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的竹林里,迟杳杳同姜徐之并肩而行,有雪沫子拍在伞面上沙沙作响。
“杳杳,我……”
“喂,杳杳,你们家的待客之道忒差了点吧?哪有主人抛下客人跑来这清幽僻静的地方和未婚夫婿卿卿我我的?”姜徐之刚起了个话头,便被一把酸的掉牙的语气截了去,而后那语气的主人一溜烟从前面跑过来硬生生将迟杳杳挤出了伞外,一脸热络望着姜徐之,“许久不见,晋王可好啊?”
“劳九公子挂念,徐之一切皆好。”姜徐之虽然不知闻人慕葫芦里买什么药,但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只好温声问,“九公子何时到的帝都?”
“今夜刚到,在府门口刚同杳杳碰上面,就被她重色轻友抛弃了。”闻人慕活脱脱一副被始乱终弃后抛弃的哀怨模样,迟杳杳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毫不客气朝他腿上踹了一脚,转头冲着姜徐之道,“那我送你到这里,你路上小心些。”
姜徐之虽然有话想对迟杳杳说,但此番被闻人慕这一搅和也没了心思,遂轻轻朝迟杳杳颔首后又转头冲闻人慕说明日在府上设宴亲自为他接风洗尘,闻人慕也不推脱直接应了下来。
“哎呀,天色不早了,本公子先回去睡觉了啊!”送走姜徐之闻人慕正打算溜走时领口却被人先一步攥住,迟杳杳语气森严凑了过来,“说,你这次到帝都来干什么?”
“我当然是来找你的啊!”闻人慕拼命蹬着两条腿,脸色无比哀怨望着迟杳杳,“大将军,您还记得昔日从军前答应带我去摘星楼看星星的约定么?”
“你还记得不记得食梦馆那个地方?”迟杳杳无视闻人慕的嬉皮笑脸,言简意赅问。
“茶馆?酒楼?还是花楼?”
迟杳杳忍住想要把闻人慕暴打一顿的冲动,又满是期待看着他循循善诱问道:“那迟早早呢?那个你费尽心思想要剥了人家面皮的迟早早,你还记不记得?”
“胡说,我可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素养的画皮师,怎么可能会随意剥人家的面皮呢?”闻人慕一脸义愤填膺的挥了挥手中的折扇,话罢又贼眉鼠眼朝迟杳杳凑了过来,“话说能让本公子看上面皮的一定是个美人,杳杳你什么时候把那美人带过来,本公子和她更深入……”
闻人慕后半句去床上更深入了解一下彼此的话还没说完,迟杳杳的巴掌已甩到了他的脸上:“闻人慕,你无耻。”
“唉,本公子只是想跟迟早早更深入的了解一下彼此,你生什么气啊?”闻人慕捂着火辣辣的脸,望着迟杳杳扬长而去的背影实在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她突然发什么火?在闻人慕想不通迟杳杳为什么突然发火的同时,梅安苑内“身体虚弱”的花扶侬也知晓了他来迟府的事情。
“闻人公子是被管家亲自引入府上的,现在暂住在兰香院。”丫鬟欢喜站在花扶侬身后替她梳着发。
明明已是夜深了,可花扶侬却是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模样。听见欢喜说闻人慕来了迟家,正在戴朱钗的手一顿,旋即咧开唇角笑的一脸欢喜:“也好,省的我一个个去找了。”
“不过老爷似乎不怎么喜欢闻人公子,当年在姑苏城时,每次闻人公子来府上时,老爷都不大高兴,甚至还私下惩处过小姐好几次。”
当日花扶侬来府上时,迟杳杳为怕她认生,便让她亲自挑伺候她的丫鬟,当时花扶侬便挑中了迟杳杳的丫鬟之一欢喜。欢喜从小跟在迟杳杳身边,关于迟杳杳的事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不喜欢他倒是正常,毕竟闻人家虽在姑苏城是首富,但总归是士农工商排在最末端的商贾之家。”花扶侬用指尖轻挑了一抹艳红的胭脂用指腹在颊边轻轻推开后,望了一眼铜镜里粉面含春,珠翠环绕的婀娜女子,唇角轻轻漾开一抹细碎的笑意。缓步将屋内的灯笼悉数吹熄后,单手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轻手轻脚出了门。
风雪愈发紧俏,此时夜已深了,城中大多数百姓都已歇下了,唯独清平酒馆的二楼雅间内还一星如豆。一身墨色山水画白绫袍的郭祈玉面红耳赤发髻散乱躺在软塌上,胸前紧紧抱着一只没了封口的酒坛,酒水滴滴答答顺着坛口淌出来落在他的衣襟上,他也似浑然不觉冷一般,只死死搂住酒坛,即便在梦中那素来蹙起的眉头也未曾松开,似乎还在低声呢喃着什么。
烛台上茕茕孑立的灯火燃烧的哔哔作响,似是提醒人该将它顶端结成的灯花剪去,可此时喝过酒的郭祈玉似陷入在梦中,双目紧闭脸上似有痛苦之色。烛台上的灯花哔哔又跳动了一下,终因上面结成的灯花无人来剪而没了光亮。
陷在梦中的郭祈玉似是闻到了一股清雅的香粉味,霍的一下自梦中睁开眼时,原本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有身披狐白大氅的人携风带雪入了屋内。
面有绯色的郭祈玉斜斜望了一眼那人掩在大氅下的面容,复又浑身酥软躺回软塌上,耷拉着眼皮自顾自喝着酒,似乎对来人的今夜造访毫不意外。
郭祈玉的死讯是在第二日雪停时被传开的,彼时迟杳杳正在为自己的婚事头疼。
早朝时又是一如既往大臣门各自站队吹捧自己效忠的皇子贬低其他皇子的时间,本欲继续两耳不闻争执声,一心只想装透明的迟杳杳却冷不防被御史台参了一本。参她的缘由竟然是她同姜徐之的婚事乃是陛下亲口所赐,可是如今离大婚不足两月,她却不积极筹备实在是有负皇恩。
迟杳杳瞠目结舌看着御史台那个胡须发白,说一句话要喘三口气的中丞,还未来得及出言辩解,朝堂上向来吵的就差要动手掐架的一众文臣突然空前绝后的团结一致齐齐跪下去道:“臣等附议。”
“姜徐之,你说我这人人缘是不是特别差啊?今天御史台参了我一本之后,竟然没有一个朝臣为我站出来辩解的。”迟杳杳神色郁结揪着朝服上的花纹,目光扫到从他们身侧经过的三三两两朝臣,那些朝臣似是怕她秋后算账一般,纷纷躲的远远的。
“我和兵部侍郎不是为你辩解了么?”姜徐之温声笑答。
“姜徐之,你以为我不知道兵部侍郎是你的人。”迟杳杳抬头幽幽望着姜徐之,姜徐之尴尬笑笑,双手拢在袖中同她并肩前行,神态平和,“杳杳,你可知道为何今日御史台参你,朝中上下有一半的文臣皆附议?”
“还能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我这些天在军中严肃军纪,打了他们的宝贝儿子金疙瘩孙子么?”
“可你打的不是几位朝臣的公子少爷,但凡送到你军中的,没被你打过的怕是没有吧?”
“可他们触发了军规,就该打啊!”杳杳理直气壮挑着眉望着姜徐之。
姜徐之无奈揉了揉眉心,语重心长望着她:“杳杳,水至清则无鱼。”
“你是想告诉我人至贱则无敌么?”
……
“好,那我问你,你既然觉得自己没做错,那你觉得今日为何陛下要准了御史台所参,给你特权让你大婚之前不必上朝呢?”刚才诸位大臣奏请之后,陛下便下了口谕,在大婚之前,除开十万火急之事迟杳杳可以不必来上朝可在府上安心筹备婚事。这道口谕,正面看是陛下体恤臣下筹备婚事的恩旨,可反面来看未尝不是兔死狗烹的先兆。如今边关稳定百姓安居乐业,出现十万火急事情几率有多大呢?
“前些日子,礼部尚书奏请皇上立储之事,皇上明显已是默许了。如今诸位皇子私下各自在拉拢势力,你可知为何只有迟家门可罗雀?”
姜徐之向来是个极为克制的人,说话通常也是点到为止,像今日说的这般透彻,是迟杳杳认识他这么久来的第一次。迟杳杳面上微微怔愣,姜徐之宽厚的大掌覆在她手上,面色意味深长看着她,“杳杳,一个圈子中,人们最怕的不是和他一样的人,而是那个和他们格格不入的人。”
“而我就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迟杳杳神色冷淡接下了姜徐之的话。缓缓自腰间取出一颗黑曜石随手一抛,黑曜石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重重落在层层雪堆里。她将被捂热的手自姜徐之掌心抽了出来,指了指跌在皑皑白雪中黑的格外醒目的黑曜石。“姜徐之,你明日上朝时来这里帮我看看,看这颗黑曜石有没有变成白色。”
“杳杳……”
“我先回府了。”迟杳杳不再给姜徐之开口的机会,径自转身朝宫门后走去。周遭三三两两的朝臣见迟杳杳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纷纷退避三舍。
迟杳杳面若霜雪自宫门口出来,远远便看到迟叔面色焦急在那儿走动,甫一见到迟杳杳的身影忙不迭迎了过来,迟杳杳心下蓦的涌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迟叔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小姐,郭太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