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分别

接连几日的雨水终于停了,阴郁的灰云消散在阳光之中,这是一个适宜出门?的日子。船埠边的行船不多?了,余下的船夫吆喝着催促岸边的行人?,远行的渴望十分急切。

赵年依次看?着元演、吴指南,最?后目光落在李白身上,心头不舍,却不愿哭丧着脸道别,于是笑?道,“保重。”

“赵娘子,你……”

吴指南欲言又止,他着实想不明白这一出是为了什么,本以?为今日他们三人?会一起?去江州的,不曾想到赵年竟然要独自前往江陵拜师。吴指南看?不透赵年,这会儿连自己的发小都猜不透了,一人?说走,另一个就这样一声不吭同意了?

久违的好天气,太阳当空照,裹着狐皮袄子的元演快被捂出汗了,用帕子擦着额角,替吴指南说道,“赵娘子一人?去江陵,总没有照应的,太白怕也放心不下。这拜师之事也不急在一时,不若还是随太白去江洲,回程时再去学艺也不迟。”用手肘杵了杵李白,挤眉弄眼地?暗示着,“太白,你说是不是?”

元演以?为俩人?在闹脾气,竭力调解着,给双方都递了梯子,只?盼着他们和好如初,不要闹了。

李白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开?口。

元演和吴指南皆以?无药可?救的目光盯着李白瞧,恨不得敲一敲他的脑袋瓜子,试试能不能治好他。这么想着,恰好站在李白左右的二人?便?蠢蠢欲动,几乎要付之行动。

赵年见状,连忙把李白拉到身边,护短的架势十足,更?让二人?摸不着头绪了。

这就和好了?

李白反手握着赵年,顺从?地?跟着她。道理都知道,理智也在,但是一想到离别在即,李白便?颓靡不振,提不起?精神。

俩人?相顾无言,吴指南和元演贴心地?走到另一处谈话,赵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打破僵局。

“你要好好吃饭,少喝点?酒,醉了也不要睡在花亭街角,这样对身体不好。”

“既不放心,何不看?着我??”李白闷闷不乐,明明白白地?把不开?心摆在脸上。

“不要让我?担心了,好不好嘛?”事已至此,由不得她反复无常。

“不担心,也不挂心,没几日你就得忘了我?。”李白越说越难过,顿时有些失控,难舍的感情占据上风,他握紧着赵年的手,“人?生苦短,不必事事都较真的,随心所欲、只?争今朝,也有一番趣味啊。阿年,你都没有问过我?。我?不想分开?,阿年,我?不想离开?你。”

李白的眼里翻涌着浓烈的情绪,赵年怔怔然望着他,并不牢靠的决心在此刻近乎瓦解。赵年向前走了一步,还未开?口,李白却突然松开?了她的手。

赵年茫然无措地?看?着李白,却不敢上前,更?不敢靠近他。她像犯了错误的孩子,除了恐惧,什么也感觉不到。

李白握着赵年的肩头,把她转向船只?的方向,站在她的身后,强忍着冲动,哑着声音说道。

“每五日我?会给你寄一封信,你的包袱里有钱,不要忘了回信。”

“十二,我?……”

赵年咬着下唇,眼眶里眼泪在打转着,她想抓住肩上的双手,李白却没有满足她,稍稍施力,不让她动弹半分。

“你说过,不要为任何人?停下脚步,也不要回头。”

李白说完以?后,双手垂落在身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赵年。阳光在他的眼下稍纵即逝的闪过,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推着赵年向前。

“老丈在催了,你走吧。”

……

远行的船,渐渐驶离视野之中,岸边的人?,却不舍离去。

李白望着航船的方向,然而所见之处却空洞无物,无限寂寥。他浑身发冷,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连悲喜也被带走了。

吴指南不知道如何安慰发小,叹着气说道,“何苦如此呢?”不论李白,还是赵年,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她心底有一个难题,让她很痛苦。”

李白从?怀里掏出香囊,久久看?着,随后把它放回原处,隔着衣袍按了按,心神微定,眸光有了焦点?,颓然的气息尽散,他以?无比笃定的语气,告诉吴指南,也告诉自己。

“她会回来。”

……

赵年不知道她是怎么走上船的,她想过所有关于离开?以?后的生活,徒然面?对它的时候,却发现一直以?来,她都错估了自己的勇气。任凭江风凌厉地?打在身上,赵年神色木然地?抱着双膝,孤舟在江风浪拍中颤颤巍巍的摇摆,失去的恐惧也随之深入骨髓。

随着李白从?清溪驿出发,一路行舟而下,赵年从?不知道原来她会晕船。赵年趴在船边,连酸水都吐了出来,还是恶心反胃,喉咙火烧火燎的,却突然有了哭的力气。

裴安睡了一个好觉,打着哈欠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哭哭停停,吐完又哭的赵年。他没遇过这种场面?,好奇心作祟,蹲着身子看?了许久。

“主人?,茶煮好了。”

赵年以?为自己吐出了幻听,有些分神,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裴安拼命挥着手,示意金银回到舱内。金银还没意会到他的深意,就看?见了赵年,随口便?道。

“赵娘子喝多?了?”

裴安一拍额头,后悔带了金银出门?。

赵年慢半拍地?抬起?头,神色莫名地?看?着他们,反应了几秒,“怎么是……”还没说完,又吐了。

裴安踹了金银一脚,让他送热茶帕子给赵年。赵年连喝了几口热茶,擤了擤鼻涕,稍稍舒服了一些,这才又道。

“你们怎么在这里?”

裴安试探性地?说道,“是李郎君托我?照看?你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赵年想也不想就道。

裴安对此也不抱希望,收起?了客气和尴尬,理直气壮地?答道,“我?要回江陵。”

赵年指了指船夫的方向,开?口道,“你们走错了,这条船是我?租的。”

“我?知道啊,你付了钱要租用。”裴安点?着头,摊开?双手,转了一圈,又道,“我?同意了呀。

赵年揉了揉微肿的眼皮,诧异地?望着裴安,“同意什么?”

“这条船,连同那位老丈都被我?买下了,因着相识一场,才许你同行的。”

“允许?同意?不是你收了钱,还占了我?的地?方吗?”赵年更?惊讶了。

“我?是船主,随船走,天经地?义。”裴安脸不红气不喘,一本正经地?说道。

赵年被气笑?了,揉了揉颈脖,生怕自己被气得中风,稍稍平复下来,指着船夫辛劳的背影,反问,“船主,你怎么还不去划桨撑船?”

裴安嘴角一抽,终于放弃了挣扎,转变态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道,“你且忘了我?的身份,到了江陵我?便?卖了这艘船,看?在吴指南的情面?上,捎我?一程吧。”

早这么说不就没事了。赵年暗自腹诽,转念之间又心生疑窦,觑着裴安,神色逐渐凝重了起?来。

“你派人?监视我??”江陵、洞庭、还有这艘船,已经不能单纯用巧合二字来解释。

“有余,看?破不说破,何必说出口呢?”裴安语重心长地?说道,并没有被人?戳破隐秘应有的反应。或者说,他从?根本上并不认为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妥,他想知道,自然就有人?去探听消息,稀松平常之事,宣之于口反而怪异反常,没有意思了。

赵年背脊升起?一股凉意,感到毛骨悚然,她无法?理解,更?做不到平常心面?对。监视?她不是犯人?!她不愿意别人?在暗处窥探,尾随,甚至算计。以?往没有多?心,现在既已知晓,便?绝不可?能容忍这种行径。

赵年摸了摸冰冷的双手,头重脚轻,浑身的皮肤都微微酸痛着,双手抱臂,强忍着不适,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想做什么?”

裴安露出近似无奈里又夹杂几分包容的笑?容,正要走到赵年身前,又忆起?赵年刚刚吐完,仪容不太整洁,生生止步,站在不远处。

“前些日子有人?给我?提了一个小建议。”裴安顿了顿,带着深意的目光扫过赵年的脸,不急不慢继续说道,“我?应该成婚了。”

赵年双目圆睁,万分错愕地?盯着裴安。

“你是我?的首选。”

以?往裴安听到相关的催婚论调,总是怒不可?遏,厌烦透顶。这一次,他的心里却冒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把赵年留在身边,偶尔说说话,也不错。

赵年惊呼道,“我?不是男子啊。”裴安对异性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抗拒,这种情况下,他的性取向是不会轻易扭转的。

“我?知道。”裴安脸色一变,厉声应道,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缓了缓面?色,“我?们会是挚友、亲人?,只?要你永远陪着我?。”

赵年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对不起?,我?做不到。”

面?对一个盲目任性又自私、拒绝长大的伪小孩,任何超出你支付能力的给予,都应该明确拒绝。否则含糊不定的回答,带来的混乱局面?,就是一种伤害。

裴安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甩着衣袖,左右踱步着,看?见金银,愤恨地?踢了一脚,赶走了他。大步走向赵年,弯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赵年心头一慌,出了一身冷汗,寒气透骨,唯恐裴安发疯,把她踹进水里。

“你……”冷静点?呀。

许是太紧张了,赵年又感到恶心反胃,虚弱地?趴在船边,胃里没有库存,只?能不断干呕着。

裴安眉头一抖,突然神色莫测地?看?向赵年的肚子,下一秒却仿佛被什么灼伤似的,慌张地?收回目光,眼睛无处安放地?左右顾盼,支支吾吾地?说道。

“你,你有孕了?”

赵年眼含泪花,“你说什么?”

裴安蹙着眉头,指了指赵年的肚子,语气生硬地?开?口道,“几个月了?”

赵年表情呆滞,眼中没有灵魂地?看?着裴安。裴安踌躇了片刻,表情不太自然,自顾自地?左右踱步着,沉思了良久。

“你拒绝我?,是因为这个孩子?”

“蛇精病,就算没有孩子,我?也不会跟你玩这个游戏!啊呸!我?没有孩子!我?根本就没有怀孕啊!”这个当口,也顾不了害怕,赵年破口大骂。

裴安又瞥了一眼赵年的肚子,语气里透着一丝委屈。

“这都显怀了,怎么还诓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