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回蜀

风日晴和,他们即将从扬州出发,启程回蜀。

收拾好行装,在与店主、小七道别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在李白神色不快地注视下,赵年随着纪丰走至店外,见到了裴安。

和?最后一次在江陵碰面相比,裴安神色阴郁,状态不太好。

“你……”赵年沉吟片刻,态度平常随意地笑道,“吃过了吗?这附近有一家面馆很不错,我请你?”

裴安望着赵年,沉郁的表情稍有缓和?,指了指赵年一身轻便的袍子,“你要出行?”

提及回蜀之事?,赵年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和?激动,神采飞扬地开口道,“我要回乡了。”

裴安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在想什么?”赵年注意到裴安的安静,压低声音,仿佛害怕惊扰了他的沉思。

“我也要回去了,回长安。”裴安又看向赵年,勾着嘴角,淡淡地笑了笑,但笑容并未到达眼底。

由于传闻不断,赵年多少明白裴安的心境。他厌恶长安里的人和事?,却又不得?不深入其中。作为朋友,赵年心疼他,但除此之外,并不能够替他分担半分痛苦。家庭的因素,外人的任何劝慰都是枉然,动一动嘴皮子无法?带来什么实质改变,反而有可能会让当事?人处于羞于以对的尴尬处境里。尊重他人心理的安全距离,即是善意。

“你怎么来扬州了?”

裴安眸光冷冷地斜睨着赵年。赵年头皮发麻,笑容僵硬地试探道,“不会是来和我道别的吧?”

在前往江陵的船上,赵年花了不少功夫,瘦身成功,自证清白以后,又费了许多口舌,让裴安坚定自己的性取向,不以弯弯之身祸害良家妇女。之后,他们又恢复了早期的相处模式。恰好遇上,时间又够,便会一起吃顿饭,其他时候,相安无事?,维系着不错的友谊。

因此这会儿,赵年发现对方有可能长途跋涉特地来扬州找她的时候,心里冒出了不详之感。

“不能来吗?”裴安反问。

赵年尴尬地笑了笑,“我是觉得?挺突然的。”

“你来扬州,我也觉得?突然。”

“时临时有事?务啦。”赵年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裴安斜睨着赵年,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李郎君在扬州快活,你何必眼巴巴赶来。”

赵年淡然地笑道,“玩太久,也要让他收收心嘛。”

“没出息。”裴安实在忘不了,赵年在船上又吐又哭的模样。

赵年没有辩解,“这么远跑一趟很累吧,回去了,要好好补补身子。”

“你别管。”裴安别别扭扭,吐出三个字。

赵年无话?可说,举手投降。

裴安还想说什?么,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李白,身子顿了顿。

“我要走了。”

一丝离别的伤感涌上心头,赵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道,“好好的,不要为难自己。”

裴安笑了笑,“瞎操心。”

赵年也笑着,眼里三分调侃、七分叮嘱,“尤其不要为难无辜的人哦。”

裴安傲娇地抬起下巴,“啰嗦。”

“保重。”赵年不舍道。

裴安没有再说其他,深深看了赵年一眼,甩了甩衣袖,转身阔步而去。

为什么来扬州?是来寻一样东西的,究竟是什么,他也捉摸不定,所以这一趟远途终究是要无功而返的。好在,临走之前,和?赵年道一声别,让她不能轻易忘了自己,这个感觉还不错。下一次聚首,会是在长安吧,这么一想,厌恶的感觉似乎淡了些。

……

“没影了,还看什?么。”

赵年顺着声音回头,见李白负手站着,表情不太自然地看着自己,赵年忽然很想抱一抱他。走到李白面前,赵年深吸了一口气,碍于街头的人来人往,克制着自己,只是在他的衣袖下,动作隐秘地勾着他的食指。

这种亲昵的举动,轻易打消了李白心中的不快,他立即把裴安抛之脑后。

“我们也该走了。”李白这么说,却没有半分行动,慵懒地眯着眼睛,好似说话之间,不过是要去另一条街巷散步而已。

“事?情都办完了?”赵年指的是邸舍结算之事?。

李白把玩着彼此相勾的食指,正起劲,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何事??”

赵年于是道,“吴娘子和?她家阿妹呀,和?人家话?别了吗?”

“别闹了。”李白无奈道。

“好嘛,你现在就嫌我了,果然我是不该来扬州打扰你寻乐子的……”

“你你你……裴……”

“你啐我?”

“阿年误会了。”

“你对我不好了!”

“阿年想我如何做?”

“你这是不耐烦吗?”

“我这是在请教阿年。”

“什?么都要我说,一点都不用心,你变了,变得?太多了。”

“阿年……”

“干嘛!”

“是我错了……”

“认错也没用,心情不好,我要买醉消愁。”

“原来如此。”

“你笑什?么!”

“曹蒲酒。”

“哦,好香呀。”

……

一路停停走走,闹闹笑笑,历时数月,终于回到了锦州昌明县。

阔别几年,大匡山葱翠依旧,一草一木如故,连空气里幽深的味道与记忆里一般无二。他们没有过多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步伐匆忙,疾步向山顶迈进,直到草屋映入眼帘,才停下脚步。

赵年的视线扫过院里的陈设摆件,饮了一半的茶水,还没缝好的靴子,随风铃铃响动的铃铛,角落里的锄头,还未晒好的药材……

“阿年?”

赵年猛然转身,院门口立着穿着俭朴、背着药篓而归的二人,她的眼眶顿时红了,冲上前搂住来人,哽咽道。

“月姨、赵叔!”

卢月和?赵蕤吃了一惊,双眼直瞅着赵年,看她气色不错,心里很是欢欣,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赵蕤也露出了不淡然的神态,和?卢月一左一右,围着赵年嘘寒问暖。

这种彻底的无视,不受宠爱的孤独感,很久违了。李白仰头笑了笑,心酸的泪花里有着亲切的味道,莫名感动着他。

贴心地静待了片刻,李白以轻咳声作为开场,强行加入重逢的快乐中。

“先生,师娘。”聊够了吗?不看看我吗?

赵年率先回头,看向了李白,听他说话,于是赵蕤和卢月也分出了一些注意力。

“太白回来了。”赵蕤颔首,亲和又不失沉稳,和?方才的失态判若两人。

卢月拉着赵年的手不放,望着李白,慈爱地笑道,“甚好,圆娘看见你会很欢喜的。”

“此次回乡是因阿圆的婚事?不错,但除此之外,另有一件大事?。”李白又看似突兀地行了一个礼,随后在赵蕤和卢月错愕的目光下,与赵年交换了一个眼神。

卢月是把赵年看作眼珠子在疼爱着,他和?赵年在外游历了三两年,好不容易回乡,要想再从赵蕤和卢月手中把人领走,显然没有那么容易。然而他的功名未成,迟早还是要走的,趁着这个机会,早早解决人生大事,没有后顾之忧,他们再次同行游历,也名正言顺。

回途时,他们已达成共识,订亲是第一要事?。

卢月隐隐猜到了,顿时把赵年护得更紧了,看着李白的神色,和?盯着狼崽子一般无二。

赵蕤摇了摇头,说道,“既是大事?,且容后细谈,你们长途跋涉,先休养几日。”

“说的是,你们先歇一歇,我去做饭。”卢月连忙应和?,拾起药篓,留下一个忙碌的背影。

“月姨,我来帮你。”赵年也顾不上其他,跟着卢月就走了。

首战败北,李白颓然地坐在赵蕤身边,看着他不急不慢地煮着茶,更是胸闷急躁,直勾勾注视着对方,只怕着赵蕤能给他一个目光。

过了许久,赵蕤在李白面前放下一杯热茶,缓缓说道,“你的大事。”

李白双眸一亮,望着赵蕤,眼里满是激动。

“十六娘事?了,再谈。”赵蕤几个字拍案定论。

再谈?李白双眼圆睁,“先生。”

“这般不沉稳,我们如何放心?”赵蕤叹声说道。

“我与阿年心意相通,长辈们早早订下,才好动手筹备。”

赵蕤听完,怒瞪了李白一眼,撩起长袖,正当李白以为他要敲打自己之时,面前的茶杯已被收走。

李白苦笑道,“先生连一口茶也不给我了?”

“你这小子实在气人,阿年跟你出门历练,日久生情也无可厚非,眼下终归,你又不依不饶,立时便想把人要走?往日你师娘都白疼你了!还想喝茶,再这么不知好歹,连清水也无。”

卢月一直探着身子留神院中的动静,这一番话听入耳里,心气平顺了许多。回身时,与正在偷乐的赵年四目交接,想着方才偷听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也跟着抿嘴笑着。

“赵叔说得?对,以后都不给他煮茶了。”赵年讨好道。

卢月打趣道,“不偏心他?”

赵蕤说的一句话很对,日久生情,卢月舍不得?赵年,但也不能罔顾他们的心意。想通这一点,卢月也没有那么抗拒此事了。

赵年上前挽着卢月的手臂,轻轻摇了摇。

“我最偏心月姨了。”

……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再次回到大匡山,草木如故,变化?微不可察,人类的远游不过是它们小憩的片刻时光,不足挂齿的眨眼瞬间。而人,在这段不短的日子里,已不复往昔。

走在山间,身边擦肩而过的书院学子里并无熟悉的面孔,通过杨仙,赵年知道余敏已下山,随口向陌生的小郎君问了几句,回家继承家业,赴长安寻亲,闭门苦读以待科考,相熟的朋友都各自四散天涯,难再聚集。

眺望远处,筒车已改良过,轮廓依旧,全貌却已焕然一新。没有了熟悉的痕迹,但各方面的设计趋于成熟,变得?更好。

伤感的情绪没有持续很久,赵年远远看见几株草药隐匿在丛草间,双眼发亮,举着锄头乐呵呵而去,不多时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