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赵石头眼前立即浮现出他倒刘红云的血水时,狼跳过去用舌头舔地上的水和泥土的情形。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时间慢慢地走过,太阳最后在西山头上跳了一下落入山后,洞里开始昏暗起来,只留下些许残白的光,炉膛里的火焰没了,红红的木炭将洞顶映出一个圆圆的红点。赵石头走过去,拿起几根干柴放进炉膛里,炉膛内就发出了“吱吱”的叫声伴着一缕青烟升起。

大灰狼听到灶台处传出“吱吱”的响声,抬起头,支愣起三角耳朵,瞪着双眼看着灶台。灶台此时“腾”地燃起了火苗,吓得狼急忙把身子伏在刘红云身后,用头顶着刘红云的身子。狼的举动一刻也没有离开赵石头的视线,他只怕狼顷刻间把刘红云的喉咙咬断,至于他自己,大不了被狼咬上一口,危及不了性命。他见狼吓得如此模样,就走过去,学着刘红云的样子,抚摸着狼的头,捋它的皮毛,一边抚摸一边说:“乖,不怕,叔叔不打你。”

狼抬起头“呜欧——呜欧——”地叫着,用头拱赵石头的胳膊,满眼的委屈。赵石头见状,心也软了,此时此刻不能说他也把狼当狗看了,最起码他是把狼当作了朋友。

赵石头左手捋着狼的皮毛右手指着洞外说:“乖,听话,妈妈做手术了,需要休息,到外边放哨去,要不,坏人来了咱都不知道。”

狼又用头拱了赵石头两下,低低地哼叫了几声,有一点撒娇的样子。赵石头乐了,拍拍狼的头,指指洞外说:“去,放哨去。”狼真的就站起来,绕过刘红云,跳下石炕,蹦向洞外,回头看了看洞里,卧在了小路口。

狼终于出洞了,赵石头长长地出一口气。他看着熟睡的刘红云,耳边又响起了刘红云的话:“天底下有这么听话的狼吗?!”

“有,这只狼就是。它就是狼,说不定是个狼精,要不然,它咋镇(1)通人性。”赵石头越想越害怕。他小时候听妈妈讲过《狼外婆的故事》,那也是一只大灰狼,而且是只狼精,它趁那家主人不在,变成孩子的外婆,骗开门,把几个孩子都吃了。它先吃小孩,后吃大孩。在夜里吃小孩时,嚼着骨头“咯嘣咯嘣”地响,被大孩听到了,大孩问:“外婆,你在吃什么呢?”大灰狼说:“外婆在吃红萝卜。”那时候,赵石头就听得毛骨悚然。现在,眼前就有这么一只大灰狼,他能放松警惕吗?他没见到狼吃人,今儿个,张淑珍从凤屏寨跳下寨崖,他虽然没有看清狼是怎么撕吃张淑珍的,但是从那些像蚂蚁蠕动的狼群和那声撼人心魄的狼嗥中,他可以想象狼吃人的凶残。

赵石头想到这里,看了一眼熟睡的刘红云,又看了一眼洞外,没有看见狼。他想,我赶不走你,就杀了你,以除后患。就是刘红云醒来,大不了闹一闹,决不会因为一只狼跟我翻脸。他想到做到,拔出手枪就向洞外走。

“你要干,干什么?”赵石头刚掂着枪离开石炕,刘红云就睁开眼睛说话了。

“我,我,啥也不干?”赵石头支支吾吾地说。

“你是不是想杀它?”刘红云忧心忡忡地问。

赵石头没有说话,愧疚地看着刘红云。刘红云用近似于哭腔哀求赵石头说:“求求你,别杀它,别杀它好吗?”刘红云说着就撑着石炕要坐起来。

“别,别动。”赵石头上前扶了刘红云一把,恳切地对刘红云说:“它真的是狼。”

“是狼也别杀它,我求你了。”刘红云拉着赵石头的胳膊真的落下了眼泪,“它真的很通人性,你也见了,它与我相处得很好。”

“它跟我也相处得很好。”赵石头低声地说完这句话,俯到刘红云的耳边,压低声音说:“我怀疑它是个狼精。”

“哪有什么狼精?”刘红云说,“要是狼精早就把我吃了,还会等你回来?”

“那是你喂它了一只兔子,吃饱了。”

“要吃饱能喝那么多水?”

“吃肉多了,当然渴。”

“渴,它早渴了,它怎么不喝我的血呢?”刘红云有点生气地说。她见赵石头不说话了,继续说:“它若真是狼精,也是被我救了,报答咱的狼精。你想想,它受了伤,又饥又渴,晕倒在我面前,我给它兔子吃,它吃了兔子有力了,怎么不吃我呢。它是狼精,就知道,吃了我是又挡饥又顶渴,可是,它陪我了大半天都没有吃我,你去借桶和盆那么长时间也没有吃我。所以,我断定,它即是狼精也是个报恩的狼精。”刘红云为自己的分析感到骄傲,她开心地笑了,笑着说:“你听我的没错,留着它有用。”

赵石头听了刘红云的话,把枪插回腰间。他觉得刘红云说得有道理,尽管心里不舒服,但打消了杀狼的念头,只是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倍加小心。

“饥不饥?”赵石头问刘红云。

“有一点儿。”刘红云冲赵石头点了点头轻轻地说。

“想吃啥?”

“还有什么?我们就带那么点儿干粮。”刘红云用手理了下短发,对赵石头说:“就吃点儿烙饼吧。”

“我在将军寨拿了点儿小米,你爱不爱喝米汤?”

“爱。”

“那我给你熬点儿。”赵石头说着赶紧拿起小铁盆,冲刘红云笑了笑说:“就这条件。”说完,自已摇了摇头。

“已经很不错了。”刘红云冲赵石头甜甜一笑说。

这时,狼一蹦一颠地跑进洞,用嘴咬着赵石头的衣袖就往外拽。赵石头轻轻一甩就甩掉了,狼再上来拉,还发出短粗的“呜欧,呜欧”声。

“有情况,快去看看。”刘红云一边说一边抓起身边的枪。

赵石头放下铁盆掏出枪闪向洞口,狼已蹿出山洞站在小路口。赵石头见没啥动静,掂着枪走出洞,顺着狼的视线,他看见有两个人正顺着山下的大路往上走。

“蹲下。”赵石头按了一下狼的头,一跃跳下小路躲在路边的灌木丛中。狼也跟着跳下去守在路的另一边。

那两个人走到小路与大路的交叉口站住,一个人指着千佛画像崖对另一个比比画画地说了一通,二人又向前走去。

赵石头松了口气,从树丛的缝隙中看着那两个人时隐时现地走过千佛画像崖,转过弯隐在山的那边。他把枪插进腰间,探身拍了下大灰狼的头说:“走。”大步走上平台。

刘红云掂着枪依在洞门口,看到赵石头回来,估计没什么事,就笑着问:“没事儿吧?”

“俩过路的。”赵石头冲刘红云笑笑说。说完,还情不自禁地看了大灰狼一眼。

“怎么样?我说它灵你还不信。下午,就是它先发现你回来,一个劲儿地拉我的袖子。”刘红云骄傲地说,好像是她的成绩似的。狼像立了大功似的,一边用头拱着刘红云的腿,一边撒娇似地哼叫着。刘红云蹲下去抱着大灰狼的脖子,把头贴在大灰狼的脑袋上。

“中了,上炕挺(2)着,让伤腿好好休息休息。”赵石头看着刘红云说。

“没事儿,我觉得子弹取出后不那么胀疼了。”

“那也得躺下,回流好,好得快。”赵石头说着弯腰摸了一把大灰狼的腰,顺手把刘红云扶了起来,走进洞,扶刘红云上炕。然后,他捡起盆,看了看,无奈地摇摇头。这摇头的一瞬,他突然发现刘红云正笑吟吟地眯着眼看他,浑身立马不自然起来。他躲过刘红云的眼神,喃喃地说:“我想今儿黑(3)回家一趟,再弄些粮食和生活用品。”说了,怕刘红云不明白,又盯了一句说:“咱得在这里待上几天。”

“那还不如回家待几天呢?”刘红云兴奋地说。她对赵石头能改变对狼的看法打心眼里高兴。

赵石头听了这话,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低着头,伤感地说:“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你今晚回去的吗?”刘红云一脸的疑问,瞪大眼睛看着赵石头说。

“王雨霖回来了,还乡团把村里搞得鸡犬不宁,党组织被破坏了。”

“你娘呢?”刘红云焦急地问。

“被还乡团杀了。”赵石头说着低下了头。

刘红云一下子怔在那里。两个人默默地呆了好半天,刘红云咬了咬嘴唇说:“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赵石头冲她重重地点了下头。

“你,不要太难过了。”刘红云又挤出一句话。

赵石头又冲她点了下头。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赵石头摇摇头终于挤出了两个字,也挤掉了压在他心里的悲愤,冲刘红云扬了扬手中的铁盆,憨憨地咧咧嘴露出一丝苦笑说:“熬汤,你刚做过手术,小米有营养。”

刘红云深情地看了赵石头一眼,心想,这男人心真细,小米一定是他专门为我要的。他看着赵石头涮了盆,往盆里倒了大半盆水,把铁盆放在灶台上,又往炉膛里填了些干柴。

赵石头回过头,又看到了刘红云在专注地看自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轻地说:“啥都没有,就敞着口熬吧。”

刘红云没有搭话,还是那么专注地看着赵石头,看着他拿着盛小米的袋子走到灶台前,等铁盆里的水沸腾了,抖抖地把米倒进盆里一点点。

“少不少?”刘红云怯怯地问。她知道,她们伺候伤员的时候,总是让伤员吃好,自己少吃或不吃,她怕米下得少了,赵石头没的吃。

“不少,多熬会儿好喝。”赵石头看了一眼刘红云说。

“坐下歇会儿吧。”刘红云拍了拍石炕沿对赵石头说。

“不了,趁天没黑严我再去拾点儿柴禾,多烧点儿,洞里暖和了,有人气。”赵石头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

“锅,不是,盆。”刘红云急不择词。她从赵石头点火那刻起,就感觉洞里立刻多了些人气,更知道火越烧人气越浓,但是,她心疼赵石头,从见面到现在,赵石头就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闹钟转个不停。她说这话是想让赵石头留下看着火上的盆,多休息一会儿。

“没事儿,不用看,淤(4)不了。”赵石头的话音落了,人也走出了洞外。

刘红云躺在炕上,看着空洞洞的洞门,从远处映进一片黑乎乎的山,已没有了白天山水画的韵味,想着赵石头还得去干活,泪水就又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赵石头走到洞外又折了回来,对刘红云说:“你还是当心点儿,它毕竟是——”

“我知道。”刘红云哽咽着说。

“咋了?你哭了?”赵石头不知怎么回事,丈二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事儿,没事儿。”刘红云擦了把眼泪说。

“你肯定有事儿,没事儿哭啥哩?”赵石头说,“我给你说叫你当心它,是怕它伤你,我又不杀它。”

“不是。”刘红云说,“我是想秀娟姐——,没,没什么。你累了,坐下歇会儿吧。”

“我不累。”赵石头说着回头看了看洞外,大灰狼正好也在洞外向洞内看,他咽了口唾液,压低声音说:“它是通人性,它越通人性,我心里越没底儿。你真得当心点儿,你的生命不光是你自个儿的。”

“我知道。”刘红云低下了头,脸上泛上了红晕。她越来越感到面前这位男人可敬,能文能武,心细如发,对人体贴入微,有这样的男人在身旁还怕什么呢?!

“我得去拾点儿柴禾,夜长,这点儿不够。”赵石头说着又转身走出了山洞。

赵石头在树林中一直待到看不清东西才收手。他就是这么恨活(5),一直干到不能干为止。他把捡到的干柴用藤条捆起来捆了两捆,一手提一捆,提起来却走不动,干柴长,在树林间磕磕碰碰的。他放下一捆,提起一捆走,走出树林,又回来取另一捆。

赵石头把两捆干柴搬进洞内,刘红云感叹道:“捡这么多啊。”

“多烧点儿,也暖和。”赵石头说着转向灶台,发现铁盆不在火上,就冲刘红云说:“你把它端下了,还不到时候哩。”他走到灶台前看了看盆里的粥说:“还得再熬会儿。”

“再熬一会儿就没了。”刘红云笑着说。

“你不知道,俺这山里的小米油多,多熬会儿,油都出来了,香着呢。”他端起盆看了看炉膛里的火说,“还行。”他说着又把盆放在火上,折了两根干柴塞进炉膛,盆下又腾起了熊熊火焰,盆里的米粥又“吱吱”地响了起来。

“还熬啊,再熬就不够喝了。”刘红云叫道。

“你能喝多少?”赵石头回头看着刘红云问。

“我喝不了多少,我是怕不够你喝。”刘红云说着低下了头,声音也降低了。

“我不喝,等会儿回村里有吃的。”赵石头淡淡地说一句。

“你还出去?”刘红云瞪大眼睛问。

“我不是给你说过了想回家取点儿东西。”赵石头看着刘红云不解地说。

“不行,你不能回去。”刘红云的脸立马阴沉下来。她说了这句话感到不太合适,又小声盯上一句说:“要回明天回。”

赵石头苦笑一下,淡淡地说:“大白天回去,不是往还乡团枪口上撞吗?”

“我是说,你太累了。”刘红云喃喃地说。

“没事儿,我骑马。”

“那你先躺会儿。”刘红云说着坐起来要下炕。

“不,不用,我不躺。”赵石头摆着手说。

“你必须躺,不然,我不让你回去。”刘红云走过来一边拉赵石头一边说。

“别拉,我不躺,我真的不死慌(6)。”赵石头一边推刘红云的胳膊一边说。

“不累才怪呢,忙乎一天了,去,躺会儿。”刘红云又推着赵石头说。

“哎,你的腿,能站地了。”赵石头突然发现刘红云下炕、拉他、推他都是两条腿用力,没有单腿蹦,惊奇地问。

“早就能了。”刘红云笑着说,“我给你说了,子弹取出来就不那么胀疼了。”

“噢——。”赵石头看着刘红云笑着点了点头。他想刘红云能瘸着走路,许多事就好办了,最起码能应急,对狼的防范也能灵敏一些,现在有狼站岗,趁刘红云吃饭的功夫不如睡上一觉儿,睡醒了再下山回村。想到这儿,他扬起声调儿笑着用询问的口气说:“那,那我就挺(7)一会儿?”

“躺下,快去躺下。”刘红云又推了赵石头一把笑着说。

“那,中,我躺会儿。”赵石头学着刘红云把“挺”说成“躺”,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口,将上午竖在那里的一捆玉米秆放倒,一屁股坐了上去。这是他为自己睡觉准备的。

刘红云见状指着石炕说:“你躺炕上吧,躺好了,睡着舒服。”

赵石头躺在玉米秆上说:“我这人躺哪都一样,一沾床就着。”

“那你就踏踏实实地睡一觉儿。”刘红云走到灶台前看着大铁盆说完,对着盆上的蒸气吹了吹,看了看盆里的粥。

“再熬一会儿,听到‘噗’声了再端下来。”赵石头躺在玉米秆上闭着眼睛说。

赵石头今天确实很累,但他躺在玉米秆上就是睡不着。不是今天没有床,以往他往地上一躺,不一会儿也就睡着了。今天,他满脑子不是想这个就是想那个,归结起来,又什么都没想。他听着刘红云走到灶台前看盆里的粥,听着刘红云走到石桌前擦石桌和石凳,听着刘红云翻他们的包袱,听着刘红云的呼吸声……

赵石头听着听着突然听到大铁盆里传来了“噗噗”声,就睁开眼睛对刘红云说:“中了,端下来吧。”

“你没睡着?”刘红云惊异地问。

“没有,睡不着。”

“你不是说一沾床就着吗?”刘红云把汤盆端下火笑着问。

“我,我今儿个,不累。”赵石头结结巴巴地说。

“不累啊,那就起来吃饭吧。”

“我不喝。”赵石头急忙侧过身背对刘红云说。

刘红云笑了,笑着说:“没人让你喝呀,我是说让你起来吃点儿东西。”

“我不吃,你吃吧。”

“就我们两个人,你不吃,我好意思吃吗?”刘红云噘起了嘴不高兴地说。

“好,我起,吃点儿馍。”赵石头想了想,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他走到柴捆前,抓起两根折了折,折成小节,塞进炉膛,炉膛里顷刻间升起了火焰。炉火烧着干柴,不时地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声。

赵石头走到石桌前,伸手就拿小包里的烙饼。刘红云照着赵石头的手背就是一巴掌,沉着脸说:“洗洗手。”

赵石头走到木桶前,左手将水桶掀歪右手接着水抓挠似地洗。刘红云拖着伤腿走过来,不声不响地替他掀桶。他双手对合接着水洗了几把,然后接过水桶对刘红云说:“来。”刘红云也双手对合接着水洗了洗手。

两个人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到石桌前,面对面坐在石凳上。赵石头看了看石桌又站起来,把汤盆端过来放在石桌上,对刘红云说:“就端着盆喝吧,没人笑话,这盆既当锅又当碗,锅碗盆合一了。”他说着自己反而笑了起来。

刘红云毫不客气地端起盆慢慢地喝了两口,把盆放下,啧啧嘴,冲赵石头笑着说:“真香啊。”

“爱喝我明儿了(8)还给你熬。”赵石头撕下一块烙饼递给刘红云说。

刘红云接过赵石头递过的烙饼咬了一口,又冲赵石头一个甜甜的微笑。笑罢,她端起盆对赵石头说:“你喝两口,尝尝。”

赵石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心想,她刚沾过口,怎么让我喝,这样——。他急忙推着盆结结巴巴地说:“啊,不,我不喝,不喝,你喝吧。”

“喝点儿吧,我喝不完。”刘红云见状脸上也泛起了红晕,说话也不自然了。

“就恁些儿(9),专门给你熬的。”赵石头低着头轻轻地说。他没有喝上米粥,却像喝了一盆烧酒,脸烫得厉害,热辣辣地直到脖根。

“我喝不完。”刘红云也低下了头喃喃地说。

赵石头没有接话,只是慢慢地嚼嘴里的烙饼。山洞里一下子安静了,静得能听到炉火火苗的欢跳声。

灶台上的炉火着得正旺,把灶台的上方映得通红,把山洞的前半部映得晕红,把整个山洞映得朦朦胧胧。赵石头的眼睛就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红纱,在昏暗的山洞里看什么都是若隐若现、虚无飘缈的。刘红云的短发蓬松着,就像冬季城里孩子头上戴的马壶帽。一双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一眨一眨的,像两潭清水,更像两把插进赵石头怀里的挠痒刷,把赵石头挠得不知如何为好。那张不大也不小的嘴,咀嚼着烙饼,就像咀嚼着赵石头的心。赵石头有意避开她的眼光,又情不自禁地去看她那张笑脸。朦胧中,她那妩媚的身影,让赵石头的心颤动。

刘红云看着赵石头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烙饼,塞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喉咙蠕动着,很难下咽。心里一阵酸楚,急忙端起大铁盆对赵石头说:“喝口汤吧。”

“啊,不——”赵石头抬起头看了刘红云一眼,两个字没说全就噎住了。他“啪”地一下把烙饼扔在石桌上,跑到水桶前去喝水。可是,水桶里的水不多了,他把桶侧倒着让水流到桶口,头却怎么也抵不到位,喝不着水,憋得他满脸通红。他索性往地上一趴,对着桶口喝了起来。

刘红云看在眼里,心里又一阵酸楚涌起,眼泪就涌进了眼眶。她哽咽着说:“放着汤不喝,喝什么水呀。”

赵石头从地上爬起来,拍了一下身上的土,回头看了刘红云一眼,急忙走出山洞,在洞口“扑扑嚓嚓”地把身上的土打干净,用胳膊拭了下噎出的泪水。狼瞪着绿幽幽的眼睛看着他,摆摆头“呜欧——呜欧——”地叫了两声。

赵石头狠狠地瞪了狼一眼,转身走回山洞。狼跟在他的身后走到洞口,看着他的背影冲洞内又低叫两声。

“乖,过来。”在一团红晕笼罩中的刘红云冲洞口招了招手,轻轻地说。

“唉——。”心乱神离的赵石头,懵懵懂懂地看到刘红云在冲他招手,认为刘红云在叫他,就应着向石桌走去。

刘红云的心里本来像倒了五味瓶挺不是滋味的,看到赵石头的反应涌上一阵欣喜,心想,这男人是石心石肺呀还是故意装傻呢?不论是什么,赵石头的这一反应都让她高兴。可是,她故意紧绷着脸,没好气地说:“谁叫你了!”

此时,狼从赵石头的身后跑到刘红云的面前,哼叫着用头拱刘红云的胳膊。刘红云一边用眼的余光瞥着赵石头,一边抚摸着大灰狼的皮毛说:“你才是妈的乖呢?他乖个屁!不听妈的话,噎着了吧,活该!人家是看这汤妈喝过了,妈沾过嘴,嫌脏。他嫌妈的嘴脏,你不嫌。来,乖,他不喝,妈给你喝。”刘红云一边叨叨,一边端起大铁盆就要喂狼。

赵石头听着刘红云那指桑骂槐的话气得就想跺脚,又看到她端着米粥真要喂狼,一个箭步跨上去,一把将盆夺下了来,冲刘红云吼道:“干啥呀你?”

“喂狗。”刘红云把头一仰毫不示弱地说。

“这是专门给你熬的。”

“我是专门给它喝的。”刘红云把头又向上仰了仰,朝左肩一歪,噘着小嘴,瞪着那双大眼睛看着赵石头。既像赌气,又像撒娇。

“它是狼。”赵石头把汤盆轻轻地放在石桌上,用他那双小而聚光的眼睛瞪着刘红云那双大而水汪的眼睛压低声音说。

“狗。”刘红云的头歪得更狠了,声音也挑了起来。不过,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生气的表情,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好、好、好,狗、狗、狗,别把脖子歪断了。”赵石头坐在刘红云对面的石凳上,一边笑一边用双手在石桌上做了个捧东西的姿势由歪至正地旋转着。

“你——”刘红云举起巴掌照着赵石头的手软绵绵地打了一下,软绵绵地说:“讨厌,你骂我。”

赵石头就像触电似的急忙把手缩回去,举在额前。回味自己说的话,还真有骂刘红云的意思。他由衷地赞叹刘红云反应敏捷,也在心底为自己的话能起到一语双关的作用而感到高兴。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赵石头一边摆手一边笑着说,“不像有的人,尽想着法儿骂人。”

“谁骂你了?”刘红云挑了赵石头一眼,回头轻轻地拍了大灰狼一巴掌说:“乖,看门去。”

大灰狼看了看赵石头,又看了看刘红云,不情愿地向洞外走去。

“快趁热把汤喝了吧。”赵石头将汤盆朝刘红云面前推了推说,“我给你把馍烤烤?”

“不用。把水提来,我洗洗手。”

“不是刚洗过吗?”

“我摸狗了。”

赵石头也不说话,站起来,把水桶掂到刘红云身边,为刘红云倒水洗手。他在心里骂,穷讲究个啥,拔拉(10)两下狼手就脏了?你说它是狗,那么喜欢它,怎么还嫌它脏呢?

“你也洗洗。”刘红云洗罢,一边甩手上的水珠一边说。

赵石头瞥刘红云一眼,没说话,也没洗,把桶放到了原位。

“你手粘土了,洗洗。”刘红云见赵石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提高声音冲赵石头喊。大有大人训斥孩子的气势。

赵石头又瞥了刘红云一眼,掀侧桶,抓挠似地将两只手洗了洗。

“你肯定在心里骂我了。”刘红云用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赵石头说。

赵石头一怔,将甩水珠的双手举在半空中,瞪圆眼睛看着刘红云。刘红云笑着说:“我不但知道你在心里骂我,还知道你骂的是什么。”她看着赵石头把眼光移到了别处,不再看她,就说:“你在骂我穷讲究,骂我那么喜欢狗,还嫌狗脏。”

“你咋知道哩?”赵石头惊讶地看着刘红云问。

“我能掐会算。”刘红云得意地笑了。这是赵石头看到刘红云最开心的一笑,两片红润的嘴唇张得不大也不小恰到好处,将左侧那堆虎牙露出了一点点,使那张美丽的长方脸笑容丰富了许多。赵石头看呆了,眼前的女人真是美若天仙啊。他本来想说“你能掐会算还把狼当成了狗。”可是,他大张着嘴没有说出,他要克制自己不与刘红云调侃。在这寥无人烟的深山沟里,在这黑灯瞎火的山洞中,已经成了他们的二人世界,男的年轻,女的漂亮,对二十郎当岁的男女在生理上心理上都是一种挑战。白天他抱刘红云的时候,心里多少就有点异样,现在回味起来别有一番滋味。他低下了眉,不看刘红云,拿起他刚才丢在石桌上的烙饼撕一块塞进嘴里。

刘红云见赵石头不说话,心里也没了底,脸上的笑容悄然隐去。她也拿起烙饼撕一块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看向洞外。黑洞洞的洞口放大了空间,她却什么也看不见,回望空旷朦胧的山洞,两匹马眨着温柔的眼睛,看着他们这一女一男。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说不清。看了看眼前这个有点拘束的男人,把口中的烙饼咽了,怯怯地问:“你去找孟春桃,有消息吗?”

“有。”赵石头低着头应了一声,又把一块烙饼塞进嘴里慢慢地嚼。

“她在哪里?”刘红云急切地问。

“将军寨。”赵石头一边嚼口中的烙饼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那,你怎么没把她带回来?”

“见都没见着,还能带回来?”赵石头咽下嘴里的烙饼,一脸不悦地说。

“你没见到她?”

“没有。”赵石头少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接着说:“她做了压寨夫人,新婚避丧,牛寨主不让见。”

“她做了压寨夫人?”

“嗯。”赵石头点了点头说,“凤屏寨把她劫去后,送给了将军寨的牛寨主。”

“不可能?”刘红云“腾”地把手中的烙饼放在石桌上,摇了摇头,急切地说:“她怎么能做压寨夫人呢?不行,我得去看看她去。”刘红云说着就要起身。她们四个姐妹已经牺牲两个了,现在有了孟春桃的消息,怎么能不让她冲动呢?!再说,孟春桃的身上还带着一块藏宝图呢。

“别费劲儿了,我都见不了,你去了也白搭。”赵石头抬起头看了一眼刘红云说。

“我怎么不能见?你是——”刘红云话到嘴边不说了,她想说“你是死了老娘人家避丧”,又怕触疼赵石头的伤疤。她看着赵石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石头又撕下一块烙饼塞进嘴里,一边慢慢地咀嚼,一边看着刘红云,看得刘红云不知所措地又坐在石凳上。

赵石头咽下嘴里的烙饼说:“他不让你见总能找到不让你见的借口。不是我说你,就你自个儿(11)去,是自投罗网,有去无回。”

“他敢。”刘红云底气不足地回应一句。

“到了山寨就由不得你了。”赵石头瞥了一眼刘红云说,“牛寨主说七天之后让我们见她。”

“七天之后——”刘红云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对,七天之后。”赵石头正视着刘红云,推了推汤盆说:“快把汤喝了吧。到时候你的伤也快好了。”

“到时候我们一块儿去。”刘红云说着抱起汤盆对着口喝了起来。诺(12)大的铁盆罩住了她的头,罩住了她的上半身。她一口气喝了一大半,放下盆,看了赵石头一眼,很夸张地说:“啊,撑着我了。”

赵石头看了看大铁盆,盆里分明还有一半米粥,心想,至于吗?就喝那点汤。他不屑一顾地瞥了刘红云一眼,只见刘红云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前像模像样地揉搓。刘红云的动作使他突然想起了水仙,在家里饭菜不多的时候,水仙经常用这个动作劝他多吃饭,刘红云是不是……

赵石头一边想一边往嘴里塞烙饼,塞多了,伸着脖子难以下咽。

“喝口汤吧。”刘红云看在眼里把铁盆向赵石头面前推了推说。

“不,不,我不喝。”赵石头急忙冲刘红云摆手说,谁知这一说话噎得更狠了。

“你不喝我就喂狗。”刘红云愤愤地说着就要起身端盆。

“别。”赵石头本来就噎得够呛,急忙抓住盆,端起来喝了一口。他伸着脖子把嘴里的粥和烙饼咽下,又咬着盆沿闭着眼一口气将盆里的米粥喝完。

赵石头把铁盆放在石桌上,见刘红云正看着他笑,脸“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脖根,低下头,站起来,端起盆,掂起水桶,向洞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把人家的桶和盆送回去,再回家找些要用的东西。”

“你——,别走。”刘红云也弄不清楚她为什么喊出了这句话。

赵石头一怔,停住脚,看看手中的水桶和铁盆,走出洞外,把水桶里的水倒进盆里,刷了盆,将刷过盆的水倒向平台下。狼瘸着腿跳下去,在那片湿地上嗅了嗅,又瘸着腿返回平台。赵石头眼前立即浮现出他倒刘红云的血水时,狼跳过去用舌头舔地上的水和泥土。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狼,它真是狼。”赵石头走进山洞,看了一眼刘红云,冷冷地说出了他一直在心里念叨的一句话。

“你别走。”刘红云又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她不想说却脱口而出的话。

“咋了?你害怕?”赵石头看着刘红云不自然地问。

刘红云没有说话,冲赵石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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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么。

(2) 躺。

(3) 今天晚上,或今天夜里。

(4) 溢,汤锅里的汤因加热而聚气鼓胀溢出锅外。如锅淤了。

(5) 形容干活不怕出力,不怕费时,自己不满意不收手。

(6) 累。

(7) 躺。

(8) 明天。

(9) 那么点。形容少。

(10) 抚摸。

(11) 自己。

(12) 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