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汉起,城墙多以夯土版筑而造的,常乐城也?不例外。除了城东不出入,其他三座城门外均建有宛如大瓮一样?的小城,用以抵御敌军破城来犯。城外屯田百亩,城内军备完善,虽是隶属于瓜州的小县,军力却不容小觑。
作为瓮城修葺工程的都?料匠,赵年来到了常乐城,同行的还有李白。
这是数年一次的大整修,县令贾师顺尤为重视,招集了城里的梓人工匠,还通过余敏,找了一位外援,共同修葺三座御敌瓮城。人力、财力的全力支持,工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但?在工期后半段,突发的战事打乱了所有人的节奏。
吐蕃大将悉诺逻恭禄和烛龙莽布支来犯,分别?攻打瓜州和常乐城。九月初七,敌军攻破瓜州,捉获瓜州刺史和河西?节度使王君的父亲。与此同时,吐蕃军队全力攻打常乐城。
瓜州陷落,王君出于孝心不敢出兵迎战,没有了援军,县令贾师顺只得?集合全城军民,死守城池。
李白自?告奋勇加入抗敌,组成侦候小队,通过地道出城侦察敌情,向外递送消息。
赵年则跟着其他梓人制作御敌的鹿砦、草人,拦路阻挡吐蕃军马前进和趁着夜色吸引敌军火力,以补充箭矢,在敌军休整的间隙,修补城防。
悉诺逻恭禄集中兵力攻打常乐城已有十?多日,敌军骑兵更因辎重补给不足,又经历瓜州之战,已精疲力尽,难以对应更长时间的拉锯。在战况胶着之际,城中的军民虽有疲态,却始终不敢松懈半分。
夜幕低垂,没有吐蕃精骑叫嚣和锣鼓喧天的吵杂,难得?的静谧安详,赵年蹲在城墙底下,看着伏地一动?不动?的小孩。他枕着一个葫芦形状的空心枕,名叫空胡鹿,以野猪皮制成,可以听见三十?里外的人马动?静,敌军靠近,响声震耳,是战时地听的妙物。
城下每五里设一岗俩人,耳聪者皆可胜任,和赵年搭档的小孩是她在城里借住的高梓人独子。
“小树。”赵年指了指月色,示意换岗时间到了。
高树长吁了一口气,和赵年换了一个位置,过程中一直绷着小脸不说话,和高梓人爱笑的脾性全然不同。
赵年侧耳伏在空胡里上,看着高树抱着手臂、圆睁着眼?睛面脸严肃的模样?,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
“小树,累不累了?”
高树的脸色有些难看,仿佛在责怪赵年不该分心。
“你?都?不说话,枕着空胡鹿,没一会儿我就会睡着的。”并没有规定地听时不能打盹儿,但?一般不会有人敢轻易尝试,唯恐睡梦中,被空胡鹿的声响吓破了胆。
“轮到你?休息之时,非要看月亮!”高树瞪了赵年一眼?,站起身来,准备和赵年换位置。
“明?月足以寄托相思意嘛。”赵年摆了摆手,让高树坐回原处,“你?还小,不知道也?正常。”
“我不小了!贾县令都?说我长大了!”高树最不爱听人说他年纪小,于是怒气冲冲地说道。
“哦?可是成年人爱赏月,小儿却只爱吃胡饼呀。”赵年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着。
“我隔壁家的王大三十?好几,平日里最爱胡饼,也?无心上人,难不成他还是小儿?”高树一针见血道。
赵年动?了动?身子,不赞同道,“谁说一定要有心上人才?能赏月,我们也?可以想念朋友、亲人呀。况且,孩子才?要二选一,像我这样?成熟稳重的长辈,一般是赏月、胡饼、心上人,全都?要的。”
高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天空,表情有些沉重。
“小树有挚友吗?”赵年口气随意地问道。
高树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
“你?们多久没见了?”赵年又道。
“一个月。”
“这么久了?你?很想他吧。”赵年遥望着远方。
高树沉默着,把脊背紧紧贴在墙角,在黑夜的遮掩下,擦了擦眼?泪。
“小树,你?饿了吗?”赵年在随身的小布袋里掏出了一块饼子。
“我不饿,你?别?吵我了,我,我要赏月了!”高树看了赵年一眼?,嫌弃地移开目光,仰头?看着月亮,还是那样?的专注,直勾勾瞪着不放。
赵年笑而不语,保持着伏地侧卧的姿势,细嚼慢咽地啃着胡饼。过了不久,高树的身子摇摇晃晃,蜷缩着身体直打哈欠。
“该休息了,换岗的时辰我会叫你?的。”赵年把胡饼放回袋里,轻声说。
高树听了这句话,身子放松了下来,在月光的抚慰下,靠着城墙安然入睡。
自?从瓜州被攻破,常乐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恐慌下,即便他们如何信赖县令和城里的兵士,但?作为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弱小的稚子,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他们内心的恐惧一天天与日俱增。
赵年怜惜地收回目光,望向半轮月亮高挂天际,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她和李白彼此相伴,顺着江水而下的无数月夜,嘴角微微上扬。
与此同时,正隐匿在丛草野地里刺探敌情的李白,不经意间看见了天上的清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香囊,也?浅浅一笑。
天亮以后,赵年和高树交还空胡鹿,灰头?土脸地折返回内城。
“你?居然不喊我轮值!太过分了!”高树边走边说,控诉赵年的出尔反尔。
“是我记错时辰了,对不起了。”赵年背着小布袋,安抚着小孩。
“连时辰都?记不住,你?!”高树介意自?己的失职,急红了眼?睛。
赵年摸了摸高树的头?,说道,“下次值守空胡鹿,你?把时辰补给我就是了。”
“我肯定要还给你?的。”高树闪躲着赵年的手,信誓旦旦说道。
“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多睡一会儿。”赵年捧着双手,高兴地说道。
“你?昨晚偷睡吧?”高树带着怀疑地目光看着赵年。
“没有没有,这么趴着睡还不得?落枕了。”赵年伸了伸懒腰。
“值守之时,可不能偷懒。”高树不放心地叮嘱道。
赵年好脾气地点着头?,正要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不远处的一队兵士。他们刚从城外回来,各个风尘仆仆,仔细观察,衣袍上还留有血迹,想来回程途中和敌军交过手,这会儿步伐匆忙,应当是要赶往县衙,李白也?身在其中。
赵年目不转睛地望着李白,朝着他们的方向跑去,却和路人相撞,踉跄了几步,布袋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拾起,急忙抬头?搜寻着李白的身影。
“阿年。”
赵年闻声望去,见到了数日不曾碰面的人。他们远远遥望着对方,不多时,在其他人的催促下,李白笑了笑,目光灼灼,做了一个口型,这才?跟随队伍而去。
他说,快了。
赵年捡起了布袋,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却发现身上的衣袍更脏乱,值夜后还没梳洗,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太糟糕了。
赵年捂住了双眼?。
“你?这是何故?”高树不解地问道。
赵年透过指缝,看着高树,开口道,“我的样?子是不是很糟糕?”
“尚可。”在赵年的注视下,高树哆哆嗦嗦地应了一声。
赵年盯着高树看了一会儿,直把他看得?背脊发凉,使劲挠了挠头?,站立不安地伸出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袖。
“这个关头?,大家都?一样?。”
是啊,都?一样?。他也?一身疲惫,袍子又脏又皱,眼?睛红红的,想必是熬了好几夜,不知道血迹是谁的,他有没有受伤。
好在……
赵年咬了咬牙,说道,“他们要撑不住了。”
“什么?”高树懵然地看着赵年。
赵年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仰头?望着澄澈的天空。
“大家很快都?能见到朋友了。”
……
第二日,悉诺逻恭禄派人劝降,县令贾师顺拒绝。
第三日,悉诺逻恭禄派人商议,常乐城献上珠宝财物,即可退兵;贾师顺称城中无钱财,吐蕃若有难处,只得?奉上几箱旧衣袍。
第四日,吐蕃退兵离去。
悉诺逻恭禄用兵狡诈,在常乐城受挫,又被贾师顺折辱,轻易不会罢休。吐蕃精骑一退,县令当机立断,派遣侦候查探敌情,又动?员城中可用人手,出城捡兵器装备,修整瓮城。
不出所料,悉诺逻恭禄佯装退兵,次日一早,又再次折返回来,正欲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敌军望楼车滚滚驶来,却闻常乐城里鼓角交鸣,欢声雷动?,城郭挂满了旌旗。人声喧哗,尘土上扬,一列骑兵手握长枪列队城下,气势汹汹,军心大振。悉诺逻恭禄见常乐城已有部署,以为唐军援兵来了,没有了破城的希望,只得?点火,把城池前的树林烧了大半泄愤,拨马而去。
……
敌军退兵,城门大开,遮蔽着所有人的阴霾终于散去,赵年和李白与共患难的战友人道别?后,便踏上归途。
走了不远,他们不舍地回头?。入目的是坑坑不平的墙体,上面稀疏插着铜箭,遍地落石废铁还没有清除,处处都?是敌军砍杀肆虐过后的痕迹,这使常乐城透着一丝孤冷的气息,但?不曾改变的是,它始终傲然挺立着,矗立在天地之间。
“不如我投笔从戎?”
赵年还没从离别?的伤感里走出来,愕然地看着李白,“你?说什么?”
“投笔从戎。”李白重复道。
赵年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她内心的惊恐大于一切。
“北突厥、东契丹、西?吐蕃,边地百姓深受其扰。”
赵年听完,上前走了一步,又动?作生硬地转过身去,搓着双手,左右踱步着,猛然回头?,提高了音量,惊诧地问道。
“长安呢?不去了吗?”
“会去的。”
“可你?一直要实现理想的地方是长安啊。”在权利的中心,傲视权贵,名扬天下。
李白的身形怔了一下,望着遍地的焦土,缓缓开口道,“保境守边,亦可实现抱负。”
赵年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是因为这次的事情,才?产生了这个念头??”
李白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瓜州陷落,常乐城孤立无援,这短短十?多日,多少人流离失所,和至亲天人永隔,但?凉州却迟迟不敢出兵迎战。”
赵年默然。
李白继续说道。
“戍边将领以镇守疆土,护卫百姓为职责所在,可各路节度使均有培植亲信,以自?身利益为先,拥兵自?重,长期以往但?凡稍有差失,恐将颠覆朝政。”
赵年看着面前之人。
李白有洞察世事的远见和政治才?华,但?他心高气傲,不屑玩弄权谋手段,不能圆滑世故,无法在政权的漩涡里俯仰沉浮。
这是他最痛苦的事情,既做不到随波逐流,又无力扭转局势。或许……
赵年动?摇了。
李白站在赵年的面前,目光沉沉地开口道。
“阿耶说得?对,我急于成婚,是想以此困住你?。”
赵年还没从这个惊天消息中走出来,神情恍惚地仰视着对方。
“不要长安,也?不要我了?”话音刚落,眼?角潮湿,霎时模糊了她的眼?睛。
李白伸出手,摩挲着赵年的眼?睛,食指轻轻拭去了眼?泪,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我是想说,我们的婚期定在来年开春吧。”
“好。”
“阿年,我是否过于自?私了?”
“我喜欢你?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