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将迟杳杳引至內苑时,姜徐之正亲自带着工匠在花园镇红商讨修建水榭台的事情。甫一抬头,便见一身天青色绣花百褶绫裙,外罩一件素白绣了红桃花大袖衫的迟杳杳正小心翼翼拎着裙摆从台阶上拾级而下,台阶旁有鹅黄色的迎春花在她脚边一溜儿开了过去。
姜徐之瞧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下一阵莞尔,快步走过去正欲伸手去扶她时,迟杳杳已先一步看到了他的身影,径自将手中的裙摆拎高直接从台阶上一跃跳了下来,在姜徐之面前稳稳站定:“姜徐之,我有话同你说。”
迟杳杳见周围一众丫鬟小厮还保持着刚才的瞠目结舌,面皮一热,还没来得及言语,回过神来的姜徐之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轻声道:“我带你去苑内转转,你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缮的。”
“好。”迟杳杳忙不迭点头,拽住姜徐之的袖子步履匆促走了。
一路上有不少栽花种树的丫鬟小厮见到他们纷纷行礼,姜徐之皆温和点头,脸色温柔冲身侧的迟杳杳道:“我知道你喜欢桃花,我已命人在我们婚后所居的苑内专门移了两株红叶碧桃花,如今已在慢慢打花苞了,待我们成亲的时候应该便能开花了,我带你过去看看。”
“姜徐之,我今日来是想同你说件事。”迟杳杳似是被什么蜇到了一般,迅速松开攥在姜徐之袖间的手,“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在安澜寺醒来之后,问你可曾记得迟早早这个人?”
姜徐之脸上的神色一怔,一时不明白好端端的迟杳杳怎么突然又提起了这个,但还是轻轻点头:“我所认识的迟姓姑娘只有你一个人。”
迟杳杳知道姜徐之没有撒谎,他也没必要撒谎。那么食梦馆的事情便只有她和闻人慕记得了,而姜徐之不记得难不成是因为他们大婚之日的血光之灾同他也有关?迟杳杳微微皱了皱眉心,思虑片刻,还是毫无保留将她自己在梦境中看到他们大婚之日的杀戮同他说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大婚之日,迟家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四周有风吹过,吹的墙角的一丛竹子沙沙作响,像是突然下了雨一般。迟杳杳说完后,姜徐之沉默良久,唇角才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杳杳,若是你放心不下,等成亲那日我让霜降带着王府的暗卫去迟家暗中保护宾客的安全,如何?”
“你不信我?”
“我信,但是杳杳,我们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再无更改的可能了。”姜徐之动作轻柔的替迟杳杳拨去颊边的碎发出来,脸色温柔的能滴出水来,可眼底却是一派冰凉。
迟杳杳缓缓朝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触碰:“既然如此,那我们便没什么好谈的了。”话罢,迟杳杳从袖中抽出一枚白玉簪塞到姜徐之手中,“受之有愧,现在物归原主。”话罢,头也不回的转身决绝离开。
姜徐之看也没看迟杳杳塞进来的玉簪,大掌一扬玉簪便直直被抛了出去。那枚玉簪是他在泗州城送给迟杳杳定情的玉簪,迟杳杳现在就这般轻巧还给他了,玉簪能还给他,那他那的心迟杳杳也能还给他么?姜徐之眼底刚凝起了一层薄薄的戾气,身后蓦的传来脆生生的女声:“不过是一枚定情的玉簪罢了,如今迟姐姐还给了晋王,来日待你们成亲后,晋王再亲自替她戴上不就好了么?何必当真便要将它摔了呢?”
话罢,花扶侬白皙的掌心探了过来,掌心上正是姜徐之刚才丢弃的那支温润的白玉羊脂簪。姜徐之抬眼冷冷望着花扶侬,并未去接她掌心的玉簪:“杳杳说,她梦见我们大婚那日,迟家会有血光之灾。”
“那看来迟姐姐是当真不想嫁给晋王呢!”花扶侬眨着眼,笑的一脸人畜无害。在姜徐之变脸之前,将自己白皙的掌心朝姜徐之跟前探了探,“晋王应该知道扶侬杀人从不见血的,而且扶侬对迟姐姐确实有所图,但是既然你与我是盟友,那么你大婚我自然不会动什么手脚。”
姜徐之听闻这话脸上的冷色才略微缓和了一些,伸手将花扶侬掌心的玉簪抽走重新拢入袖中。神色冷淡:“你答应过会替我杀了闻人慕的,可是今日一早他便快马加鞭出了帝都。”
“嗯,我记得。但是在杀他之前,我得借他手上帮我办一件事。”花扶侬眨着眼狡黠笑笑,“等你同迟姐姐大婚的时候,他自然会回来的。”
迟杳杳从王府出来后便回了迟家,让青禾请迟叔过来询问了迟程的病情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待府内燃起灯火的时候,才换了身男装又步履匆促出了府,只是她这次出府却是避开众人耳目从后门溜了出去。
后门歪脖子柳树下,凫雁正打着响鼻在原地踱步,见迟杳杳出来迅速亲昵凑了过去,迟杳杳拍了拍它的脑袋,身手利落翻身上了马背朝城西乱葬岗的方向奔去。
城西的乱葬岗本是丢弃尸体的地方,但因数年前有走夜路的人经过那里撞到了鬼火,之后乱葬岗闹鬼的传闻便愈演愈烈。再加上有好事者添油加醋说曾在那里见过有红衣的人影,甚至夜里还能听到老弱妇孺的交谈声,传言愈发邪乎后便再无人敢去那里,久而久之那里便彻底荒废下来。
但这世间之事,向来便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乱葬岗彻底荒废下来之后,便有人利用那里闹鬼的传闻开起了鬼市。所谓鬼市每日日落开市日出闭市,主要做倒卖信息的营生,有人买信息自然便有人卖信息,只要买主将要买的信息告知鬼市的中间人,买主付下一半定金后中间人便会将要买的消息散出去,有人想卖或想查便自然会接下买主这桩生意,待查到的消息买家看了无异议后再付另一半。
迟杳杳还是无意间同姜徐之闲聊时得知鬼市的存在,多番寻觅都找不到花扶侬的过去便想着不如来这里碰碰运气。鬼市鱼龙混杂,上有手可通天的达官贵人下有身怀绝技的贩夫走卒,且能来这里的人都怀揣着秘密,是以但凡进入鬼市的人不问姓名不问出处不攀谈,各自戴着不同的面具手上提着一盏萤火灯笼,在阴森森的街市上来往穿梭,衣袂飘飘间好似真是夜里从阴间出来游荡的鬼魂野鬼。
迟杳杳按照入口处的地图,一路顺着腾起的鬼火指引,找到了那座传说中取放消息的木楼。那座木楼被夹杂两株树冠高大的大树里,因着夜里看不清楚这楼有几层,只能看到整座楼的一楼裹满了不知名的绿色藤蔓,整栋楼没有门扉只有一扇四方的窗子,窗敞开着左右各放了两个骷髅头,左侧的骷髅头上飘着一团蓝色的鬼火,右侧的骷髅头上飘着一团绿色的鬼火,两个骷髅头中间有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直立在桌上。
“客官,是归乡,还是要远游?”迟杳杳正欲提起手中的灯笼凑过去看时,那青面獠牙的面具蓦的抬了起来,是谄媚的男声。
鬼市的黑话,归乡是买消息,远游则是卖消息。迟杳杳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稳下心神:“归乡。”
“归乡何处?”那青面獠牙的面具换成了尖尖的女声。
归乡何处问的是客人要买的信息,“花扶侬,花府入赘,十八年前。”
那鬼火咯咯笑了两声,声音又变成了纯真无知的男童声:“莫回头,莫回头,七日后,来此候。”窗子两侧的鬼火蹭的一下尽数熄灭下去,迟杳杳知道这便意味着她的生意鬼市收了,遂将袖中的钱袋放入左侧的树洞中,转身拎着灯笼朝外走。
晋王府内,因着大婚将至府内还需布置的缘故,姜徐之已提前住了进来。
霜降回来时,正见他独身一人在案几后作画,素白宣纸上画的是霜降从未见过的迟杳杳,一身天青色绣花百褶绫裙,袅袅婷婷立在那里,螓首蛾眉欲说含羞的模样,只是那脸上欲说含羞的模样怎么看有些假,好似是作画之人硬生生添上去的一般。
“查的如何?”霜降正晃神间,姜徐之正提着笔,眉心微蹙看着桌上的画作,似是不甚满意。
霜降匆忙回过神来,将自己所查的消息迅速说了一遍。
“照这么说来,迟程的过往很干净,除了他在夫人花胭死后迁居至姑苏城,从一个上门姑爷变成了迟府的老爷之后,再无别的线索了?”姜徐之眼脸微垂,手中的画笔因他长时间提着的缘故,笔尖有墨滴猛地坠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迟杳杳那张巧笑倩兮的脸上,即将要作完的画就这么被毁了,姜徐之望着自己做了半日的画就这般毁了眉眼里闪过一丝心疼,旋即又将手中的画笔啪的一声扔在了画上。
霜降身子一抖,迅速跪了下去:“王爷恕罪。”
“迟程的夫人姓花,而花扶侬亦是姓花,去查查他们中间可有什么关联。”
霜降垂首称是,顿了顿,又道,“属下在查迟程过往时,无意中还查到了一个人。”
“谁?”
“何遇。”
“何遇!?他同迟程有什么关系?”原本正揉着废掉画作的姜徐之猛地抬头。
“属下查到,两年前王爷送司徒将军的棺椁回帝都时,何遇曾去过迟家一趟,不知他同迟老爷说了什么,后来迟老爷跟着他一同离开了帝都大半个月。”说到此处时,霜降腰身微微佝偻一下,“属下无能,未能查到他们去了何处。”
姜徐之摩擦着手中的废画良久,摆摆手示意霜降起身:“先查查花扶侬同花胭之间可有关系。”虽说今日他不相信迟杳杳所说的他们大婚之日有血光之灾,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定,总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而他身边唯一能有他这种危机感的只有花扶侬。
“贵妃娘娘似乎也听到了迟小姐欲退婚的传闻,派了人过来……”
“本王同杳杳的婚事在即,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姜徐之将手中的废画揉成一团,又重新铺开一张宣纸,笔尖翩若游龙在宣纸上迅速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