字可解释为毁人名誉,也不能否认该字还有“焚毁”“毁坏”之意,究竟应做何解,还应看其语境。洪述祖在3月13日电说出“燬宋酬勋位”之前,已经于3月6日函中以“除邓”并“登其死耗”为例,向应夔丞明白指出对宋“乘机下手”可以作为一种选择,因此,此处“燬宋”指杀宋已毫无疑义。倘若“燬宋”是指损毁宋之名誉,则此处便不需要讲“相度机宜,妥筹办理”,因为自2月2日应夔丞向国务院发出“冬电”以来,洪、应二人早就在谋划购买所谓“宋犯骗案刑事提票”,以毁宋名誉了。所谓“相度机宜”,其实是与3月6日函中“或有激烈之举,方可乘机下手也”相呼应。因此,“燬宋酬勋位,相度机宜,妥筹办理”,其实是洪述祖更明确地向应夔丞下达了指令:如果宋有“激烈之举”,就可“乘机下手”,条件是酬应以“勋位”。这样一来,宋教仁的命运就主要掌握在了应夔丞手中,因为,何为“激烈之举”,何时“乘机下手”,就看应夔丞如何判断了。当然,京师高等审判厅也没有采纳洪述祖的诡辩,二审判决书写道:
本厅查北京谚语,所谓毁人,非专指毁坏名誉,即毁坏身体、生命亦包括在内。且据控诉人在第一审供称:总理对我说,你在外头跑,恐怕被人将你暗算,毁了犯不着(见京师地方审厅九月七日笔录)等语,更可以控诉人无意中之答辩,证明毁宋二字确系指使杀宋,毫无疑义。[180]
二审判决书所引洪述祖在一审时所供赵秉钧对其说“你在外头跑”云云,不过是洪述祖为将责任推到已经死去的赵秉钧身上而编造的情节,它直接关系到宋教仁被刺后,洪述祖逃离北京是否为赵秉钧故纵这一重要问题,本书将在后面的章节中详论。
至于“酬勋位”,因为直接关系到“燬宋”是否为袁、赵幕后主使,故各方争论甚烈。《民立报》按语直指袁世凯为主使,谓:“‘燬宋酬勋’者,杀宋教仁则酬以勋位也。咄咄袁世凯,使人杀宋教仁而与杀人者以勋位,桀纣之恶,不若是之甚也!”[181]
赵秉钧则在“勘电”中力辩“燬宋酬勋位”乃洪述祖“诳应”之举,他说:
又各证物中,其最足以使中央政府立于嫌疑之地位者,莫如来电所开三月十三日洪述祖致应犯“川密蒸电”内“燬宋酬勋位”一语。查《临时约法》,授与勋位系大总统特权,然向例必由各机关呈请,其绩勋不甚显著者,则开会评议,取决多数。即中央特授,亦须评决。如“燬宋”即可“酬勋”,试问应由何人呈请?何人评决?洪电诳应,岂难推定。[182]
对于刺宋案发生后国民党方面之批评,袁世凯常常让赵秉钧出面应对,自己则隐身其后,但对“燬宋酬勋位”之说,袁世凯也有些激动了,他在4月28日致谭人凤电中批评道:
三月十三以后各函件,间有影射政府之处,然不近情理。即如“燬宋酬勋”一语,最为可疑。抑知给勋手续甚繁,其由各都督所请,内有功绩不甚显著者,设评勋会公同评议;即中央授勋,亦先由评勋会讨论,再经铨叙局查明履历,撰制证书。造此电者,不明事理,直同儿戏,即云“燬宋”,有何理由可授勋位?此种谰言,虽三尺童子亦不足欺也。[183]
同日,袁世凯又在复黄兴电中辩称:
至赵君与应直接之函,惟一月十四日致密电码一本,声明“有电直寄国务院”,绝无可疑。如欲凭应、洪往来函电遽指为主谋暗杀之要犯,实非法理之平……甲、乙谋杀丁,甲诳乙以丙授意,丙实不知,遽断其罪,岂得为公!请约法家将各项证据详细研究,公本达人,当能洞察。[184]
袁世凯在这里看似为赵秉钧辩护,实际上也是自我辩护。甲、乙分别指代洪述祖、应夔丞,丙指代袁世凯或赵秉钧,丁指代宋教仁。“甲、乙谋杀丁”,即洪、应谋杀宋,“甲诳乙以丙授意”,即洪诳应杀宋是袁、赵授意,诳应之法即“燬宋酬勋位”,而“丙实不知”,即袁、赵并不知情。在此,袁世凯明确否认他和赵秉钧与洪、应杀宋有关。
而认为“燬宋酬勋位”为中央授意者,则猛烈反击。徐血儿就袁、赵之辩解有一段痛快淋漓的反驳,他说:
是赵亦知授与勋位系大总统之特权矣。既系大总统特权,苟非先经大总统授意特许者,则洪述祖亦何敢以之诳应。赵所云云,实不足为袁、赵未尝允许之确证。所谓“呈请”,所谓“评决”,岂万难做到之事乎?袁、赵专权怙恶,何惜国家之勋位,不以利用为残贼忠良之具乎?且袁、赵能以巨万之国帑,购买孙、黄、宋劣史及宋刑事提票,以毁坏民党首领之名誉,独不能以一毫无价值之勋位与人,以毁坏民党首领之躯干乎?倾陷不成,而暗杀之谋乃亟,其情势固显然也。使彼等不受天讨,应罪不速破露,则不难以内务部名义,为之呈请,谓应夔丞解散会匪,消弭反侧,卓著勋劳,应呈请大总统给与勋位,以示优异云云。袁世凯亦不难据其呈请,授应夔丞以勋位。或仍须经过评决手续,以掩饰人目,不妨由赵秉钧集各国务员及袁党开一评决会,或仅由内务部开一评决会,为之评决,则袁更不难据其评决,授应夔丞以勋位。袁党当权,于评决时自无有反对之理,即有反对,亦属少数。如是则呈请有人,评决有人,又何不能如约以报应夔丞乎?吾知应授勋位发表,舆论必为之大哗,议会必为之质问,而袁、赵之我行我素,置之不顾,亦寻常习见之事也。吾更知若应授勋位后案始破露,“燬宋酬勋”愈益证实,则袁、赵亦不难曰:是洪述祖为之运动呈请,为之运动评决,吾据呈请、评决始给应勋位,初不料为洪述祖所蒙蔽,亦寻常抵赖之词也。呜呼,人而至于昧却天良,放下脸抵死一赖,则又何足深较哉!不观乎冯国璋、倪嗣冲、张勋之授勋位乎,冯、倪、张之撄天下公怒,层戮同胞,罪恶昭著,其声名恶劣,或什倍于应,冯、倪、张且悍然授与勋位,独不假托应以解散会匪之功,而悍然授应以勋位乎?是可知袁实以勋位许应,而嗾使应暗杀宋先生也。[185]
蔡世襄也于《民立报》刊文批驳道:“一年来得勋位者如冯国璋、张勋、倪嗣冲辈,有杀掠之罪状,无丝毫之勋绩,稽勋局曾有繁言?参议院提出质问,而卒无损于冯、倪、张之勋位。以杀人放火之冯国璋、屠戮居民之张勋、焚掠颖宿之倪嗣冲,皆可得勋位,当亦有人呈请,有人评决,则应夔丞燬宋以后,又何不可得勋位哉!袁世凯辈又何难借口于其解散会匪、消弭反侧,而酬以勋位哉!此袁之授意洪述祖无可辩护者一。”[186]
当然,也有认同袁、赵或政府解释者。如“超然百姓姚之鹤”仔细分析宋案证据后认为,洪、应二人函电中所讲许多事属于互相欺骗,互相要挟,并不可靠,“燬宋酬勋位”即其中之一。他说:
盖群小聚谋,本无真面目之可言,且必各有所挟,以尽驱策之用。洪之假政府以哄应,犹应之假南方党会以哄洪,互为表里,亦即互相要挟。以应、洪两犯往来函电对核之,应之张扬南方声势,如第十件之购取孙黄宋劣迹,第念一件第三款之去宋必摒〔拼〕当家产二十余万各等语,何一与事实相符。即小而言之,三月十一、十三等日《时报》登载宋钝初演说驳论,观四月二十七日该报之声明云“并非受应犯之意而登载”,而检第二十一件第二款,竟有“嘱令登记〔转〕”之语,则应犯又藉此居功以报告洪犯矣。幸该函因宋案一并发布,故《时报》得以自白耳,否则《时报》非一嫌疑犯乎?故由此点推之,应、洪二犯之函电,其所隶事实,大半不可依据,而此电“酬勋”之语,亦其一也。且洪犯之善作大言以欺人,又尝受衣钵于应犯矣。检第二十三件洪致应函,嘱其具一条陈,而其中即有种种张扬之语。天下有善于教人作贼之人,而自己不能行窃者乎?无是理也。[187]
平心而论,袁、赵的辩解不能说全无道理,但政府在授勋一事上也的确存在无视稽勋局、擅授勋位等问题,[188]难怪徐血儿等根本不相信袁、赵的辩解。但徐血儿等的批驳毕竟又主要是以袁、赵欲对付国民党为前提演绎出来的,颇多假设性分析,因此反不如“超然百姓姚之鹤”从宋案证据中所见应、洪互骗情节出发,判断“酬勋位”不由中央授意,更具有说服力。
就案情发展而论,洪述祖产生杀意后,曾在袁世凯前试探可否“收拾”反对党一二人,结果被袁否决,而以他和赵秉钧并不融洽的关系,又不可能就杀宋事寻求赵的支持,则他于3月13日致应夔丞电中提出“燬宋酬勋位”,就应当是假托中央授意。而通过分析洪述祖3月13日电,我们也可以看到,所谓“燬宋酬勋位”并非袁世凯的既定承诺,而是洪述祖为了应对应夔丞索取回报抛出的一个诱饵。不仅如此,从洪述祖将购买公债一事“交财政长核办”可知,袁世凯连应夔丞要求低价购买公债事前也不知情,这就更加有力地证明了袁世凯并非“燬宋酬勋位”的幕后主使。关于这一点将会在第五章详细讨论。
至于洪述祖在3月13日电中忽然想到将“燬宋”与“酬勋位”联系起来,也是有缘由的。如前所述,早在1912年9月下旬洪述祖经张绍曾介绍南下与应夔丞结识之初,勋位(或勋章)问题就已成为洪、应二人交流的一个话题。洪述祖返回北京后,于当年10月24日给应夔丞的第一封信中就写道:“吾弟手函望补寄,因要叙勋,非如此不可也。”[189]洪要应补寄手函,意思是要应亲笔写出自己的履历,讲述自己的功劳,这是“叙勋”的需要。此事在当年10月29日洪述祖致应夔丞另外一函中也曾提到过,[190]为此应夔丞写了两份“革命履历”,并请洪述祖改润。1913年1月10日,应夔丞在北京还曾呈文大总统,请求对会党人士论功行赏,但由于稽勋局和陆军部为此事互踢皮球,事情未能办成。[191]其事距洪述祖3月13日电提出“燬宋酬勋位”不过一个多月,因此,应夔丞看到这五字并不会感到突兀,反而会觉得洪仍将“叙勋”一事放在心上。应夔丞知道,“酬勋位”绝非洪述祖之权力所能办到,若非中央的意思,洪述祖怎敢做此承诺。而洪述祖将“酬勋位”与“燬宋”联系起来,则又让应夔丞相信,“燬宋”乃中央的意思,中央因其购买“宋犯骗案刑事提票”损毁宋教仁声誉未果,故而改为杀宋,并以“酬勋位”作为回报。应夔丞被捕后,曾于1913年4月3日在捕房写一密信给内务部次长言敦源,托其律师海司(即爱理思或爱理斯)及翻译带信到北京椿树胡同言敦源的住所商量营救办法,信中就有“此案无论如何,供状证据决不与第三人有所干涉的,死则可,累人则万无此理”等语,[192]可证应夔丞始终认为刺宋是中央的意思,故他以不牵连洪述祖以外第三人为言,以求得言敦源对他的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