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小憩

作者:戴维·I. 马森

译者:冯蔚骁

这块地方如同末日。北面的视障距离“前界限”只有二十米,流星般的恐怖穿过那闪着红色的黑幕直坠进来:聚变炸弹、裂变炸弹、化学炸弹,各种大小、弹道、射速的炮弹落下如一场超级冰雹,播撒着瘫痪神经和丘脑的毒素。冲击型武器撞在斜坡光秃秃的岩石或者前沿哨点的水泥上,刚刚被炸成粉末的地方下一分钟又被彻底炸烂。幸存下来的设施努力还以颜色,发射出满天的火箭与炮弹。一个护甲化的人形在附近不断闪现,骑着它的机械“步行器”顺着山坡冲上冲下,如同从火焰喷射器袭击过的蚂蚁窝里跑出来的蚂蚁。眼见几条弹道轨迹,蜿蜒着越过头顶,冲进大约五十米开外,阴暗靛蓝的后方视障。它下面是些陡峭的岩石,比观察员的视线低了四十多米。整个场景仿佛沐浴在一条被拉直的巨型彩虹中。尽管有爆炸残余物(西边山脊突起也切断了视线),在清澈的山地空气里,从东到西目力所及的视野长廊,大概有四十英里长,可以目睹各种装备持续不断的攻击和反击。这些乱象被视障的巨型黑墙像峡谷一样关闭在内,在高高的上面,依稀可见从地平线漫过来的暗光。听力可及的长廊远宽于视野,各种调门的喧嚣,甚至在头盔里的左耳都清晰可辨。

“计算机发射的,肯定是。”H的接收器发出语音送到他的右耳。这句话突然冒出来,幸好H认出是B的声音,应该随时能看到这个接替他的家伙,就在距离他一米的地方,一个巨大的混凝土泡室里,通过一个有机塑料窗户,用一个红外北向观测器看去,视野可达前方数百米。他的接任在地堡里已经待了三分钟,看来是某种特殊检查,大概是为了让VV站里的某个高级军官满意。

“不然他们怎么能分分钟打击这里,你是说这个?”H说道。

“好吧,当然也可能是远程低频次发射——我们也不知道时间在那边是怎样运行的。”

“不过如果时间聚合按照渐进线模式一直到前界限,应该会如此,那他们的时间就是按镜像运行,那么这些东西怎么飞过来的?”

“也不一定,就我所知——可能这条线突然变陡了,结果在另外一边以同样的角度转了回去。”B的声音说道,“不过,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谈论科学: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如果我们还能在这里坚守几秒钟的话:你可以换岗了。”

H感觉一堵黑色的视障开始淹没自己的意识,耳内的轰鸣吞噬了爆炸的巨响。他身子弯下去,因为膝盖已经撑不住,过了一会儿才恢复意识。他现在可以看到接替自己的人,在碉堡的另一端,穿着防护服(跟这儿其他人一样),面目不清。

“这是XN3,命令是什么?”他干脆地问道,脉搏加速。

“这是XN2,拿好急救包,现在重复一遍,坐3333火箭到VV站,把标签亮出来,”——举起一个上面印有粗黑字体的橙色亮光标签——“然后听从那边的命令。”

H举拳与肘部平齐,竖起大拇指,敬了个礼。现在不是交换表情或者说废话的时候。“这是XN3,是,急救包,3333火箭,标签。”(他已经拿在左手手套里)“听VV站命令;出发!”

他没注意到B朝他点了点头,只顾朝出口飞奔而去,从第四排吊钩上抓起一个吊在上面的小包(一共十五个),滑下十米长油乎乎的地道,进入一个燃料电池照明的洞穴,按下墙上一个发光的按钮,盯着一个亮起的标志从一排记号上闪过,跳进嘎嘎作响转弯过来的一节低矮车厢,胎儿般蜷起身体。他的体重触发了车门机关,关门,滑下(钳夹夹住了H的身体),一路咆哮着冲下斜道。

从他说出“出发”一词,过了二十五秒钟。H已经向下滑了近半英里,到了VV站的前出接待室。H伸直身体,爬了出来,火箭又嘎嘎作响离开了。这地方相当于他北面那个据点的放大版本。他向前走了十步,竖起大拇指敬礼,向(从头盔颜色和头盔标记认出来的)高级军官亮出标签,同时说道,“XN3报到,换岗后撤。”

“XN1呼叫XN3,拿好这个(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类似的橙色标签),去坐向下运行的磁悬浮列车,还有——七十秒。顺便问一句,见过史前动物没有?”

“没有,长官。”

“在这里看吧;看上去像翼龙,不过更原始些。”

红外望远镜指向西北方向,可以看过前面正北大概四十米远的视障。上坡处还没有出现红外辐射屏障的地方仍清晰可见,两只披着鳞片的猛兽在无声咆哮喘息,身形差不多类似猛犬,有两条腿和沉重的翅膀,在一块巨岩或是突起处盘旋打转。H心想,它们可能是在飞行时被击落,不然不太可能会出现在这么荒凉的地方。

“谢谢,很有意思,”他说道。七十秒中十一秒已过。他从墙上抽出一只喷射杯,透过头盔从机器里喝了一口。已经过了十七秒,还有五十三秒。

“XN1呼叫XN3,上面情况怎样?”

很自然需要进行报告:XN2可能再也回不来,而在这种地方,上面与下面时间相差巨大,纬度差几米的地区之间都几乎无法通信。

“这是XN3,上面整天战事都吃紧;我担心差不多下个小时就会企图突破战线——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我在上面这段时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我猜你在VV站也注意到了吧?”

“这是XN1,多谢报告。”这就是他得到的唯一回复。不过他自己能听得出,这场闪击比他以前在这个纬度听说过的任何进攻都激烈。

只剩下二十七秒了。他敬了个礼,带着新标签和急救包,迈开步子穿过碉堡。他把标签给警卫亮了一下,警卫在上面盖了个章,没有说话,指着一条向下的走廊。H朝走廊奔去,跑了很多米才到了一条小地道遥远的尽头。那里有一辆装着滑动门的下悬式轨道车静静沿着轨道滑行。门上的指示器是灭的,H和其他两个人等着门打开时,一名地道里的警卫对他们挥了挥手。门滑开,H坐到一个靠背后倾的椅子上,身子被轻轻夹住。磁悬浮列车加速向山下奔去。十秒钟后列车停在了下一个检查点;舱室天花板上一块面板亮起,上面的消息是“改道,左边”,估计是直接到达的道路被摧毁了。现在火车加速,不过显得更加轻柔,车身向左倾斜(H能感受到)。在两个车站停过之后又向右倾斜,终于开始减速。根据哈德[1]自己的秒表,车子总共开了四百八十秒才到,而不是他预计的二百秒。

这个地方又可以看到阳光。从山顶碉堡被XN2从战斗岗位上换下来,哈德已经向南前进了大约十英里,几乎下降了三千米的高度,这还没算上那些绕的路。这里面朝前方的视障隐藏在覆满高大青苔的山肩后面。不过南边的视障非常明显,因为四分之一英里之外就是一片紫黑色的雾墙。地衣与草本植被覆盖了附近的大块地域,到处坑坑洼洼。这里依然可以听见战争的喧嚣,混杂着风暴。但落在附近的爆炸已经少了许多,相比之下几乎看不到什么损失。头顶的天空混乱狂暴。一些长相奇怪的动物,外形大概介于蜥蜴与白鼬之间,在附近的桫椤丛中成群结队地追逐打闹。除了哈德,另外还有六个人走出磁悬浮列车。前面两个人,后面三个人分成两组走上了向东的一条小路。还剩一个(不是在VV站上车的)人和哈德待在一起。

“我向下去大峡谷,已经有二十天没有看到大峡谷了;一切都会不一样。你去的地方远吗?”另外一个人说道,语音从哈德右耳旁边的接收机传进来。

“我被换下来了。”哈德努力说道,声音犹豫。

“哦,我是……之前被炸分解了!”这个人用尽全力说道。然后,过了一分钟,“你会去哪里?”

“我想在南边做点生意,我适合热一些的地方,暖和而且草木丰盛。我有点技术,可以好好搞管理,什么样的管理都行。对不起……我没有想用这个吹自己,不过你既然问我。”

“没关系的。总之,你一定是运气不错。我从没遇到过被换岗下来的。要好好享受,肯定的。这才让上面这场戏值得点什么——我是说,能遇到一个人,他要成为我们要保护的那群人中的一个——这么一说,他们就真实起来了。”

“你能这样想真的是太棒了。”哈德说道。

“不——我真这么想。要不然我们就会琢磨,我们这么死守前界限,可后方是不是真的还有人。”

“嗯,如果后方没有人,那些死守防线的技术是怎么开发出来的呢?”哈德说道。

“我记得大峡谷有些技术专家可能开发出了足够的技术。”

“是的,不过考虑到把技术做起来需要的各种理论科学,我不相信大峡谷技术人员有那个能耐。”

“可能不行吧……这我不太懂了。”这个人的声音稍微有点怒意。之后他们安静地站着,直到下一辆缆车出现,停在车站下面。他让那个人先坐了车——他感觉有些亏欠这个人。又一分钟之后(在最上面第一个碉堡里只是五秒钟,他这个想法突然有点讽刺地插入进来),下一辆车出现了。他纵身跳进车厢的时候,一只长得很奇怪的紫鸟,长脖子光溜溜的,落在那些白鼬还是蜥蜴怪物出没的桫椤上。缆车在沟壑与地坑上方快速行驶,南方紫色的天幕以更快的速度退下去。这里的时间梯度不再那么陡峭,他的大脑可以更好地运转,心中慢慢升起一股幸福安定、人生有意义的感觉。车子的速度慢了下来。

两枚化学炸弹爆炸时,哈德很庆幸自己依然穿着防护服,也许是运气,就在缆车下方五十米处。当第三个炸弹的碎片炸断山坡下方的线缆,应急线缆让他停在下一个塔楼时,他更加觉得庆幸。他乘坐塔楼电梯徐徐下降来到底层,用接收器凑近电话机说话。有人告诉他向西走两英里,到另一条缆车路线去。他估计,和他说话这人的交换机的位置应该和他这里塔楼纬度差不多,因为就算在这里,只要离开几米距离,南北向通话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那个人的声音也有些吱吱呀呀,并且听起来短促快速。他猜想对方听自己的声音一定沉重又拖拉。

他用上自己的“步行器”,在山涧与沟壑中找到一条路,靠指南针,再看着前面的视障和多普勒色彩均衡器指示方向。“那个人有关科技的想法也没错,”他想着,“但是他必须知道,在大峡谷那样的北方地区,什么文明也进化不出来:那里太年轻了,甚至都来不及进化出人呢——至少在咱们这一端如此;东面那片峡谷向南延伸了多远我就不知道了。”

旅程并非一路平安:几处爆炸近在眼前,而且有两处差点被忽视的凹陷地方,疑似人工瘴气,他决定绕开。更要命的是,一头愤怒的巨型树懒熊从淡紫色的灌木丛中朝他袭来,用了速射炮才干掉。不过对于刚从山上的地狱下来的人来说,这一路还是像一次愉快的漫步。

终于他遇到了布满线塔的缆车路线,在查验了纬度数字没啥大问题之后,在最近的塔楼脚下按下了电话键。还是同一个声音,听上去更正常了,语速也没那么快了,告诉他下一辆车四十五秒内抵达,会安排在他的塔楼停一下。如果车子没有停下,他就按一下附近的紧急按钮。尽管他有步行器,他这一路走来也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从他离开山顶碉堡开始,可能已经过了九十分钟——按那里的时间已经超过一分半钟了。

车子来了停下,他爬上去进到车里,这一次旅程终于没有再出什么意外,除了偶尔有几阵暴风,以及一群受到惊吓的乌鸦突然飞过。缆车停在山坡石楠丛生的终点站。下面的车也正开上来,里面的人通过传送器喊道:“第一辆,后面还有一批!”果然车站里站满了差不多二十个装备齐全的人。哈德尔[2]想,人数这么多,完全应该让他们坐多用途直升机上去,而不是在这里等待很长时间才来一辆的车子。他们看上去都很激动,完全没有沮丧的样子,不过哈德尔忍住没有再透露自己的未来。他登上棘轮车,发现周围的人有兴趣的是景色,而不是身边的人。深红色的天幕薄厚不定,遮住了北方四分之一英里外高处的山肩,而南方半英里处山谷的景色则被蓝色的雾盖住,在这两者之间纬度的区域一片清明,看不出丝毫的战争迹象。松林与下方的橡树林还有梣木林覆盖了山坡,一直延伸最终消失在大峡谷陡峭的边缘,向下可以瞥见大峡谷的草原。云影在地面上翻滚舞动,急雨冰雹如同短裙与流苏咆哮扫过草原,时而夹杂风暴,电闪雷鸣。到处可以看到鹿的踪影,飞蚊在树林上方像稠密的云朵一样飞舞。

他们下行旅程持续大概五十分钟,通过了两个空的站台,穿越了两个环形隧道,在瀑布中、悬崖下弯来弯去,那里松鼠在悬空树根间跳跃。空气越来越温暖,两边是大峡谷的草原和玉米地,一个由水泥小屋和木屋组成的狭窄村庄,艾麦尔,依偎在一条蜿蜒小河旁边的小山上,一条大道与铁路平行,直奔正东。这条河只是一条乱石密布的浅溪,真的算不上大,却景色诱人。这里是大峡谷西部(现在能一览无余看到两边)宽度也不过三分之一英里。这片阻止了西北高原的南向山坡,上面茂盛的灌木已经清晰可见。

这里与上面碉堡大概四分钟前的情形(按照那里的时间)形成强烈对比,哈德尔拉[3]几乎陶醉在这种享受之中。但他仍然还是要拿出闪亮的标签(以及他的永久检查表),接受辐射检查。加签认证然后由兵站警卫指挥官盖上章,把标签底部可撕开的一片还给他,塞到身份碟片中。碟片就像以往一样,滑入肋骨插槽里,其他的就存档了。他脱下防护服,走出步行器,交出速射枪、弹药和急救包,拿到两个钱包,每个钱包里面有一千块,还有一套临时的平民衣服。一名勤务兵完成了整个身份碟操作。整个手续从头到尾刚好花了二百五十秒——按山顶碉堡的时间计算不过两秒。他走出来时心情极佳,感觉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的。

空气中充满了干草、浆果、鲜花和粪肥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沉醉于其中。在休闲屋他下单付款,干掉四瓶淡啤酒,再叫了一份三明治和苹果,埋单之后吃完。他听说,下一辆开往东方的火车再有十五分钟就来。他大概已经在这里待了有半个小时了。没时间去观溪赏景了,他直接走到铁轨起始处,买了一张去韦鲁阿姆海滨的车票,往东大约四百英里。详细的车站地图显示,又向南了三十英里左右。他付了钱,火车从车棚开出来之后,上车进了个包厢。

一个农村女孩,还有一个睡眼惺忪的男性市民,可能是个军队承包商,先后紧跟着哈德尔拉进来。一直到火车出发,包厢里面就这三个人。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农村女孩——她金发碧眼,宁静温和——这是他一百天以来看到的第一个女性。他觉得这三十年来时尚没怎么变,至少在艾麦尔的村姑身上看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移开目光,注视着外面的景色。峡谷两边黄色巨岩壁立千仞,忽而向南,忽而向北。就算是在这里,除了峡谷稍微开阔了一点,他们之间色调的区别还是显而易见;又或者这只不过出于他的丰富想象,所谓两边的区别只不过是正常的光影而已。河水温婉优雅地从一边流到另外一边,从一个悬崖淌到另外一个。河流中心偶有小岛,上面长着一圈榛树。时不时能看到渔人在河边劳作,或在涉水前行。农家小屋时而闪过。峡谷北边高坡耸起,除了几个缆车站和偶尔见到的直升机停机坪就再无人烟,山坡没入虚无广阔的红青铜色天幕,那里接近天顶,一半天青,一半云遮。云朵中的旋风言说着时间梯度对天气的影响,在北面的战区,不会注意到这些奇特的闪电,围着云跳着旋转舞。往南看,高原依然藏在峭壁的后面,但峡谷天际线上空开始出现深蓝色的阴霾。火车在一个车站停下,哈德尔拉看着那个女孩下了车,心情突然有点失落。两名轻装士兵进来,互相简短交流着回忆。他们到下一站,也就是小镇格拉内夫休个短假。他们看到了哈德尔拉的便装,不过什么也没说。

格拉内夫基本上全由钢铁和玻璃建起:这地方没什么意思。路的两边各有一片二十层楼高、五英里宽的楼,上面一整块天棚。(哈德尔拉想,语音和交通可以来到大峡谷下面这么远的地方,却没有不同纬度之间的问题,太幸运了——这整片四百五十英里的地带都没问题。)这里出现了一些工业和科技痕迹。从车厢里望出去,峡谷变得更加开阔,直到半英里外融入蓝雾的南端悬崖。很快北方的陡坡隐约显露出红棕色,又被很快吞噬。随着支流涌入,河道变宽,火车线路途经之处更是宽达数百米,而且很深。他们现在只不过前进了五十多英里,空气已更温暖,树木愈加繁盛。这里几乎所有的乘客都是平民,有些人注意到了哈德尔拉的临时便服,露出嘲讽的样子。他决定一到韦鲁阿姆就给自己买一套行头。不过现在他希望尽可能远离碉堡,而占用自己的时间越短越好。

几个小时之后火车到了东北海边的韦鲁阿姆。这里三十英里长,四十层高,南北走向五百米宽,是个壮观的城市。城郊外围只能看到平原,因为红雾淹没了北面四英里之外的一切,而蓝雾则模糊了南边七英里的景色。哈德尔拉瑞斯[4]吃饱喝足,拜访了城市的复员顾问。从他上次遇见他们以来,民用技术多有改善,物质资源也丰富了不少,而且俗语与说话腔调均已大异其趣,整个社会的行为规范也与原来大相径庭。他挑了几本手册,一部袖珍录音机,几盘标准用语和俗语磁带作为装备,迅速买了几件轻便衣物,防雨衣裤,书写用品,其他记录工具,拖拉箱和其他个人用品。在一个不错的招待所待了一夜之后,哈德尔拉瑞斯在七个亚热带发展局的就业办公室找到了面试的机会,完成测试之后,他揣着七封介绍信,登上了前往南方的磁悬浮夜间班车,穿过东北海的海滩,前往向南三百六十英里处的奥卢略唐。一名为他裁剪衣服的裁缝告诉他,在宁静的夜晚,他会听到大概是北方山脉传来的低沉隆隆声。只要不是太麻烦,哈德尔拉瑞斯想离北方越远越好。

他在棕榈树与大草原的芦苇荡中醒来。这里没有视障的迹象。城市分散在各处紧凑街区的多层石头建筑里,区隔各个街区的是繁茂的林地、能行车的道路和单轨电车。与大峡谷里的城镇不同,这里并没有按照东西走向进行带状规划,当然其南北轴依旧相当短。哈德尔拉瑞斯昂达莫[5]找了一家旅店,研究了城市地图及其工厂地区,买了一本地区指南。他花了几天进行探访询问,然后又拜访了这七家机构。他每天晚上都用来上成人补习课程,晚上睡觉时无意识地倾听吸收语音录音。终于在十九天以后(他想到,在韦鲁阿姆的纬度差不多相当于四个小时,在艾麦尔的话差不多四分钟,在山顶碉堡只有不到两秒钟),他在其中一家找到一个卖蔬菜产品低级销售经理的活儿。

他发现,南北之间的口头通信,只要一个人通晓规则,好几英里范围内都没什么问题。这个地方的区域划分因此非常宽松,旅行和市政设施覆盖了一大片地区。在这里基本上看不到军人。哈德尔拉瑞斯昂达莫买了一辆自动车,而且随着他在组织层级中的上升,又纯粹为了享乐买了第二辆。他发现自己人缘很好,很快有了一圈朋友,还有不少闲情逸致的爱好。经历了一串风流韵事后,他与一个姑娘结了婚,老丈人在组织中位高权重。在他来这个城市五年后,成为一个男孩的爸爸。

“拉瑞斯!”[6]他老婆在船上喊道。他们五岁的儿子双拳伸出船沿在拍打温暖的湖水。哈德尔拉瑞斯昂达莫正在小岛上画画,在帆布画架上快速勾勒涂抹,光与影映射在小海湾上的沼泽地树丛。“拉瑞斯!我启动不了这玩意儿。你能游过来试试吗?”

“再等五分钟,米韩优。我一定要把这个画下来。”

卡拉米韩优拉斯夫叹了口气,继续不抱多少希望地在船头拿着这个好似悠悠球横过来的玩意儿钓鱼。这周围太安静了,没有鱼会咬钩。一只长尾小鹦鹉在右边树枝中一闪而过。德雷斯托,也就是那个男孩,停下击打水面,拉过电子灯管,把它浸到湖中,让米韩优打开电灯开关。他看着水下的东西,各样各色飞速游动的小鱼,轻声赞叹。此时拉瑞斯喊了几声,折起画架,脱下裤子叠起来,把颜料和画压在上面,游了过来。湖中没有鳄鱼,河马离这里也很远,丝虫和血吸虫在这儿早灭绝了。二十分钟的紧急修理过后,机器又开始运转了,静音燃料电池驱动杆把他们送到刚才画画的岛边,再从那里穿越湖泊,来到一条小溪的入海口。他们抓了四条鱼,然后在夕阳中向码头回航,系好游艇,坐进自动车朝家开去。

等到德雷斯托八岁,准备正式命名为拉方德雷斯托纳米时,他已经有了个三岁的妹妹和一岁的弟弟。他爱好游泳和划船,还热衷在家里和学校组织各种活动。拉瑞斯现在是公司的三号人物,不过保持着自己的平衡。节假日要么在热带雨林深处度过(在这里度假可以在时间交换上赚一笔),要么在东北海南岸海角上(这儿就要在时间交换上亏一点),不过最近更多地在西部高地的溪流农地上度过。这里很多地方都有雄阔的远景,可以看着云卷云舒变幻无穷。就算在那里,视障也只是南北方地平线上黑色天空背景中的一片朦胧雾气。

时不时,在糟糕的夜晚,拉瑞斯会想起“过去”。他大致觉得,就算敌人的突破迫在眉睫,也就是说,在他离开后半个小时内完成突破,考虑到时间在南边的收缩,这几乎不可能影响到南方他自己和妻子的生活,甚至也不会影响孩子们的生活。而且他想着,既然从艾美尔北部某处再往南就没有炮弹落下了,这些弹道武器的攻击一定被安在靠近前界限的地方;或者不然的话,就是敌人对南边的时间梯度或地貌一无所知,这样从前界限很北发射的导弹打击南方就很不值当。而且他觉得,就算是可以对抗时间聚合效应导航的快速直升机也绝对无法突破过来。

拉瑞斯的适应能力很强,从来没有因为从前界限待过一段时间再回来引起的失能而长时间痛苦。磁悬浮列车的旅行以及其他交流方式似乎已经融合了大家的口音与精神气质,尽管上方的大峡谷与北方山岭中军事地区的语言与社会风气与其他地方还稍显隔绝,这也很自然。全家假日旅行的时候,他们发现在西边高地小片地块上依然保持着古老的语言形式和老派的态度。总的来说,整个大陆讲的是“现代”亚热带低岛上的语言,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拟声减缩现象或所谓纬度“短句”的影响。一种“此刻”的伦理与社会准则已经流传甚广。可以这么说,南方的现代已经殖民了北方的过去,哪怕只是地理上的过去,有点类似鸟类和其他迁徙的动物,只是多了点人类智慧、灵活性、传统和技术的资源。

普通人不会为战争操心,时间聚合对他们有利。他们闲暇的精力泼洒在各种选择上,玩乐或是工作,制作点什么东西,代表人们发声,玩玩创作,有对未来的期待,有对现状的批评,做做理论工作,与人讨论,安排,组织,合作,不过通常不会超出他们自己的区域。拉瑞斯发现自己是十几个交织在一起的小圈子的成员,而米韩优更是乐在其中。不是说他们从来没有自己独处的时候:生活和工作的节奏非常轻松,双“周”制的工作节奏是这样的:第一周工作五天,休息两天,第二周工作七天,休息六天。所有人口和组织都这样交错安排,留出很多闲暇时间,享受自己的人生。拉瑞斯爱上了材质雕刻,过了两年兴趣又转回到绘画,不过此时磁力刷已经取代了喷枪。他的技术已经在材质雕刻中变得纯熟,区域感控制很强,为自己赢得了一些名声。而另一方面,米韩优成了个音乐家。德雷斯托显然将成为人们与社会的管理者,而且在十三岁时就进入运动界。他八岁的妹妹长于言辞和辩论。他们希望那个六岁的孩子能成为作家,至少在他闲暇的时候可以写写东西:他对事物的观察极为敏锐,而且有很大的兴趣分享这些观察。拉瑞斯在公司里升到了二把手的位置,而且对这个位置极为满意:假如当老大,实在是要把人耗干了。他偶尔在当地事务的管理上发发声,不过并不寻求掌控。

南面一个海角附近,米韩优与拉瑞斯在他们的快艇上观看东北海上空的焰火盛会。在这里,北方视障如墨水般漆黑,在星空中切出一块巨大的弧形,精致如天鹅绒,成为烟火的背景。幸运的是天气不错。烟火船的剪影刚刚可以分辨出来。在一个不知道月亮为何物的世界里,享受“白夜”通常就靠这些烟火表演了。女孩和德雷斯托在快艇周围一圈圈地游着,甚至连最小的孩子也被带出来了,睡眼蒙眬地盯着向北方。最终三色绿星腾空而起,演出结束;在烟火船上,已经是午夜。叫德雷斯托和维诺依回来,用闪光帮他们定位,总算说服他们爬了上来。他们身体微微发抖,用热风机吹干身体,就像两个小妖精在跳舞。拉瑞斯调转快艇方向回到海滩,斯拉瑞[7]这个时候睡熟了。他们回到码头的时候,维诺依也睡着了。他们的父母一个人抱着一个孩子上到海滩小屋。

早上他们收拾好行囊,驾驶自动车回家。他们二十天的假期花费了奥卢略唐一百六十天的时间。他们到达城市的时候,大雨倾盆而下。米韩优在孩子安顿好之后,通过偏振成像电话与奥卢略唐另外一边的朋友聊了半天:那个朋友与老公一起到西边高地去看过獾了。最终拉瑞斯插话进来,聊了几句之后,与对方的老公交换了一下关于当地政治动态的观点。

“很遗憾在下面人变老这么快,”那个傍晚,米韩优感叹道,“要是生活能永远继续下去就好了!”

“永远这个词太大了。而且,在下面待着感觉上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你在海面上感觉不到变慢了,对吧?就现在?”

“大概吧。不过如果……”

为了让她转换情绪,拉瑞斯开始谈论德雷斯托和他的未来。很快他们开始为孩子规划他们的生活,这是每个父母都不能抗拒的事情。以他的薪水和在公司的投资,他们可以把孩子扶到伟大管理者的位置,而且还有足够资金给其他孩子任何机会。

第二天早上,拉瑞斯还没有完全褪去兴致,就与妻子道别,离开家去上班。他今天非常忙,晨光熹微的时候就出了门,朝车棚中的自动车走去。不过他发现三名军人围着车站着,他手里拿着私人脉冲钥匙,朝自己的车子走过去,探询地看着他们。

“你是VSQ389MLD194RV27XN3,名为哈德尔拉瑞斯昂达莫,居住在(他的地址),今天已经是这个公司的副总。”领头的人冰冷的腔调只是说出一个声明,而不是提出问题。

“是啊。”拉瑞斯反应过来能说出话的时候立即低声说道。

“我有一个命令,要立即把你带回到我们部队的阵地,就是你第一次收到换岗命令的地方。你必须现在就和我们一起走。”领头的亮出一个亮闪闪的橘黄色标签,上面有黑色的标记。

“但我还有老婆和家人!”

“他们正在得到通知。我们没时间了。”

“我的公司?”

“你的领导正在得到通知。现在就出发。”

“我——我——我必须把我的事情料理好。”

“不可能的。没时间。情况紧急。你的家人和公司必须自己搞定所有事情。我们的命令压倒一切。”

“你是凭什——什——什么指令?拜托我能不能看一下?”

“这个标签就足够了。这个与你的标签尾巴一致,我希望你的身份碟片里还有这玩意儿……我们会在路上查验的。现在就出发吧。”

“不过我必须看到你的指令,我怎么知道,比方说,你不是要打劫我之类的?”

“如果你知道条例,你就明白这些符号只适用于一种情况。但我通融一点:你可以看看我的命令状,不要伸手摸。”

其他两个人靠了上来。拉瑞斯看到他们手里的速射枪指着自己。领头的掏出一张宽纸条,上面有一大套文字。拉瑞斯在领头人手电光的照射下认出那些龙飞凤舞的大字,的确是一个要把他带走的命令。拉瑞斯,今日,某时某刻,当地时间,如有可能立即带离他上班的地点(指明地点);下面一行是详细说明,要一个人同时给米韩优打视频电话,而另外一个人要同时给公司一把手打电话。然后这个重新入伍的人就被押送人员带着登上前往韦鲁阿姆的军用磁悬浮列车(不到十五分钟,列车就出发)。这个重新入伍的人被尽可能快地送往VV碉堡,之后又被送往更高的碉堡(拉瑞斯的脑海中闪过:他大概二十年前从那个碉堡离开,不过按碉堡时间只是十分钟——不算他向南旅程的大概六七分钟)。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么多年之后依然适合干这个活儿?”

“毫无疑问,他们一直在查验你。”

拉瑞斯考虑了一下用腿绊倒一个、用拳击翻两个再冲刺挣脱的可能性,不过那两个人的速射枪肯定一直对着他。而且,那样做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呢?就算先逃跑几个小时,最后他肯定会被抓住,给米韩优、他的孩子和他自己带来毫无必要的痛苦、羞辱和摧毁性打击。

“那个自动车。”他可笑地说道。

“小事一桩。你的公司会搞定此事。”

“我怎么安排孩子们的未来?”

“省省吧,争来争去没用的。无论是死是活,合适还是不合适,你现在就动身。”

没什么可说了。拉瑞斯只能放弃,任随他们把他带往一辆轻型军用车。

五分钟后他就上了一辆磁悬浮列车。列车装甲防护,窗户也经过特别加强。又过了十分钟,火车就开了,他的平民衣服被剥下,随身携带的东西被搜走(他得知这些以后都会返回到他老婆手里),身份识别卡被抽取出来检查,解职标签尾联被移走。然后对他进行医疗检查。显然军事当局对检查结果非常满意,给他穿上了军服。

他在火车上整晚无眠,琢磨着这个怎么办,那个怎么办,米韩优在遇到麻烦时该给谁打电话,谁最有可能帮她,她该怎么对付孩子,他们能从他的退休金领到多少钱(他尽最大努力在估算数字),他的理解是他公司会付这笔退休金,以及他们在自己规划的未来可以走多远。

黎明前的灰色迎接着火车到达韦鲁阿姆。没吃东西(他吃不下任何配餐)也没有睡觉,只是眼神空洞地注视着铁路调车场。火车上的人群(显然只有一少部分是重新入伍的人员)被塞到封闭式卡车里,长长的护卫车队朝艾麦尔开拔。

这个时候,哈德尔拉瑞斯[8]的大脑开始重新思考时间聚合的情况。以山顶碉堡的时间计算,他觉得他们从奥卢略唐出发到现在已经有半分钟了。他算了一下,到艾麦尔可能还需要两分钟。从艾麦尔到那个碉堡可能还需要两分半钟,如果还能计算出来的话。加上二十年(以及向南的旅程)的十六到十七分钟,他将会发现自己离开碉堡后不过二十二分钟就会回到碉堡。(米韩、德瑞斯[9]还有另外两个孩子差不多长了十岁,他们会开始忘记他了。)他离开的时候,闪击战之激烈前所未有(还为他带来了好几场噩梦),他能回想起当时对XN1说的不祥预言,就是他预计一个小时之内战线就可能被突破。如果他活过了闪击战,也不太可能活过一次敌人的突破;一次什么样突破?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敌人,这群来自太古时代的敌人玩了命地想要穿破前界限。如果敌人达成目标,那本种族的黄昏已迫在眉睫。在前界限,人人相信这是最大的恐惧。大概一百英里之后,他睡着了,纯粹是因为筋疲力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坐着,挤到旁边挨着他的人。列车启动、停止,还有转弯,总是时不时地把他弄醒。车队在以最高速前进。

在艾麦尔,他蹒跚走出列车,这里风雨大作。河流在猛涨。人群组成纵队直奔停车场。哈德尔拉被单独拉出来,进入终点站大楼,接受预防注射,还配发了“步行器”,速射枪,急救包,防护服以及其他行李装备。之后又过了十五分钟(在最上面的碉堡可能只有七到八秒),他和其他三十个人一起进入了一架多用途直升机。刚刚飞过第一座山峰进入阳光之中,马上四处可见爆炸和闪光。飞行器继续向前,视障慢慢从后方靠近,又在前方不情愿地撤退。以前在北部地区时特有的眩晕和梦游症又淹没了哈德。现在想起卡拉和他们的后代,就相当于触动在他身体和大脑之中那个鬼魂垂死的挣扎。过了二十五分钟,他们在一条磁悬浮车道的脚下着陆。哈德看到,山顶碉堡上这个“二十二分钟”的时间会变得更短。他第三个被打包塞进磁悬浮列车车厢,一百九十秒之后,他又出现在山顶,直奔VV碉堡。他朝XN1敬礼,XN1只是简短下命让他坐火箭前往山顶碉堡,过了一会儿他又在XN2面前了。

“啊,你到了。替换你的人被干掉了,所以我们派人把你弄回来了。你只是离开了几秒钟的时间。”碉堡上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炸洞证明他说的这件事所言非虚。替换他的人的尸体已经被脱光衣服,送到处理尸体的机器上。

“这是XN2。现在情况比原来火爆多了。他们确实很棘手。我注意到,我们从这里发起的新的进攻都会在几分钟内被狠狠回敬,我们开始发射新的炮弹,对面就会飞回来一样的炮弹——我从来不知道他们也有这种炮弹。以牙还牙。”

在H的大脑里,可能因为又饿又累又激动,意识反而似乎一片澄明,闪过不可言说的怀疑。他永远也无法证明或者证伪这个怀疑,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也没有经验,更无法通观全局。没有人见过敌人。没有人知道战争是怎么开始,何时开始的。情报与通信在这样的高处如同瘫痪,异常艰难。就算有人接近前界限,或者越过前界限,也没有人知道时间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会不会是时间在这里无限聚合,而前界限对面实际上一无所有?那些以为是敌人发射的导弹会不会是他们自己发射出去的,只不过是返回了而已?这场战争的开始,会不会只是一个农民闲逛的时候无意间随手朝北方扔了个石块,这块石头弹了回来打到他身上?

可能,实际上,嗯,敌人并不存在?

“这是XN3。那,会不会是那门炮自己的炮弹从前界限反弹回来?”

“这是XN2。不可能。现在要求你从地面突破到前沿发射导弹的哨所——我们的地道已经被摧毁了——向东十五度四十秒——你可以在红外观察器观测的极限边缘看到那块隆起的地方——带上这个消息;然后口头告诉他把输出增加到三倍。”

这破烂不堪的洞实在太小。H从前面出口离开了。他骑着“步行器”不停奔跑,跑进这片绶带一样的地域,这里如同一堆火丛,一头着火的豪猪,一件大地的火衣,犹如梦中。他不停跑着跑着跑着,冲进越来越强的巨响、亮光、高温、重压和撞击,冲上那个现在已经几乎不见的斜坡……

戴维·I.马森

David I. Masson

(1915——2007),英国科幻作家,毕业于牛津大学,后为利兹大学助理图书管理员。二战期间参军,战争结束后一直在利兹和利物浦从事图书馆管理。

主要作品为1965年发表的《途中小憩》。主要着力于战争的无用性,其主旨可能来自于二十多年前的军旅生涯。

之后又写了六篇小说,并于1968年将七篇小说结集为《时间拦路钉》出版。

[1]H的名字。

[2]随着向南,主人公的名字越来越完整。

[3]名字又变长了。

[4]你猜这是不是他的全名?

[5]终于……

[6]太长了确实不方便叫啊。

[7]应该是最小孩子的名字,原文并未说明。

[8]这个名字你们还记得吧。

[9]他们的名字也开始变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