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牛半山抑制住了自己的欲望,他要放长线钓大鱼。

牛半山送走张三旺回到万寿堂,对小喽罗们说:“去,快去给夫人弄点儿洗脸水。”

“是。”理着平头的土匪应声而去。

牛半山冲着小平头的背影喊:“温水啊,天凉了。”然后回过身对身边的光头土匪说:“叫伙房给夫人做点儿吃的。”

“是。”光头也应声走向门外。

孟春桃看了看牛半山,心想,这里的土匪怎么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凶狠野蛮、杀人不眨眼,他们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啊,这土匪头子说话和气……。正想着,平头端着半盆水走进来,放在靠墙的脸盆架上。

牛半山接过平头手中的白毛巾,又把手伸进脸盆里试了一下,对平头说:“好,不烫。”然后转过身对孟春桃说:“夫人,洗把脸吧?”

“谁是你的夫人?”孟春桃拉下脸没好气地冲牛半山丢了一句。

“中,中。你不愿做我的夫人也中,脸总得洗吧,饭总得吃吧。”牛半山对孟春桃说完,又冲屋里的小土匪们说:“你们都去吧,再眯盹(1)一会儿,天快明了。”

“是。”小土匪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洗一把吧,他们都走了。”牛半山看着小土匪们走出屋子对孟春桃轻轻说,“饿了吧?饭一会儿就好。”

孟春桃被王长贵点了穴动弹不得,急得流了不少眼泪,又被土匪们推着上了凤屏寨再到将军寨折腾得出了一身汗,现在真觉得脸有点紧绷绷的,二话没说,双手撩起水就洗了起来。

“用洋胰子(2)吗?”牛半山拿起脸盆架上的肥皂递向孟春桃。

孟春桃暼了牛半山一眼,没说话,抓过肥皂在手上打了打放在脸盆架上的肥皂盒里。待她洗完手牛半山又把白毛巾递过来,她接过毛巾看了看,新的,一次未用,就擦了擦手,又把脸上的水擦干。

这时,一个小土匪正好把饭端了过来,孟春桃和牛半山看着小土匪把饭菜放在桌上,一碗兔子肉、一盘炒鸡蛋、两个白蒸馍、一碗白面汤。

小土匪摆放完对孟春桃说了声:“夫人慢用。”就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吃吧,先凑乎一顿,明儿个(3)我让他们给你包扁食(4)。”牛半山指着桌子上的饭菜对孟春桃说。

“我不饿。”

“少吃点儿,喝碗汤,暖暖身子。”牛半山说。他见孟春桃站着不动,把手一摊,一脸诚恳地说:“就是到我这里作客,也得喝碗水吧。要不,我也回避一下?”说完,他看了看空旷的大厅,笑了笑,从靠墙根的柜子里拿出一本书,冲孟春桃扬了扬说:“你吃吧,我看会儿书。”

“你看的什么书?”孟春桃觉得牛半山手中的书很眼熟,情不自禁地问。

“毛泽东的。”牛半山又冲孟春桃扬了扬手中的书说,“《论持久战》。”

孟春桃上前拿起书一看,正是她熟悉的那个版本的《论持久战》,这个白纸红框黑字的封面让她终生难忘。

“你也看——”孟春桃疑惑地看着牛半山。

“咋了,我就不能看这种书了?”

“不,不是。这本书,是,是——”孟春桃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为好。

“这是八路军、共产党的书,咋落到我这个土匪头子手里了,是不是?”牛半山拿着书又冲孟春桃扬了扬,见孟春桃怔怔地看着他不说话,就掂着书向下压了压说,“这是你们八路军皮定钧司令员送给我的。”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孟春桃说:“好书啊,好书。看了很受启发,值得研究啊。”

“你——研究它干什么?”孟春桃瞪大了眼睛问。

“用处可大了。”牛半山说,“就近处讲,我这山寨要生存,要发展。往远里讲,我也不能就盯着山寨这么屁股大的地儿啊。看看人家毛泽东,大气,有气魄,大家风范。”

“真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啥?”牛半山见孟春桃只说了半句话不说了,就笑着问。问完,他不等孟春桃回答就又接着说:“看不出来我是个土匪,是吧?”

“是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我也杀人、放火。”牛半山沉下脸说,“我只是不祸害老百姓!大家都是穷人嘛!”

“你是穷人?”孟春桃又一次瞪大了眼睛,她看了看牛半山,又看了看桌上的饭菜,从内心深处发出了疑问。

“嗯,是穷人。这山寨里的人都是穷人。”牛半山一边点头一边说,声音却低了八度。他看了看孟春桃,指着桌上的饭菜说:“快吃吧,再说就凉了。”接着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孟春桃说:“是啊,穷人吃不上这饭。我不但是土匪,还是个土匪头子嘛!”

牛半山说着,脸上浮现出自嘲的表情。

孟春桃用惊愕的眼光看着牛半山。

牛半山发觉自己有点失态,冲孟春桃不自然地笑了笑,摆摆手说:“吃吧,吃吧,不管是穷人还是土匪,反正不是你的敌人,先填饱肚子再革命。”

孟春桃对牛半山的敌意随着交谈也渐渐隐退,她觉得牛半山说得在理,也感到自己有点饿了,于是说:“那,我就吃了啊。”

“吃吧,多吃点儿。你们闹革命不容易,女哩更不容易。”牛半山说完,看着手中的书,又自言自语地说:“把小日本打走了,哥俩也该分家了,还得‘持久战’啊。”

孟春桃惊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牛半山,笑了笑,没接话,低头吃饭。

牛半山本想听孟春桃发表一下对国共两党的言论,没想到这丫头还挺精明,不说话。他试探性地问:“你叫啥名字?是不是从北边来哩?”

孟春桃笑了笑说:“我吃了你的饭,还没有言谢呢,敢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土匪,就叫我土匪。”牛半山笑着说。

“笑话,您真会开玩笑。”孟春桃笑笑说,“我是不是也得叫你当家的?寨主?”

“中,寨里的人都这么叫。”

“可我不想这么称呼你。”

“为啥?”牛半山不解地看了看孟春桃说,“噢,你做了我的夫人,就是内当家的,你想咋叫就咋叫。”

“谁说要做你的夫人了?”孟春桃的柳眉又竖了起来。

“这还用谁说?在这里,我说了算。人家凤屏寨把你给我送来,就是我的夫人。”

“我不干。”

“这不是你干不干的事儿,是我想不想干的事儿。”牛半山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孟春桃微笑着说。

“你——”孟春桃又一次瞪大双眼直视牛半山。

“别怕,我不会强迫你。我会等,等到你愿意嫁给我的那一天。”牛半山一本正经地说。他见孟春桃瞪着眼睛盯着自己,急忙把目光看向别处,缓和了口气说:“我原名叫牛赖,我妈、我姐都这么叫我,亲切。你也就咤(5)叫吧,叫我牛赖。”说到这,牛半山停住不说了,他看了看孟春桃,见孟春桃只顾吃饭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就自嘲地笑了笑,又接着说:“你要不愿意,就和大家一样叫我当家的。”

“我不叫。”

“你叫不叫我都是你的当家的。上了寨子,你迟早得是我的人,除非我不要你。”

孟春桃暼了牛半山一眼,不说话,埋头吃饭。她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想法逃出山寨,去找赵石头,找她那三个姐妹。

牛半山看着孟春桃津津有味地吃饭,想象着他与孟春桃结婚同桌共餐的情境,便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走到孟春桃的身后,摸着孟春桃那云雾般的秀发轻柔地说:“嫁给我吧,我虽然称不起是啥好人,也谈不上是坏人。”

“对不起,我不会嫁给你。”孟春桃推开牛半山的手说。

“咋了?嫌我老了?”

孟春桃看了看牛半山,摇了摇头。

“那是,嫌我是土匪?”

孟春桃用迷茫的眼神看着牛半山,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是共产党、八路军,我愿意接受你的领导,受你的赤化。”牛半山说着一下子抱住了孟春桃的肩膀,把头贴在孟春桃的发际间,喃喃地说:“共产党宣传群众,团结群众,你就先团结我,赤化我吧。”

“牛——赖。”孟春桃把头侧向一边,用力推牛半山,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好长时间没有人就咤叫我了,我就想让我最亲的人叫我‘牛赖’。”牛半山把孟春桃抱得更紧了,用头蹭孟春桃的头发,吻孟春桃的脖子。

“松,松手。”孟春桃挣扎着离开凳子向下蹲,牛半山用力抱住孟春桃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孟春桃一边蹦一边声嘶力竭地喊。

“我,我想——”牛半山说着松了松手,想面对面地把孟春桃抱在怀里。

孟春桃趁机挣脱牛半山,拼足了力气把他向门口推,一边推一边涨红着脸大喊:“走,走开,走开!”

“中,中,我走,我走。”牛半山说着向后跳了一步。孟春桃因为用力过猛向前栽去,牛半山顺势把孟春桃抱在怀中。

“你——”孟春桃用力挣扎着。

“我啥我?!”牛半山松开手,有点生气地说:“别费劲儿了,你就是喊破天,这寨子里也没人敢管我的事儿!天亮你到院子里走一走,看哪个见了你不叫夫人?我要干你,你扭得过吗!”

牛半山见孟春桃不吭声了,缓和了口气,淡淡地说:“告诉我,你叫啥名字?我也好称呼你。”

孟春桃挣扎了半天,又气又累,盯着牛半山大口地喘着气,不说话。

“你不说,那我就只能叫你夫人了。”

“孟春桃。”孟春桃气哼哼地说。

“春桃,好,好名字,好名字。孟春桃,一场幽梦见春桃。”牛半山一边点头一边说。

女为悦己者容。孟春桃听了牛半山的称赞,还有那一句她从来没听说过的诗,气一下子消了一半,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牛半山。她不知道这句诗是出自名家笔下,还是出自牛半山之口。总之,她认为这是一句好诗。

“家是哪儿的?家里还有啥人?”牛半山见孟春桃的气色平和了,不失时机地问。

孟春桃看了一眼牛半山,心想,我们对区干队的李队长都没说实话,也不能对你说实话。我们对李队长说是北平的,上延安找男人的。那就——。想到这儿,她淡淡地说:“北平的,家里没有人了。”

“噢——”牛半山若有所思地说,“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大城市的。我们一样,家里没人了,同病相怜吧。”他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想,人家姑娘这么大就成孤儿了,又从大城市跑到这穷山沟,是够可怜的,不能再折腾人家了。于是,他爱怜地拍了拍孟春桃的肩膀说:“好了,我走了。里屋是平常留客人住的,你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他走出门口,又转回身说:“门插不插都行,这里除非我来,没人敢进,你就安心睡吧。”

“走吧——”孟春桃一把将牛半山推出门外,返身关门插闩。

“我的书。”牛半山冲着房门对孟春桃喊。

孟春桃抓起桌子上的《论持久战》,走到门前,看看门闩,蹲下身把书从门缝中塞了出去。

牛半山本想借拿书的机会再逗一下孟春桃,没想到孟春桃把书从门缝里边塞了出来。他捡起书,看了看紧关着的房门,摇摇头,笑笑,向自己住的窑洞走去。

孟春桃听着牛半山远去的脚步声,摸了摸门闩,又搬来两把长凳顶上,再向四周看了看,然后跑到窗前,摸摸窗户,见窗是死的,进不来人,这才抓起包袱走进里屋。里屋内摆着两张床,铺得整整齐齐,孟春桃感到累极了,抱着包袱一下子瘫软在床上。

孟春桃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看到里屋也有窗户,急忙爬起来上前摸摸,也是死的,进不来人。又仔细把屋子检查一遍,见没有什么出入口了,就把屋门闩插好,回到床前,犹豫一下,打开了被子。

孟春桃躺在床上,感到浑身发软,头很晕,可就是不能入睡。自己的命运如何,她要见机行事。她想念自己的姐妹,还有刚刚认识的赵石头。她被王长贵点了穴,虽然动弹不得,可什么都清楚。她听到了赵石头的吆喝,听到了枪声,她知道赵石头他们在找她,也断定那枪声是战友们和土匪的交火。枪声息了又起,起了又息,她的心一次又一次地悬起落下,落下悬起。她不知道同伴们的死活,她的心就像被扔进了煮沸的砂锅里煎熬着。她想,赵石头会武功,赵石头不可能死,赵石头一定会来救她的,她也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她这里还有一块藏宝图呢,只有她们四姐妹的拼对在一起才是一幅完整的藏宝图,可是,她们三个现在在哪儿呢?她又想,牛赖这人还不算坏,挺斯文的,知书达理,说不定会放了她……

孟春桃太累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牛半山回到自己住的窑洞里,把手中的书扔在床上,笑笑,伸了个懒腰,冲着窑顶兴奋地叫道:“老子又有女人了。”

牛半山喊着一跃扑到了床上。他抱着被子,就像抱住了孟春桃。孟春桃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他的眼前,特别是孟春桃那柔声细气的说话,让他喜欢的不得了。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女人这么温柔地说话,就是发脾气那声音里也带着奶味,当地的女人根本没法比。张三旺把孟春桃送来时,他一眼就看出孟春桃是个城里人、读书人。对这样的女人不能强迫,你强迫她,得到了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要想让她成为压寨夫人,攻心为上。所以,牛半山抑制住了自己的欲望,他要放长线钓大鱼。但是,他躺在床上,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有过女人,他想女人,现在女人就在身边,他能要又不敢要,心里就像是倒了个五味瓶,说不清是个啥滋味。他在床上辗转翻腾,碰到书,拿起,看看封面上的四个大字“论持久战”,嘴里就念了出了声:“论持久战,老子就给你来个‘持久战’。”

牛半山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当家的,八路军区干队的人来了。”牛半山正在想着美事,他的得力助手杨文彬进来报告说。

“区干队不是跟八路军走了吗?”牛半山问。

“是走了,但没有全走。”杨文彬解释说。

“几儿(6)人?”牛半山坐起来问。

“幺儿(7),就赵石头幺儿人。”

“嗯——”牛半山抬起右手摸着他那秃顶一边想一边问:“搁(8)哪儿哩?”

“在我屋里。”杨文彬说,“他来半天了,说寻(9)您有急事,非见您不可。”杨文彬说着凑上前压低了声音:“我看他来可能与夫人有关。”

“我也这么想。张三旺说她们厮跟好几儿人,我分析夜儿黑(10)那枪声就是她们打的。”牛半山说着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紧皮带一边说:“她们是八路,能与区干队无关吗?”

牛半山整好衣装,对杨文彬说:“去,把赵石头叫到我这里。”

“欸。”

“告诉弟兄,关于夫人的事儿,谁也不能向外透漏一个字,否则,我割了他的舌头。”

“是。”杨文彬应了要走,牛半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杨文彬:“哎哎——,你再派人,不,你亲自去一趟凤屏寨,看看那里的情况,无论如何也得把他们的嘴封上。”

“这女人您要定了?”杨文彬嘻笑着问。

牛半山诡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该咋做了,您就放心吧。”杨文彬满脸堆着笑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杨文彬就把赵石头领到了牛半山住的窑门口,右手冲赵石头一摆说:“请。”

“谢谢。”赵石头冲杨文彬抱了抱拳,健步走进窑洞,抱拳向牛半山道:“牛寨主,打扰了。”

“哎呀呀呀,赵队长啊,多日不见,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牛半山笑容可鞠地迎上来抱拳道:“有啥大不了的事儿,这天不亮就登我的寨门了!”

“不知牛寨主听没听见夜儿黑的枪声?”赵石头反问一句。

“枪声?”牛半山装作不知,转过头问跟进窑内的杨文彬:“有枪声吗?”

“有。不关寨子里的事儿,我没让惊动您。”杨文彬说。

“噢——,我夜儿黑头痛,睡得沉,镇暂儿(11)还晕沉沉的。”牛半山拍拍脑袋说:“我迷迷糊糊也好像听到枪声了,瞧,他们也没人叫我。我们在你们八路军、区干队的保护下,过惯了安稳日子,警惕性差呀。”牛半山说着把手指向桌子旁的椅子冲赵石头说:“坐坐坐,啥事儿?坐下来慢慢说。”

两人在八仙桌子两边坐下来,牛半山把右胳膊搭在桌面上,面向赵石头问:“你说枪声,咋回事儿?”

“我护送的四儿(12)女八路被山寨的人给抢了。”赵石头低沉地说。

“有这事儿?”牛半山装作惊讶地看着赵石头的眼睛,盯了一会儿,突然转向杨文彬:“谁干的?”

“没,没人,我们寨子里的人没一个出去。”杨文彬急忙分辩说。

“不是你们将军寨,是凤屏寨。”赵石头也用他那双小而聚光的眼睛盯着牛半山说,“我到寨子里来,是想请您为我做主,让凤屏寨把人放了。”

“你拿准了是凤屏寨干的?”牛半山又向前探探身子,装着关切地问。

“嗯,是王长贵干的。”

“你没弄错?”

“没有,我和他交手了。”赵石头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最后说,“我怕伤了自己人,就来求您了。”

“好他个王长贵,八路军他也敢抢,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牛半山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对杨文彬说:“文彬,马上派人去凤屏寨,不,你亲自去,让张三旺和王长贵爬过来见我。”

“是。”杨文彬心里直乐,他正没有借口脱身去凤屏寨呢。他一边向外退,一边堆着笑脸对赵石头说:“赵队长,您们谈,我这就去。”

“咱俩厮跟着(13)去吧?”赵石头问。

“不用,不用。”牛半山抬起手向下压了压说,“文彬幺儿(14)人去就中了,你留下来好好歇歇。再说,咱俩人有段日子没见了,好好喷喷(15)。”

“赵队长,您就放心吧,有牛寨主在,一切都好办,都好办。”杨文彬冲赵石头抱了抱拳,又转向牛半山说:“当家的,我这就去了。”

“去吧。”牛半山把手朝门外一扬说。

杨文彬带着四个随从牵马走下石阶,向凤屏寨疾驰而去。

凤屏寨是浮戏山里的第二大山寨,因建在凤屏山的顶峰而得名。凤屏山也叫凤凰山,整座山势犹如一只巨大的凤凰,昂首展翅,屹立于玉仙圣母庙前。对这座著名的老庙来说,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风,所以人们都叫它凤屏山。凤屏寨就建在这只凤凰的头顶,西北南三面是悬崖峭壁,东面是六七十度的陡坡,坡上满是黛青色嶙峋踯躅的怪石,怪石后不是挺立的栎树,就是横空出世的松柏,大树下是茂密丛生的灌木荆棘,不熟悉这里的人,根本看不出这个山顶上还有个寨子,更不知道这个寨子与陡坡间还有一道二十来米长的天桥。这个隐蔽的古寨,历代都是战乱避兵之地,没想到今天却成了用兵之所。杨文彬一行来到凤屏寨下,天已放亮。他留下两个随从看马,带着两个随从向寨子攀登。

“谁,站住。”杨文彬三人刚走到天桥险道前,对面寨门里就传来了喊话声和拉动枪栓的撞击声。

“我们是将军寨的,找你们张寨主和王二掌柜的有要事相商。”杨文彬对着寨门喊道。

“等会儿。”寨门后面的人喊。

“等啥等?快报,我们将军寨二当家的来了!”杨文彬的一个随从冲着寨门大声喊道。

杨文彬三人并没停步,他们继续向前走,寨门里又传出一声断喝:“别动,再往前走我就开枪了。”

“慢!”杨文彬冲寨门摆了下手,站住了,两个随从也跟着站在天桥险道口。

这天桥果然名不虚传,不及一米宽的桥面呈二三十度的仰角伸向白云缭绕的峰巅,真如一条仙道直通天门。桥面上长满了毛绒绒的小草,只有正中央被人踩出一条宽不盈尺的白道,两边是绿树浅底的深沟。桥身是立刮陡沿的峭壁,如斧剁如刀削,石壁上零星地长着几丛灌木和几棵松树,随风摆摇,疑似天桥晃动,让人望而生畏,脊背发寒。

杨文彬站在天桥一端,举目四顾,山峦逶迤,涧复岭重,茫茫丛山之中,风卷云波,此起彼伏,一片云海,峰头如浪尖,幽峡似浪谷,风起云涌,雾浪滔滔,远远近近,一片迷蒙。凤屏寨浮在云海里,犹如仙界里的宫殿,寨门如锁,锁住人们进入天门的唯一通道——天桥。寨门内长着一棵巨大的油柏树,大柏树伸出的虬枝叠成了一个巨大的黄绿伞棚庇护着寨门,让人幻想天门内的神奇。

王长贵在寨门哨眼里看了半天,终于看清了杨文彬。但是,他还是装模作样地走到寨门楼上,居高临下地冲天桥对面喊:“是杨二当家的吗?”

“是我,杨文彬。”杨文彬冷冷地答道。

“二当家的,快请快请。”王长贵对杨文彬喊完,又冲看寨门的小土匪喊:“快开门,欢迎杨二当家的。”

凤屏寨寨门打开,王长贵急忙迎出来,站在天桥前等候着杨文彬。

杨文彬走过天桥,连看都不看王长贵一眼,自顾自地向前走,走到寨门前,抬头看了看寨门上那“凤屏寨”三个字,就走进了寨门。

王长贵跟在杨文彬身后,堆着笑脸说:“尻他娘,刚来的兄弟不认识二当家的,让您久等了。”

杨文彬不说话,看着寨子里用圆木盖起的一橦橦房子,好像在搜寻什么?

“二当家的,我大哥在聚义厅候着您哩。”王长贵见杨文彬没有往聚义厅去的意思,就紧走两步堆着笑脸说。

“不急,走走看看。”杨文彬用嘴角笑笑说。走到一幢房子前,杨文彬问王长贵说:“这是新盖的吧?”

“是,是。尻他娘,人多了没地儿住。”王长贵头点得像鸡啄米。

“听说夜儿黑(16)你又弄回来三口?”

“唉,别提了。”王长贵沮丧地说,“尻他娘,为了那仨娘们儿,折了我十仨个弟兄。”

“怪不得夜儿黑枪声老响哩,那几个娘们儿还真厉害啊。”

“她们厉害个屌,是他妈区干队的赵石头。”王长贵愤愤地说。

“赵石头和她们啥关系?”

“她们是八路,和赵石头一起的。唉。”王长贵叹了口气,接着说:“尻他娘,都怪我太贪了,要是不去抢那仨,神不知鬼不觉地顺那幺儿(17)谁也不知道。”

“那仨娘们儿呢?”

“在柴房扔着哩。”王长贵指着寨子一角的木房子说。

杨文彬顺着王长贵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柴房前有两个小土匪站岗。就说:“对,看好了,别出事儿。赵石头已经到将军寨向大当家的要人了。”

“他要人?我还向他要人哩!尻他娘,我折的弟兄找谁要?”

“别急。”杨文彬拍了拍王长贵的肩膀说:“办法总是有的,这不,大当家的叫我来,就是为了想办法的。”杨文彬说到这里,停了停,又郑重其事地拍了拍王长贵的肩膀,挑起腔笑着说:“大当家的夸你了,夸你精明、能干!”

“欸,欸。”王长贵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文彬搂住王长贵的后背,很夸张地表示着亲密,一边推着王长贵一边笑着说:“走,找你们张寨主,一块儿想想办法。”

王长贵像是得到了牛半山的嘉奖,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连声说:“走,走,走。”

杨文彬和王长贵来到聚义厅,张三旺迎上来,双手抱拳道:“二当家的,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啊。”

“他妈的赵石头更快,你刚离开将军寨他就到了。”杨文彬冲张三旺抱抱拳说。

“赵石头?他去弄啥哩(18)?”张三旺睁大眼睛问。

“要人,向牛寨主要人。”杨文彬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一边说一边走到厅中央的大桌旁坐下。

“大当家的啥意思?”张三旺跟着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探着身子问。

“放人,把抢人家的人还给人家。”杨文彬说着用左手向桌面轻轻地敲了四下。

“那,送给大当家的诺(19)女人,大当家的也不要了?”

“送给大当家的女人?谁送的?我咋不着哩?”杨文彬盯着张三旺说:“你总共抢了几儿?不就仨嘛!”

“这——”张三旺瞪着眼睛迷惑地看着杨文彬,欲言又止。

杨文彬看了看张三旺,又看了看站着的王长贵,深深地吸上一口气说:“大当家的听说你们折了恁些(20)弟兄,知道你们的家伙不好使,准备给你们四把手枪,外加一箱子弹,咋样?”

“那敢情好。”张三旺深沉地点了下头。

“敢情好,敢情好。”王长贵也跟着点头哈腰道。

“你们抢人家仨,还人家仨,幺儿都不能少。钉是钉,铆是铆,别坏了咱山寨的名声。明白吗?”

“明白,明白。”王长贵点头如鸡啄米。

“咱们寨子里的事按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意思办。”张三旺拉着长腔对杨文彬说,“可他赵石头杀了我十仨弟兄,总得给个说法我才能放人吧?”

“这个——”杨文彬眼珠一转说,“我是就咤(21)想的,……”

三个人商议完毕,打马向将军寨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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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睡,指短时间睡觉。

(2) 肥皂,或者香皂。

(3) 明天。

(4) 饺子。

(5) 这么。

(6) 念jé,几个。

(7) 念yò,一个。

(8) 在。

(9) 找。

(10) 昨天晚上,或昨天夜里。

(11) 现在。

(12) 念sè,四个。

(13) 一块,一起。

(14) 念yò,一个。

(15) 聊天,聊聊。

(16) 昨天晚上。

(17) 念yò,一个。

(18) 干什么。

(19) 那个,那一个。

(20) 那么多。

(21) 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