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珍瞄着两个土匪开门进屋,还没等他们缓过神儿,就一把一个把他们推了个趔趄,夺门而出。她跑出门看到靠墙竖着的两支长枪,顺手抄了一支就跑。
王长贵气势汹汹地来到寨门口。只见天桥那边马红英在前,常光耀、马进财一左一右在后,马队簇拥着他们,就像古战场上的列阵。
“长贵,长贵。”马红英看见王长贵兴奋地叫了起来。
王长贵一边摸枪一边冷冷地问:“你来弄啥哩(1)?”
“找你呀!”马红英的脸笑得像一朵花儿。
“王二掌柜,我们是代表王乡长来慰问你们的。”常光耀在马红英的身后冲王长贵招手说,“咱们在将军寨见过面,我姓常。”
“噢,常队长啊。”王长贵眼珠一转,冷冷地说:“按照山规,进俺凤屏寨不许带家伙啊。”
“队伍集合好了。”二蛋这时跑过来压低声音对王长贵说。
“没的说,没的说。”常光耀说着就打开枪套,取下手枪。
“去,检查好了,一把刀也不许带进来。”王长贵小声对二蛋说。
“是。”二蛋应声向天桥那边走去。
“姑奶奶好,姑奶奶好。”二蛋走过天桥点头哈腰地冲马红英说道。
“你好。”马红英已经和二蛋很熟了,对二蛋露出一脸灿烂的笑。二蛋也顾不上看一眼红颜的笑貌,回过头直看王长贵——他不知道该不该搜马红英的身子。
王长贵知道二蛋的意思,冲他摆了摆手。二蛋又对马红英堆起笑脸,哈着腰,做出请的姿态说:“姑奶奶请,姑奶奶请。”
马红英笑着走上天桥,刚走两步站住了,冲王长贵撒起娇来,她嗲声嗲气地叫起来:“长贵,快来,我害怕。”
王长贵本能地向前走了两步,心里一振,突然停住脚,他怕自己走上天桥被对方一枪点了。他又向旁边跨一步,站在守寨门的土匪身后,冲马红英喊道:“你不要往下看,只管走,没事儿。”说完,又怕马红英不高兴,就补了一句:“桥上走两个人危险,你慢慢过来吧。”
马红英听了王长贵的话,脸一拉,“噔噔噔”跑了起来。她一口气跑过天桥,一下子扑到了王长贵怀里。
“姑奶奶真中啊。”
“姑奶奶真厉害。”众土匪一边鼓掌一边议论。
这是二蛋安排的。他想,二当家的让集合队伍,不是打仗就是欢迎。二当家的不会打他的老情人儿,说打他,那是嘴呛自己的。所以,他集合队伍时就向众土匪说了:“马姑奶奶第一次上寨子里来,二当家的让我们去欢迎。”
“欢迎姑奶奶到凤屏寨!”不知哪个土匪大声喊了一句,众土匪跟着就喊了起来:“欢迎姑奶奶到凤屏寨!”
土匪们一边鼓掌一边喊。马红英举起粉拳打着王长贵的胸脯,撒娇说:“打死你,打死你,人家在天桥上都吓死了,你也不过去。”
“我知道你是装的。”王长贵笑着说。
“我试试你,看你到底爱我不爱我。”
“这不是全寨出动欢迎你的嘛!”王长贵指着站在寨门两边热情的土匪笑着说。他嘴上奉承着马红英,心里夸着二蛋,这小子越来越聪明了,叫他准备战斗,转眼就成欢迎了。他以为二蛋做了两手准备,没想到二蛋是歪打正着。
“哎呀,长贵,脸上咋了?谁给抓的?头,头发也给揪下一撮。”马红英没有看寨子里欢迎她的土匪,看着王长贵惊讶地叫道。
“没,没啥?一个,小兄弟,不懂事儿。”王长贵支支吾吾地说。
“二掌柜的,够热烈的呀!”常光耀这时也走过天桥,笑着冲王长贵抱抱拳说。
“常队长,辛苦了。”王长贵兴奋地冲常光耀抱拳笑着说。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马队的马队长。”常光耀指着走过天桥的马进财说。
“马进财!”马进财冲王长贵抱拳说。
“马队长辛苦了,辛苦了。”王长贵又笑着向马进财抱拳还礼。
“二当家的,枪和子弹。”二蛋在天桥对面一边喊一边举起一支长枪,“花机关枪,纯正的巩厂制造(2)。”
“啊,王乡长感谢您及时送信,让我给您带来十支快枪,两箱子弹。”常光耀看了看二蛋拍着王长贵的肩膀说。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王长贵乐得直点头。
“哎呀,你救了王乡长一条命啊。”常光耀一本正经地说,“赵石头稀乎儿(3)把王乡长杀了。他劫法场是假,杀王乡长是真。”
“真哩?”王长贵附和性地随口一问。
“可不是咋的?王乡长说,这救命之恩一定要报。这不——”常光耀指着马红英说,“王乡长让我送马大姐上山来跟你完婚哩。”
“不是悫儿(4)我哩吧?”王长贵眨巴着眼睛看着常光耀用怀疑的口吻说。
“你看你说哩。”常光耀把手一摊,指着马红英说:“大活人都给你带来了。”
“真哩。”马红英笑着说,“我这回来就不走了。你不是说让我给你当压寨夫人的吗,我从今儿起就给你当这压寨夫人了。”
“真哩?”王长贵高兴得合不拢嘴。
“谁敢悫儿你?这就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常光耀笑着说。
“好,好兄弟。”王长贵伸开双臂搂住常光耀和马进财说,“今儿个,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二当家的。”二蛋在天桥对面等了半天听不到王长贵的指令又喊了一声。
“都拿进寨子,都拿进来。”王长贵高兴地冲二蛋喊:“快点儿,请弟兄们都进来,都进来啊。”
王长贵冲二蛋喊完,又拉着常光耀和马进财说:“走,到聚义厅去。”
“长贵,这山上的风景咋镇(5)美哩。”马红英见王长贵只顾招呼常马两位队长,把她撇到了一边,没话找话地说。
“美吧?以后我天天带你看。”王长贵笑着说。
宾主进了聚义厅,按位坐定。王长贵冲卫兵喊:“上茶,把咱浮戏山最好的茶拿出来让常队长、马队长品尝一下。”
“是。”一个卫兵应声退出门去。
王长贵又对二蛋说:“去,把大当家的请来。”
“是。”二蛋为了在众人面前表现一下,故意来了个立正,肚子向前挺了挺,转身向门口走去。
“哎——”王长贵感到让二蛋去叫张三旺有点不妥,想自己去叫,眼看着二蛋走到了门口,他想叫“二蛋”又觉得在客人面前这么叫不好,二蛋在凤屏寨怎么也是个人物,所以他只得“哎哎”了,好在二蛋停住了脚回过头。王长贵冲二蛋招招手说:“你在这里陪会儿客人,我去。”
这时,端茶的卫兵进来了。王长贵笑着对常光耀等人说:“诸位先用茶,我去安排安排,咱们中午好好喝几盅儿。”
“都是自家人了,你客气啥?”常光耀笑着说,“是不是大当家的还在睡觉哩?你就别打扰他了,让他多睡会儿吧。”
“已经醒了,刚才多大动静。”王长贵笑着说,“尻他娘,俺大当家的不知咋落个这病,夜里老睡不着。睡着了,一被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是不是神经衰弱?”常光耀说,“那你这个二掌柜的可就得吃心(6)劲了。”
“没啥吃心不吃心的。尻他娘,就镇大儿(7)个寨子,百十号人。”王长贵谦虚地说,“我是尽量让大当家的少操心。”
“你啥时候能坐上这把交椅?”常光耀指着张三旺的座椅盯着王长贵说。
“哎,哎,这个我没想过,没想过。”王长贵急忙摆着手说。
“我们,王乡长,都希望你能坐在这里。”常光耀依然指着张三旺的座椅对王长贵说:“俺马姐可是上山来做压寨夫人的。”
王长贵看了看马红英,红着脸说:“喝茶,喝茶,这茶是从赵封山(8)那里采来的,是咱浮戏山最好的茶,皇帝喝的茶啊,哈哈。”
“好,那俺就以茶代酒先祝你成为凤屏寨的皇帝。”常光耀端起茶杯冲王长贵说。
马红英和还乡团的人都端起茶杯一齐冲向王长贵。马进财说:“只要咱们合作,你很快就能成为大掌柜。”
二蛋也端起茶杯冲王长贵说:“咱兄弟们也盼着你早点儿成为大当家的。”
“瞎说啥个球?”王长贵瞪了二蛋一眼,但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他做梦都想取代张三旺,平时他做事也总想凌驾在张三旺之上。
“你就别谦虚了,王掌柜,这是众心所望啊。”常光耀“哈哈”大笑起来。
“二当家,大当家的来了。”门口的卫兵进来对王长贵说。
“哓喝(9)啥哩哓喝!”随着话音张三旺已经到了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阴阳怪气地说:“啊,挺热闹啊。”
“大当家的,我正要去请你哩。”王长贵急忙走向门口冲张三旺说,“王乡长说咱送信有功,把您,您弟妹给送来了。”
“大哥好。”马红英因见过张三旺也不拘束,嗲声嗲气地叫了张三旺一声。
“张寨主好!”常光耀、马进财等还乡团的人一齐向张三旺抱拳道。
张三旺冲大伙儿抱了抱拳说:“坐,都坐下吧。”
王长贵急忙上前指着常光耀介绍:“这位是还乡团的常队长。”
“见过,见过。”常光耀又站起来抱抱拳说,“夜儿清儿(10)在将军寨里见过。”
“是,将军寨,将军寨。”张三旺看着常光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常光耀:“你夜儿个(11)给将军寨送了恁些(12)东西,今儿个(13)给俺凤屏寨送啥来了?”
“王乡长说,您凤屏寨救了他的命,就是送再贵重的礼物也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常光耀一本正经地说。
“噢,俺凤屏寨救了王乡长的命?我咋不知道?谁救的?”张三旺故作迷糊地问。
“要不是您派人送信,俺早做了准备,赵石头就把王乡长给杀了。”常光耀说,“他着(14)他劫不了法场,他是专程去刺杀王乡长的。”
“噢,是这回事儿。”张三旺若有所思地说。
“可不。”常光耀接着说,“王乡长为了表示诚意,知道王二掌柜和马大姐——他们情有独钟,就让我和马队长护送上山来了。”常光耀把手指向马进财。马进财急忙站起来,冲张三旺抱了抱拳说:“张寨主好。”
常光耀接着说:“顺便给您带了十支快枪、两箱子弹,还有些日常用品,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全新的花机关枪,纯正的巩厂制造(15)。”二蛋抢过话茬说,高兴地咧着嘴笑。
张三旺一听比送将军寨的东西还多,心里暗暗高兴,抱拳冲常光耀、马进财和还乡团的人转了一圈说:“那就谢谢你们了。”他放下双手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一边走一边说:“好。长贵,你去安排一下,中午大庆。你自个儿的事儿,就按你的意思安排。”
“是。”王长贵带着二蛋乐得屁颠屁颠地走了。
聚义厅内热闹非凡,话题自然是中午的婚庆。
大伙儿正谈得热火朝天,突然,王长贵又跑进来,俯在张三旺的耳边嘀咕了一会儿,张三旺冲王长贵点了点头,然后站起来,冲常光耀等人笑了笑,抱拳道:“诸位,非常抱歉,我有点儿事儿得去处理一下,不能陪大家了。”
“张寨主不必客气。”常光耀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冲张三旺抱拳道。
马进财、马红英等人也都站起来冲张三旺施礼送行。
王长贵把张三旺送出门外,回过头走到常光耀和马进财面前,压低声音说:“有件事儿,得和两位队长商量。”
“啥事儿?”常光耀和马进财异口同声地问,不约而同地把头凑到王长贵面前。
王长贵说:“赵石头护送几儿(16)女八路,被我抢上山了。可他找了将军寨的牛半山,镇暂儿(17)来领人哩。你们说,这叫我咋弄哩(18)?”
“不给他。”马进财说。
“我就是不想给!可是。”王长贵说,“常队长见了,夜儿个牛半山给了俺寨子四把手枪、一箱子弹。那,那就是放那仨女八路的条件。”
“四把手枪、一箱子弹换仨人儿,太便宜了,你咋恁傻哩?!”马进财说。
“唉,一言难尽啊。”王长贵拍了下脑袋说,“提起这事儿我就来气。”
“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常光耀觉得这是拉拢王长贵的好机会,急忙把自己坐的木凳拉到王长贵面前,不紧不慢地说。
还乡团的一个乡丁见状,急忙把自己坐的凳子给常光耀搬了过来,然后回头站在一旁。
“抽支烟。”马进财掏出一盒香烟,给王长贵一支,点上。又把一支递给常光耀,常光耀摆了摆手,马进财就自己点上,贪婪地吸了两口。
“其实,我抢了四儿(19)。”王长贵喷出口中的烟雾说,“送给牛半山一个。牛半山这个王八蛋,他刚开始说,枪和子弹是奖励俺们的,可赵石头一上山要人,又成了叫俺放人的条件。”
“究竟是咋回事儿?”常光耀急切地问。他想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看跟藏宝图有没有联系。
“咋回事儿?牛半山是盟主,张三旺窝囊呗!”王长贵有点激动地说:“尻他娘,好事儿都让他牛半山占了!他落(20)幺儿(21)女人,还——”王长贵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们,赵石头劫你们的马都送给将军寨了。”
“这我们知道,还有几把手枪哩。”常光耀说,“所以,我们就给你带了些枪和子弹,增加你的火力,你要跟我们合作,我们全力支持你当盟主。”
“这个——”王长贵岔开话头说,“这仨女八路咋办?”
“交给我们。”马进财抢先说。他想,这仨女人肯定跟藏宝图有关,把这仨女人弄到手,藏宝图也就到手了。
“不中,将军寨二当家的也来了。”
“杨文彬?”常光耀若有所思地说。
“一块儿干掉!”马进财说,“把他们干掉,不听将军寨招呼了,你就拉出来跟我们合伙儿干了。”
“不中。我们当家的不会干。”王长贵说。
“把他也干了,你不就说了算了。”马进财一提到杀人就来精神。
“不中。我杀了他,山上的兄弟就会杀了我。”王长贵拍着脑袋说,“镇暂儿还不是时候。”
“不如这样。”常光耀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跟王长贵和马进财讲一遍。
“好,就这么弄(22)。”马进财一拍巴掌,站起来说。
“这——”王长贵说,“我已经安排晌午(23)请你们喝酒了。”
“酒啥时候不能喝?”常光耀说,“紧最重要的事情办。我们走了。”说着就往外走。
“好吧。”王长贵领着众人走到门口,回头对马红英说:“英子,你在屋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对常光耀说,“常队长,跟着我走。咱们绕过去,别让他们看见了。”
王长贵送走常光耀等人,立马回到聚义厅,对服务倒茶的小土匪说:“你歇着去吧。”
“我拾掇(24)一下。”那个倒茶的土匪讨好王长贵似的,利索地收拾常光耀他们用过的杯子。
“你甭管了,出去。”王长贵有点不高兴地冲小土匪摆摆手说。
“是。”小土匪像是悟出了什么,急忙放下手中的杯子,退出门外还带上了门。
“还算有点儿眼力劲儿。”王长贵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马红英说。他说着转身把门闩插上,回头一下子向马红英扑了过去。
马红英张开双臂迎上去,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热烈地接吻起来。吻着吻着,王长贵腾地一下把马红英抱起,走到张三旺的座前,把马红英轻轻地放在那敦实的檀木茶几上。
王长贵与马红英亲热完毕出了聚义厅,急匆匆向张三旺住的房子走去。
“看看,来了吧。”张三旺隔着窗子远远看见王长贵,就指着他对赵石头和杨文彬说。赵杨二人探头看向窗外。
王长贵走到门口,一抱拳说:“杨二当家的好。”转而冲张三旺和赵石头晃了晃抱着的拳:“大哥,赵队长。”
杨文彬和赵石头都站起来冲王长贵抱了下拳,没有说话。张三旺笑着对王长贵说:“你看看,杨二当家的和赵队长急着要走,我留他们喝你的喜酒都留不住。”
“不中不中,今儿个说啥也不能走。”王长贵走上前把杨文彬按在椅子上,又转向赵石头说:“赶上了,就得留下来一块儿凑个热闹。”
“你结婚咋不早说一声哩?”杨文彬抬起头用埋怨的口吻对王长贵说。
“尻他娘,偷人家哩秀子(25),还能满街吆喝?”王长贵不好意思地摆下头笑着说。他说着用眼瞟杨文彬和张三旺,并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伤。
“恭喜王二掌柜。”赵石头又冲王长贵抱了抱拳说,“实在是耽搁不起了,我们得快点儿赶路。”
“那,那,赵队长要赶路,杨二当家的就不要走了。”王长贵眼珠转了转说。
“不了。大当家的有交代,让我将赵队长送出浮戏山。”杨文彬笑着说。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杨二当家的既然来了,还是为我主完婚再走吧。”王长贵有意要留杨文彬。
“谢谢你的美意。这主婚的大事儿应当由大当家的和张寨主操持,我可担当不起,担当不起啊。”杨文彬冲王长贵抱抱拳说,“改天,改天我陪大当家的一块来给你贺喜。”
“我今儿个就想跟您一醉方休。”王长贵扶着杨文彬的肩头用讨好的口吻说,“您是不是不敢跟我喝呀?”王长贵知道杨文彬是将军寨的酒仙,想用激将法把他留下来。
“真不敢。”杨文彬笑着拍了拍王长贵扶着他肩膀的手说:“你幺儿(26)能顶我仨。”
“算了,长贵。算了吧。”张三旺拉了一下王长贵,转脸冲着杨文彬笑着说,“你看他高兴得没喝就醉了,胆敢跟二当家的较酒。”
“我今儿个就想跟二当家的喝酒。”王长贵冲张三旺挤了挤眼说:“他是咱浮戏山二当家的,我是咱凤屏寨的二掌柜,有缘吧?我结婚,他不请自来,有缘吧?他要不留下来,说不过去。”
“我要是说过去了,就回不去了,非让你们给我灌趴下不中。”杨文彬笑着说完,看了看张三旺,盯了一句:“看来我必须得走了。”
张三旺被王长贵的眼色挤懵了,他不知道王长贵是什么意思,心想,你意思表达到就行了,还死乞白赖地留什么呀,留下来让他们与还乡团的人碰面呢。他看杨文彬直看自己,就咽了口唾液,笑笑,说:“中,中。长贵,二当家的执意要走,咱就别强留了。改日,改日咱带上酒,到将军寨讨扰二当家的。”
王长贵听了张三旺的话,心里虽然不高兴,脸上却还赔着笑,不自然地说:“那,那好——”
“叭!”王长贵的话还没说完,凤屏寨中突然响起了一记清脆的枪声,紧接着又响起了众人的喊叫声:
“抓住她!”
“抓住她!”
赵石头和王长贵几乎同时掏出了手枪,正要起身的杨文彬“噌”地一下跳起来,探身看向窗外,只见院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端着一支长枪对着一群缩头缩脑的男人一边晃一边向后退着跑。
“张淑珍?”赵石头心头一怔,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张淑珍前天晚上的形象。因为相处的时间短,又在黑夜里,他对张淑珍的印象不是太深,现在觉着很像,又不敢确认。
这女人正是张淑珍。原来,王长贵起床后想去找女八路发泄兽欲,被三个女八路围打哄出屋子。他发现自己的脸被抓出了血,头发也被揪掉一缕,恼羞成怒,下令让站岗的两个土匪强暴张淑珍。张淑珍与两个土匪拼死搏斗,正在危急时刻,突然听到王长贵一声大喝:“快,集合队伍!”那两个扭抱她的土匪也急忙收了手,丢下她慌慌张张地把房门锁上了。
张淑珍用身子顶住房门,生怕土匪们再进房里。她顶了一会儿,见外面没有动静,想找个东西顶着,找遍了整个屋子也一无所获。她急呼呼地抱着李秀娟叫叫,又抱着刘红云喊喊,两个人都被王长贵点了穴,不但动弹不得,也不能说话,只是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张淑珍看着两个僵直的姐妹,急得手足无措,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也不会解穴,帮不了你们。你们都这样了,只能任人摆布。我是说死也不会让这帮土匪糟蹋的。他们再进来,我就和他们拼了。”她抺了把眼泪,抖抖地从内衣里掏出自己分管的那块丝手帕,哽咽着说:“这丝巾我管不了了,你们就是受尽屈辱也要把它保存好。春桃也不知哪儿去了,你们要想办法找到她,她那里还有一块儿呢。”她声音哀戚,泪如泉涌,越哭越痛。抖着手中的丝手帕,泪眼汪汪地看看李秀娟,又看看刘红云,恸哭着说:“给你们谁呢?红云漂亮,当官儿的都抢,不会受什么难为,好保存,就给红云吧。”她一边哭一边在刘红云身上摸索,想寻找藏丝巾的地方,也不管李秀娟和刘红云的感受。
屋外,那两个站岗的土匪掂着枪从房后走过来。当时,他们见王长贵火急火燎地一边跑一边喊叫“集合队伍”、“准备战斗”,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吓得赶紧把房门锁上,端枪上膛,四处搜索张望。现在,他们也弄清楚了情况,原来是王长贵的情妇马红英到山寨里来了。两个人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又松驰了下来,那个有点驼背的土匪把枪托往地上一蹾,长长地出一口气,慢条斯里地说:“欸,我还当啥事儿哩,跟天塌下来似的。”
“吓死我了,把鸡巴都吓软了。”下巴颏儿上长着一撮黑毛的土匪快人快语,把枪往墙根一竖,摸着裆蹦着说。
“可不是咋的?我这本来硬得跟棍似的,他那一嗓子就给吓回去了。”驼背也摸着裆不紧不慢地打哈哈说。
“多亏他没把那娘儿抱走,要不然,‘大洋马(27)’非把他那鸡巴给揪下来不可。”一撮毛抖着自己下巴颏儿上的那撮毛笑着说。
“他自己没有弄成,咋咋呼呼的,把咱俩的好事儿也给搅黄了。”驼背的语速虽慢,但是话里透着怨气。
“接着来?”一撮毛提议道。
驼背向四周看了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咋了?”
“你那会儿没干,这会儿——”
“啥这会儿那会儿的?他说给咱了,他管咱哪会儿干哩?!”
驼背迟疑了一下,向四周看了看,把枪慢慢地竖向墙根,轻轻地说:“中。”
一撮毛搓搓手,摆出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说:“我先来。”
驼背看了一眼一撮毛,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应了一声说:“中。”
一撮毛看了一眼驼背,为自己在这事上争先感到不好意思,搓着手说:“咱俩先把这个能动的放平了,然后一人弄一个,反正那俩也不会动。”
“可不敢!”驼背慢条斯里地说,“他让咱俩弄一个就不赖了。那还是他在气头上,叫咱俩弄,要不然,才轮不到咱哩。”
“就是。”一撮毛说,“弄幺儿(28)就弄幺儿!快点儿,要不,一会儿来人就弄不成了。”
“嗯。”
驼背手忙脚乱地拿出钥匙开门。
“快点儿。”一撮毛一边催一边上前帮忙。抱定一死的张淑珍听到房门响动,急忙跑到门后藏了起来。
张淑珍瞄着两个土匪开门进屋,还没等他们缓过神儿,就一把一个把他们推了个趔趄,夺门而出。她跑出门看到靠墙竖着的两支长枪,顺手操了一支就跑。
两个土匪见张淑珍冲出了房门,还抢了自己的枪,就拼命地追。女跑不过男,眼看着就要追上了,张淑珍回头冲着跑在前面的一撮毛就是一枪,一撮毛应声倒地。
枪声惊动了凤屏寨,土匪们都涌进了院子,听到驼背喊:“抓住她!”就跟着喊了起来。
张淑珍端的是巩县兵工厂制造的“中正式步枪”,属手拉栓上膛,打一发子弹,得拉一下枪栓再将子弹推上膛,可是张淑珍情急之下,忘了这一环节,她再想开枪时,枪射不出子弹了。
“她没子弹,抓住她。”
“抓住她,米西米西。”
“塞咕塞咕。”
凤屏寨的土匪们学着日本鬼子的样子喊叫着、嘻笑着,张牙舞爪地向张淑珍围了过去。
张淑珍把长枪当作棍子向土匪们挥打,一边打一边向后退,退到了寨崖边沿。
“跑啊,跑啊,咋不跑了?”
“跳呗,不敢跳吧?下边是狼窝,跳下去就是喂狼!”
“别跳,闺女,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别想不开了,有镇些(29)男人伺候你,多舒服了!”
“哈哈哈……”
土匪们喊叫着、嘻笑着,一步一步地向张淑珍逼近。
一边是饿狼似的土匪,一边是万丈深渊。张淑珍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挥舞长枪的胳膊渐渐无力了,长枪的另一端被一个土匪牢牢地抓在了手中。面对步步紧逼的土匪,张淑珍将长枪猛地一推,转身跳下了寨崖。
赵石头跑到寨崖边向下望去,只见崖壁立刮陡沿,如斧砍刀劈,深不可测。崖底深谷中几个小黑点像蚂蚁一样在不停地蠕动。
“她是不是八路?”赵石头转过身盯着王长贵问。
王长贵、张三旺不约而同地冲赵石头点了点头。
“快,快派人下去——”赵石头一边冲张三旺和王长贵挥着手喊一边分开人群向外走,他要下山找张淑珍的尸体。
“来不及了。”张三旺一把抓住赵石头,低沉地说:“底下(30)是个狼窝。”
张三旺的声音刚落,一声凄凉的狼嗥声就从谷底升了上来:“呜欧——呜欧——”
野狼的哀鸣,让凤屏寨突然安静了下来。狼嗥,是狼在通知它的子女或伙伴来分享丰盛的美餐;在赵石头听来,它却是为张淑珍天葬送行的号角。赵石头转过身,冲着山谷默哀。他本想开枪去野狼口中抢回张淑珍的尸体,突然想到人家姑娘摔得体无完肤,再没个全活(31)身子,你把人家的尸骨弄回来,咋让人家上天堂呢?他想起了他在慈云寺里学过的天葬,他认为张淑珍选择了最好的去处。
赵石头长时间地默哀之后,转过身冷冷地问张三旺和王长贵说:“那俩哩?”
“在,在那,那间屋里。”王长贵回过头指着关押李秀娟和刘红云的房子结结巴巴地说。
赵石头、杨文彬带着李秀娟、刘红云及杨文彬的两个随从走过天桥,消失在山坡后,送行的张三旺和王长贵站在凤屏寨门口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张三旺看看天,又看看寨下的深谷,然后,看着王长贵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唉,本来是你的大喜日子,看这事儿弄的。”
“欸,这有啥?都老夫老妻了。”王长贵不以为然地说,“尻他娘,不就是死个人嘛。”
张三旺瞥了一眼王长贵,淡淡地说:“你也不想想,咋能死乞百赖地挽留杨文彬哩?他要是真留下来,不就跟常光耀他们碰上了?”
“碰上啥呀,常光耀他们早走了。”王长贵说,“我跟你使眼色,你也不看。”
“走了,咋走了?”张三旺埋怨说,“你给我使眼色,我看见了,不知道啥意思,我哪知道他们走了呀?”
“哎,不是没法说嘛!”
“算了,算了,他们都走了,咱们自己乐和。”张三旺说着往回走。
“乐和啥呀,要出事儿了。”
“要出事儿?”张三旺停住脚,看着王长贵惊讶地问:“出啥事儿?”
王长贵看着张三旺怯怯地说:“常光耀要伏击赵石头和女八路。尻他娘,这不,捎着也把杨文彬给包进去了。”
“那,快去制止啊。”张三旺急切地说。
“制止啥呀,没留住他,是他命该如此。”王长贵不屑一顾地说,“尻他娘,还乡团狠着哩,你去制止,他们不把你包进去还邪哩。”
“那咋弄哩?”
“让他们打吧。”王长贵说,“和夜儿个(32)一样,跟咱没关系。还乡团胜了,既替咱们出了口恶气,还得带着东西来感谢咱。赵石头和杨文彬胜了,咱也不损失啥,说不定那赵石头夜儿个给将军寨送马送枪,今儿个就给咱送来了。”
“那杨文彬死了咋整哩(33)?”
“那是他活该。”王长贵一脸的玩世不恭,他把双手一摊说:“我已经尽力了,咋留都留不住他。尻他娘,谁叫(34)他看不起我哩!”
“这咋给牛寨主交代哩?”张三旺焦急地说。
“咱给他交代啥?他去送赵石头了,与咱不相干。”王长贵拿出马进财给他的“回郭镇”牌香烟,递给张三旺一支,为张三旺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支,吸一口说:“尻他娘,让牛半山去跟王雨霖打吧,打死了王雨霖,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打死了牛半山,咱做龙头老大,您当盟主。”
“你说啥呀你?”
王长贵抽了一口烟咽了,咳嗽一声,看了看张三旺,一本正经地说:“大哥,我真是这么想的。尻他娘,你说他牛半山,咱死了十几儿(35)弟兄,他提都不提,就让咱放人。他倒好,自己留幺儿(36)。尻他娘,把送咱的枪和子弹变成封口胶、哑巴药了!他凭啥呢?尻他娘,不就是个盟主吗?!还给我讲寨规哩,尻他娘,我恨不得一枪嘣了他。”
“别瞎说。”张三旺说,“在外边,我就怕你瞎说吃亏。”
“大哥。”王长贵又贪婪地吸两口烟,把烟雾喷了,接着说:“你就是胆小怕事儿。像夜儿个,就不应该答应他。”
“咱的寨子小,家底薄儿,有些事儿咱该忍还得忍啊。”张三旺叹口气说。
“忍了初一儿忍十五儿,叫咱忍到几儿(37)哩?”王长贵又吐了口烟说,“将军寨迟早得跟还乡团干一仗。常光耀说,夜儿黑(38),将军寨的人去埋赵石头他娘,还乡团全给杀了。他们就是要拿山里最大的寨子开刀,‘杀猴儿给鸡看’哩。”
“那咱们山寨间就更应该联合了。”张三旺若有所思地说。
“要联合,咱当盟主。”
“又瞎说。”张三旺拉下了脸,严肃地对王长贵说,“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白(39)瞎说,嘴要有个遮拦,你就不记。”
“我——,就咱俩说说。”王长贵讪笑着不好意思地说。
张三旺看看天,摇摇头,然后,笑笑,推了一把王长贵说:“走,不说了,回去准备结婚,就当啥事儿也没发生。”
“就是,尻他娘,咱啥都不着(40)。”王长贵笑着说。
“‘尻他娘’,‘尻他娘’,整天挂到嘴上。都该当爹了,别老带把儿了。”
“我要当了爹,准改!尻他娘——”王长贵笑着喊着,向聚义厅跑去。
“你呀——”张三旺看着王长贵的背影笑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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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干什么。
(2) 巩县兵工厂制造的枪支,当时都打有“巩厂制造”字样。
(3) 差一点儿。
(4) 念què,当地念qò,骗。
(5) 这么。
(6) 费心。
(7) 这么点儿大。
(8) 赵匡胤称帝后专门到此钦封的茶山。
(9) 喊。
(10) 昨天早晨。清儿,念qiè。
(11) 昨天。
(12) 那么多。
(13) 今天。
(14) 念zháo,知道。
(15) 巩县兵工厂制造的枪支,当时都打有“巩厂制造”字样。
(16) 念jè,几个。
(17) 现在。
(18) 怎么办。
(19) 念sè,四个。
(20) 留下,得到。
(21) 念yò,一个。
(22) 干。
(23) 中午。
(24) 收拾。
(25) 老婆;妻子。
(26) 念yò,一个。
(27) 马红英的绰号。她个子大,体壮,人们叫她大洋马。
(28) 一个。
(29) 这么多。
(30) 下边。
(31) 完整。
(32) 昨天。
(33) 怎么办。
(34) 让。
(35) 念jè,几个。
(36) 念yò,一个。
(37) 什么时间。
(38) 昨天晚上。
(39) 别。
(40) 念zháo,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