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团的乡丁们按照分工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目标。尽管少了一个女人,马进财也不管那两个乡丁打谁了,还没喊“打”自己的枪就先响了。
赵石头、杨文彬在前,李秀娟和刘红云居中,杨文彬的两个随从断后,六个人走下天桥。赵石头回头看了看,已经看不见凤屏寨的寨门了。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问李秀娟和刘红云说:“哎,您俩儿在凤屏寨听没听到孟春桃的消息。”
“噢,听一个人说,送给谁了——”
“牛寨主。”刘红云接着李秀娟的话说。
“牛寨主?”赵石头心头一怔,回头看杨文彬。
“对。牛寨主。”李秀娟也进一步证实说。
“你们没听错吧?”杨文彬笑着问。他是怕什么来什么,一听刘红云说“牛寨主”就知道坏了事,李秀娟的进一步证实更使他感到事情的严重。但是,他还是故作镇定地笑着问。
“没错儿。”
“是牛寨主。”
李秀娟和刘红云不约而同地回答。
“不可能。”杨文彬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这十几个山寨,只有我们寨主姓牛,谁要是给他送个大活人,我还不知道?不是你们听错了,就是他们说错了。”
“文彬。”赵石头看着杨文彬的眼睛说,“咱既然成了兄弟,你就跟我说实话,到底有没有?”
“哎呀,赵队长,有没有你还不知道啊?”杨文彬有点激动地指着李秀娟和刘红云说:“你说说,她们是不是大哥帮你要回的。四把手枪,一箱子弹啊。大哥能花这个大价给你换人,还不把白捡的给你。仨都还给你了,还差那幺儿(1)吗?再说,这一天之内,你跑到将军寨两趟,见着了吗?听见人说了吗?我是不知道,你问问他们,也可以回去当面问大哥嘛!”杨文彬指了指跟随的两个喽罗说。
“没有,俺没见。”
“没见,俺也没听说。”二个小土匪看了看杨文彬说。
“好。”赵石头想了想对杨文彬说,“文彬,她们俩就交给你了。您先慢慢走,我回去问个清楚。”
“中,你快去快回。”杨文彬冲赵石头点了下头说。他想,拦也拦不住,还不如痛快地答应;牛寨主已经让张三旺和王长贵回去封口了,量赵石头回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关键是赵石头回来后再上将军寨咋办?
杨文彬等赵石头走后,对一个随从说:“你到响泉河去一趟,看家里有没有事儿。”那随身土匪多么机灵,一听就知道是让他回寨子报信,应了声“是”上马疾驰而去。待李秀娟和刘红云意识到那土匪可能是回去报信的时候,人马早已隐没在了山野中。
赵石头沿着回凤屏寨的路一边走一边想:凤屏寨已经把人放了,而且自己也在将军寨亲耳听到牛半山问王长贵,王长贵清清楚楚地说他只抢了三个女人。如果这么回去问,别说在张三旺和王长贵那里问不出一点消息,就是把全寨子的人都集合起来也问不出一点消息。只能私下里暗地里打听。赵石头想到这里,闪身钻进路边的灌木从中,他不能走正路,他要悄悄摸上寨子,悄悄地摸个活人问个清楚。
赵石头钻在丛林中。他根本看不到山顶上的寨子,看到的只是怪状林立、犬牙交错的大石头,一块块如熊似虎,或蹲或坐,或爬或卧,监视着山下的动静。青藤缠绕着石崖,翠柏高悬于空中,白云悠悠,苍鹰盘旋,雄险中带着几分神秘。山坡上乔木参天,灌木丛生,荆棘遍布,根本就没有路。
赵石头在树丛中钻来钻去,慢慢地向山上摸。刚摸了不到二十米,就听到旁边路上有脚步声,透过树木的缝隙,赵石头发现一个人从山上跑下来,手里还拿着个望远镜。这人就是二蛋,他听说把抢来的女人放了,急得追了下来。
“真是天助我也。”赵石头又慢慢地爬回路边,只见二蛋站在路边的石头上向下张望,看了一阵,便举起了望远镜,一边望一边叨叨:
“尻你,扭扭脸啊。
“慢点儿,慢点儿,跑恁快揍球哩。
“对,向这儿看。尻你,又转过去了。”
赵石头看看上边,看不到凤屏寨的寨门和天桥,看看周围也没有发现任何风吹草动。他就悄悄地绕到二蛋身后,站起身,走上去问:“看啥哩?”
“女人,真他妈漂亮。”二蛋一边专注地望着一边发牢骚说:“真他妈可惜,都放了。让咱弟兄们尻一回再放也中啊。妈的,城里的屄,嫰啊,就好过他狗日的牛半山了,他留幺儿,让咱都放了……”
“牛半山真哩(2)留幺儿?”赵石头急切地问。
二蛋听到话音不对,转过身吓得把望远镜掉在了地上,看着赵石头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你是——”
“我是赵石头,你别害怕。”赵石头弯腰捡起望远镜递向二蛋,用平和的口吻问:“你刚才说牛半山留了幺儿女人?”
“嗯。没,没有,没有。”二蛋接过望远镜先是点头,后又急切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3),哆哆嗦嗦地说,“我没说,我没说。”
“说实话,不然我弄死你。”赵石头揪住了二蛋的胸襟厉声说道。
“别,别别,别别别。”二蛋哆嗦得更厉害了。
“照实说。”赵石头两眼一瞪,把手一松,吓得二蛋“扑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说,我说。”二蛋说,“俺刚开始抢幺儿,送给将军寨牛——牛半山了。他藏在寨中,不让你知道。他给俺寨子四把手枪、一箱子弹,不让说出去。”
“你们啥时候送去的?”
“前一儿黑儿(4)。”
“谁送去的?”
“俺寨主,大当家的。”
“是张三旺吗?”
“是。”
“甭诓我?”赵石头厉声问道。
“诓你是狗。说一句瞎话,就不是俺娘养的,是大闺女生的。”
“好。”赵石头冲二蛋摆了下手说,“你回去吧,没事儿了。”说完,向山下走。
“你,你可不能说,说是俺给你说的。”二蛋冲着赵石头的后背说。
“放心,我这人不出卖朋友。”赵石头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
“你不出卖朋友?我是你的朋友?”二蛋自言自语地说了两遍,然后冲着赵石头的背影“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说:“谁跟你是朋友,我打死你。”
二蛋刚要摸枪,只听“叭叭”两记枪声传来,吓得他一下子趴到地上,哀求道:“俺没有打你,俺不敢打你,俺知道你是打不死的。饶命,饶命啊。”
二蛋的求饶声被密集的枪声淹没了。
赵石头听到枪声,暗叫一声“不好。”拔出手枪,三步并作两步向山下跑去。等赵石头接近现场,枪声已经停息。还乡团的人一边大叫“赵石头被打死了。赵石头被打死了。”一边向沟底的路面跑去。
沟底的路面上,横竖躺着杨文彬他们的尸体。
原来,常光耀和马进财带着十二个随从走到回峪沟,埋伏在了从凤屏寨出来的这条必经之路上。常光耀对马进财商量说:“咱是不是派人回去送幺儿信,叫王乡长带人来支援一下?”
马进财昨天吃了败仗,今天想好好表现一番,出口恶气。再说,他认定那幅藏宝图就在这几个女人身上,要是让王雨霖带人来,他就不能独揽这个大功了。想到这儿,马进财很干脆地说:“咱镇些(5)人哩,足够了,到时候一齐开火,不把他打个稀巴烂。你看这地形,他长了翅膀也飞不了。再说,等援兵到了,黄花菜也凉了。”
常光耀想想也有道理。于是,他们把马匹牵到下边的树林里藏好,准备回到那块沟地里埋伏。马进财为独揽战功,看了看马匹说:“常队长,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你就甭去了。我留个人陪你一块儿在这儿看马,等俺收拾了赵石头咱再走。”
常光耀是王雨霖的红人,他才不计较功不功的问题呢,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说他是队长,就是王雨霖封他的一个头衔,他却从来没有带过队伍,就管王雨霖一个人,说是王雨霖的谋士,倒不如说他是王雨霖的替身。常光耀见马进财这么说,就顺水推舟地说:“您都去吧,我幺儿人看马就中,多去幺儿人,就多上一条枪。”
马进财也不客气,带着他的十二个人回到沟地,一边山坡上安排六个人埋伏了起来。
因为面对的是“打不死的赵石头”,所以,马进财非常重视,一一检查了部属的位置,并逐个说明了打法。他是按三个女八路加上杨文彬和赵石头两个人安排的,指定两乡丁打一个女八路,三个乡丁打杨文彬,三个乡丁打赵石头。他对打赵石头的三个乡丁说:“这样,加上我,咱就是四儿(6)人打赵石头幺儿人。他不是打不死吗?我看今儿个把他打死打不死!”马进财不仅对自己的枪法心中有数,而且非常赏识他这三个手下。可以说,他挑打赵石头的这三个人个个都是神枪手。
一个乡丁说:“俺不认识赵石头。”
马进财说:“就是诺(7)个子大的男人。”其实,他也认不出赵石头,是王长贵告诉他赵石头比杨文彬的个子大。
马进财刚刚布置好,一匹马就飞驰电掣般地从山上跑了下来。众乡丁闭住了呼吸,看着那马驮着一个人跑出了伏击圈。
“是不是赵石头?”马进财旁边的乡丁紧张地问马进财。
马进财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说:“不是,我虽然没有看清人,但我肯定,那人不是赵石头。要么是凤屏寨的人下山有啥事儿?要么是将军寨的杨文彬回寨子。赵石头和那三个女的一定是地奔儿,没马。”
“那不是又少了幺儿人吗?”
“对,若少了杨文彬,你们仨也打赵石头。”马进财对安排打杨文彬的三个乡丁说。
“若能抓个活的,王乡长肯定重赏咱。”被安排打女八路的一个乡丁说。他不想打女人,打心眼里想抓一个女的回去。
“得了,能打死就中!别忘了夜儿个(8),赵石头硬是从死人堆里站起来了。”马进财说。
说话间,沟地的西南方传来了零乱的脚步声。李秀娟、刘红云在前,杨文彬和他的随从牵着马在后。他们为了等赵石头,一边走一边看着风景。李秀娟和刘红云如刚出牢笼的小鸟,在美丽的浮戏山里自由自在地徜徉,尽管她们刚刚失去了一个伙伴,但是她们获得了自由,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准备好,来了。听我喊‘打’,一齐打。”马进财对身边的乡丁说。
还乡团的乡丁们闭着呼吸,架好枪,紧张地注视着沟底的路面。
杨文彬一行慢慢地走进了还乡团的伏击圈,还乡团的乡丁们按照分工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目标。尽管少了一个女人,马进财也不管那两个乡丁打谁了。他认为高个子的杨文彬就是赵石头,异常兴奋。他很自信自己的枪法,瞄准了,还没喊“打”自己的枪就先响了。
刘红云听到枪声,就地一滚,钻进了路边的灌木丛。她迅速掏出了手枪,对着马进财趴的地方“叭叭”就是两枪。与此同时,还乡团的十几支枪全响了。
“不好,中埋伏了。”刘红云刚要举枪再打,突然觉得右腿肚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钻心的痛。
刘红云心头一紧,第一反应是“受伤了”,便急忙爬到一块石坎下。这时,路上边的枪声停止了。她看到李秀娟、杨文彬和杨文彬的随从倒在了血泊中。
马进财站在西边的山坡上大喊:“对准尸体,再给我打!我就不信他狗日的赵石头还能站起来!”
还乡团的乡丁们瞄准尸体又是一阵狂射。
刘红云趴在石坎下,恨得咬牙切齿,慢慢地将枪指向了马进财。
敌人的枪声停了,刘红云那仇恨的子弹也没有射出去。她要等待时机,不然,她的枪一响,马进财死了,她也会被敌人的乱枪打死,她自己死了倒没有什么,那幅比生命都重要的藏宝图就落在了还乡团的手中了。
“赵石头被打死了!”
“赵石头被打死了!”
“割下赵石头的脑袋,回去领赏!”马进财挥舞着手枪冲还乡团的乡丁们大喊。
还乡团的乡丁“哗”地一下从坡上向沟底涌去。
“赵石头在这儿呢!”从山上赶来的赵石头看着敌人跑到沟底的路面上,大喝一声,双枪齐发,把愤怒的子弹射向敌人。
刘红云听到赵石头的喊声,热血沸腾,在赵石头枪响的同时,也将仇恨的子弹射向了马进财,马进财还没有愣过神儿来就见了阎王。
还乡团的乡丁们本来就不会打仗,又没有思想准备,听到赵石头的喊声和随之而来的枪声,吓得不知所措,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赵石头和刘红云一枪一个,敌人纷纷倒下。
“鬼啊。”一个乡丁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撒腿就跑。
赵石头看到两个乡丁顺着大路往下跑,紧紧地追了上去,追到射程之内抬枪将他们撂倒。与此同时,路下树林里突然蹿出一匹枣红马,飞也似地向山下跑去。骑着这匹枣红马逃跑的不是别人,正是常光耀。他当时留下看马,又不甘寂寞,爬到沟沿上看马进财布下的战场。当他看到杨文彬他们全部被打倒,还乡团的乡丁们喊着“赵石头被打死了”时,慌忙站起来,也想冲上去争功,突然听到赵石头的大喊和枪声,吓得他赶紧溜下小山坡,骑上马就跑。
赵石头紧跑几步来到沟沿,冲常光耀打了几枪,但是,常光耀已经跑出射程。赵石头发现路下的树林里拴着还乡团的马,就跑过去,数了数了,一共十七匹,他认定这些马的主人就是伏击他们的那些人。
赵石头提着双枪向回走,他汲取了昨天打马队的教训,远远看到还乡团的尸体,就愤愤地对着脑袋补上一枪,那乡丁的脑袋便应声开花。就这样,赵石头一共点了十三具尸体,还提着枪继续寻找。
“秀娟姐,秀娟姐,啊——啊——。”刘红云趴在李秀娟的尸体上号啕大哭。
“别哭了。”赵石头冲刘红云吼了一声,快步走到她身边,小声说:“注意,还有四个敌人在附近藏着哩!”
刘红云心里一颤,止住哭声,急忙拾起了放在地上的手枪。
赵石头掂着枪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看都不看刘红云一眼。他压低声音说:“我在下面看到十七匹马,才找到十三个尸体。”
赵石头的话使刘红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当机立断,对赵石头说:“你看左边,我看右边。”她说完,对着右边的山坡喊:“出来,我看见你们了!”
停了约半分钟,两边的山坡上没有一点儿动静。赵石头喊:“咋还不出来哩?再不出来我就开枪了!”
一分钟又过去了,两边的山坡上还是没有动静。赵石头又厉声喊道:“你们四个,听见了没有?!”喊完,他咽了口唾沫,缓和了口气说:“出来吧,八路军优待俘虏,抓到日本人都不杀,更何况你们是老百姓呢!只要放下武器,不再给还乡团做事,既往不咎。”
“你们四个人听着,八路军来咱这儿一年多了,八路军的为人你们也知道,八路军是为咱老百姓打天下的。只要你们不再给还乡团做事,还是老百姓嘛。你们不要害怕,出来吧,我赵石头就是咱亚沟的,我说话算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两边山坡上还是没有动静。赵石头急了,冲着山坡喊:“中,你们不出来不是?我喊三个数,你们要是再不出来,就是顽抗到底了。那我赵石头也就不客气了!我数到三,不出来,我就开枪了!”
赵石头喊完,见没有动静,把双枪一举,面向山谷,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一边往上退,一边拖着长腔喊:“一——,二——,三——”
赵石头始终用两眼的余光看着两边的山坡,身后是不用看的,他是从上面冲下来的,没有遇到敌人。他喊完了“三”字也没有发现两边山坡上有任何动静,气得左右手一齐开攻,对着两边的山坡“叭叭叭叭”各打两枪。
刘红云看了看,一点动静也没有,怯怯地对赵石头说:“可能是没有了。”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十七匹马。”赵石头一边想一边对刘红云说,“那一定是十七个人呀。”
“你是不是看错了?”
“没有,我仔细数了的。”赵石头一边说,一边用手挨个在李秀娟、杨文彬和杨文彬的随从鼻子前试了试,看有没有呼吸。但是,他的注意力始终没有离开两边的山坡,他看着山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刘红云说:“都死了。”接着又问刘红云:“你伤哪儿了?”
“腿。”刘红云说。
“咋样?”
“包扎过了,不碍事儿。”
“走。”赵石头将左手的枪插进腰间,弯下腰,对刘红云说:“我扶你。”
“他们?”刘红云看着同伴的尸体问。
“我先把你弄到安全的地方再来弄他们。”赵石头伸手撑住了刘红云的腋窝一用力就把刘红云给提了起来。
“现在弄吧。我给你警戒。”刘红云说。
“不中,这里危险。”
“我走不了。”
“下边有马。”赵石头二话不说夹着刘红云就走。
“放下我,放下我。”刘红云突然一边叫一边挣脱。
“你想干啥?”赵石头急忙把刘红云放下,怯怯地问。
刘红云也不说话,急匆匆爬到李秀娟的尸体前,在李秀娟的身上摸索了一阵子,摸出了李秀娟保管的那块丝巾,揣在怀里,回头看了看警觉地注视着周围的赵石头喃喃地说:“好像没敌人了。”
“完事了?”赵石头冷冷地问。
“嗯!”刘红云望着一脸严肃的赵石头,怯怯地点了点头。
赵石头也不接话,上前两步弯腰夹起刘红云连走带跑来到路下的树林里。他把刘红云轻轻地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好,又去数马,数着数着,发现了四个驮货的马鞍,高兴地冲刘红云喊道:“没事儿了,有四匹驮货的马,一场虚惊。”
“我想,要是有人,他们不开枪也出来了。”刘红云终于松了一口气,接着说:“咱们回去安葬他们吧。”
“中。”
赵石头又将马连成一串拉到刘红云身边。
“你要这么多马干什么?”刘红云问。
“去换孟春桃。”赵石头说完,看着刘红云关切地问:“会骑马吗?”
“会。”刘红云重重地点了下头。
赵石头把刘红云抱上马,带着马回到那块充满血腥味的战场。一路上,他像上次打罢马队之后一样,见一个还乡团的尸体,捡一把枪,搜出一些子弹。
到了现场,刘红云看着李秀娟的尸体,泪如泉涌。
赵石头默默地抱起李秀娟的尸体放在一个马背上,又去抱杨文彬的尸体。
“不在这儿葬。”刘红云哭着问。
“不在。”赵石头深沉地说:“找个好地方。”
赵石头和刘红云带着马队,驮着李秀娟、杨文彬以及杨文彬那个随从的尸体,向老庙村走去。
老庙村有玉仙圣母庙等大小几十个庙宇,八路军的被服厂原来就设在玉仙圣母庙内,那里人心向善,群众基础好,赵石头想到那里给刘红云找一户人家养伤,再筹些东西好好把李秀娟安葬了。他想,李秀娟为革命客死他乡,不能再草草地把她埋了;退一步讲,就是筹措不到东西,得不到帮助,老庙山里天然洞穴也多,既可以找一个山洞把李秀娟葬了,可以找一个山洞作安身之处;得安顿下来,让刘红云养伤,自己再到将军寨找孟春桃。
老庙村的人听到了回峪沟里的枪声,早早就把门关上了。有好事者藏在暗处,偷偷地观察周围的动静。他们看到了一男一女腰里插着双枪,带着长长的一个马队,驮着三具尸体,进村后挨个地敲门。可村里前天刚刚经过王雨霖的洗劫,谁也不敢出来,赵石头就站在村里喊:“乡亲们,我们是商人,路过这里,被土匪抢了。家里的人被打死了,想求乡亲们帮个忙给埋了,我把马送给你们作报酬。”
赵石头喊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出门。他知道,再喊也喊不出人来了。山里人虽穷,但是厚道,心实,不沾别人的便宜,更不会乘人之危。转而又想,老百姓要马干啥?别说养不起,就是养的起,王雨霖来了,也得给抢走,还不如杀了吃肉。想到这儿,赵石头又喊:“乡亲们,我这马也没用了,留下两匹,你们杀了吃肉吧。”说完,把最后的两匹马拴在路边的树上继续向山里走去。
赵石头走到一块刚刚收过玉米还没有耕种的田地边停了下来。
这里是一个呈座椅状的山坳,背靠高高的香炉山,面临清清的玉仙河,左边是一道长长的山脉,犹如一条探身吸水的巨龙;右边是一个突出的山包,活像一只卧着的老虎,人称卧虎岭。山坳里有两个石洞。赵石头指着正面的那个石洞对刘红云说:“你看,这地势就是风水先生所说的那种‘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风水宝地,就把她安葬在这儿吧?”
“好吧,把张淑珍的包袱也葬在这儿,她俩好有个伴儿。”刘红云说着,泪水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好。背靠青山脚蹬川,世世代代做大官。”
刘红云看了赵石头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接过话茬说:“只可惜,她们都没有成亲,没有后代。”
“有。”赵石头说,“八路军的后代都是她们的后代。”
“对,共产党、八路军的后代,都是她们的后代,世世代代当大官,当家作主。”刘红云说,“就葬这里。”说着,就要下马。
“别,别动。”赵石头一边喊一边翻身下马。他上前把刘红云抱下马,抱到一块大石头前,扶她坐好。然后,对她说:“你坐这儿给我警戒,我去安置一下。”
刘红云把两把手枪握在手里冲赵石头点了点头。
赵石头把李秀娟、杨文彬他们三个人的尸体一一抱下马,平放在田地里。然后,又把刘红云和他骑的马拴在地根的树干上。他骑的那匹枣红马,连带着那十三匹,在田地里排成一长串。赵石头怕后边的马踏了尸体,又把那串马拴在远处的一棵大树上。这些马或仰头看着这块陌生的土地,或低头啃着地里的枯草。
山洞在距玉米地根约两米高的石坡上,从玉米地到洞口有一条小路。赵石头没有走路,而是一跃跳了上去。他来到洞口,只见洞内地面平整,滚放着一些石头,洞体宽高相当,约三米,深约六七米,右边有个石坎,坎里垒了个石炕,石炕被人掀塌了一段。赵石头看了看,走进去,把散滚的石头在洞中央摆了一条线,把洞宽平均分成两份。又走出洞外,抱了几趟老百姓放在坡上的干玉米秆,铺在地上。然后回到刘红云身边,对她说:“去看看吧,看合适不?”
“你看着办吧。”刘红云说。
“你是她们最亲近的人。”赵石头深沉地说。
刘红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把枪插进腰间。赵石头上前抱她,她摆了摆手,扶着石头想站进来,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赵石头没有说话,弯腰抱起她就走。
赵石头抱着刘红云到洞前看了看洞内,对刘红云说:“就这条件,我再用石头把洞口封上,你看中不中?”
“嗯。挺好的,这样——,这样她们可以安息了。”刘红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哽咽着说。
赵石头把刘红云放在洞口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回去把李秀娟尸体抱过来,平放在洞内的玉米秆上。然后,拎着两个包袱问:“咋弄哩(9)?”
刘红云没说话,示意赵石头把包袱拎到自己面前,把那个小一点的包袱掂起冲赵石头晃了晃说:“这是秀娟姐的,让她带走吧。”
赵石头接过包袱,轻轻地说:“不留点儿念想儿。”
“留在心里就行了。”刘红云说着抹了把泪,把那个大一点的包袱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把那小包袱贴在脸上,嘤嘤地哭泣起来。
赵石头猜想,刘红云抱的那个小包袱一定是张淑珍的。他上前拉了拉包袱轻声地安慰刘红云说:“别哭了,有风,看哭坏了身子。”刘红云听了赵石头的话哭得更伤心了,死死地抱着那个小包袱不放。张淑珍生前虽然常和她斗嘴,可她俩的关系是最好的。她到太行医院后,一直和张淑珍住在一起,受到张淑珍不少照顾,两个人像亲姐妹一样。
赵石头站在刘红云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哭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拉了几下包袱说:“别哭了,让她们安息吧。”
赵石头三番五次地拉那包袱,总算从刘红云的手中接了过来。他把张淑珍的包袱放在洞内辟出的另一块空地上,又到坡上抱了一捆玉米秆把李秀娟的尸体和包袱盖上,在他盖的瞬间,刘红云大喊一声:“秀娟姐——”失声恸哭起来。
赵石头在刘红云的哭喊中,搬起洞前的石头一块一块地垒着洞口。洞前的石头用完了,就跑到远处找,一趟一趟,正午时分,终于把洞口给封了起来。
赵石头对欲哭无泪的刘红云说:“没鞭炮,咱放几枪送送她们。”
“算了。”刘红云说,“枪声会引来敌人的。”
“不会。”赵石头轻轻地说,“山寨里的土匪不伤人,王雨霖的还乡团摸不清底细还不敢上来。”
“我要是他,一定追杀上来。”刘红云冷冷地说完,抬头看了看四周,拉一下赵石头说:“我们给她们鞠个躬吧,留着那些子弹打敌人。”
赵石头看着刘红云重重地点了点头。心想,刘红云受伤了,孟春桃还没有找到,眼下是走不了了,不知要停留多长时间?枪和子弹是应该省着点儿用。
赵石头扶着刘红云站起来,一起为死去的两位战友鞠了四个躬。
“秀娟姐、淑珍,你们安息吧!”刘红云哽咽着说,“淑珍,你如愿了,永远地留在这美丽的地方了。你们看到这么美的风景都不愿意走了,都留在这里了,都留——在——这里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刘红云越说越激动,伏下身趴在洞前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赵石头拉着刘红云说:“好了,别哭了,别哭了。”
刘红云长跪不起,泪如雨注。
“走吧,走吧。”赵石头一较劲架起刘红云,把她拖到了田地里。
“我们去哪儿?”刘红云哽咽着问。
“先找个地方,你休息一下,我上将军寨找孟春桃。”
“孟春桃在将军寨?”
“我抓了个土匪,他说的。”赵石头低沉地说。他不想说,孟春桃是让凤屏寨送给牛半山做女人了。
“我和你一块去。”
“不中,将军寨忒高,路不好走,你的腿不中。”
“那,你去吧,我在这里陪陪她们。”刘红云想到自己不能走路,看了看刚刚封起的山洞,喃喃地说:“你天黑前赶回来,到这里找我。”
“不中,这里危险,万一有敌人来,连个掩体都没有。”赵石头说。
“你不是说山寨里的土匪不伤人,还乡团现在还不敢上来吗?!”刘红云想起了赵石头刚才说的话,就拿赵石头的话堵赵石头的嘴。
“那也不中。”赵石头说,“再也不能出半点儿差错了。”说着抱起刘红云就走。刘红云看着封起的石洞,眼里又涌出了泪水。
赵石头把刘红云抱到马上。
刘红云指着地根的另一个山洞说:“你把我抱到那个洞里吧,又有掩体,又离她们近,我好守着她们。”
“不中。咱在这儿待半天了,肯定有人看见,说不定那片树林里就有一双眼睛看着咱们呢。”赵石头一边想着什么一边说,“我们得走得离这儿远一点儿。”
赵石头说得一点没错,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躲在玉米地对面树林里的大地主刘尚武看在了眼里。
————————————————————
(1) 念yò,一个。
(2) 真的。
(3) 手摇鼓,两面,两侧用绳拴球状物作鼓锤。
(4) 前天夜里。
(5) 这么多。
(6) 念sè,四个。
(7) 那个,那一个。
(8) 昨天。
(9)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