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石头太累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但他不敢合上一眼,强打着精神注视着大灰狼……
刘红云依在洞门口看着赵石头一蹦一跳地走下山坡,忍不住泪流满面。她从内心里感到赵石头太累了,从心底深处敬佩赵石头。前天夜里,她没有被迷药迷倒,是让王长贵给点了穴才不能动弹的,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赵石头追上去,与王长贵的对话和战斗,她都清清楚楚。只恨自己动弹不得,要不然,她会像今天这样与赵石头配合把凤屏寨那伙人消灭干净。她真不知道赵石头是怎么说服土匪放她们的,如果赵石头去的不及时,也许她和李秀娟就被王长贵那些好色之徒糟蹋了。王长贵点了她们的穴,她们动弹不得,还不是任人摆布。赵石头那矫健的身体、百发百中的枪法、不知疲倦的干活和不凡的谈吐都让她由衷佩服。更可敬的是他对自己百般的呵护和体贴,心是那么的细,想得那么的周到,临走,不但把所有的枪都装满了子弹,还在门口放了个坐石,并在石头上垫上了衣服。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勇猛又这样细心的男人,让人敬佩,让人心痛。
刘红云擦干了眼泪,坐在洞口赵石头为她垫有衣服的那块坐石上,从怀中掏出李秀娟和张淑珍保管的两块丝巾,拿在手里怔怔地看着,那紫红颜色就像似两位死难姐妹的血。
刘红云把两块丝巾打开,叠放在一起。两块丝巾大小一样,上面绣着精美的山水画,只是丝巾上的图案不同而已。张淑珍是抱着一死的信念把丝巾藏进她的内衣口袋的,多亏张淑珍没有带在身上,要不然,就会失去一块。那一块在孟春桃手里,赵石头不知能不能见到孟春桃,孟春桃不知把那块丝巾弄丢了没有。现在,三块丝巾都落在了她的手里,只要找到孟春桃,找到孟春桃保管的那一块,将四块丝巾合在一起,就是一幅完整的山水画,就是太平军的藏宝图了。她真不明白,当时,她们四个人怎么一致同意把丝巾平四份了,说是为了安全,分开管理,现在问题出来了,要是丢了一块,那藏宝图就不完整了,也可能就因为少了那一块,人们就永远无法找到那些宝藏了。
她们姐妹四个仔细研究了这幅藏宝图,可是怎么也没有弄清楚宝物藏在什么地方。现在,李秀娟和张淑珍走了,孟春桃的下落不明,这三块丝巾再也不能让它们分开了,就是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把它们弄丢了。老王说,这幅图比她们几个的性命都贵重。
刘红云解开上衣,从内衣里拆下自己保管的那块丝巾,把三块丝巾叠在一起,放进怀里藏好,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注视着四周。
太阳渐渐地移到浮戏山的西边,把光辉直照在千佛画像崖上,给佛像涂上了一层金色,绝壁上的松柏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翠绿挺拔。整个石崖以它那伟岸的身躯矗立在阳光下,面对众小山,大有君临城下之感。众小山背对太阳,显得有些暗淡,各色杂树却不甘寂寞地在阳光折射的光辉下拼出最后的力气争奇斗艳。山谷中的泉水不知疲倦地欢叫着涌向玉仙河,河水又把一个个深潭连成一串,翻着浪花向前奔去。山风时不时地吹上一阵,吹得山坡上的植物左右摇摆,吹得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响声。
刘红云坐在洞门口静听着天籁之音。太阳直照在她的身上,烤得她暖洋洋的。她想,赵石头真会选地方,背靠立刮陡崖猴猿难攀的石壁,面对沟深岭远只有一条小道的山谷,她刘红云端着一把手枪坐在这里,再多的人也别想攻上来。想着想着,她掂起枪对准了小路的最远点。
刘红云掂着枪向前、向左、向右地试举了一会儿,把枪放下,将目光移向左边的石崖。那石崖距洞口四五十米,原本与千佛画像崖一体,崖顶的山势比洞上的山势低了许多。它没有像千佛画像崖那样一泻到底,而是分成两节,下边那节崖顶约一米来宽,上面长着两棵松树和一些杂草灌木。两节石崖高低相差不多,有十四五米,赵石头说的没错,一般人不会从那里走,就是有人从那里下来,刘红云这一把手枪也能把他们一一撂倒在这无遮无拦的平台上,根本接近不了山洞。
刘红云刚想到这里,突然发现一个黑影从高高的山顶一跃跳到了下边那节石崖上,打了个滚,又跳下第二节石崖。
刘红云一惊,提枪指向那个黑影,并用眼的余光注视着崖顶的动静。她已经从那第二跳里断定,跳下来的不是人,是一条狗。只见那条狗“呜欧”地叫了一声,站起来,又跌倒了。接着又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刘红云这边走来,走得很慢,走到了距刘红云有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下来,瞪着那双闪着绿光的眼睛看了看刘红云,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刘红云看看左边的山顶上并没有动静,洞下的小路上也空无一影。她端起枪,仔细地观察面前这条狗,跟她在白洋淀养的那条“大青”几乎一模一样,一身青灰厚密的皮毛,肚子下长着一道白毛,犹如一身青灰色衣服压了一道白边。她天性喜爱动物,从小到大,别的女孩都怕狗,她却不怕,再凶的狗,她上前说几句话,那狗就跟她玩上了。“大青”就是缴获小日本的战利品,通过她的训练,“大青”还立了大功呢。
刘红云静静地等了约十分钟,看看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冲那条大灰狗叫道:“喂,啧啧,过来,过来。”
刘红云一连叫了好多遍,那狗就是一动不动。她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到狗的身边,那狗也不理会。她想,狗可能死了。就撑着石头站起来,扶着石壁单腿蹦到狗的面前。她蓦然发现那狗还活着,肚子一鼓一鼓的,那是喘息的标志。狗斜看着刘红云,眼睛眨巴着,闪着绝望的恐惧和微弱的祈盼。狗走过的地方抛洒着点点血迹,狗的身下渗着殷红的血。她知道,狗受伤了,但是,这条狗跟她不熟,她不能直接去抚弄它,她得先给它培养感情。
刘红云又扶着石壁单腿蹦着蹦回山洞,取出干粮,把一块烙饼送到狗的嘴边。狗用鼻子嗅了嗅,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见狗不吃烙饼,就取出张三旺送他们的那只兔子,撕下一块兔肉,叫一声:“大青,吃饭了。”把兔肉扔到狗的嘴边。狗又用鼻子嗅了嗅,抖出全身力气一口将肉吞进嘴里。她看着狗那贪婪吞食的样子,感觉到这个生命的可怜和无助,她又喂了一块,狗又挤足力气吞进嘴里。她高兴了,又撕下一块,一边扔到狗的嘴边一边抚摸狗的身子。那狗温顺地像只绵羊,在她的抚摸下,吞食着送到嘴边的一块块兔肉。就这样,她一块一块地喂,每喂一块都叫两遍“大青”,狗一块一块地吃,每次听到刘红云叫“大青”,眼睛都为之一亮。
刘红云在不知不觉中把那只兔子喂没了。她把空袋子在狗的眼前晃了晃,放在了狗的嘴边,狗又一下子吞进嘴里,嚼了嚼,又吐了出来,伸出长长的舌头舔那袋子。狗贪婪地舔了一会儿,就闭上了嘴巴,合上了眼睛。
刘红云又将烙饼送到狗的嘴边,狗还是嗅了嗅,没有吃。她收回袋子,用力推了推狗的身子,狗便自觉地把身子翻了翻。她将狗的身体检查一边,发现狗的左前腿伤了,大腿内外两侧被利器划伤,肉翻卷着,渗出殷红的血,小腿断了,失去了一小节,白骨裸露在外,骨周围的肉血乎乎的粘满了土。狗躺在地上勾着头舔着腿上的血。
刘红云又单腿蹦回山洞,取出她带的绷带,跪在地上给狗包扎,包扎好了,她也折腾出了一身汗。狗勾着头看了看包扎好的腿,“呜欧呜欧”地叫着,像个撒娇的孩子用头拱着刘红云的怀,刘红云推了狗一把,狗就伸出舌头舔她的手。那舌头湿湿的、软软的、温温的,舔得她痒痒的,舒心极了。她从救助狗的过程中感到了宽慰、感到了满足、感到了幸福。
终于,刘红云感到跪得累了,跪得她的膝盖发疼。她撑着地慢慢地站起来,蹦到洞门口坐了下来。狗也支撑起身子,用三条腿走路,跳到洞门口卧在她的面前。
刘红云一边抚摸着狗的皮毛,一边唠唠叨叨给狗说话,狗也“呜欧呜欧”地应和着她,陪她度着寂寞的时光。
“呜欧——,呜欧——。”狗突然轻轻地叫着用嘴拉刘红云的胳膊,刘红云挣脱了。狗再次用嘴叼她的衣袖,她又挣脱了,还装出要打狗的样子轻轻地在狗的头上拍了一下,笑着说:“别淘气,再淘气,打你了啊。”
“呜欧——,呜欧——。”狗冲她摇了摇头,又用嘴叼她的衣袖。她不挣了,笑着对狗说:“好,你叼吧,往那拉。”说着放松了胳膊,那胳膊就被狗拉向路口的方向。
刘红云不看便罢,看了大吃一惊。原来,小路上出现一个人影。那人背着一个大包袱,牵着一匹枣红马,正一步一步地向千佛画像崖攀来。
“赵石头回来了。”刘红云惊喜地叫出声来,她拍了拍狗的脑袋说:“不怕,乖,是哥哥回来了。”刘红云说着撑着石块儿站起来,冲赵石头扬了扬手喊:“哎——,赵——”
“喊啥哩喊?!”赵石头低吼一声,刘红云吓得吐了下舌头,低下头拍了拍狗的脑袋笑着说:“对不起,妈妈差点犯错误。”
狗冲她“呜欧——,呜欧——”地叫着摇头。
赵石头走上平台,把马缰绳交给刘红云,背着包袱进了山洞。狗站起来躲在刘红云的身后,不敢伸头。
赵石头放下包袱,回转身要卸马背上的东西,突然发现刘红云身后的黑影,吓得他大叫一声:“狼。”一把将刘红云拉进怀里,抬脚向那黑影踢去。那黑影机警地一跳,闪开了。
“什么狼?是狗。”刘红云挣脱赵石头说。
“狼。”赵石头看那物向后退了几步,一边喊一边掏枪。
“是狗。”刘红云拉住赵石头的手说:“我们玩了一下午了。”
“玩一下午?”赵石头瞪大了眼睛问,“它没吃你?”
“你说什么呢?”刘红云说,“它是一只狗。这狗你可能没有见过,我在白洋淀养了一只,是从日本鬼子那里缴来的,可通人性了。”
“它是狼,不是狗。”
“它呀,叫狼狗。”刘红云把声调抬得高高的,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狼就是狼,啥狼狗?!”赵石头没好气地说。
“它确实是狼狗。”刘红云见赵石头那么认真,也认真地对赵石头说:“它受伤了,我给它包扎好了,它就留下来不走了。”
赵石头看了一眼那物,只见它翘着那只扎着绷带的左前腿,三条腿站地看着赵石头,满目是乞生哀求的眼神。赵石头冷冷地问:“它的腿是咋伤的?”
“这我哪里知道?”
“是不是前腿两边被刀子刮破了?”赵石头没好气地问。
“嗯。”刘红云点了点头说:“小腿也断了,少了一节。”
“它是被猎人下的铁夹子夹住了,自己把腿咬断的。”赵石头愤愤地说,“俺这里打猎都下套子和夹子,只有狼被夹住后才会咬断自己的腿跑掉。”
“它不是狼,是狼狗。”
“是狼。”赵石头说着又要掏枪。
“不许你打它。”刘红云拦住赵石头说,“它可通人性了。刚才你回来,我没看见,还是它提醒我的呢。”
赵石头听了刘红云的话,再看那狼,狼冲他摆摆尾巴,仰仰头,一副自豪的样子。赵石头感到奇怪,要是狼,它围着一人转,是想乘机把人吃掉,可是,有了第二个人,它就会自己跑掉逃命。可是,它没有跑,难道它真的是只狼狗?赵石头见过狼狗,见过巩县城东首富新中村大财主张诰家里的狼狗,也见过张雨霖村公所里的狼狗,还打死过日本兵两只狼狗,但是,他没见过狼,只是听村里人说狼有多么多么狡猾,多么多么凶残。讲狼与狗的区别,狼的尾巴是直的,狗的尾巴是弯的;狼的尾巴是拖着的,狗的尾巴是撅着的。赵石头仔细观看,面前这只尾巴是直的,像一把日本军刀,但是没拖,有点向上翘的意思。这把他弄糊涂了,怎么辨别呢?他不知道怎么分辨,但在他的潜意识中已经认定这畜牲就是狼。
赵石头心里着急,但是,看着刘红云一副无畏无惧的样子和那狼不愿离去的神态,也没有办法,只有见机行事,枪林弹雨都过了还怕只狼吗?他一边卸马背上的东西,一边警惕着身边这只狼。他发现门口有一块烙饼,灵机一动,捡起来扔给狼。他知道,狼是不吃粮食的。在他弯腰的一刹那,脑海里涌现出了山里人的一句俗话——“狗怕摸,狼怕呵。”意思是狗怕人从地上捡石头打它,狼怕人吆喝来帮手和猎狗。
“是狼,真是狼,没有一点狗的特性。”赵石头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因为在他弯腰捡烙饼时,狼没有动而是瞪着一双绿眼睛看着他;在他把烙饼扔向狼时,狼也没有动,还是先看看他,然后,怯怯地低下头嗅了嗅,没吃。
“它不吃,我刚才把那只兔子给它吃了。”刘红云笑着说,好像她做了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怪不得它不吃你哩?原来它吃饱了。”赵石头瞥了一眼刘红云说。
“你说什么呢?”
“它真是狼。”赵石头俯在刘红云耳边低声地说,“你赶快把它轰走,不然,我打死它。”
刘红云不高兴地噘起嘴,扬起右手“轰”狼:“乖,走吧,走吧,哥哥不让你在这里。”
狼不但没走,还仰着头,拖着那军刀似的尾巴,翘着受伤的前腿蹦到刘红云身旁,伸出它那湿湿的软软的温呼呼的舌头舔着刘红云的手,一边舔一边摆着它那条直尾巴。
赵石头听了刘红云的话,鼻子都气歪了。心里想,听说城里人养狗养猫,和人一样称呼,你们白洋淀也这样啊?!是不是有意在骂我,说我是狗、是狼。想到这,赵石头不满地回头看了一眼刘红云。不看便罢,一看大吃一惊,他一步跨上去,冲狼一扬手一跺脚大喝一声:“哧——”那狼吓得用三条腿支撑“噌”地一下向那两节断崖跑去。
“干什么呀你?!”刘红云有点生气地说。
“它是狼!”赵石头也没好气地说,“找死啊你!”
“它是狗。”刘红云也不甘示弱,红着脸争辩说:“你没看见它舔我的手吗?”
“看见了。”赵石头把脸转向一边说,“我没看见它吃你。”
“我今天就让你看看,它到底吃不吃我。”刘红云说完,看了看站在那两节断崖下的狼,冲狼扬了扬手大声叫道:“大青,过来。”那狼听到刘红云的叫声,就三条腿一蹦一跳地跑过来,站在刘红云的身边,用头拱刘红云的身子。刘红云依着石壁,一边抚摸狼的头一边说:“乖,不怕,不怕啊,哥哥不喜欢你,妈妈喜欢你。不怕,不怕啊。”
刘红云的话让赵石头哭笑不得。他在心里骂,这娘们,又占我便宜,他当妈妈让我做哥哥,高我一辈儿。他看了一眼刘红云和狼,心里直纳闷,难道自己真的认错了。
刘红云是个直脾气人,本来就得理不饶人,见赵石头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就故意拉下脸,一边捋狼的皮毛一边唠叨着给赵石头听:“看见了吧,天底下有这么温顺的狼吗?看看,是狼,还是狗。”她从头到尾地抚摸着狼,根本不看赵石头,她唠叨完赵石头又对狼说:“不怕,就跟着妈妈。哥哥会喜欢你的,哥哥这些天太累了,烦,心情不好。”刘红云说这话也是给赵石头听的,她一边说一边偷眼看赵石头。
赵石头瞪了刘红云一眼,脸一沉说:“你想跟它咋论咋论,别让它叫我哥哥。”
刘红云一怔,乐了。她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应该叫叔叔,应该叫叔叔,对不起啊。”
赵石头被刘红云的一本正经弄得哭笑不得,一甩手说:“你爱咋着(1)就咋着吧。”话虽这么说,但他在心里还是一直提防着狼。他看出来这是一只老狼,心里有点发怵。心想,是不是遇到狼精了,刘红云说得没错,哪有这么温顺的狼?
赵石头把它从牛半山那里带回的刀子拿出来,大小五把,他把最小的一把递向刘红云,问:“中吗?”
刘红云拿到手中看了看,又看了看石炕上的几把,对赵石头露出甜甜的一笑,点了点头,用河南话说:“中。”她又看了看赵石头带回来的其它东西,喃喃地说:“得想法消消毒。”
“嗨!”赵石头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后悔自己想得不周全,没有向将军寨要个锅盆什么的。他冲刘红云憨笑一下说:“我去找个东西,烧开水。”他说走就走,可刚迈出一步,就停住了。他看着那只狼偎依在刘红云的身边,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看什么呢?”刘红云见赵石头站在那里直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赵石头俯在刘红云的耳边低声地挤出一个字:“狼——。”
刘红云笑了起来,推了赵石头一把说:“你放心去吧,我们俩已经在一起待了大半天了,没事儿。”
“啥没事儿?它是个畜生,非常凶狠的畜生。”赵石头说,“我能放心吗?!”
“没事儿,我向你保证没事儿。”刘红云一边笑着说,一边用手捋了几把那狼的皮毛,狼温顺地用头亲昵地拱了拱刘红云的怀。
“不中,除非把它赶走,我才去。”
刘红云苦笑了一下,说:“不是赶了吗?它不愿走。”
“那,我也不去了,它啥时候走了,我啥时候去。”
“至于吗?”刘红云一本正经地抓起手枪,对赵石头说:“它敢咬我一口,我就要了它的小命。”
赵石头看刘红云一点畏惧都没有,只得说:“你一定当心,与它保持距离。”
“好,好,与它保持距离。”刘红云冲赵石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拍了拍那狼说:“乖,听话,去,卧那里,保持距离。”狼就按照刘红云指的地方卧下,那地方正是这只狼来时晕倒的地方。
赵石头见狼这么听话,更不敢离开了,生怕刘红云再有个三长两短。他护送的四个女人已经死了两个,孟春桃给牛半山当了压寨夫人,也回不来了,不能让眼前这个再有什么闪失了。想到这,赵石头对刘红云说:“我背你,咱们到一个老乡家里做吧,也好多个帮手。”
刘红云笑了起来,拍拍腿说:“小伤,又没伤着骨头,我自个儿(2)就能做,别拖累人了。再说,上午,你不是叫了,谁给你开门了?”
赵石头想想也是这样,就冲狼又扬了扬手跺了跺脚,狼卧在那里一动不动,瞪着眼看着赵石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赵石头只好对刘红云说:“你当心点儿。”
“放心去吧。”刘红云冲赵石头深情地点了点头。
赵石头冲狼摆了摆手,学着刘红云的样子说:“乖,走,咱们走。”
狼冲赵石头摇了摇头,“呜欧——呜欧——”地叫了两声。赵石头一甩头纵身跳到小路上,像上午一样一蹦一跳地向坡下跑去。
刘红云也像上午一样站起来扶着石壁看着赵石头的背影,只是这时候她没有哭,而是嘴角流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微笑。
狼用三只腿蹦跳着走到小路口,看着赵石头走下山坡,然后转过身冲刘红云“呜欧——呜欧——”地叫了两声。
赵石头生怕狼伤害刘红云,为了快去快回,他一路小跑。
赵石头跑到一户人家的大门前敲门,开门的是一位六七十岁的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山羊胡子”见他腰间插着两把手枪,吓得话都不敢说。赵石头对“山羊胡子”说:“老叔,我是山下亚沟的,想借个小锅脸盆啥的烧水用。”
“随便拿,随便拿。”“山羊胡子”抖动着他那花白的胡子说。
赵石头也不客气,径直走进石窑,发现门口放着两个木桶,提起一个。见锅台上放着一个有豁口的铁锅,拿起来,想想,又放下了。他看了看“山羊胡子”,又把窑内看了一遍,发现一个铁盆里盛着半盆水,他弯腰一只手把盆端起来,冲“山羊胡子”点了点头说:“就用它吧,我用完了就给您送回来。”
“山羊胡子”也不说话,看着赵石头把铁盆里的水倒在院子里慌慌张张地走出了大门,便踮着脚颠颠地跑到门口,把着门框向外张望。
浮戏山的泉眼多,千佛画像崖下的山路旁就有一处,赵石头早就看好了。他想,以前住在那个山洞里的人一定是吃的那口泉里的水。他跑到泉边,只见那泉向上涌着,在那方自然形成的水池里,像一朵盛开的雪莲花。水池像“山羊胡子”家里的铁锅一样有一个豁口,泉水从豁口处流出去,“哗哗”地叫着流入池下的石坎。奇怪的是,这么大的泉水,竟没有形成河,被石坎下的山坡吞没了,所以稍远一点根本听不到这里有水在欢叫。山泉就像一个赤裸裸的孩子,刚欢叫着跑出屋门,就被大人拉了回去。
赵石头蹲在山泉的豁口边,把水桶和铁盆仔细地刷了刷,走两步到泉涌的地方把木桶斜着摁下去。好家伙,看着不深,这么高的桶还探不到底。
赵石头右手拎着桶,左手掂着盆走近千佛画像崖,远远看见狼伸着血红舌头站在小路口,他心里一紧,加快了步伐。山洞的口一点点露出来,赵石头很快看到了洞口的底部,看到了他放的那块坐石,就是没有看到刘红云的影子,急得他大叫一声:“刘红云——!”
赵石头没有听到应声,紧接着又喊一声:“刘红云!”,还是没有回音。
“咚”、“咣”两声,赵石头放下水桶两步跨向洞口,正与单腿蹦着出洞的刘红云撞了个满怀。
赵石头一把将刘红云揽进怀里,低沉地说:“嗬——,你吓死我了。”
刘红云本来想学着赵石头说她的样子喝斥赵石头“叫什么?”没想到被人家一把搂在了怀里,不好意思地推了赵石头一把,轻轻地说:“你叫什么呢?”
“我——,你没事儿吧?”赵石头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刘红云的不好意思,双手扶着刘红云的肩膀,上下打量起刘红云来。
“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刘红云被看得不知所措,比被赵石头抱着还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赵石头放开刘红云,双手对着搓了搓,看了狼一眼,又看着刘红云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是在与狼共舞啊。”
“什么与狼共舞?它是狗,狼狗。”刘红云看着赵石头那认真劲,掩饰起自己的不好意思,认真地说。
“你呀,太没警惕性了。”赵石头瞥了刘红云一眼,爱怜地嘟嚷一句。
“我不用警惕,有大青警惕就行了。”刘红云说着望向洞外,大灰狼正蹲在地上伸着血红的舌头看他们。她冲狼扬扬手说:“乖,这次又是你先发现叔叔的,是吗?”
大灰狼看着刘红云“呜欧——呜欧——”地叫了两声,有种骄傲的神态。
刘红云看到洞前的水桶,就单腿蹦过去,趴到木桶上喝了几口水,仰起头感叹地说:“啊——,好甜啊。”
大灰狼看着刘红云又“呜欧——呜欧——”地叫了两声。
刘红云扬起手冲大灰狼招招,指着木桶说:“乖,来,喝水,妈妈知道,你也渴了。”
大灰狼就走到桶前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赵石头看刘红云和大灰狼能够如此和谐相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总之,他不像以前那么担心狼会伤害他和刘红云了。他走出洞拿起铁盆看了看,捡了三块大小相当的石块,回到洞里在灶台上一摆,把大铁盆坐上去试了试,正好。他笑笑,走出洞,看狼已仰起头不喝了,就把桶掂进洞里饮马,两匹马几下就把一桶水喝了个净光。
赵石头掂起桶冲刘红云笑了笑说:“我再打,顺便拾点柴禾。”
刘红云冲赵石头笑了笑,抚摸着大灰狼说:“乖,喝饱了吧?叔叔还得去打,叔叔多累啊。”
大灰狼低叫着用头拱着刘红云,赵石头无奈地摇了摇头,提着水桶跃上小路向山泉处走去。
赵石头在山泉周围捡了一些干树枝,折了一根藤条把干柴捆起来,到泉边洗了洗手,涮了涮桶,打满水,左手提着水桶,右手拎着干柴向山洞走去。
赵石头走到山洞口,见刘红云还在和大灰狼玩耍,就说:“你真把狼训成狗了。”
“这就叫本事。”刘红云笑着说,“狼也是灵性动物,若真能把狼训练成狗,那就造福人类了。”
刘红云看赵石头没接她的话,就一边抚摸大灰狼一边没话找话地说:“哎,你说,这狼狗是不是狼和狗交配生的?”
“俺是山里人,俺连狼狗都没见过,俺哪知道?”赵石头拖着他那河南腔阴阳怪气地说。他说完,觉得自己抢白人家姑娘不大合适,就接着说:“把火生洞里了啊,生外边一冒烟,哪都能看见,容易暴露。”
刘红云没有说话,她还真以为赵石头没见过狼狗呢。她单腿蹦着蹦到洞门口,依着墙看赵石头生火。
赵石头先折了一根玉米秆,用火柴点燃了干叶子,“呼”地一下玉米秆的叶子全燃烧起来,一会儿就引燃了玉米秆。
赵石头把点燃的玉米秆塞进灶台里,立刻就有一股青烟从灶台口冒出来,接着“腾”地一下,灶台口跳出一束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赵石头又向火里续了两根干玉米秆后,才开始折着干树枝向火里续,一边续一边对刘红云说:“准备吧,趁天还亮着赶快把子弹取出来,要不就得等到明儿个(3)了。”
刘红云单腿蹦着跳进洞里,立刻感到洞里增添了许多生气,她依在炕前看着炉火烧着铁盆,铁盆里的水在“吱吱”作响。心想,这火真是好东西。大灰狼跟在刘红云的身后走进洞,正赶上炉子里的干柴“啪”地一声爆响,在大铁盆下跳出许多火花。闻听炸响,又见火光,吓得大灰狼向后一跳,蹿出山洞。
刘红云见状,以为是赵石头吓了狼,就冲大灰狼扬扬手说:“乖,你在外边看着,妈妈要做手术了。叔叔不喜欢你,你就离他远点儿。”
“咋回事儿呀你?”赵石头不满地看了刘红云一眼,嘟囔着说:“你跟狼攀亲论辈老捎着我干啥?”
“你干嘛老欺负它呢?!”
“我咋欺负它了?”
“瞧你把它吓的。”刘红云看着大灰狼在洞口转悠着“呜欧——呜欧——”地叫,冲狼努了努下巴说。
赵石头看了一眼大灰狼,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吓它,是它怕火,怕响声。它是狼,不是狗。”
“它是狼狗。”刘红云重重地对赵石头说完,冲洞口的大灰狼招招手,柔声细气地说:“乖,放好哨,妈妈要做手术唠。”
大灰狼好像听懂了刘红云的话,低叫两声,看了看铁盆下熊熊燃烧的炉火,确认对自己构不成危害,转过身蹲在了小路口。
赵石头见刘红云站在炕前,指了指石炕,问刘红云说:“是坐着还是躺着?”
“坐着吧。”刘红云白了一眼赵石头,用挑衅的口气说:“我躺着你给我做手术啊?”
赵石头也白了刘红云一眼,没有说话,走到灶台前用右手的食指试了试铁盆里的水,然后对刘红云说:“快,把手洗干净,还不太热呢。”
刘红云单腿蹦过去,一下子把双手放进盆里,伴着一声“哎哟”“噌”地一下就缩了回来,一边甩手一边埋怨赵石头说:“你想烫死我啊?!”她见赵石头一脸迷茫,接着说:“我腿伤了,你再把我的手烫掉,你伺候我呀?!”
赵石头又用手试了试,苦笑着说:“对不起,是烫了点儿,是烫了点儿。”他一边说一边急忙把铁盆从火上端下来,掂起水桶向盆里兑了点儿凉水,又用手在盆里试了试对刘红云说:“镇暂儿(4)可以了,镇暂儿可以了。”说着,把水端到刘红云面前,让刘红云站着洗。
刘红云洗过手,坐在炕边。赵石头把铁盆放在火上,把五把刀子放进盆里,一边洗手一边洗刀,一直洗到水热得不能忍受了,才捞出一把最大的刀子拿在手里搅着盆里那四把小刀。
水开了,铁盆的水面翻起了浪花,发出欢快的叫声,水蒸气袅袅起舞,向上攀升。赵石头用大刀把四把小刀一个一个地挑到一块干净的绷带布上,然后拿到炕前。
刘红云已经做好了手术准备。伤口处缠绕的纱布已经解下,细白润滑的小腿下半部全被鲜血染红了。她看了一眼赵石头说:“把开水端来。”
赵石头走过去把铁盆端到刘红云面前,放在炕上。刘红云吃惊地看着赵石头说:“你怎么不垫点儿东西,烫坏了怎么办?”
“哪恁娇气。”赵石头谦虚地说着,伸手让刘红云看了看,以示无事。
刘红云白了赵石头一眼,拿起一块小绵丝醮着开水慢慢地擦起腿上的血来。擦完了,她拿起一把小刀,用刀尖摁了摁伤口,痛得她直哆嗦,血也流了出来。
“你会不会做啊?”赵石头见状问刘红云。
“这有什么会不会的?”刘红云白了赵石头一眼说,“只要把子弹取出来就得了。”说着,又拿刀尖在伤口处试。
“别动。”赵石头拿起一根绷带对刘红云说:“腿放平。”说着扶着刘红云把伤腿平放在炕上,接着就向刘红云的大腿处掏去。
“你干什么?”刘红云见赵石头摸自己的大腿,急忙抓住赵石头的手问。
“止血。”赵石头一边说一边用绷带把刘红云的大腿紧紧地扎住。
“噢,我把止血忘了。”刘红云不好意思地冲赵石头笑了笑说。她撑着石炕坐起来,又拿刀子在伤口处试了几试,把刀子递向赵石头说:“你来吧,我不行,下不了手。”
赵石头接过刀子说:“躺下,躺下好做。”
赵石头扶刘红云躺下,看看刘红云的伤腿,又说:“趴着吧,趴着好弄。”
“好了,做吧。”刘红云翻转身趴好了说。
赵石头又把刘红云的大腿扎了扎,拿起刘红云用过的小绵丝擦了擦伤口渗出的血,左手摁住刘红云的伤腿,右手持刀,用刀尖拨着伤口找子弹。刘红云咬牙坚持着,汗水止不住地从身上冒出来。
赵石头每次用刀触到伤口,刘红云就疼得抽动一下。赵石头找到了子弹头,用小刀探下去,刘红云“啊”地大叫一声。
蹲在洞外的大灰狼听到刘红云的叫声,“噌”地一下蹿进山洞,“嗖”的一下跳上了石炕,张开血盆大口,龇着牙冲赵石头哈气。它的牙比一般的狗牙都长,特别是靠后的四颗大牙又粗又长又尖,像四支明晃晃脱鞘而出的利剑,让人心颤胆寒。
赵石头吓得打了一个哆嗦,挥刀与大灰狼对峙。他一边晃刀一边哄大灰狼道:“去,出去。”
刘红云本来痛得无法忍受,出了一身透汗,看到大灰狼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她回过头,喘着粗气,抬起右手摸着大灰狼对大灰狼说:“乖,放哨去。妈妈要做手术,不能让人进来,去,听话。”她说着把手指向门外。
大灰狼好像听懂了刘红云的话,闭上了血盆大口,用它那锥子似的眼光看着赵石头。赵石头挥着手中的刀冲大灰狼学着刘红云的声调说:“去,乖,放哨去。”
大灰狼不情愿地低叫了两声,跳下炕,用三条腿一蹦一颠地向洞外走去。
“没看出,它还真护着你啊!”赵石头看着大灰狼离去,装作没事儿似的解嘲说。
“那是。你以后要欺负我,我就让它咬你。”刘红云忍着疼痛一边吸冷气一边说。
“它敢咬我,我——”赵石头想说“我就杀了它”,话到嘴边咽回去了,看了看刘红云那疼痛的样子,装作轻松地说:“好了,你先咬一样东西吧。”他见刘红云不说话,接着问:“衣服?还是秫秫秆?”
“我咬它干么?”刘红云没好气地问。
“我取子弹,怕你痛咬着舌头。”
“没事儿,你取吧,我能坚持住。”
“不中,你不知道有多大劲,别把舌头咬掉了。你咬根秫秫秆,我回一下刀就能把子弹取出来。”
“把伤口割大点儿,好取。”刘红云一边拿玉米秆一边喃喃地说。
“我怕碰着血管。”赵石头说着慢慢地把刀伸了下去,刘红云紧紧地咬着玉米秆,双手抓着石炕,一动不动地坚持着,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刘红云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差一点晕了过去,只听赵石头高兴地说:“好了,出来了,你看。”她强睁开眼睛看了一下那带血的弹头,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赵石头收拾完东西,把带血的水倒向洞外的山坡上,大灰狼蹦过去用舌头舔那带血腥味的地皮。赵石头见状,心头一紧,冲狼扬了一下手中的铁盆,跺跺脚,狼只是回头看了看他,“呜欧——呜欧——”地叫了两声,并没有跑。他想把狼赶跑,重复了几次,扬扬盆、跺跺脚,还向狼逼近几步,狼都没有退却,只是仰起头冲洞里“呜欧——呜欧——”地叫。他上前跳一步,装出用铁盆打狼的架势,狼一缩身,“噌”地一下从他的身边跑过,蹿进洞里,一跃跳上石炕趴在了刘红云的身旁,一边哼叫着,一边用它那双绿眼睛看着赵石头,一副可怜的样子,无论赵石头怎么哄它,它趴在炕上就是一动不动。赵石头无可奈何地放下铁盆。他本想趁刘红云晕睡的时候把狼赶走,没想到事与愿违,竟把狼赶到刘红云身边了。本想是避免危险,这样对没有知觉的刘红云来说就更危险了,弄得赵石头只能寸步不离了,眼睁睁地盯着他们。
赵石头太累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但他不敢合上一眼,强打着精神注视着大灰狼的举动。大灰狼卧在刘红云的身边也不敢松懈,用它那双绿眼睛注视着赵石头,生怕赵石头加害于它。一双黑眼睛瞪着一双绿眼睛,他们在对峙着、较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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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怎么办,或怎么样。
(2) 自己。
(3) 明天。
(4)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