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恩情。
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脑海里。
一切都暂停了下来,只剩下心跳声和脉搏声。
料理台旁烧热的水壶“啪嗒”挑了闸,沸腾的水却不曾平静,它咕嘟嘟地冒泡。
锅已加入热油,正在“滋滋”沸腾,只等食材下锅爆炒。
自感应式的抽油烟机疯狂地转起了它的风机,强大的吸力,把热能拉扯。
只需要一秒。
只需要一瞬。
就在脑海里,就在唇齿间。
答案呼之欲出。
可是就在说出这个答案之前,就在下一秒,楠楠从休息区的走廊看过来,揉着肚子问:“爸爸,我饿了,什么时候吃饭呀?”
于是一切在安静中被放大的、无数喧嚣都隐退了下去。
梁逢说:“马上就好。”
他低头专心切菜。
刀在案板上发出急促的敲击声,一阵一阵的,像是一些情绪的延续,让裴文杰意乱心烦。
裴文杰站了起来:“我出去一趟,吃饭不用等我。”
直到裴文杰离开厨房,穿过餐厅,消失在拐角处。过了片刻,隐约一声关门声传来。
梁逢切菜的动作一顿。
不过是用协议维系的一段各取所需的婚姻。
“恩情”两个字听起来只是更动听的粉饰。
他抬头看向裴文杰离开的方向,接着自嘲地一笑,低头继续备菜。
*
裴文杰出门的时候随便拿了把车钥匙,下楼开上车,箭一样就蹿了出去,像是背后有什么东西追着他,让他不敢回头。
等出了小区,上了主干道,他都有些神游天外,直到车子在三里屯附近熟悉的酒吧街被堵住,这才被迫慢下来。
任何时候,这里都车水马龙。
拥挤的人群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不知道为什么就散发出一种兴奋的荷尔蒙气息。人们在这个黑夜在这个地点,仿佛都化身为猎人,在黑暗的光影中仔细观察,耐心设陷,期待用酒精和噪耳的隐约麻痹猎物,在一个混乱的晚上,增加一份战利品。
这里好几家酒吧,也曾是他加班到深夜后,唯一能够想到的去处。他曾是这些夜场的常客。往往,在寂寞的夜里,总有那么些寻求刺激的年轻人,听信谣传,在他爱去的地方等他,趋之若鹜。
那时候的他,并不想回到冷冰冰的家里。灯光酒色中,轻易就可以得到一个躯体的投怀送抱。
柔软、温顺,还有着冰冷的孤独无法给予他的充实感。
即便他因为饥饿而焦灼,可是似乎在这样的五光十色中,能够得到些什么……让他获得片刻安眠。
可是好像很久没有来了。
仔细想来……大概是厌倦了。
肉体上的愉悦,填补不了精神上的空虚。
他有了更好的——
“二少!您来了!”有个人穿着红色的夜店制服,凑到他车窗边,兴奋地打招呼,声音隔着闷闷的玻璃传过来,让裴文杰感觉到了一点不真实。
他收回思绪,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车停到了那家自己常去的夜店,Little Hill。这是一家会员制夜店,来这里消费过夜的人,多数是些明星显贵,也正是因此,有不少有野心的人,回来这里碰碰运气。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裴文杰算得上是最大的“运气”。
裴文杰犹豫了一下,开门下车。他摸了一下放钱包的位置,愣了一下。
因为总是来LH,他一般都会带着现钞以方便给服务生小费。那个装零散钞票的钱包就在他右边内兜里放着。
可是自从跟梁逢结婚以来,好像没有什么再来的必要。
他平时吃饭都几乎在家里,梁逢会买菜做饭。
出门的其他消费,不是挂账就是可以直接用手机支付。
钱包也被楠楠翻出来去玩,最后扔在了某个角落,反正找不到了。
“不用了不用。您这也太久没来了。”服务生特别会察言观色,热情地说,“以为您结婚了就不来了呢,瞧见您来就已经很高兴了。”
那服务生领着他进了酒吧大门,先是传来嘈杂的音乐。
接着看到了红色灯光下舞厅里挤满了无数年轻人在陶醉地扭动身体。
他们从旁边的贵宾专属通道,往后去,红色渐渐少了,蓝色的光芒闪烁。音乐也变得舒缓一些。
一些熟悉的面容出现。
有几个离门口近的人,已经凑过来笑问:“怎么这么久没来,文杰,好久不见啊。”
“我听说你结婚后就收心了。我不信,就跟他们打赌,你啊,坚持不到半年,就憋不住来寻求新欢了……”
“你看着人不就是来了吗?家花儿哪有野花香啊,是不是。”
五光十色中,这些人的笑容玩世不恭又别有用意,仿佛善解人意,又虚伪做作。
裴文杰脚步一顿。
曾经怎么能忍受这个场合,忍受这些人。光是他们身上的腐烂的气味就已经让人作呕。
他转身就走。
任由一群人诧异地喊他,他也没有回头,一路疾行冲出了酒吧。
外面冷冽的新鲜空气冲进肺里。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才感觉恶心感稍微好了一点。
“文杰?”
裴文杰回头去看,许冷州戴着墨镜和黑色围巾从夜店里出来,气喘吁吁,像是追了他一路。
“你怎么刚来就走?”许冷州问他。
裴文杰抿着嘴看他。
许冷州瞧他疏离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跟我好的时候,什么都依我。跟我分手了,就成了洪水猛兽了,好像我怎么玷污过你裴二少的名声了一样,话都不肯跟我多说。”
“我们应该说什么?”裴文杰问。
许冷州愣了愣。
似乎被他的问题问倒了。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周围已经开始有人似乎认出许冷州开始拍照,他才开口:“米兰夫人的慈善晚宴结束的时候,你约我有空的话约我吃饭,聊分手的事。说是第二个周,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我们,聊聊?”
裴文杰迫切需要什么事转移注意力,于是他很快地同意了,开了车门,让许冷州上车。
等许冷州系好安全带,裴文杰才问他:“去哪里?”
“去西山。”许冷州说,“去鬼笑石那里。”
*
鬼笑石是位于西山国家森林公园香山半山腰的一块儿大石头,因为石头突出,风声穿过的时候会发出呜咽声,因此得名。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以夜爬抵达的平台。
从这里,大半帝都可以尽收眼底,夜间的四九城,被川流不息的灯光切割成了无数块光斑,灯光在雾霾中蒸腾,渗透了整个天空,让苍穹和云朵看起来也是金红色的。
远处的大地倾斜,带着这个有一万六千平方公里的巨型都市,蔓延到了看不到的地表尽头。
站在黑暗中,去俯瞰这一切的时候,再无他念,只会震撼与这人类铸造的巨大的都市带来的震撼得美。
“我他妈上次还想来这里看星星。”许冷州冻得瑟瑟发抖,“而你为了睡我,二话不说就带我来了。”
他们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温度降到零下。
没有其他人。
裴文杰从后车厢拿了件羽绒服,披在许冷州肩头。
“谢、谢谢。”许冷州说。
“不用谢我。”裴文杰说,“他忘在我车上的。”
许冷州愣了一下,闻了闻衣服,依稀有着梁逢身上的花草香味。
“你对他……跟我们不一样。”
“你们?”
“对。”许冷州从怀里掏出烟来,点了一支,“我、其他人,你的情人。”
“他是我的合法伴侣。”
“不是因为这个。”许冷州说,“裴宏怎么对施俐莉的,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你父亲就是那种要求自己的老婆三从四德的男人。我认识你的时候,我也这么觉得。你就是要顺从,要听话,要乖巧的懂得分寸的。”
“我给了回报。”
“是啊……”许冷州的表情显得有些苦涩,“是啊。你还给了钱、给了资源……予取予求没有底线。你给了太多别人给不了的东西。大家到最后,跟你时间久了,就忘了这是一场交易,爱上了你。可是你讨厌这样的情感,似乎是你的负担、毒药。于是你就扔掉这一个人,换下一个。”
“浪子……呵。”他吸了口烟,“裴文杰,这两个字,形容你再贴切不过。”
山上的风夹杂了一些残雪,扑到人脸上,有些刺骨的冷。
“我跟你时间最久,得到的也最多。大家都不懂为什么,其实我懂,就是你之前说到的,我年轻、漂亮、听话。最开始的时候,我听说了白轩的事。我笑他傻,笑他妄图得到得不到的东西。我仗着自己跟了你三年,以为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更走近你,我以为我会是赢家……可是……梁逢……他不一样,对不对?”
裴文杰沉默。
“身份、地位、权力、金钱,我爱它们,我也爱你。你说我趋炎附势,说我放不下做裴家少夫人的机会,说我贪图名利。你说的没错,裴文杰,可谁不是这样!这个世界上,有谁不为利而活,谁是无瑕的。说到底,我们……真的、真的有什么不同?”
“我是不纯粹的,是势利的,我自甘堕落,用身体换了别人做梦都得不到的东西。我活该得不到我的爱情。可是,梁逢、梁逢不一样……”许冷州惨笑了一声,“他不用走近你,他早就在你的心底。”
裴文杰浑身一震,抬头看他。
许冷州在雪中按灭了手中的烟:“愿赌服输。没有怨言。我们分手,裴文杰。”
*
许影帝拒绝了裴文杰送他回去的建议。
“衣服我回头干洗后让人给你送回去。”
说完这话,穿着梁逢的羽绒服,抬腿往山下走去。不消片刻人影已消失在山路中。
风更大了。
冰冷刺骨,如刀割。
裴文杰的思路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清晰,他惊觉,自己已经变了一个人。
这些年来,他一直拼命,一路走来,怀揣着无尽的厌恶愤怒。不过就是为了有一天,用无数的恶意回报裴宏。
把当初裴宏给予曲妍的一切,都加倍奉还。
母亲的葬礼后,他吃完了所有冰箱里为他留下的食物,将所有的一切都掩埋在过去。那些温良的情感,也被他掩埋在了梁逢窗下那株君子兰中。
那些用权与利装点出来的美好——譬如良知、道德、品格、坚韧与爱情……不过是上位者用来愚弄普通人的甜言蜜语。
这些……他早就一清二楚。
可是……什么改变了他。
梁逢。
这个名字浮现在裴文杰的脑海中。
梁逢……
光是想到这两个字,似乎就能激起心头澎湃跌宕。
光是将这两个字,吐露在舌尖唇间,便似情人呢喃,万语千言。
风穿过岁月长河,送来了曾经十七岁时的记忆。
——妈,你为什么把那盆君子兰给他?
——也没为什么吧。他看起来是那种能把什么都照顾的很好的、很善良的人。
十七岁的少年把母亲遗言燃烧后的灰烬掩埋在了君子兰脚边的泥土中,一同掩埋的,还有所有的一切。
三十岁的裴文杰遇见了记忆中的“君子兰”,原来他一直都在,原来他从未遗失。
这一刻,他不再是他。
这一刻,他又找回了他。
*
——所以,这一切都是巧合吗?还可以再相信吗?
他在心底问。
没有人回答。
他已有了答案。
不是因为什么协议。
不是为了治疗厌食症。
没有什么利益交换。
只是梁逢。
只有梁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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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
上周的一些事情让我状态特别不好,各种卡文,总觉得情绪推不到位。
耽误了两天,这都周日马上周一了,特地写的长了一点。
实在是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