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近来很是困惑,想他劳心劳力、事无巨细地打探着李白的行迹。终于等到郎君出手,哪知道他却并不是去宴席上与李白偶遇,而是三天两头在大马路上等着李白身边那位相貌普通的小梓人。这般费心费力,何愁什么美郎君不手到擒来的,怎么要在一个田舍汉身上浪费功夫呢?
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过问,日日揣摩着裴安的心意,再见纪丰,更是抓心挠肝,平白生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郎君。”
裴安的目光从已稍显败落的花园移开,面容淡漠地望向金银。
“人已处理妥当,断不会留下半点痕迹,请郎君放心。”金银弯下腰,回禀道。
裴安似乎没察觉对方的惶恐,过了片刻,兀地露出了一抹浅笑。金银却猛地打了一个寒颤,缩着身子不敢动弹。
赵年不知道裴安的笑容意味着什么,金银却不敢轻视,这样温和无害的笑容背后,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裴安并不介怀被人惧怕,甚至可以说,他很喜欢这种?主宰生命的感觉,像一场狩猎,所有人都是猎物,处处沾着血腥,不是别人,就是自己。沿着廊子慢慢走着,轻松的模样,似是在和金银闲谈。
“你有很多不解之处吧。”
金银咽了咽口水,借以缓解着喉间的紧绷,逐句逐字在心中过了一遍,才说道,“郎君高?瞻远瞩,金银愚笨,想不透是自然的。”
裴安的眼底浮现一抹讥嘲,走向主位,捏起一块糕饼,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令他感到不快,扔下点心,饮了半杯茶水,问道。
“救命之恩,当如何还报?”
郎君这是考我吗?金银精神一震,迅速答道,“以身相许?”
裴安赞许地点了点头,金银瞪大了双眼,后知后觉品出了一丝味道,脸容逐渐扭曲。
“赵年想要郎君以身相许?”
他怎么敢!郎君强抢民男多年,何曾被人觊觎过,况且对方还只是一介小梓人,这是何等的羞辱?金银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就把赵年剥皮拆骨,以泄心头之恨。
裴安放下茶杯,托着下颔,略带苦恼地说道,“救命之恩大如天。”
“我就说他怪得出奇,原来是揣着一颗豹子胆,痴心妄想居然肖想起郎君了,当我金银死了吗?我这就命人砍了他!”金银乘此机会一表忠心,义?愤填膺地控诉着赵年,若非提不动刀斧,势要亲力亲为了。
裴安被金银闹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呵斥道,“放肆。”
赵年是普通了些,他为此也有过苦恼,救命之恩这个名头,既可以解释赵年的存在,也能在被调侃之时,有一个说辞。虽说裴安重视自己的名声胜过赵年,却不代表他可以容忍自己的随从公然羞辱未来的枕边人,毕竟眼下,他还是挺稀罕赵年的。
金银扑通跪了下来,不敢再多说半句。
“他入宅以后,你若还敢如此,就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裴安直截了当道。
他对赵年的热乎劲还没退,要是他的贴身随从都轻视赵年,其他人恐怕更不会手软,这日子还能安生吗?
“赵郎君救了您,自然也是金银的恩人。”金银没有听过裴安说过这种?重话,一下子就清醒了,当即俯身表明立场。
裴安颔首,又举起杯子,看着杯中的茶水随着自己的摇动,缓缓沿着杯壁滑动,又跌落底部,稳稳当当地安居于他的手中,他高?兴地笑了。
“明日,安排十个人候着,等我命令。”
金银悄悄望着裴安,眼睛转了转,却是明白了主人的言外?之意。
……
经过一夜的深思,赵年的心境已从惊吓转向苦恼,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拒绝裴敏真。这可是认出她的性别,又被她的内在美吸引,向她表白的第一个异性呀。
赵年很激动,然而,却没有心动。她虽然一直有相亲找对象的念头,事到如今却发现喜欢大过天,什么择偶条件都是空谈。
裴安上门时,赵年还在斟酌着婉拒的说辞。带着复杂的心情,坐上马车,和裴安去食肆吃饭。
“敏真。”赵年忐忑地抓着双膝。
裴安浅笑着,等她开口。
“昨天你说的事情,说真的,我还挺惊讶的……”赵年低着头,坐姿十分端正。
“有余想好了?”
裴安握住赵年的手,下一刻,对方宛如惊弓之鸟般,迅速后退,眼神闪躲不定。
马车里静了下来,赵年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握拳捂着嘴巴,假咳了两声。
“我没遇过这样的事情,你别介意。”赵年的双手放在膝头,又道,“和你结识以来,我一直视你为友,你让我认真考虑,我也不敢有半点轻视。”
裴安眸光微闪,加深了嘴角的笑容,善解人意地打断了赵年的话,“有余不必这般,我们相识的时日不长,是我冒犯了。”
赵年诧异地看着裴安,困扰她一夜的难题,就这么迎刃而解了吗?赵年有点懵然。
“我会等你,在此之前,我们还同以往一样相处,可好?”裴安深情款款地补充道。
赵年的身子无意识地向后倾,十分诧异地看着裴安。为什么要等我?这,这人是看上她什么了,是什么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优点?赵年大惑不解。难道,是看中了她的真善美?赵年更困惑了。
“这样不好。”赵年委婉道。
“有余不必有负担,我甘之如饴。”
赵年以看傻子的眼神,望着裴安,突然感觉脑仁有点疼。
“其实,我是真的认真想过了,我们……”
“有余,我们到了。”裴安站起身来,伸出手来,搀扶赵年下车。
话又说了一半,再次被硬生生地打断,赵年觉得心里堵得慌,浑身不得劲地下了马车。
“这家食肆很有名,你会喜欢的。”
裴安一说喜欢不喜欢的,赵年就感觉心惊,更没了食欲。正想着如何了结此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回头就看见了元丹丘。她目光下意识瞥向元丹丘的身后,并没有发?现其他人。
“元郎君万福。”
元丹丘有些惊讶地看着赵年,“赵娘子是来寻太白的吗?他还在路上。”
“我是和朋友来的。”
赵年指着身边的人,还要说其他,却见元丹丘和裴安的神色都有些怪异,气氛很微妙,道友在店内唤着元丹丘,元丹丘迟疑了一瞬,叮嘱道。
“赵娘子稍后若是没有其他安排,就来寻我们,免得太白记挂。”
“也好。”解释清楚了,正好可以借机离开,避免了尴尬,赵年欣然应下。
元丹丘安了心,就匆忙寻友去了。
赵年回头,却见裴安的神色极为阴沉,她以探究的语调问道。
“敏真,你怎么了?”
裴安反复琢磨着元丹丘的话,仍是无法相信,强忍着怒意,露出如往常一样笑容。
“他为何唤你赵娘子?”
“难不成要叫我赵郎君?”
赵年随口一答,目光触及裴安的眼睛,突然怔住了,心底升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这个人不会一直以为她是男人,继而看上了身为男人的她?她要哭了!
赵年只觉得荒诞不经,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上传来一阵刺痛。
“你是女子?你居然敢骗我!谁给你的胆子,我平生最恨别人戏弄于我!你怎么敢!”
一团怒火席卷了裴安,他紧紧抓着赵年,目光阴鸷幽深。赵年顿时背脊发?凉,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这样阴冷且充满恶意的眼神,她从没见过,心中升起了几分恐惧。
“我没有……”赵年弱弱道。
“没有什么?你再说一次。”裴安凑近了赵年,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赵年深吸了几口气,捋顺了眼下的境况,感到歉意的同时,又觉得真是见了鬼的歉意,是要愧疚自己变成了女人?不对!她性别女都快二十年了呀!
鼓起勇气看向对方,裴安不同以往的目光和狰狞的面色,让她恍然明白,或许自己还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朋友。
赵年徒然感觉伤心,艰难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误会了,这种?情况我也没有办法解释,伤害了你,我很抱歉。”
赵年眼睛里闪过的难过,犹如一盆冷水,浇熄了裴安的怒气。他无所适从,猛地甩开赵年的手,似是恼怒极了,从袖中抽出帕子,粗暴地擦了擦双手,随后用力扔在地上。
“想也别想,我不过是把你当作玩物,想招你入府服侍我罢了!”想伤害我?谁都不能。
赵年不知道自己是要先庆幸,还是先生气了。仰头看着青天,在受到了一万点伤害之后,不免感慨山下的这个世界,对自己真是恶意满满的呀。
曾经认为的友情这么不堪,赵年实在不愿意再在这里接收对方的恶言了。
“告辞。”
赵年说罢,转身便走。裴安没有上前,看着赵年果决离去,心底有一丝难言的不适感。
为什么她是女子呢?怎么会这样?
“郎君,他们还在候着。”金银忍不住提醒道,心里也是恨极了赵年。
他家郎君自小就厌恶女子,这事无人不知,从没有一个女子胆敢痴缠,更没有被这么戏耍过,此仇怎能不报!
裴安的手指动了动,他昨日就知道,赵年会拒绝他。拒绝?呵,心可以拒绝,别的由他说了算,了。安排好人手,原定今夜带着赵年回长安,却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他不甘心。
以他的性情,这会儿就应该出手了,至少要让赵年终身怕着他,一辈子不敢忘记地害怕着他。
可是,他想起了那碗面,黑暗里的一声轻唤,突然迟疑了。
裴安神色变化莫测,不知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救命之恩该如何?”
什么以身相许的话,金银是再也不敢回答的,闭紧了嘴巴,不敢吱声。裴安不在意,兀自往马车走去。
“一命抵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