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牛半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头转向赵石头说:“赵队长,我审得差不多了,你可能也听见了,王长贵说他就抢了三个女人,不是四个,您俩说的数目有出入啊。”

将军寨的哨兵远远看到杨文彬和张三旺一行,迅速报告了牛半山。

牛半山这时刚刚陪赵石头吃完早饭,就对赵石头说:“赵老弟,我看你也太累了,就在大哥这床上歪(1)一会儿,等张三旺和王长贵来了,我再叫你。”

“我没事儿,不瞌睡。”

“嫌我的床脏是不是?”牛半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不,不,哪能呀?我是怕把您的床给弄脏了。”牛半山的话让赵石头不好意思起来。

“那就听话,躺下,迷糊一会儿(2)。”牛半山一边说一边上前把赵石头按在床上,拉过被子给赵石头盖上,掖了掖被角说:“不睡觉可不中,身体再壮也会被拖垮的。”

“谢谢。”

“谢啥哩?乡里乡亲的。”牛半山说,“你睡一会儿,我到外边转转。”他伸了个懒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赵石头说:“习惯了,天天儿早气(3)都得在寨子里转两圈儿,不转就难受啊。”

牛半山走出窑洞,反手关上了窑门。看看自己的山寨,可以说一应俱全。东西两峰顶上的峰火台、四千多米的寨墙箭垛和八孔大石窑是祖先留下的,这屯兵房、厨房、水窖、仓库、火药库都是他带领寨子里的人新建的。他还率众开出粮田十余亩,加上抢官劫富弄来的粮食,寨子里的人五年也吃不完。他寨子里的石碾石磨就没有停过,一天到晚地转,转出了人气,转出了心齐,转出了称雄浮戏山的好生活。他爱山寨,他爱浮戏山,他爱山里的一草一木,看着它们,他总有一种成就感。他现在什么也不缺了,就是缺个女人,缺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山上的土匪再富也没有女人愿意跟,就是附近的女人愿意跟,他牛半山也看不上。他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样的女人。他以前的女人就知道吃穿,玩金银珠宝,没事儿死缠着他睡觉,还他妈养汉,短命,自己找死,他牛半山一辈子不要女人也不能让别人给他戴绿帽子。他打死了老婆以后自认为对女人死了心,大不了到窑子里玩一玩,没想到见了孟春桃,他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下来。

牛半山想着孟春桃,就径直走到了万寿堂。这名字是杨文彬起的,他说牛半山坐在堂屋的正座上万寿,其他寨子里的寨主坐在两边也想万寿,客人来了也盼万寿,睡在里屋更念万寿,喊来念去都是将军寨万寿、他牛半山万寿。

牛半山推了下房门,门闩着,他笑了笑,走到房的一侧,用手拔掉挂艾蒿的木楔,用力一推,一扇偏门就打开了。他走进去关上门,看看正门闩下顶着两把长凳,笑笑,走向里屋。他推了推里屋的门,推不开,又笑笑,走到墙角按下墙上的一块横木,轻轻一推,整面墙转动了。牛半山闪进屋,又把墙复原,走到床前,摒住呼吸注视着孟春桃那红润的脸庞,情不自禁地伸手撩起孟春桃搭在脸上的头发。

孟春桃睡得很沉,感觉有人在推自己,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是牛半山坐在床沿上推她,大吃一惊,急忙抱紧被子,气急败坏地说:“你,你怎么进来的?”

“这是我的房子,你闩得住我吗?”牛半山的话中带着怪笑。

“出去,你出去。”孟春桃把自己缩成一团,抖抖地喊。

“实话跟你说吧,我已经进来半天了,看你睡得香,没忍心叫你。要不是怕伤害你呀,你早就成我的女人了。”

“你出去,出去。”孟春桃抓起自己的衣服挥舞着打牛半山,一边挥衣服一边喊:“我要穿衣裳了。”

“你穿衣裳,我给你站岗,反正你插门也挡不住我。”牛半山依旧看着孟春桃怪笑着说。

“你——”

“快穿吧,现在除了咱俩没人能说清了,全寨子都知道你是我的夫人了,除非傻子。”牛半山一脸赖相地说。

“牛赖。”孟春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好听,以后就这么叫我。”牛半山笑着说。他这笑是发自内心的,他这话也是发自内心的。他就是爱听孟春桃这柔声细气的声音,就连发脾气也像是小女人向大丈夫撒娇似的,他喜欢,喜欢这种感觉,他毕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比孟春桃要大二三十岁。

孟春桃穿好衣服,走到门前一看,昨晚闩的门好好的,原封未动。她惊异地看了看牛半山,急忙打开屋门跑进大厅。堂屋里的门紧关着,她顶的两条长凳还是原样。她在堂屋里走了一圈,也没有发现破绽,就怔怔地看着牛半山问:“你这里有地道?”

牛半山点点头,又摆着手说:“但是,我不是从地道里进来的。”

“那你从哪里进来的?”

“门。”

“这门不是插得好好的吗?”孟春桃指着堂屋的正门说。

牛半山看着孟春桃一脸不解的神情开心地笑了。他笑着爱怜地说:“傻丫头。我自己建的房子,要是让别人进了屋插上门,我自己进不来,我这个山大王不白当了?!”

牛半山说着,轻轻一推,他刚才进来的侧门又打开了。

孟春桃跑过去抱着侧门看看摸摸,又跑到里屋,对着墙壁观看,推了推她认为可能开门的地方,都推不动,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机关,就冲着跟进里屋对着她坏笑的牛半山问:“你怎么进来的?”

“穿墙,我会穿墙。”牛半山眯着眼笑着说,“我得到了崂山道士的真传。”

“骗人!”孟春桃丢了一句。她听过也看过崂山道士穿墙的故事,可她就是不相信,对牛半山的话更是嗤之以鼻。她想,牛半山要是能穿墙走壁,就不会在大厅里开侧门了,这里屋内肯定有机关。她用手摸着墙,敲敲,推推,推推,敲敲,仔细地搜寻着。

“别费劲儿了。你看看,这屋里哪还有开门的地方呀?”牛半山笑着一边拍着木板墙一边说。

“肯定有。”孟春桃也不看牛半山一边仔细地寻找一边说。

“我都给你说了,我是穿墙进来的,你不相信?”

“你要是能穿墙进来,我就能穿墙出去!”孟春桃盯着牛半山叫板说。

“真的?”

“真的。”孟春桃冲牛半山重重地点了下头。

“中。”牛半山爽快地答应道。他眯起眼盯着孟春桃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孟春桃诧异地看了一眼牛半山问。

“我穿墙进来了,你要是穿不过去这堵墙——”牛半山话到嘴边不说了,走到门口盯着孟春桃怪笑。

“怎么着?”孟春桃盯着牛半山的眼睛问。

“你要是穿不过这面墙,我们就圆房。”牛半山冲着孟春桃一边眯着眼睛笑一边点着头说。

孟春桃听了一怔。心想,莫非牛半山真的有穿墙神功?不管有没有,都不能答应他。想到这儿,孟春桃大叫一声:“圆你个头!”猛地一把将牛半山推出门外。

牛半山原以为将孟春桃置于了两难境地,扬扬自得地看着孟春桃一点儿防备都没有,被孟春桃这么猛地推了个趔趄,跳进了大厅。待他愣过神来,只听得“砰”地一声,孟春桃关上了房门。

“弄啥哩(4)你?黑蒙儿(5)给我(6)倒。”牛半山推着屋门说。

孟春桃也不搭话,用身子顶住门,上上门闩。她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不让牛半山进屋,也根本没有听懂牛半山的话。

“把门开开。”牛半山听到孟春桃的插门声,轻轻地敲着屋门说。

“你不是会穿墙吗?你穿进来呀!”孟春桃顶着房门向牛半山发起了挑衅。

“那,那我真穿墙了啊。”

“穿吧,我看着呢!”孟春桃继续给牛半山加火。她从内心里不认同牛半山能穿墙,又企望看到牛半山穿墙的奇迹。

“那我就穿了啊?”

“穿呗!”

“咱可说好了,我穿过去就圆房。”牛半山对着门说。

牛半山等了半天孟春桃也没说话,又冲着门喊:“我真穿了啊?”

孟春桃还是不搭话。牛半山只得走到墙角按下那块横木,用力推墙,整面墙壁又转动了。

孟春桃惊呆了,急忙走到墙的一端去看那些参差不齐的榫节。她摸着榫口,心想,它们怎么就能接得严丝合缝,让人看不出也推不动呢?

牛半山笑着说:“甭看了,房是木头盖的,全拆了也简单。”牛半山说着推动墙体慢慢复原。

孟春桃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抓起床头的包袱,又将手伸进去摸了起来。

“摸啥宝贝儿呢?恁紧张?”牛半山看着孟春桃的举动,不以为然地笑着问。

“哦——”孟春桃也感到了自己举动的失常,结结巴巴地说:“是,长,长命锁。”

“啥长命锁啊?让我看看。”牛半山说着,上前轻轻地按住了孟春桃放在包袱外面的手。

“不。”孟春桃用力挣脱了牛半山的手。

“我有几十个长命锁哩,你要喜欢,任你挑。”牛半山不自然地笑着一边说一边又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孟春桃的手。

孟春桃摸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长命锁,她的长命锁就在脖子上挂着,她摸的还是她分管的那块小丝帕——那幅四分之一藏宝图。她摸到了,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右手从包袱里抽出,去掰牛半山抓她左手的手,一边掰一边说:“我那是,是传家宝。”

“拿出来我看看,是不是宝贝?”牛半山笑着用他那大手又把孟春桃的右手抓在了手中。他的说笑只是为了掩饰自己,他就想抚摸孟春桃,根本就无心看什么宝贝。

“不。”孟春桃用力挣脱牛半山,把包袱抱在怀里。

“哈哈,不让看就算了,我也不会抢你。我这寨子里宝贝儿多的是。”牛半山一边搭讪说话一边退到门口,打开了屋门。他估计杨文彬和张三旺应该到了,不能再和孟春桃逗着玩了。

孟春桃怕牛半山再动手动脚地骚扰她,见牛半山开了门,抱着包袱从牛半山身边擦过,跑进大厅。

牛半山看着孟春桃的背影笑笑摇摇头。他走到大厅门前,移开顶着门的两把长凳,打开门。门口的卫兵报告说:“当家的,二当家的回来了,在前屋等着了。”

“嗯——”牛半山走出大厅对站在右边的平头耳语几句,又对左边的光头说:“快,把屋里拾掇(7)拾掇。”

光头进屋搬起门口的长凳放在了原位,然后走进了里屋。

牛半山笑着对孟春桃说:“春桃,我吃过清晌(8)饭了。我有事,就不陪你吃了。给你住的房子拾掇好了,让他带你去,你的一切,他会安排好的。”

“请夫人多多关照。”跟进门的平头冲孟春桃鞠了个躬说。

孟春桃听到“夫人”二字,狠狠地瞪了平头一眼,又不便发作,把脸转向牛半山从嘴里挤出两个字:“牛赖。”

“欸——,夫人。”牛半山点头笑着摆出请的姿势说:“夫人请。”

孟春桃气得跺了一脚,大叫一声:“牛赖!”

“欸——,夫人慢走。”牛半山近乎笑出声来。

“夫人请。”平头在一旁一本正经地向孟春桃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春桃斜了平头一眼,气哼哼地走出了万寿堂。

光头收拾完里屋出来,牛半山对他说:“叫二掌柜来吧。”

“是。”光头应声退了出去。

“大当家的,实在不好意思,又来讨扰了。”张三旺迈进万寿堂就抱拳向牛半山行礼。

“哎呀呀呀,张贤弟,我要知道有这事儿,夜儿黑(9)就不让你走了,这叫你来回的跑——”牛半山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

“我夜儿黑来过吗?是不是大哥梦中见到小弟了。”张三旺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

牛半山听了张三旺的话先是一怔,接着笑道:“真是我的好贤弟,好贤弟呀。你夜儿黑没来,没来。是为兄我想你了,在梦中见到你了。哈哈哈……”

“哈哈哈……”张三旺、杨文彬和王长贵三人都跟着大笑起来。

“坐、坐、坐。”牛半山转过身用手掌向堂屋左边的长凳轻轻一摆,径直走向堂屋中央条案后的椅子。他坐下后,看众人还没有坐下,就抬起手向下压了压说:“坐、坐,坐下来慢慢说。”

“听说大哥看俺凤屏寨的家伙不好,要给俺四支手枪一箱子弹,小弟这就先谢谢了。”张三旺坐下后,又站起来,一边说一边向牛半山抱抱拳。

牛半山先是一愣,马上笑上眉头,一边抬起右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张三旺坐下,一边说:“应该的,应该的。”

杨文彬一听牛半山答应了,交易已成,他又立了一功,像狗熊偷吃了蜜蜂屎,心里美滋滋的。他急忙站起来冲牛半山一抱拳,帮凤屏寨说话:“回禀寨主,我到凤屏寨看了,王二掌柜是抢了仨女人,他误认为是过路的富商,谁知她们是八路。就为这儿,凤屏寨折了十仨弟兄哩。”

“折恁些(10)人?”牛半山捋了捋下巴低沉地说。

“可不是吗?赵石头那枪法,一枪一个。”王长贵应和着说。

“哎呀呀。”牛半山阴沉着脸不住地点头,他冲杨文彬摆摆手说:“文彬,去我窑里把赵石头叫来。”

“是。”杨文彬应声而去。

“贤弟,你看这事儿咋办好?”牛半山向前探了探身子问张三旺。

“他打死我恁些弟兄,总得给一个说法吧。”张三旺不紧不慢地说,他并没回答牛半山怎么办。

“事情已经这样了,他打死俺十仨兄弟,俺抢他四儿(11)女人,平了。”王长贵插话说。

“啥?你抢伲儿(12)几儿(13)女人啊?!”牛半山瞪起眼睛有点愤怒地问。

“仨,仨女人。”张三旺急忙更正说。

“仨女人,是仨女人。”王长贵吓得出了一身透汗,急忙改口说。

“张寨主,你的手下咋镇(14)莽撞哩?抢了伲儿仨女八路,我是不是得通告众寨,拿寨规处置啊?”牛半山拉下脸冷冷地说,他把“仨女八路”说得山响。

“大当家的,请息怒,息怒。长贵是看折了恁些兄弟心急,说错了话,我这替他给您赔不是了,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张三旺急忙站起来冲牛半山抱拳说完,又冲王长贵喊:“还不赶快给大当家的赔个不是!”

王长贵急忙站起来,走到堂屋中央,冲着牛半山“扑咚”一声就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说“大当家的,我错了,我错了,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一回吧。”

“大当家的,饶了长贵吧,俗话说‘没有功劳有苦劳’,长贵是——”

“着(15)错了?”牛半山不等张三旺说完就拉着长腔问。

“是,我着错了,着错了。”王长贵磕头如捣蒜。

“你到底抢了几儿女人?”

“仨,我就抢了仨女人,仨女人。”王长贵吓得哆哆嗦嗦地说,“请大当家的饶了我这一回吧!”

牛半山看着王长贵的样子,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毕竟是他自己私欲作祟,怎么能拿人家出气呢?要这么下去,自己怎么能统领这十几个寨子呢?想到这里,他缓和了口气说:“你说说你,为了几儿女人,折了恁些弟兄,我咋说你好哩?”牛半山说着,突然看到门外杨文彬领着赵石头来了,就小声地说一句:“赵石头来了。”然后,突然拍了一下条案站起来大声地问:“你说,到底抢了几儿女人?”

“仨,真是仨,就仨呀!”王长贵的头磕得山响,他要给牛半山表现表现,他一边磕头一边声泪俱下:“您可以问凤屏寨的所有人,我就抢仨,真哩,就仨女人啊,仨女人。”

“哎呀呀呀,赵队长。来来来,请坐请坐。”牛半山看着赵石头走进大厅急忙将怒容变成笑脸,走到条案前,把手向右边的长凳一摆说:“我正在审他呢。”转身对跪在地上的王长贵冷冷地说:“起来吧,坐在一边听着。”

“谢大当家的不杀之恩,谢大当家的不杀之恩。”王长贵又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坐在原位。

“谢谢大当家的。”张三旺站起来向牛半山抱拳致谢后,回头狠狠地瞪了赵石头一眼,然后愤愤地蹾坐在凳子上。

牛半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头转向赵石头说:“赵队长,我审得差不离儿(16)了,你可能也听见了,王长贵说他就抢了仨女人,不是四儿(17),您俩说的数目有出入啊。”

“是四儿,一点儿没错。”赵石头坚定地说。

“就仨,天地良心。”王长贵急忙争辩说。

“你说的是在三柏九道门抢了仨,起初那幺儿(18)哩?”赵石头怒目瞪视着王长贵。

王长贵不敢看赵石头的眼睛,低着头怔怔地说:“啥起初?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啥意思。”

“你先在楝树口摸了幺儿,又到三柏九道门抢了仨。”赵石头义正词严地说。

“楝树口,楝树口是咋回事儿?我根本不着,我就没去过楝树口,我们寨子里也没一个人去过。”王长贵抵赖说。

“中了中了。”牛半山抬起右手向下压了压说:“我听明白了,赵队长是丢了四儿女人,王长贵就抢了仨女人,两边都不会说谎。那,那幺儿女人哪去了?我想有三种可能,一种呢,是走失了,也可以说是自己跑了,女人嘛,怕苦怕累还怕死;第二种呢,是不是不小心滚下了山坡,在山里哪个地方躺着哩,或者是叫狼啥的野兽给吃了;第三种呢,就是让其他寨子的人给摸去了。不管咋说,这人是在咱这浮戏山丢的,我就要负这个责任。文彬,你传令各寨,谁摸了那个女八路,让他快点儿给我送来,不作追究。若没人见,按管片搜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杨文彬应声站了起来。

“事不宜迟,赶快去办吧。”牛半山站起来冲杨文彬摆了摆手说。

“是。”杨文彬应声退出堂屋。

“下面,咱们先谈谈凤屏寨抢的这仨女人咋办?”牛半山坐下来冲赵石头和张三旺、王长贵说。

“牛寨主定吧,俺听您的。”张三旺说。

“这人是他们抢的,自然要给送回来,没啥好谈的。”赵石头说。

“你打死俺恁些(19)弟兄,十仨,十仨呀,你就没事儿了?”王长贵有点急了。

赵石头暼了王长贵一眼说:“您抢人在先,还想打死俺,俺还手把他们打死了,能怪俺吗?!”

“俺想打死你咋没把你打死哩?你不想打死俺却打死俺十仨弟兄。听听你说的话,咋叫人信哩?”

“王长贵,夜儿黑(20)俺没冲你开枪,已经给你留足了面子,你在这儿纥绎(21)还有啥意思?你必须放人。”赵石头瞪视着王长贵掷地有声地说。

“你说放人就放人?你说得咋恁美哩。”王长贵真耍起了无赖。

“这样吧。”张三旺冲着王长贵的方向摆了下手,看着赵石头说:“俺抢了你的人,是无理在先。可你伤了俺恁些人,弟兄们心里也很憋屈。我要是把人全给了,也没法给弟兄们交代。你看自咤(22)中不中?放幺儿留俩。”

“幺儿也不能留!”赵石头坚持说,“张寨主,你别忘了咱是有协议的。”

“是有协议,说互不开战,这不是打上了嘛。”

“是您先撕毁协议的,有错在先。”赵石头说。

“俺也不着(23)她们是八路啊。”

“俺已经在山上吆喝(24)半天了,他们还伏击俺,是严重违反协议。”

“哎,赵石头,话可不能自咤说啊。咱是有协议,那是跟八路军、区干队定的,不是和你赵石头定的。现在八路军、区干队都走了,你咋没去哩?你是不是区干队的人我还怀疑哩。”张三旺也耍起了无赖。

“就是,你说是你的人,有啥凭据?”王长贵也跟着嚷嚷。

“张寨主,俺再尊称你一句寨主。俺是不是区干队的人你心里一清二楚。俺再告诉你,这几儿(25)女人是八路军,俺是护送她们——追大部队的。”赵石头显然很生气,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把“护送她们上延安”说成了“追大部队”。他用犀利的目光扫了一下众人,又盯着张三旺不紧不慢地说:“这一年来,八路军没有亏待你们吧?你们连八路军的人都抢,八路军要是回来了看你咋交代?”

“话可不能就咤(26)说。”张三旺说,“要不是你说她们是八路,我还不着哩。夜儿黑长贵抢她们的时候,还以为她们是讨荒过路的哩。”

“夜儿黑是误会,镇暂儿(27)着了,是吧?”赵石头盯着张三旺问。他不等张三旺回答,就接着说:“既然着她们是八路了,那就快放人吧。她们还要追大部队,耽误不起呀。”

“这不中吧?你说她们是八路我就得放人,传出去叫国民党、王雨霖知道了,不说俺通匪还算斜哩。”张三旺又开始耍赖了。

“中了,中了。我看您俩就咤吵下去一点儿意思也没有。”牛半山抬起手冲张三旺和赵石头摆了摆,又向下压了压说,“这样吧,我当个中间人,您俩有啥想法先给我说,我给你们调和调和。”牛半山说着站起来走到长案前,看了看张三旺和王长贵,又看了看赵石头,接着说:“这样吧,赵队长,您先等会儿,我跟他们先谈,看看他们有啥条件。”

“俺听牛寨主的。”张三旺急忙说。

“哎,话可不能就咤说。”牛半山冲张三旺和王长贵摆了下手说:“您俩先跟我来,我先听听您俩有啥想法。”

牛半山带张三旺和王长贵走出万寿堂。停了一会儿,牛半山一个人走回来。他进门就对赵石头说:“哎呀呀,赵队长,说妥了,说妥了。”

赵石头用他那探照灯似的眼神盯着牛半山静等下文。

牛半山笑着对赵石头说:“我用四把手枪一箱子弹给你把那仨女人换回来了。”

“那,太感谢牛寨主了。”赵石头向牛半山抱拳道,“今日之恩,来日报答。”

“哪里哪里,能为八路军、区干队干点儿事儿,我感到极大的宽慰啊。”牛半山说着走进长案后,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通,站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说:“中了,镇暂儿就能去凤屏寨领人了。”他抖动着手中的纸条对门外喊了声:“来人。”

“到。”光头卫兵应声走进大厅。

“去,到库房领四支手枪一箱子弹,送到寨门口。”牛半山把纸条交给光头说。

“是。”光头接过纸条转身跑了出去。

“赵队长,我就咤处理中吧?”牛半山抬起右手拍了拍赵石头的肩膀笑着说。

“太谢谢寨主了。”

“放心,在浮戏山咱老牛还有点儿脸面。你丢的那个女人,只要她在浮戏山,我一定给你找到。”牛半山说着走到门口冲站在院子中的张三旺和王长贵招手道:“张贤弟,回来吧。”

张三旺和王长贵回到万寿堂,牛半山笑着说:“来来来,都是误会,你们握个手,既往不咎,还是好朋友。”

张三旺向前跨一步,握住赵石头的手说:“误会了。”

“误会。”赵石头使劲儿抓住张三旺的手摇了摇,又紧盯了一句:“谢谢。”

赵石头放开张三旺,把手主动伸向王长贵说:“长贵,和好吧。”

王长贵将手伸过来轻轻地与赵石头一握就缩了回去。

“好,好,好。疙瘩解开了,以后还是朋友,啊,哈哈哈……”牛半山说笑着伸出两手搂住王长贵和赵石头的后背,像是要把他二人搂在一起。见二人没有反应,就抽回手向旁边的长凳摆摆说:“坐、坐、坐,咱们喝点儿酒,叙叙旧。”

“不了。大当家的,俺还是走吧。家里一铺拉(28)的事儿还等着我弄哩。”张三旺向牛半山抱拳说。

“牛寨主。”赵石头也向牛半山抱了抱拳。

“好吧,既然这样,我也就不留你们了。”牛半山一边向门外走一边笑着说,“看着你们能和好我也高兴,真想与你们痛饮几杯啊。”

“等忙过这一阵子,我请您到凤屏寨喝。”张三旺紧跟在牛半山的身后说。

“一定,一定。”牛半山一边走一边笑着点头。

赵石头没有说话,走在张三旺右侧靠后,用他那小而有神的眼睛回顾四周。王长贵走在赵石头的后边,看着赵石头狠狠地攥着拳头。

一行人说笑着走向北寨门。光头已经早到了,他见众人走来,急忙搬起子弹和手枪站直了身子。

“放下,放下。”牛半山抬起右手向下压了压对光头说,“让张寨主过过目。”

光头把子弹箱放下。王长贵拿起两把盒子枪掂掂,递给寨门口他们带来的随从,又拿起另两把掂掂,撇撇嘴,还没有递出去,牛半山就说:“咋了?长贵嫌赖呀?”

“不,不,不。”王长贵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29),一边摇一边将右手里的那把手枪插进自己的腰间,左手拎着另一把仔细地看。

“哪能啊。”张三旺苦笑一下接过话茬说,“大当家的知道俺缺这个,谢谢了。”

牛半山从王长贵的表情和张三旺的谈吐里看出了他们内心的不服,唯恐他们向赵石头透漏消息。为安抚他们,牛半山拍了拍王长贵的肩膀笑笑说:“好,贤弟,算大哥我欠着你,等我再弄到好枪——好女人,先给你。”

“不敢不敢。”王长贵受宠若惊,牛半山竟与他称兄道弟,这在浮戏山是多大的荣幸。

“张贤弟。”牛半山转向张三旺说,“长贵人耿直,很忠诚,又有一身好武艺,你没有选错人啊。”

这时,光头已经把子弹箱打开了,黄灿灿的子弹整齐地码了一木箱。王长贵弯腰运气,用手在箱子上空一扫,“哗啦啦”子弹排着队飞进他的手里,又轻轻回落到箱中。

“好功夫,好功夫啊。”牛半山一边拍手鼓掌一边慢条斯理地赞叹道。

“好子弹,正宗孝义兵工厂出的。”王长贵咧嘴笑笑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张三旺和众人说。

“那当然了,大当家的能亏待咱吗?!”张三旺装模作样地瞪了王长贵一眼,转向牛半山笑着说:“这是大当家的压箱底儿(30)啊。”

“哪里,哪里,”牛半山摆摆手笑着说,“整箱子给你,表表我的诚意。”

张三旺听出了牛半山的话中话,知道牛半山是怕他们把孟春桃在将军寨的事说出去。就看了赵石头一眼,笑着说:“大当家的诚心诚意待我们,我们一定听大当家的吩咐,决不会走样!”

“咱们同心协力,同心协力。”牛半山一边笑着说一边抬起右手拍王长贵的肩膀。

王长贵也好像明白了牛半山的意思,点头哈腰地附和说:“同心协力,同心协力。”

“报——”正说话间,一个理着阴阳头的土匪从寨门外举着一封信喊着跑过来,守寨门的土匪正要接信,牛半山冲他招招手说:“拿过来!啥事儿?大呼小叫的。”

“回禀寨主,还乡团的常队长求见。”阴阳头把信交给牛半山说。

牛半山打开信看了,用眼睛瞥了一下赵石头说:“王雨霖夜儿黑攻占了山下八路军的根据地,抓住了几儿(31)八路军和共产党,今儿后晌(32)在茶店公审枪决,叫我们派人参加。”

赵石头听了,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但是,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拿定了主意。

牛半山看了看赵石头说:“赵队长,看来我留也留不住你了,该咋办,你自个儿慎重吧。”他又转向张三旺说:“贤弟啊,你们就甭去开会了,长贵和马红英的事儿王雨霖恐怕早知道了。照顾好赵队长他们,千万别有啥闪失。”他把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慢语气也很重。

“是,大当家的,您就放心吧。”张三旺冲牛半山抱拳说。

“告辞了。”赵石头也冲牛半山抱了抱拳。

“慢着,让常光耀看着您(33)走,省哩(34)他怀疑。”牛半山摆了摆手说完,转向阴阳头说:“请他们上来吧。”

“是。”阴阳头跑着出了寨门。

不一会儿,常光耀领着一队人抬挑扛提地带着礼物来到将军寨门前。昨天晚上,王雨霖、常光耀、马进财带领还乡团突袭了八路军豫西抗日根据地,大肆抓拿共产党员、八路军伤员、农会干部和不明身份的外乡人,一共抓了二十多人,却没有一个与藏宝图有关的。他们突然听到山里传出了枪声,猜想一定是持藏宝图的人与山寨间发生了枪战。他们想得到藏宝图,又不敢贸然进山,所以,在枪声息了之后,常光耀就带人来拜谒牛半山,一来查看山中情况打探藏宝图的下落,二来宣告要杀共产党人敲山震虎。

牛半山抱拳笑着迎出门外:“哎呀呀呀,常队长,你这大箱小包地给我送啥来了?我这不是无功受禄嘛。”

“小意思,一点儿小意思。”常光耀一边抱拳回礼一边说。

“来来来,我给您介绍一下。”牛半山说着转向张三旺、王长贵,对常光耀说:“这是凤屏寨的张掌柜、王二掌柜。”

“久仰,久仰。”双方互相抱拳寒喧。

“张贤弟,我又有客人了,就不送您了。”牛半山一边冲张三旺和王长贵抱拳说,一边冲赵石头使眼色。

赵石头点头向他致意。

“谢谢大当家的。”张三旺和王长贵异口同声地说着,抱拳向牛半山告辞。

赵石头随同张三旺和王长贵一行下了将军寨,心事重重地对张三旺说:“张寨主,俺求您件事儿。”

“啥事儿?不着(35)我能不能弄。”

“能。”赵石头冲张三旺点了下头说。

“请讲。”

赵石头没有说话,回头看了看张三旺的随从。

张三旺转过身冲众人一扬手说:“您几儿(36)离远点儿,我和赵队长有事儿说。”

“说啥哩?还背我哩!”王长贵紧跑两步追上二人说。

“啊——”赵石头冲王长贵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张三旺见赵石头点了头,遂笑着说:“说吧,俺凤屏寨,他能当家。”他知道王长贵骨子里就不甘人下,总是在人前抬着他。

“啊——”赵石头看了看二人说,“您也听到了,王雨霖抓了俺的人,下午就要行刑,俺劫不了法场也得去给他们收尸。所以,俺想,俺想等俺从法场回来再到凤屏寨领人。”

“这——”

“这个好说。”王长贵抢过话茬说,“你就放心去吧。既然是朋友,就没啥说的,啥时候来,俺都认账。”

“谢谢。”赵石头冲王长贵抱抱拳说,“俺对夜儿黑的事儿表示遗憾。”

“过去了就不说了。”张三旺说,“你放心去吧,俺不会亏待她们。”

“那,俺就告辞了。”赵石头抱拳告别。

“慢着。”王长贵说,“‘送佛送上天’,枪。”说着,他从腰中拔出手枪递向赵石头。

“我有。”赵石头冲他撩起衣服露出双枪。

“子弹。”王长贵又说。

“子弹,倒是需要。”赵石头说。

“打开,让赵队长尽情拿。”王长贵对搬子弹箱的随从说。

赵石头拿了一些子弹,冲张三旺和王长贵抱抱拳,真诚地说:“谢谢了。”

“祝你好运。”王长贵跃身上马向前奔去。

赵石头看着张三旺一行走远,快步走进林中小路。

张三旺追上王长贵问:“兄弟,你咋了?对赵石头又是送枪又是送子弹的?”

“尻他娘,我送他上西天。”王长贵咬牙切齿地说,“你没听我说‘送佛送上天’吗?”

“你是说——”

“尻他娘,赵石头要是死了,弟兄们的仇就报了,那仨女人也是咱的了。给他子弹,是叫他多打死一些还乡团。还乡团势力弱了,就该求咱了。哈哈哈……”王长贵大笑起来,他如此这般地对张三旺说了一通,张三旺笑着说:“兄弟,真有你的。”

王长贵笑着说:“这就叫‘无毒不丈夫’。尻他娘,‘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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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躺。

(2) 睡一会儿。

(3) 早晨。

(4) 干什么。

(5) 差点儿。

(6) 念chōu,当地念cōu,掀,推。

(7) 收拾,整理。

(8) 早上。

(9) 昨天晚上。

(10) 那么多。

(11) 念sè,四个

(12) 念nìr,人家。

(13) 念jé,几个。

(14) 这么。

(15) 念zháo,知道。

(16) 差不多了。

(17) 念sè,四个。

(18) 念yò,一个。

(19) 那么多。

(20) 昨天晚上。

(21) 念gē yì,耍赖;胡搅蛮缠。

(22) 这样。

(23) 知道。

(24) 喊。

(25) 几个。

(26) 这么。

(27) 现在。

(28) 一摊,许多。

(29) 手摇鼓,两面,两侧用绳拴球状物作鼓锤。旧时发布消息的人拿在手中一边摇一边喊话,如货郎、占卜先生等常用此鼓。

(30) 在箱子底下压的东西,比喻非常珍惜。

(31) 念jè,几个。

(32) 下午。

(33) 你们。

(34) 免得。

(35) 念zháo,知道。

(36) 念jé,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