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孩子,你咋还在这哩,程子川都被杀了。”赵老二紧紧攥住赵石头的手说。

狼这群异类朋友的突然救援,让刘红云彻底打消了隐匿深山的孤单感,再加上与赵石头的新婚之爱,她的心情好极了。她拉着赵石头提着马灯,哼着小曲儿,开始对溶洞进行考察。

“在这里,能有这么大的溶洞太珍贵了。”刘红云一边仔细地观看周围的石笋一边说,“据我所知,我国大部分溶洞,主要分布在南方潮湿的气候带,东部地区也有,北方、西部和中原很少,现在还没听说过有什么发现。但就地理位置来讲,我们这一发现就是个奇迹。”

“那咱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了’。”赵石头笑着说。

“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这么说。”

“从哪种意义上讲?”

“你看,这里在郑州、洛阳和开封三大名城的正中间,既是自然风景区,又是道、佛、儒三教圣地,如果不是打仗,肯定人流不断。再在这里建一个自然博物馆,人们在轻松的游玩中学习知识、提高素质,多有意义。”

“说哩给真的一样,你能开发吗?”赵石头笑着问道。

“没准儿。”刘红云回头剜了赵石头一眼,接着说:“我让你拿本子干什么?就是先记下来,咱不开发,别人开发时也能参考。”

说话间,他们走到一个开阔地。这地方就像是谁专门在洞中挖的一个大厅。刘红云的眼睛盯住了厅中的一块巨石,指着巨石上面的一片石笋说:“你看,这一组石笋多像《西游记》里到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

“是啊,有点儿像。”赵石头接过刘红云手中的马灯,向前探着身子照着说:“瞧,这是唐僧,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孙悟空呢——?瞧,孙悟空在这里。”

“嗯,像,真像。”刘红云一边看一边点头说,“记上,记上。”

“给。”赵石头又把马灯交给刘红云,掏出笔和本子记了起来。

“你看,石柱。”

赵石头抬起头,顺着刘红云的手指看去,只见大厅的中央一根直径约二十公分的光滑石柱直达洞顶,好像是谁专门竖的顶梁柱。

“这就是地上的石笋和洞顶的钟乳石连在一起形成的,这根石柱至少要有二三百万年的历史。”刘红云看着石柱若有所思地说。

“记吗?”

“记。”

“记什么?石柱?”赵石头又问。

“嗯。”刘红云一边思索一边说,“得给它起个好名字,看它多雄伟、壮观。”

“叫定海神针。”赵石头说,“就是孙悟空的金箍棒。”

“不,擎天玉柱。”刘红云说,“看这里雾气腾腾的,就像直插云霄似的。”

“定海神针。”赵石头争辩说,“这里说不定原来就是大海。”

“你算说对了。”刘红云笑着说,“溶洞大多都是几亿年前汪洋大海中碳酸盐层里的暗河。不过,这石柱还是叫‘擎天玉柱’好。”

“既然是大海中的暗河,那就叫‘定海神针’最好。”

“好,好。都记上,后人愿叫什么就叫什么。”刘红云一边说一边向前走,突然她惊叫道:“看,这一个,多像弥勒佛。”

随着刘红云的话音,赵石头看到一位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光头和尚坐在洞中的一个平台上,敞胸露怀,咧着大嘴在望着他笑呢。

“这才叫开怀大笑哩。”赵石头走上前去看着佛像兴奋地说,“瞧,嘴都笑歪了。”

刘红云把马灯举到佛像前,仔细地看了看说“他的嘴角还有水,估计还能正过来。”

“那得多长时间呀?你不是说一百年才长一厘米吗。”

“是啊,‘大腹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看来,他还要这么笑上一二百年啊。”刘红云吟起了诸多寺庙里介绍弥勒佛的对联,感叹地说。

“瞧,它身上的小石头,就像小孩子在它身上爬着耍哩。”赵石头笑着拉了刘红云一把说。

刘红云把马灯举到赵石头面前,笑着说:“这叫群童戏佛,记下来,记下来。”

“记‘群童戏佛’?”赵石头掂着笔问。

“对,就这么记。”刘红云说着提起马灯就往前走。赵石头紧赶两步,就着灯光在本上“唰唰唰”几笔写就。

马灯在湿润的雾气里闪烁,溶洞显得黑暗而幽深。赵石头和刘红云边走边看,看到有意义的景观就记下来,二人不时地发出开心的笑声。又走了约二里地,他们突然感到面前一片开阔,小小马灯的光芒柔弱地撑着一个巨大的空间,看不清洞顶和四壁。

赵石头点燃了手中的火把,洞内立刻亮了许多。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他们没法想象的宽敞、华丽的殿堂。这殿堂高十几丈,阔四五亩,顶部略呈穹形。顶棚厅壁上,大面积挂着钟乳石,形成一挂挂石幔,在马灯和火把的亮光照耀下,恍惚是在游荡的雾气中飘摇。仔细端看,那些钟乳石多姿多态,如冰山玉林,似奇峰倒挂,犹飞瀑溅玉,像银河横溢。

赵石头和刘红云提着马灯举着火把围着洞壁看,洞壁上简直就是玉冰百丈,钟乳石幻化出各种栩栩如生的景观:有尖顶拱窗的殿堂,有风铃叮当的白塔,有随风摇曳的玉树,有流光溢彩的琼阁,有辛勤耕作的农夫,有沿街叫卖的商人,有持枪执剑的武士,有捧书苦读的书生,有追逐戏闹的孩子,有执杖挽须的老翁……

“真像进入了一个洁白的童话世界。”刘红云感叹地说。

“简直不敢想象。”

“这真是一座神秘的地下宫殿。”

“我就是这个宫殿的主人了。”

“美的你。”

“欸,我真想在这里建立一个王国。”赵石头笑着说,“我当国王,你做皇后。”

“好,国王陛下。”刘红云笑着叫了赵石头一声。

“慢点儿,皇后。”赵石头笑着扶着刘红云说。

“看,观音菩萨。”刘红云突然叫了起来。

“哪里?”

“你看,那儿。”刘红云指着洞壁上的一处钟乳石说。

“哪儿,我咋看不出是观音菩萨哩?”

“你看,多像。”刘红云把赵石头拉到自己面前说,“顺着我的指头看,多像,南海观音带着童子冉冉踏波而来……”

“嗯,站在这里看就是像。”赵石头附和着刘红云说。

“站在这儿看也像啊。”刘红云站在赵石头原来的位置说,“因为你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

“知夫者莫如妻呀。”赵石头笑着说,“你算说对了,我脑子里真是就没有这个概念。”他顿了顿又说:“我算是看透了,看这个,没有点儿文化底蕴不中。”

“所以,开放时还得配个讲解员。”

“你以为你是旅游局长呀?”

“说不定比旅游局长还大呢。”

“做梦。”赵石头笑着说,“等战争结束了,好好在家给我抱孩子。我给你垒个大锅台,你就围着锅台旅游吧。”

“美的你,我才不在家里待呢。”刘红云若有所思地说,“我要像爸爸那样,作个地质学家。”

“哎,地质学家,你看。”赵石头见刘红云提起父亲,情绪陡然低落,急忙高高地将火把举起,探寻有趣的钟乳石以转移刘红云的注意力。他发现身后一棵结满雾凇的大树,倒挂在棚顶,那婆娑的枝叶直垂到地面上,便指着对刘红云说:“倒挂一颗树。”

刘红云看了看,淡淡地说:“看着它,使我想起神话中讲的玉树来。真像坠入了仙境一般。”

“真是江河倒流,玉树倒长,天翻地覆啊。”赵石头跟着感叹道。

“别转词(1)了,记上。”

“欸,记上。”赵石头一边说一边记。他才不在乎刘红云说他什么呢,只要把刘红云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就行。他记完“南海观音”,又记“玉树倒长”,写上了又拿不准,用笔尖点着本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刘红云:“玉树倒长,倒挂玉树?”

刘红云有了写“定海神针”和“擎天玉柱”的经验,也不搭话,举着马灯自顾自地看。她看到玉树旁一组从洞顶飞泻而下的石钟乳,指着惊叹道:“你看这儿,瀑布。多壮观啊!洋洋洒洒,直泻而下。”

“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啊!”

“太壮观了,太壮观了!”

“瞧,它们还发光哩!”

“别动。”刘红云说着向前一步,探身将马灯放在一组钟乳石后,那几个钟乳石在马灯的照射下,就像一盏盏漂亮的冰灯一样通体透亮,发出鲜肉一样柔和的红光。

“太少见了,这是一种半透明肉色钟乳石,非常罕见。”刘红云指着泛光的钟乳石说:“因为这些钟乳石中含有大量的玻璃晶体,所以光一照就产生了这种景观。如果能在它们每一块的后边放上一个电灯泡,就更好看了。”

“那咱选一块儿好的搬回去,放在马灯旁,天天都能看。”赵石头笑着说。

“不行。”刘红云冲赵石头摆了摆手说:“不能破坏,这东西太珍贵了。”

“多珍贵?有金子贵?”

“差不多吧。”刘红云说着走上前伸手把马灯提起说,“说不定比金子还贵呢。”

“那咱不是发大财了吗?!”赵石头笑着说。

“发你个头。”刘红云瞥了赵石头一眼说,“这是国家的东西,不能占为己有。它们只有在国泰民安的时候,才能体现它们应有的价值。”

“我只是说说,看你正统哩。”赵石头看了一眼刘红云不太满意地说,“镇暂儿(2)拿出去也卖不了钱。吃都吃不饱,谁买哩?”

“总会有人买的。”刘红云笑着说,“看他识货不识货。”

“应该是看他当宝不当宝。”

“成心抬杠。”刘红云剜了赵石头一眼,丢了一句:“记上,别贫嘴忘了记。”

“稀糊儿忘了。”赵石头笑着说。

赵石头和刘红云边看边走,自然景观千姿百态,造型各异,他们展开自己的想象力仔细观看,认真标记,可以说一步一景,景物各异。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一边看一边向前走,走着走着,突然面前被一块巨石拦住了去路。这块巨石从洞顶整体落下,就像是山洞里的一座山,高十余米,离洞顶有三四米,距洞壁两边不足一米,仅供一人穿过。刘红云提着马灯准备侧身通过,一不小心,伤腿撞到了巨石上,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咋了?”赵石头急忙扶住刘红云问,“磕着伤口了?”

“嗯。”刘红云一边吸冷气一边点了点头。

“中了,今儿个就到这儿,以后再看吧。”赵石头说。

“再往前走走吧,看一看石头那边是什么?”

“洞,跟这边一样的洞,只是这块石头塌下来堵住了。”赵石头不屑一顾地指着面前的巨石说。

“要是前面没有洞,到头了呢?”刘红云看着赵石头问,“我们明天再白来一次?”

“那我先过去看看。”赵石头说着举着火把侧身隐进那块巨石和洞壁的夹缝中。

不一会儿,赵石头举着火把走出来,笑着对刘红云说,“我说是洞吧,前面就是洞,和这边一模一样的洞。”

“看不到底吧?”

“笑话,长着哩。”赵石头扶着刘红云的后背说,“走吧。”

“咱再看一段吧。”刘红云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块巨石说。

“不中,时间太长了。你的腿不好,这里面太潮。”

“没事儿。”

“没事儿也得走,不看了。”赵石头轻轻地推了刘红云一把说,“等有事儿的时候就晚了。”

“瞧你说的,有那么严重吗?”

“你是我秀子(3),我就得对你负责。”赵石头说着将刘红云的裤腿向上提了提,“我看看磕得咋样?”

“没那么邪乎。”刘红云把腿移开说,“走吧,不让看就不看了。”她不让赵石头看是因为刚才赵石头不在时她自己已经看了,由于来回活动,纱布上都渗出血了。

“那我背着你。”赵石头见刘红云不高兴了,献殷勤说。

“好啊。”刘红云笑着答,她也突然有了让赵石头背的兴趣。

“把灯灭了,省点儿油。”

刘红云把马灯的灯捻儿拧小,打开灯罩将它吹灭,趴在赵石头的背上,像打马似地拍了一下赵石头,笑着喊:“驾!”

赵石头举着火把背着刘红云一边跳着走,一边笑着唱:“我背着媳妇游仙境喽。”

“驾!”刘红云一边喊一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赵石头把刘红云背回住的地方,刘红云的左脚一沾地伤口就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疼得她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咋了?”赵石头关切地问。

“啊,没什么。”刘红云一边倒吸凉气一边说。

“快躺下,我看看。”赵石头扶刘红云躺下,撩起刘红云的右裤腿,惊讶地叫道:“血,渗镇些(4)血。”

“没事儿,这是伤口的渗液。”刘红云笑着说。

“啥渗液,明明是鲜血嘛。”赵石头一边解刘红云腿上的绷带一边说,“你不能再动了,老自咤(5)渗血咋能好哩?!”

赵石头把刘红云腿上的绷带解下,只见还有一些血液在向外渗,他急忙拿过包袱,从中拿出新绷带为刘红云包扎,一边包扎一边说:“有点儿肿,待会儿我出去采点草药给你敷上。”

“用盐水洗洗就行。”刘红云满不在乎地说。

“不疼死你。”赵石头说,“人家骂缺德的人常说往伤口上撒盐,我是你男人,能办那缺德事儿吗?!”

“什么缺德不缺德?盐水杀菌消毒!”

“我去找几个木瓜来,给你熬水洗,不但消肿还止痛哩。”

赵石头将洞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带好枪,把在将军寨打的那把最大的刀拿在手里对刘红云说:“你躺着别动,我去去就来。”

“你快点儿啊!”刘红云噘着小嘴撒娇道。

赵石头走出溶洞向四周看了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太阳懒洋洋地照在山坡上,阳坡与阴坡一明一暗,把古树奇石、青山绿水装扮得朦朦胧胧,犹如仙境一般。他无暇顾及这旖旎风光,一边寻着路边的草药一边向峡峪沟摸去。他知道那里有一棵木瓜树,丛生着几杆树身,有两把粗细,每年都结许多果实。

峡峪沟是个大峡谷,两岸奇峰排空,形象逼真,宛如一个巨大的雕塑长廊,鬼斧神工,自然形成。有卧牛喘月、金龟探月、阿婆拜月、古猿观星、后羿射日、大象吸水、骆驼卧饮、王母观灯、七仙下凡、镇山元帅、守峪将军,还有形似狮、虎、豹、猴、羊、猪、鸡的山峰,千姿百态,惟妙惟肖。谷底泉多水大,潭深河阔。赵石头跨过湍急的河流,爬上鹰嘴山,来到木瓜树前。这木瓜树其实就是一种变异的梨树,与南方的木瓜树有质的不同。它树干挺直,树叶与梨树叶没有两样,结的果实也和梨一模一样,只是牙啃不动,必须用刀砍斧劈,所以当地人都叫它木瓜。这木瓜不能吃,但它香气袭人,放一个在屋里,满屋有一种清冽的香气。山里的郎中说,木瓜果可入药,能顺气止疼。所以,山里人谁胳膊、腿疼了,都找上一颗木瓜熬水洗,立马见效。

赵石头见地上掉着几颗木瓜,又大又黄,每颗约一斤来重。他捡起来装进背袋里,又看了看满树微黄的叶子和隐现在叶子中的木瓜,转身向鸭梨潭方向跑去。

“轰、轰、轰……”

“嗒嗒嗒……”

“叭叭叭叭叭……”

赵石头刚跑到小峡峪的北坡上,就听到前面大道上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手榴弹、地雷的爆炸声。他拔出手枪向前跑去,心想,要是遇到自己人就帮上一把,将双方的力量汇合在一起。谁知,他还没有赶上去,那边的枪声就已经停止了。只见一帮人嘻嘻哈哈地一边说笑一边向他这边跑来,他急忙躲在一个石坎下。

“这下可够王雨霖喝一壶了。”

“起码丢了二十个。”

“二十个可不依,少说也得三十多个。”

“有四十多个。”

“哪有那么多?”

“有,最后那一节人全给包饺子了。”

“还乡团的散兵,后边走得稀,有三十就了不起了。”

“十个也值了,我们总算出了口恶气,给二当家的报仇了!”

“管他多少个哩,让王雨霖自个儿(6)回去数吧。”

说话间,这帮人跑到赵石头跟前,领头的就是将军寨的阴阳头赵狮子。

“是将军寨的人。”赵石头一怔,从石坎下站起来,冲阴阳头轻声喊道:“狮子兄弟。”

“谁。”赵狮子举枪指向赵石头。

“我,赵石头。”

“啊,赵队长啊。”赵狮子放下枪,冲赵石头说:“您来这弄啥哩(7)?”

“我听见枪声就跑来了。”赵石头冲赵狮子笑着说,“你又把哪家财主给端了。”

“咱浮戏山的财主也叫财主?”赵狮子暼了赵石头一眼说,“我剁了王雨霖的尾巴。”

“你打还乡团了?咋回事儿?”

“咋回事儿?”赵狮子看了一眼赵石头,又朝身后看了看,见没有动静,把枪插进腰间,丢了一句:“我量他也不敢来追。”说完,冲赵石头摆了下手,接着说:“咋样?一块儿上寨子,我慢慢跟你说。”

“不了。我到老庙去,同路,边走边说。”

“走。”赵狮子冲土匪们摆了下手,与赵石头并肩前行,一边走一边说:“那回你在寨子里说的不错,凤屏寨是他妈与王雨霖勾搭上了。今儿晌午(8)俺接到内线的情报,说王雨霖让凤屏寨派人到五指岭把程子川骗到郜岩,他带人去抓程子川。”

“程大队长不是跟皮司令走了吗?咋会在五指岭?”赵石头惊愕地问。

“没走,听说是没走成。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就知道是王雨霖使计要抓程子川。”赵狮子说着看了看众土匪,接着说:“程子川是谁?是咱老庙村的保长,咱浮戏山的人。要不是他处处保着,咱浮戏山早完了。你说说,哪一家没受过他的恩惠?抓他,寨子里的人都不答应。牛寨主让我带弟兄们帮程子川一把,谁知,接到情报晚了,我带人出了寨子,王雨霖已经把程子川抓了。王雨霖带那么多人,我又不能硬碰硬救程子川,就在下边伏击王雨霖一下,不能太便宜他了。”

“那,程子川程大队长呢?”赵石头急切地问。

“被王雨霖抓走了。”赵狮子说,“程子川被押在前面,我没办法。我们人少,只能砍隔节(9)打还乡团,这下,剁了他的尾巴,起码干掉他三四十人。”

赵石头不说话,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营救程子川。

赵狮子看了看赵石头,支支吾吾地说:“俺没有暴露,王雨霖一定认为是你们共产党、八路军干的,不会怀疑俺。”他停了一会儿,见赵石头没有搭话,又小声说了一句:“我想,我想,牛寨主还会想法救程子川。”

赵石头依旧没有搭话,一直走到凤凰岭下,他站在林中的岔路口对赵狮子说:“我从这里走。过两天再到将军寨去,代我问牛寨主好。”

“赵队长保重。”赵狮子冲赵石头抱了抱拳说。

“保重!”赵石头冲赵狮子及众土匪抱了抱拳,转身健步离去。

赵石头回到溶洞,见洞口又多了两条死兔子。他向四周看了看,又用脚踢了踢死兔,摇摇头,走进洞内。

“回来了?”刘红云坐起身冲赵石头甜甜地问候道。

“嗯。”赵石头把背袋放在地上,端起大铁盆,取出木瓜放在盆里,到小溪里洗。

刘红云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见了木瓜,惊喜地叫到:“梨!”弯腰抓起一个,在溪水中涮了涮,放到嘴里就啃。她本以为这梨又脆又甜,满口生津,谁知迸得牙齿生疼,连一点皮也没啃下来。

赵石头看着刘红云的惨样,淡淡一笑说:“这不是梨,是木瓜,啃不动,得用刀砍开。”

“你骗我,你骗我。”刘红云趴在赵石头的背上撒娇,一边摇晃一边笑着抓赵石头的胳肢窝。

“别闹,别闹。”赵石头一边挣脱一边说。

“你不高兴?”

“没有。”

“你心里肯定有事儿。”

“没事儿?我有啥事儿?”赵石头低着头不看刘红云,用他那大手摁住盆里的木瓜,把大铁盆里的水倒进小溪中。

“有什么事儿不能给我说?”刘红云站起来不高兴地说,“是私事儿,我是你老婆。是公事儿,我们是战友。满打满算就咱两个人,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

“我还没想好,不知你有啥意见?”

“你还没说什么事儿呢,我能有啥意见?”

“我们的一个同志被王雨霖抓了,我想,我想晚上下山去摸摸情况。”赵石头喃喃地说。

“这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应该去,我陪你一块儿去。”

“我就是不想让你去,才——”

“为什么?”

“你的腿。”

“没事儿。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刘红云不屑一顾地说,“还是那句话,‘上阵夫妻兵’嘛!”

“不中。”

“中不中?”刘红云又趴在赵石头的背上,学着当地的土话一边向下压一边摇晃着说:“你说,中不中?”

“别闹,别闹。”

“那你说,中不中?”刘红云还是一个劲地压一个劲地摇。

“中,不中,你都说了,叫我说啥?”赵石头虎着脸说。

“我就叫你说,中还是不中。”

“我说。”赵石头双臂向后揽住刘红云一较劲站了起来,向右一甩,两手一倒,就把刘红云抱在怀里,盯着刘红云的眼睛说:“我说,我说咱俩得立个规矩。”

“啥规矩?”刘红云闪着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问。

“就是谁说了算。”

“我说了算。”刘红云笑着说。

“不中。”

“怎么不中?”刘红云噘起小嘴,一本正经地说:“我在城市里长大,见多识广,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

“不中。这是山村,不适应你们大城市里的人,只能我说了算。”

“不行,人们都说‘管家婆’、‘管家婆’的。我是你老婆,就该是‘管家婆’。所以,只能是我说了算。”刘红云躺在赵石头的怀里,抬起右手用食指点着赵石头的鼻子笑着说。

“人家说的是‘管家’,这不是家。”赵石头笑着把刘红云放下。

“这不是家是什么?我是谁的老婆?你是谁的男人?我不管你,我管谁?”刘红云站稳了身子瞪着赵石头一句一逼,几乎把脸贴在了赵石头的脸上。

“得,得得。”赵石头抬起双手扶住刘红云的肩膀,向后退一步说:“要不咱这样,俺这的传统是‘男主外,女主内’。以后凡是外边的事儿我作主,家里的事儿你作主。”

“什么狗屁传统,从我们俩这开始改,‘男主内,女主外’。”

“那你能改了?”

“怎么改不了,你听我的不就成了。”刘红云一本正经地说。

“好,我听你的,今儿黑咋办?”

“下山摸情况啊。”

“咋下山?到哪儿摸情况?”

刘红云先是一怔,然后低下头喃喃地说:“骑马,到还乡团摸情况。”

“到还乡团,找死啊你!”赵石头暼了刘红云一眼轻蔑地说。

“赵石头,是你听我的,还敢顶撞我。”刘红云提高嗓门说。

“我听你的,你给我说出个道道儿来呀。”赵石头看着刘红云把双手一摊赖不拉叽地说。

刘红云见状,左手插腰,右手指着赵石头说:“赵石头,你不是听我的吗?我命令你,说一说,今天晚上怎么办?”

“中了中了,别闹了。”赵石头笑着把刘红云的手按下说,“先把木瓜熬了,洗了伤再说。”

“那你说,你听不听我的?”刘红云拉着赵石头扭着身子撒娇说。

“听,听,听。”赵石头拔开刘红云的手,拿起一个木瓜和那把大刀冲刘红云晃了晃,笑着拉着长腔说:“在家里——听你的。”

“你——”刘红云正欲向前,赵石头举起刀一本正经地说:“别闹,我砍木瓜哩,看伤着你。”

“那你晚上带我去。”刘红云站在原地噘着小嘴说。

天刚擦黑,常光耀就急急忙忙地跑到了王雨霖那里。

王雨霖一边抽烟一边在屋里踱步,见常光耀敲门,就招手说:“来来来,我正想叫人去喊你哩!”

“喊我弄啥哩(10)?”

“弄啥哩?你说说,咱们今儿个丢十几个人,明儿个(11)丢十几个,过两天再丢二十几个、三十几个,这一个团能维持多少天?咱这日子还能过吗?”

“乡长,别着急,我来也是给您回报这事儿的。”

“你说咋办吧?”

“乡长,程子川不能留。”常光耀凑上前说,“你看,今儿个他被抓,马上就有人伏击咱。我想了好久,还是认为浮戏山里有八路的部队。您想想,程子川在八路那里是多大的官儿?皮定钧下来就是他了,他留在浮戏山,浮戏山能没有八路的部队?今天,他们伏击了咱的后队,打了就跑,说明什么?说明他们的人少,不敢与咱硬碰。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见程子川被抓,来不及集合队伍,就这临时十几个人。一种是他就这么十几个人。”

“哎哎哎,别扯恁远,别扯恁远。”王雨霖不耐烦地冲常光耀摆着手说。

“我说,程子川不能留到明儿个。”

“不是说了明儿个公审他,借机招兵买马吗?”

“这就是我前面给您汇报恁些(12)的原因。您想想,上次咱接到情报,说赵石头要劫法场,咱有准备,还是让他一个老鼠搅得满锅臊。这次,他们至少十几个人。八路是干啥吃的,打游击的,咱要是留着程子川,今儿黑还不让他们给劫跑了。退一步讲,他就是劫不走,也是一场恶仗。”

“你的意思是——镇暂儿就把他杀了?”王雨霖盯着常光耀问。

“乡长高见,乡长高见。”常光耀点头哈腰地说,“咱把程子川杀了,把风放出去,八路也就死心了。明儿个,我们再开会。老百姓看我们都把程子川杀了,就会感到八路真的完了。八路镇(13)大的官儿都被咱杀了,还能成啥气候哩!老百姓自咤(14)一想,兵不就好招了。”

“嗯——”王雨霖一边点头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好,传令,提程子川到河滩。”

“是。”常光耀转身走出门外,对院内喊:“乡长有令,提程子川,集合队伍到河滩。”

赵石头和刘红云赶到河滩,躲在岸边的树丛里。远远看到河滩上篝火熊熊,一堆连着一堆把河滩烧得通红,还乡团的乡丁荷枪实弹面向篝火围着河滩上那棵孤零零的大柳树,柳树杆上绑着程子川的尸体,下河口集着一群老百姓。还乡团的王孬敲着锣喊:“乡亲们注意了,程子川投靠八路,已被正法,吊在河滩大柳树下。王乡长念他当了三十年的保长,允许乡亲们发送,谁收尸都中。看望的,每次只准进俩人。收尸的,等明儿个上午开完大会。乡亲们注意了,程子川投靠八路,……”

王孬一遍一遍地吆喝着,声声撕扯着赵石头的心。那“咣”“咣”的锣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刺向他的胸膛。他本想冲上去,就像上次劫法场一样搅他一下,让老百姓知道八路还有人在,但是,他看了看身边的刘红云,放弃了。

“把那个喊话的给点了。”刘红云掏出手枪瞄向王孬,被赵石头摁住。她急切地说:“咱们冲他一下,让老百姓知道八路还在。”

赵石头看着河滩的大柳树,想起了上次法场里王雨霖的花招,摁住刘红云说,“先别急。你在这儿别动,我到村里看看,谁知道树上绑的是不是程大队长?记住,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开枪。”

刘红云觉得赵石头说得在理,重重地点了点头,冲赵石头说:“注意安全。”

赵石头悄悄摸到高庙村,左躲右闪,三步并作两步走,不一会儿就接近了他堂叔赵老二家的小院。

赵石头翻墙进院,看到上首主窑的门缝里射出一道昏暗的灯光,就侧身接近了那孔窑洞。

窑内,赵老二和他老伴对坐在一盏煤油灯前,不知道在说什么,赵老二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老太太手里拿着个针线活。

赵石头轻轻地敲了几下门,见两位老人都把目光投向门口,就轻轻地喊:“二叔,我是石头。”

赵石头连喊三声,只见赵老二掂着烟袋走到门口,斜倚在门后问:“谁呀?”

“二叔,我是石头。”

“石头。”赵老二应了一声,冲老太太说:“是石头。”接着开了门。

赵石头闪身进窑,一把抓住赵老二的手叫道:“二叔。”然后,冲桌前站起身的老太太点头叫了一声:“二婶儿。”

“孩子,你咋还在这哩,程子川都被杀了。”赵老二紧紧攥住赵石头的手说。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赵石头说,“二叔,你去看了吗?”

“没有。你没听见,还乡团的王孬在喊哩。”赵老二的话音刚落,王孬又敲着锣走近了院子:“乡亲们注意了,程子川投靠八路,已被正法,吊在河滩大柳树下。王乡长念他当了三十年的保长,允许乡亲们看望,……”

“二叔,我想请您老去看一下,看看是不是程大队长真的被杀了,我就是想证实一下。”

“欸,欸,我去,我去。”赵老二一边把烟袋的挂绳往烟枪杆上缠一边说。

“我跟你一块儿去。”老太太也走上来说,“路上有个照应。”

“那就辛苦您了。”赵石头感激地向二位老人鞠了个躬。

“你在家里待着,俺去了。”赵老二对赵石头说。

“别乱跑。”老太太嘱咐赵石头说。

两位老人走后,赵石头没有待在家里,而是翻墙出去躲在窑后坡上的树丛里。

这一天正是农历八月十五,老百姓非常看重的“团圆”节日,让还乡团这么一折腾,一点儿过节的气氛都没有了。阴云遮住了圆月,大地一片昏暗。赵石头在黑暗的树丛中等了近一个小时,赵老二夫妇才从河滩方向回来。只见老两口小心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开了大门,又关上大门,然后慌慌张张向窑洞走去。

窑内灯光依旧,却不见了赵石头。

“石头,石头。”二位老人在窑洞内轻声地叫着。

“我在这儿哩。”赵石头见二位老人身后没有盯梢的人,又翻墙进院,听到老人的叫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窑门前。

“你这孩子,吓死我了。”老太太埋怨道。

“对不起,对不起。”赵石头直点头道歉。

“你这不是对不起,你这是看不起!”赵老二气得抖着嘴上的胡子说。

“我,我,没有……”

“你僵个儿(15)去哪了?”赵老二瞪着眼睛问。

“我出去了一趟。”

“你小子,你怕俺公母俩到还乡团告密。”赵老二气得挥起烟枪杆作打赵石头状。他把烟杆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愤愤地说:“咱老赵家还没那下作(16)的人!”

“二叔,别生气,别生气。”赵石头急忙帮赵老二往烟锅里装烟,一边装一边说:“我是怕还乡团的人盯上您,跟着来,我不能连累您。”

“连累,俺怕连累还去帮你看?!”赵老二瞪着眼睛说。

“石头,真是程子川啊,真是程子川。”老太太拉着赵石头说,“通(17)惨哩呀,通惨哩,浑身都是枪眼。”

赵石头听了气得把牙咬得“咯嘣”响,情不自禁地拔出了手枪。

“你白(18)去逞能,那里没几儿(19)老百姓,都是还乡团的人装哩。”赵老二一边用烟枪杆压住赵石头的手,一边黑着脸对赵石头说,“拿点儿吃的,躲得远远哩。别去硬碰,光棍儿不吃眼前亏。”

“给孩子好好说。”老太太冲赵老二喊了一句,然后转向赵石头说:“你先歇会儿,我给你烙几张馍带上。”

“二婶儿,不用,不用啦。”赵石头拉住老太太说。

“烙啥烙哩,把那袋儿面给他,让他自个儿弄着吃。”赵老二将烟袋锅儿一边往鞋底子上磕一边没好气地对老伴说。

“二叔,我不带。”

“带着,和着树叶、野菜能吃一阵子。”赵老二沉着脸说。

“二叔。”

“听话,别腌臜你二叔就中了。”赵老二把烟袋绳往烟杆上一边缠一边说:“趁还乡团的人都在河滩,你快点儿走。程子川,俺寻人埋他。”

赵石头含泪告别了赵老二夫妇,回到河滩前的山坡上。

“怎么样?是真的吗?”刘红云急切地问。

“嗯。”赵石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躲在树丛里看着河滩上的篝火和人群,陷入了沉思。

“还乡团也太嚣张了,我们打他一下。”刘红云首先打破了沉默。

“不中,他们早有准备。”赵石头摇了摇头说。

“我们骑马冲他一下,不为别的,就为让老百姓知道我们共产党是杀不完的。”

“你不知道河滩上的情况有多复杂,还乡团的人都装成老百姓了。咱去冲,冲谁呀?没个明确目标。”赵石头一边思索一边说。

“那怎么办?”

“回去。”赵石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们就这么走了?”刘红云不甘心这么回去,喃喃地嘟囔一句。

“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赵石头咬咬牙对刘红云也是对自己说。

“再待会儿吧,我们救不了他,就在这儿多陪陪他,回去那么早干什么?”刘红云伤感地说。

“走吧,他已经牺牲了。咱得振作起来,明儿个(20)还得上将军寨哩。”

“上将军寨?”

“嗯,上将军寨。明儿个是和牛半山约定见孟春桃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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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转念zhuǎi,用好词装样子。

(2) 现在。

(3) 老婆。

(4) 这么多。

(5) 这么。

(6) 自己。

(7) 干什么。

(8) 中午。

(9) 分段。

(10) 干什么。

(11) 明天。

(12) 那么多。

(13) 这么。

(14) 就这么。

(15) 刚才。

(16) 卑鄙。

(17) 特别,很,非常。

(18) 别。

(19) 几个。

(20)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