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慢时间机器

作者:伊恩·沃森

译者:冯蔚骁 | 罗妍莉

1990年

超慢时间机器——方便起见简写为慢时机[1]——首次出现的时间恰好是1985年12月1日的正午,就在国家物理实验室里一个空着的地方。它发出一声巨响,飙起一阵狂风,宣告自己的到来。当时,开尔文博士恰好看向它出现的方向,据他转述,慢时机并非一下子突然出现,而是从最初的一个点飞快地膨胀而成,想必这倒可以解释为什么慢时机挤压出房间里的空气时,并没有造成毁灭性的爆炸。随后,开尔文断定他看到的实际上是慢时机的内爆。毕竟,门因为受到空气急剧流动而产生的内吸力而闭锁了,而不是向外弹开。不过这是个让人极其迷惑的时刻,而且这种困惑持续了下去,因为慢时机里面的乘客(仅仅这一称谓便足以揭示其本质)不仅相对于我们而言是时间逆转的,而且疯得厉害。

一件让人极度恼火的事情就是,随着时间流逝,里面这人明显变得清醒起来,模样也变得体面了(以他那种颠倒的方式)。我们感觉到针对慢时机之谜所做的一切艰苦工作和思考都像是倾泻进了熵值洼地,因为答案要从他那里来,从时间机器内部来,而不是从我们这边得出。所以,可能我们应该什么也不做,等着他的情况得到改善(或者,从他的角度来看,从这时情况才开始恶化)。可实际上,他的到来改变了我们在实验室所进行的研究课题,令我们误入歧途,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实在的回报。

慢时机与小型旅行车大小相当,不过它的外形很像一块巨型硫化铅或方铅矿的结晶体——套用晶体学的术语,它是一个八面立方体,有着八个硕大的六边形平面,并有六个较小的方形平面填补其中的空缺。时间机器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稳稳当当地立于方形基座之上,下方的四个六边形向外鼓,伸向整个晶体的腰部方向,而腰部的四个正方形斜指向北极点,并与镜像般的上半球垂直相连。实际上它看上去有点像地球仪,被砍凿拧转成很多平面。时至今日,它仍是一个孤立的隐秘世界——与里面的那位乘客一起。

除了赤道位置正面朝南、正对着实验室主体的一块方形板之外,其他面都是毫无雕饰的金属材质。这块特殊的板是个玻璃窗,它像深海潜水钟一样厚,显然可以从里面开启,而且也只能从里面开启。

里面的乘客看上去衣衫褴褛,像个流浪汉;疯疯癫癫的,全身脏兮兮,一副寒碜模样,他的头发乱成一团,就像古代疯人院里的精神病一样。他看起来非常苍老,或者至少这间单人牢房的幽禁让他十分显老。他了无生气,弓背虾腰,瘦得皮包骨,牙齿也烂掉了。我们拿探照灯照射他的时候,他无声地咆哮咕哝着什么。也可能他只是做出咆哮咕哝的口型,因为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们根本什么也听不见。两天后,我们找了一位唇语专家来帮忙,结果发现,这个老疯子说的似乎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各种胡言乱语。真是如此吗?显然没有人能反向解读唇语——杨博士已经提出,从他的行动以及姿态看来,这人的时间相对于我们而言是逆向流逝的。所以我们就用视频拍下了这位乘客的嘴型,然后倒着为我们的唇语专家播放了一遍录像带。好吧,依然是一堆胡言乱语。无论是倒放还是正放,我们不幸的乘客显然已经精神错乱了。实际上,他精神错乱的证据之一,就是旅程接近终点,他明明应该努力尝试用言语跟我们交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举着写字的牌子来跟我们沟通。(不过后来他又尝试了这种沟通,但要等到1989年——或者以他的角度说,是在1989年他发疯之前的那个时刻。)

放弃了从他这里获得启发的希望,我们着手寻找科学解释。(这完全是徒劳的,反倒毁掉了我们其他更重要的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实验室的各个项目乃至整个物理学界都被搅得天翻地覆。)

为了说明时间是如何被浪费的,或许可以这样表述:第一条所谓的“线索”是慢时机的形状。正如我所说,它形如一块硫化铅或者方铅矿晶体。杨博士强调道,方铅石起到整流器中半导体元件的作用,对特定方向的电流呈高阻态,从而把交流电转换为直流电。这种效应是不是可以类推到时间流动上?有没有可能慢时机的几何形状——或者其金属墙中能量流动的几何结构,大概就是印制电路的夹层之间的那些——有效地阻止了时间向前流动,并将其逆转?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进到慢时机里面。我们试图对它进行切割,但由于完全无效,尝试很快终止。X射线也无法穿透,推测是因为墙里的铅合金。声波扫描提供了内部的粗糙图像,不过并未发现电路之类的复杂结构。所以,我们只能根据观测到的外部形状,或者通过窗户看到的景象——还有我们的纯理论,对它进行推断。

杨也强调,方铅石整流器的运行方式和二极管整流阀没什么区别,不仅可以改变电流的流动,同时还能解调信号。它们把信息从调制载波上分离出来——就像电视机或者收音机一样。我们看到的慢时机是否就是一架分离“信息”的机器?它从时间回溯的载波中分离出“信息”——得到的形式便是其本身这一物理载体,以及其中的乘客?慢时机是否就是对一幅三维电视图像固态有形的模拟——只不过是倒着播放的?

基于这些理念,我们为慢时机制作了很多模型,想要把它们送到过去或未来——或者其实随便什么地方都行!结果全都一样,这些模型仍然停留在实验室里,顽固地锁闭在我们的时空中。

开尔文回忆起他当时的印象,慢时机似乎是从一个点向外展开的,他评论说,身为三维生物,这便是我们察觉到某种四维物体闯入自身所在空间的方式。一个四维球体先是以点的形式出现,然后膨胀成为一个完全的球体,最后又坍缩回一个点。不过如果是四维的八面立方体呢?根据我们的数学,这个形状在四维空间中没有一个规则的相似物,只有简单的正八面体才有。而且,这个四维时间机器为什么要在乘客需要上去的时候缩成一个点?不,慢时机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四维体;而我们浪费了数周时间运算程序,试图将其描述为一个完整的四维体,然后证实乘客只不过是个被囚禁在四维空间结构中的正常三维空间人,他和载具之间存在一个维度的差异,起到了分割他和宇宙其余部分的效果,这样他才能在时间中逆行。

他在时间中逆行这一点已经非常清楚了,从他吃饭的习惯(也就是反刍)就能看出来,不过他的动作鬼祟到了极致,兼之他脏得可怕,所以过了好几个月我们才确定这些基础点。

所有这些反过来又引发了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慢时机真的是穿越时间回到了过去,那么在1985年12月1日它出现在这里的那一瞬间,又是从何处消失的呢?这个乘客来这儿肯定不是为了短期的考古旅行,不然他应该努力爬出来才对。

终于,到了1989年仲夏的一天,我们的旅客举起一块可擦写字板,上面写着这样的布告:

爬行下山,滑行上山!

他对着窗户举了十分钟。黑色线条组成的字迹歪歪扭扭,跟他这衣衫褴褛的模样差不多。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个意识清晰的时刻,后来他终于堕入了疯狂,因各种与我们交流的努力都徒劳无功而陷入了绝望。按照我们的理解,他从那以后就一路每况愈下。看到我们仍然一副热切的样子,我们那一张张依然迷惑的脸,他只能像一只被我们纯粹的愚蠢激怒的猴子一般,语无伦次地嘟囔着。

接下来的三个月,他和我们都没有任何交流。

当他再次(也就是倒数第二次)举起告示时,整个人看起来整洁一些,也没有原先那么疯癫了(尽管也只是相对好些,相对于他最后那副不知所云的惨状而言)。

这份孤寂啊!

不过别理我!

直到1995年之前都别理我!

我们举起标牌(我们很快意识到,他的标牌是对我们的回应):

你是不是穿越了时间回来的?怎么穿越的?为什么要穿越?

我们也多么想问一下:1985年12月1日你消失后去哪了?但是问这个事关重大的问题其实是不明智的,因为万一他的消失是某种灾难的话,这个问题则会导致他悲惨的命运,加速他的精神崩溃。富兰克林博士坚持说这根本没有意义;他无论如何都会崩溃。不过,如果我们曾经举起那个牌子,我们仍然会非常懊悔:因为是我们把他压垮了,毁掉了某件特别伟大的事业……我们非常确定,既然需要做出这种程度的个人牺牲、要求进行这种程度的自我克制、如此将自己和全人类隔绝开来,那么这就一定是件伟大的事业。我们对此确信无疑。

1995年

我们的谜题没有任何进展。我们全部的研究都在致力解决这个问题,虽然研究生们按照轮值表昼夜不停地观察他,我们最优秀的大脑也在大厦的各个地方绞尽脑汁地思索。不过我们一直把此事隔绝在他的视线之外。他就坐在机器里面,没有原来那么脏了,也不像以往一般蓬头垢面,但仍极为沉默,像是一位发下沉默誓约的特拉比斯特派修士。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重复阅读几本折角的书籍,而那些书在我们历史上早已不复存在,包括笛福的《瘟疫年纪事》和《鲁宾逊漂流记》,还有儒勒·凡尔纳的《地心游记》。他还在听大概是磁带录制的音乐——早在1989年,他有一回突然短暂地发了会儿疯,跟在嘉年华上狂欢似的,把磁带里的磁条抠出来,他那狭小的居住舱内扔得满地都是这玩意儿(当然了,我们仍然将其视作一次疯病的突然发作,换汤不换药罢了,速度之快,动作之干净利落,完全就是在发疯,多年来散落一地的磁带都被他拿脚踩来踩去)。

我们假设他的上一块标牌有着某种重要性,于是直到1995年之前,我们都浅薄地无视了他(而他也同样无视了我们)。我们的研究如今无路可去,只能期待能从他那里捞点什么。

到了1995这一年,因为他收拾得更整洁利索,精神也更正常了(更不必说年轻了十岁),我们对于他的真实年龄就有了更为清晰的判断;对于他可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段旅程也就有了些线索。

他现在肯定是在五十岁上下——虽然最近十年以来他老得飞快,1985年的时候,他简直就像是七老八十的样子。假如未来的药店里没有把长生药摆上架(否则他说不定都有一百岁了,甚至更老!),他进入慢时机的时间应该是2010或者2025年间的某个时候。如果是更接近2025年的话,则意味着他进去的时候就算不是十几岁,也就刚刚二十出头而已,那样一来,倒说明他很可能就只是一名“自杀志愿者”、仅仅是机器里的乘客而已;而如果是更接近2010年的话,则暗示着他可能是一位更加资深的研究人员,在慢时机的研发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现在只是亲身经历以进行测试罢了。可以肯定的是,他原来的疯狂已经逐渐好转,现在只是身体保持着紧绷的固定姿态,就仿佛在冥想一般;另外,他也有些正常的活动了,比方说阅读。我们倾向于将他的行为看成是权衡后的舍生取义,而不是冲动的自我牺牲;因此我们将他踏上旅程的时间定在2010到2015年之间(距离我们现在只有十五到二十年),那个时候他三十多岁。

除了理论物理,基础太空科学现在也因为他的存在而极大地改变了发展方向。

要把人类送往群星,最大的希望就是开发某些深度睡眠或者冷冻系统。很明显,直到2015年左右,这些技术都不会出现,不然我们的乘客一定会使用它。假设可以一路休眠过来,苏醒时依然如出发时一般年轻,那么只有疯子才肯在一个狭小的居住舱里坐上个几十年,不断变老和腐烂。另一方面来说,他的生命维持系统似乎完美无瑕,他可以在狭小的舱室里待上几十年,而整个机器只是使用循环空气、水和固态物质,效率达到了百分之百。但是单为这件事,研发成本就太高了,这些技术一定是从其他领域借来的——显然就是太空科技。这么说来,2015年左右,我们的宇航员会需要极为长期的生命支持系统,能够经年累月地支持他们在清醒的状态下维持生存。哪种类型的太空旅行才需要这样的生命支持系统参与其中呢?好吧,只有奔向群星这事了——比较慢的那种方式;但也不算特别慢。倒是用不上几百年,但也得要几十年。具有高度奉献精神的人们只能在狭小的太空舱里被独自关上许多年,才能到达半人马座阿尔法星、鲸鱼座天仑五、波江座天苑四或是其他某颗星球。如果他们身处的环境太过袖珍,任何额外载荷的成本都会过于高昂。谁会仅仅因为好奇而冥思苦想出一个这样的旅程呢?谁也不会。这个想法太荒谬了——除非他们携带着什么东西,可以立即和地球实时通信。一个超光速解码器是唯一明显的解释。他们携带着快子传输系统的另外一端,可以将实体物质甚至人类发射向星际。

因此,如今物理学界有一半都和时间逆转纠缠不清,另一半则大多数钱来自太空行业的资助,试图占住之前就存在的整个太空领域,努力想要找出驾驭和调制快子的办法。

快子看起来肯定存在;我们现在对此相当肯定。主要的问题是我们需要预先掌握使用它们的技术,这样才能证明它们真的存在,并保证能正确地利用它们。

所有这些科学领域的调整,都是因为他坐在神秘的运载舱里,故意不理我们,读着《鲁宾逊漂流记》,脸上一副紧张的表情,慢慢接近崩溃的最后一刻。

1996年

如果是你要在慢时机中被锁上N年时间,你是希望有个一直显示日期的日历还是没有?它会是个安慰还是嘲弄?显然乘客的仪器被校准过——除非他的旅程精确地结束于1985年12月1日的正午纯属偶然。不过他能看到读数吗?他是否宁愿在旅程的结尾才突然被告知,而不是一直忍受着漫长的折磨?你看,我们想要解释的是,为什么他没有在1995年与我们联系。

独自幽禁的囚犯会用指甲在墙上刻下正字来记录日期,以保持清醒;时间流逝的感觉能让他们振作精神。但从另一方面,对于自愿在地底连续待上好几个月的洞穴探险者来说,根据在他们身上进行的时间认知测试,我们发现最后他们的时间认知会严重滞后——三个月内就可能会偏差两周。我们的慢时机乘客由于忽略了时间的流逝,他的主观旅行时间可能滞后了一年——甚至五年!洞穴探险者对昼夜毫无概念,而他也没有!从他到这开始,实验室的灯光就一直亮着,他一直处于监视之下。

他并非罪犯,不然他肯定会抗议,哀求我们放他出去,让我们可怜可怜他,提供一点线索让我们了解他的困境到底怎么回事。他是不是某些致命疾病的携带者——这种疾病的传染性强得令人匪夷所思,除非将他隔离,否则就会传染给整个人类?只有时间胶囊才能隔离这种病毒?即使隔离在月球或火星上也不能阻止病毒在人类中传播?他可不太像……

就算有某种充足的理由把他隔离开,并且假定他同意这种隔离(显然他是愿意的,坐在那儿光读笛福就读了N次),又是什么原因需要把一个人从整个连续的人类历史,以及他自己所处的时空中单独隔离出来呢?药物学、精神病治疗、社会学,继物理和太空科学之后,所有的人文科学也被拉下水,卷入了这个难题。尽管他只是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却成了吞没一切物理和社会科学的旋涡,一个吸收了巨大能量的人体黑洞,而我们的知识量只得到了一点扩展。这名单独的个体所积累的破坏性潜力,强烈得如同加速到光速的单个原子,需要耗尽宇宙中所有可支配的能量,才能保持其本不被允许存在的状态。

而此时,轨道快子实验室报告他们正在合并量子力学、引力理论和相对论的节点上,接下来他们终于即将让首个高速粒子包“跳过”光速壁垒,进入超光速模式,然后再一次回到我们的空间。但是报告说,去年只是让他们的粒子包作为反物质完成了“回跳”,一下就损失了价值五十亿美元的装备,还丢了三十个人的性命。他们根本没有跳入快子模式,不过是让自己在时空的纤维中以“莫比乌斯环”的形式穿越了虫洞。

然而,这名道德的囚徒(当然是他自己的道德!),或者不论此君为何人,我们的慢时机乘客似乎年复一年变得越来越高贵。我们渐渐淡忘了他最后的疯狂,越来越被他的自我奉献与自我牺牲而感动(只是我们仍不理解他这样做的理由),还有他那维特根斯坦式的灵性:“就他整体来看,不愧为大丈夫,我再也找不出跟他同样的人。”[2]还有别人吗?只有他这一位!正是这一位啊,他一年比一年更气宇非凡!这简直太美妙了。就仿佛是十字架受刑后的基督,作为圣子洗去了所有罪孽,他的整个生活就在我们眼前完整地重现,并且对自己真正扮演的角色具备完全和确切的认识(只不过……他的角色完全是沉默的)。

1997年

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圣人,愿意为了某种伟大的人类项目忍受精神上的折磨。现在他在重读笛福的《瘟疫年纪事》,那部有关集体监禁、人类反抗精神以及组织才能的经典。显然标题中的“瘟疫”二字无关紧要。纯粹是精神的力量击败了伦敦的大瘟疫,这是整本书真正的关键点。

我们的乘客现在成了公众崇拜的对象——一个美好情感的聚焦点。这样一来,仅仅是他的存在本身,就让全世界的人们更加团结了,并且互敬互爱。他把我们从战争边缘拉回,并把数以万计的人从集中营中解放出来。这样的崇拜从纯粹的时尚潮流——诸如印着他面孔的衬衫(他的脸现在已经刮得干干净净,蓄着范戴克风格的髭须)、用方铅矿晶体串成的戒指和念珠——到建筑风格(八面立方体的冥想模块),再到生活方式本身:像是禅修一样,“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做”。

千禧年接近尾声的时候,他已经集罗丹的“思想者”“观景阁的阿波罗”以及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于一身。笛福的这两本书和儒勒·凡尔纳的作品达到了从来没有的印数。人们就像是做冥想练习一般背诵这几本书,仿佛它们是极为清晰理智的西方祷词。国家物理实验室成了一个朝圣的地方,我们的草地和周边成了一块巨大的宿营地——集流行文化、神话、古典文化、国家和民族主义四种圣地的属性于一身。人们较少提及他最后的那些时光里衣衫褴褛的惨状,尽管那个模样也不乏狂热的信徒——这些20世纪晚期的隐士,在城市沙漠中蹲踞于柱顶或幽闭于洞中的圣安东尼们,重又将苦行的精神带回到这个似乎失去了灵魂的世界——不过后者只是极个别的人,整体的基调仍是高尚、自制,以及静静地为他人考虑的风格。

现在他举起了一块标牌:

我并无所指。不要理会我的存在。请继续做好自己的事情吧。直到2000年之前我都无法解释。

他举了一整天,表情说不上愤怒,而是略有些痛苦。整个世界都听到了,并且对他的谦恭发出喜悦的赞叹。他的自我克制,他的沉默寡言,他的谦卑,这一定就是之前他所提到的“1995年的消息”,迟到了两年(或者说提早了两年,显然他还有漫长的路程要走)的消息。现在他就是先知,就是圣人,而这里就是圣地。

若干轨道实验室在研究他们的快子时遇到了更多困难,不过资金还是继续大量涌入,私人捐赠也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涌来。世人扔掉过剩的财富,以期揭去物质的面纱,推动它翻越亚光速与超光速之间的交界。

飞往群星的快子接收器载具所使用的闭环生活舱也开发得很顺利;这一事实自然而然地导出一个悖论——他的存在是否实质上刺激了技术的发展,而他又反过来靠这个技术生存下去?国家物理实验室的我们,以及世界上其他此类实验室的人们都确信,对于时间逆转的理解,我们很快就会有突破——直觉猜测,将会形成某种属于物质领域的通用界面,连接我们的世界和快子世界。另一方面,我们的感觉是,现在的研究必然会导向慢时机这一结果,彼时这一研究的重要性显得如此巧合,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没有人感觉这是在浪费时间。他就是未来。他存在于此,恰好证明了我们每一丝努力的合理性——哪怕是最看不到出路的死胡同。

他进入慢时机之前是怎样的救世主?他在出发时积累了多少魅力、尊敬、崇拜和惊异?为什么,整个世界都会来为他送行!他一定是人们极为深切期望和尊崇的焦点,我们甚至要开始严肃地调查超心理现象:即以精神推动力概念作为他旅行方式的假说——仿佛他并非受时间或者四维空间的导航,而只是在意志和欲望的波导下降临人间。

2001年

千禧年来了又走,却没有给出任何启示。当然我们可以预见这一点;他的时间滞后了一年或十八个月。(显然,他在自己的仪器上看不见校准刻度。这是他的选择,是他在漫长的路程中保持理智的办法。)

不过终于,到了现在——2001年的秋季,他举起一个标牌,带着某种宁静的欣喜之情:

我在1985年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身心健康?

宁静的欢喜,因为我们已经(在他的视角看来)举起了一个牌子回答:

是!是!

我们全都在热烈地为他加油。我们也实在算不上对他撒谎。相对而言,他确实算是毫发无伤地走人了,只不过他的意识是彻底的支离破碎……也许那毫不紧要、毫无关系,否则他就不会只问他的肉身了。

他一定已经接近了起飞点。他有一股第十年的淡淡忧伤,第一个十年的焦虑和自我怀疑;而我们会把这些为他清除殆尽……

他为何不知道自己抵达时的情形?毫无疑问,在他出发之前,那便必定已有案可查了……不!时间必定不是确定不变的。即便过去也是如此。时间是或然的。这些年来,他始终不曾发表过任何评论,以免扰动或重组时间线。 他曾是人们的力量之塔。本时空中最坚实的堡垒!好吧,回到画板,回到概率方程:a,快子在正常空间分布;b,逆转时间。

几个星期后,他举起另外一个告示,这一定是他承诺过的特尔斐神谕。

我是人的模板。

当然!当然!在过去这些年间,他已经把自己变成了模板。还能是什么?

模板即为铸件成型的模本。确实已有各种形象根据他塑造而成,自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样的形象便日渐增加,他的影响力亦然。

他之所以被送回过去,回到那个“完美”只会被轻视和践踏的80年代,是不是为了向我们树立一个真正完美的典范,并以此拯救世界于自我毁灭?——在他实际上已经做到了这一切的时候。

不过模板或曰矩阵也是一个由组件构成的阵列,能把一种代码翻译成另一种代码。所以杨的信息调制假说又复活了,还另加了慢时机可能穿越时间和空间,传输人身上包含的“信息”这种想法(于是静止轨道上的人类传输实验投入加倍了);按照这种推论(尽管此时不能告诉狂喜的世人),可能从真正意义上说,乘客实际并不存在;也从未存在过;我们只是在旁观一次实验,看是否有可能把一个人穿过整个银河系进行传送,这一切都发生在未来的地球上,用未来的科技完成,测试递降系数:信息的衰减从空间映射到了时间,这样我们——他们的祖先,才能观测得到!所以,我们的乘客在实际出发之前那么多年到达——以至于他那时已经疯了(也就是信息衰减)——可能是为了设定一个以光年为单位的物理界限,这个距离是一个人类能被发射(以快子的形式)的最远极限。这对于太空科学而言,既是一次可怕的挫折,也是一种巨大的推动。之所以说是挫折,是因为这暗示说,物理层面的星际旅行必定是不可能的,也许是因为在面对宇宙射线轰炸时人体固有的脆弱;这样一来,为单个宇航员准备的增强型封闭生命舱所进行的研发就必定被视为无关紧要。同时,之所以又说是推动,则是因为免接收器的传输器大概有研发成功的可能性。现在年老的杨提出1985年12月1日实际上是慢时机发射进入群星的时间。我们的乘客就在那个时候走入了疯狂,去往三四十光年之外的地方。慢时机用来测试未来人类发射系统的破坏力,可行的未来模型只能在空间上(时间上)七至八年的路程内工作。(因此,迄今为止,没有其他慢时机内爆出现。)

2010年

我已经厌倦了忙碌一生却毫无成果的工作;不过,人类大体上是这样一个种族,一面冷静地爱着,一面狂热地期盼着,因为我们一定正在接近目标的路上。我们的乘客现在三十多岁(无论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或仅仅是一个将信息转码成人类形象的副产物——字面意义上的“机器中的幽灵”)。这就设下了一个限度,存在着一个限量:既然他的意志力达到了如此强度,那么他出发时就算再年轻,怎么也得二十出头了,或者(我真心希望不是)接近二十岁,不可能小太多。尽管十几岁倒确实是一个正适合立下纯洁誓言的黄金时间,或是进入修道院,或是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一项事业。

2015年

大众高涨的情绪令我从疲惫中挣脱出来,我成功地又将退休推迟了四年。我们的乘客现在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而人们的“崇拜”中开始出现一种奇怪的反转,(我觉得)这代表着,与喜悦之情同时迅速泛起的还有下意识的焦虑。公众之所以喜悦,显然是因为那个时刻正在接近,那一刻他做出了决定,踏入了慢时机,就像基督当年放弃了木工活,离开拿撒勒;而大家之所以焦虑,则是因为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亦即他会度过这一关键时间点,继续向幼儿期滑去;这多荒唐——他能读书,而他又不可能是自学成才的。同样,他也不可能化身为二,自己教自己说话呀,而且他确实还时不时向我们传递一些清晰易懂(虽然有些神秘)的信息。不过不管怎么说,今年全世界的大热金曲是威廉·布莱克的《精神旅行者》,大量使用了西塔尔琴、锣及铁片式钟琴……

他又吃又喝,不停成长

每过一日更加年轻;

在荒漠中它们一起

在恐惧与沮丧中徜徉……

这首横扫全世界的流行歌曲代表了无声的恐惧,亦即他仍有可能从我们身边溜走——滑向婴儿期,而在他出生的那一刻(无论生命支持系统如何努力让他活到那时候),慢时机会再度内爆,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这是外星超意识形态跟我们开的一个令人恶心的玩笑,用一个科学“奇迹”来搅乱人类事务,让所有人类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没有多少人公开这样的感想。这个观点并不受欢迎,如果有谁竟敢在公开场合赞成这样的观点,那他可能会被大家碎尸万段。人类的意识永远不会接受这一点,而且通过一首欢快的长歌清除这种恐惧,这歌对慢时机的神秘既嘲讽又传播还带着崇拜。

正是人类将这位至上之人送进了这架机器,尽管如此,在全世界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却是圣母玛利亚与圣子的联想……柔和的女性特质流行了起来,在西方世界,男人穿裙子成了最新时尚。现今年轻的他是如此气质高雅、容光焕发、健壮而英俊;而这样的一位琐罗亚斯德,就这样锁死在了这里。

2018年

他肯定只有二十一或者二十二岁。世人隔着时间逆转这道无法逾越的天堑,爱慕并滋养着他。太阳系内毫无进展,更遑论星际前沿了。既然天启在手,所有的秘密在地球上就能解开,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向外旅行呢?就算只到火星那么远,也是何必?更别说冥王星了。至于快子或负时间的前沿也是一样。他再没有传递出更多信息。不过他本人就是信息。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表述何为人类:希望、勇气、神圣、和决心。

2019年

我退休后又被叫了回来,因为他又举起了牌子:仿佛运动员举起了奥林匹克圣火。

他一直举了半个小时——仿佛不是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盯着,拍摄着每时每刻,以免错失掉什么、任何东西似的。我赶到的时候,举起的牌子公告着:

(一号标牌)这是一架超慢时间机器。(我进行了相应的修正,划去了我们几年来用到过的所有其他名头。有那么几秒钟,我疑惑着他是真的在给机器命名——定义——呢,还是在抱怨它?!仿佛他原先完全是被忽悠了才当了机器里的乘客,原本还以为时间机器立刻就能到达目的地,而不是这么蜗牛一样慢慢爬行呢。但不是这样——他是在给它命名。)为了去往未来,你必须首先返回过去,积累向后的潜能。(这就是爬行下山。)

(二号标牌)一旦你们积累了大量时间量子,你们就能以出发点作为原点,向前跃迁同样的时间段。(这就是滑行上山。)

(三号标牌)你去往未来的旅程所耗费的时间,与你在真实世界中生活这么久所需的时间相当;不过你也可以略过介于中间的年份,立即到达前方。(时间保护原则。)

(四号标牌)因此,为了跳过这段距离,你必须反向爬行。

(五号标牌)时间可以分割为基本的量子。没有一个测量的标杆可以比不可分割的基本电子更加微小;这就是一个“基本长度”(基长)。光穿过一个基长的时间是“基本时间”(基时),也就是10~23秒;这也就是基本时间量子。时间永恒地以微小量子为单位向前跃进,但这一过程并非同步进行的。这些时间量子形成了一片连续的时间之海,而不是连接在一起的一个个离散“时刻”。若非如此,我们的宇宙就不连贯了。

(六号标牌)时间逆转通常在强相互作用中发生。(也就是在10~23秒事件中。这代表着宇宙形成的初始时刻的“冰封幽灵”——就在那时,“时间箭头”首次被随机地决定了。)

(七号标牌)(我就在这个时候赶到,别人给我看了前七个标牌的拍立得照片。令人注目的是,他以相对于我们的视角,按照线性顺序举起每一块牌子;这足以说明他早已成竹在胸,且记忆清晰,当然我们对他的期待也不下于此。)当下已恒常,已冻凝;而宇宙在变老。通过膨胀对时空进行拉伸,能在时间之海中传递“波”,其携带的时间能量在周期(X)上与膨胀率成正比,而流逝的时间与宇宙整体来自原初限制的所有存在时间也成正比。而如今,从有关X的方程式中,生出一段长度为三十五年的时间,作为宏时间的一刻,从而使得在这段时间内进行宏观尺度上的时间逆转成为了可能。

(八号标牌)通过同步电子反转,构建一个“电子外壳”,本地系统随即形成一个时间反转的微型宇宙,然后将其回溯,直到X推移到某一点,整个宇宙的时间保护机制会把这微型宇宙(即慢时机)向前甩入能够啮合的宇宙中去(亦即三十五加三十五年)。

“不过怎样才能做到?”我们都喊道,“你是怎么同步这些无穷尽的电子的呢?我们一点头绪都没有!”

现在至少我们知道了他是什么时候出发的:1985年后推三十五年,也就是明年。我们按说要到明年才能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他要等这么长时间才给我们正确的线索呢?

还有,他要前进到2055年。2055年的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呢?

(九号标牌)我不把这个信息告诉你们,是因为这会引导你们发明慢时机。情况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正如你们某些人猜测的那样,时间不过是或然的。我意识到,我来到你们的过去(也就是我向未来进发的那个时刻),可能会扰乱历史和科学的进程;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你们不能过早知晓所处的困境,不然你们为了避免这一困境所作的疯狂努力就会产生一条新时间线,在这个时间线里,你们无法为我的出发做好准备。而且让这种情况得以持续也很重要,因为我是人类的模板。我即是众,我应该容纳众多状态。

我的沉默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保持在差不多稳定的轨迹上,这样我才能沿着轨迹旅行回去。我告诉你们这些既是出于怜悯,也是为了让你们的头脑为神降临在地球上做好准备。

“他疯了。他从一开始就疯了。”

“他被隔绝在这里完全合情合理。因为他的疯狂是能传染的,就是这样。”

“想象一个疯子可以把他的疯狂发射出去——”

“他已经这么干了,几十年了!”

“——不,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发射,发射到整个世人的意识中去;这个疯子的心智非常强大,以至于竟把自己当作模板,是啊,所有他人的模板,然后把这些人变成他的傀儡、他的副本;只有少数人对此免疫,他们要建造慢时机,以把他隔绝开——”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研究这玩意儿了!

“在这个问题上再逃避三十五年又有什么好处?他只会再次出现——”

“那时他的力量就没了——空虚的,老糊涂了的,衰败了的他。人类崛起,他会丧失与我们的联系。干瘪掉。一个精神上的吸血鬼。哦,他想要保持自己的力量。静静坐着。阅读,等待。不过他崩溃了!我为此感谢上帝。他疯了,这对于未来极为重要。”

“荒谬!要等到明年进入这架机器,他一定还得活着!他一定已经出去了,在世界上到处发射着他所谓的疯狂意识。但这不可能。我们都是独立的理性个体,可以自由依照自己的心思思考——”

“真的吗?过去二十年里,整个世界对他越来越着迷。时尚、宗教、生活方式:自从他出生,整个世界都为他倾倒!他一定是大概二十年前出生的,1995年前后。直到那一年,大家已经对他进行了很多研究。搜寻快子。如此等等。不过他作为精神存在,让全世界为他着迷,还是在那之后的事情,大约1995年到1996年,那时候他应该才刚刚出生,还是个婴儿。只是我们没有把自己的精神集中在他幼稚的冲动上——因为他以成年人的面目出现在我们当中,令我们困扰的是他的——”

“为什么他出生的时候应当有婴儿般的冲动?如果他真的如此与众不同,为什么不该是他出生的时候早就已经吸取了全世界人的心智;全知全能,对身边的一切都有经验?”

“是的,不过真正的神授之能正是在那一刻方才启动!看看那些因他而起的陶醉之情吧!”

“那些母亲般的呵护,他婴儿期所有的恐惧与喜爱,所有伯利恒式的歇斯底里。他一长大,便自然不学而能,获得了投射的力量。我们对于伯利恒和拿撒勒都是一样的着迷,不是吗?这二者原本就是息息相关的。”

(十号标牌)我是神。而且我必须令你们自由。我必须与自己的人民分割开来;把自己扔到这个孤立隔绝的地狱。我来得太早了;你们还没有为我做好准备。 我们开始觉得非常寒冷,然而我们不能感觉到寒冷。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们——某种有害的、会传染的平静。

这全都对极了。它如此贴合地插入我们的脑袋,就像缺失的那一块七巧板,填入等待填补的空洞,而且我们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正在外面什么地方成长,在我们这个令人着迷的有福世界里成长,静待归来。

(十一号标牌)(虽然从他的角度看来,所有标牌的顺序都是反过来的,不过现在我们和他之间有了一种对话的感觉,好像我们彼此进行了同步。不过这不是因为过去不可更改,而只是因为他扮演了一个“从历史中”了解到的角色。他其实离我们和以前一样遥远。只是他自身在真实世界中模糊的存在将其投影到我们身上,改造了我们的想法,并让我们的问题与他的回答相对应;而且现在我们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好像我们突然擦亮了双眼。我们再也不在黑暗中猜测或者搜寻;有那么一个超然的存在,每个人对它都有认识,它也并未被锁在慢时机当中,我们统统听其摆布。慢时机即拿撒勒、出发点;而整个世界也是伯利恒,上帝胚胎的发源地,藉由他的全知全能,他的出生、童年和青年合并成为同步的序列,而重点在于他美妙的降生,这一点更为充分地渗透进了人类的意识当中。)我的另一自我可以接触到所有我所提出的科学猜想;而且我对于时间方程式已经有解。我会很快到来,你们将为我建造一部慢时机,我会进入;你们将在与这座实验室完全一模一样的另一间实验室西南侧进行建造;那里有地方。(事实上,以前确曾有计划照此扩建国家物理实验室,不过计划从未被执行过,因为我们所有的研究计划都被慢时机带偏了。)当我回到出发的时刻,时间逆转之时,这座实验室存在的可能性就会消失,而另一座实验室将会始终是我真正的所在之处,就在这个慢时机里;而此时此地,则会变成你们有待开发的荒地。你们将会目睹这一颠倒过程:这会是我第一个或然性的奇迹。在时间反转的瞬间,之所以出现或然性反转有其超维的原因。你们要注意,我出发的时候,也就是我变轨的时候,你们不要待在这座实验室里,因为这里现实存在的部分也会变轨,成为不可能,被挤压出这个时空。

(十二号标牌)我出生是为了把你们拥入我的怀抱;为了在神的拓扑空间内把你们融合成一个世界意识。不过你们个人的灵魂在这种融合中还依然存留。现在你们还没有做好准备。你们一定要在三十五年的时间里做好准备,遵照我教你们的冥想方式进行精神练习。如果我现在依然和你们在一起,那么我增强力量的时候,你们就会失去灵魂。你们的灵魂将会被我吸收,变得支离破碎。但如果你们增强力量,我就可以将你们协调而连贯地拥入我的怀抱,而不至于失去你们。我爱你们每一个人,你们对我很珍贵,所以我放逐了自己。

然后我会在2055年再临。我将从时间中崛起,从在其中再也搜寻不到囚禁之灵魂的地狱中崛起,因为你们都在这里,在地球上。

这是最后一块牌子。他又一次坐下,开始读书,还听着磁带音乐。他容光焕发,满身荣耀。我们渴望倒在他脚下,被他拥入体内。

我们对他又恨又怕;不过爱冲刷掉了仇恨,把恨埋葬到一英里深的地下。

他正在外面的什么地方积蓄力量:在威奇托,或华盛顿,或者伍德斯托克。他会在几周后到来,向我们揭示他的本来面目。我们现在就知道。

然后呢?我们能干掉他吗?我们的脑子会管住我们的手。而实际上,光是想想他退回入时间中以后我们那种失落、那种丧亲之痛,就足以将我们的灵魂撕碎。

不过……我会在2055年再临,他这样承诺。而且把我们作为独立思考的灵魂,将我们吸收融合——前提是如果我们践行他所有的冥想;否则一旦我们没准备好,他就会把我们如同傀儡和机器人那样吸入体内。可如果当上帝从时间之冢中崛起的时候,是个疯子呢?会怎样?

显然他知道,他的旅途必定终结于疯狂!那么,他会将我们所有人融为一体,作为有意识的存在,吸入他自身那疯狂的模板之中吗?

史实就是,他1985年到达的时候衣衫褴褛,踌躇不前,疯疯癫癫——由于被剥夺了与我们同在的机会,所受的折磨超出了能忍受的极限。

然后1997年,他兴高采烈地要求我们确认他是平安抵达的;我们也兴高采烈地对他撒了谎,说“是!是!”之后他一定相信了我们。(他是否已经因为匮乏的生活而发了疯?)

如果一座实验室可以将自身转换到相邻的同一座建筑(存在的可能性)之中:如果时间是或然的(对于所有或许曾经存在过的可能性,我们永远无法用任何量具进行证实或者证伪,因为我们根本看不见未曾存在过的痕迹),那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我们知道的就是现实的真相,而非曾经存在过的真相。我们只能相信,会有其他或然的奇迹存在,不单只他所承诺过的实验室的颠倒,而他也确实会在1985年重返,镇定自若,头脑沉着,收拾得妥妥帖帖,清醒理智得光芒四射。而万一对于我们这样的理性生物而言,这只不过是通向疯狂的入口呢?我们必须犯下疯狂的罪行;我们必须相信世界并非此前所呈现的面目——唯有这样,及至2055年,我们才能够迎来一位清醒、有福、慈爱的神。为一个疯神的到来进行细致的准备!如果我们把自己逼疯了,热切地相信并非真相的东西,我们难道不会把自己的疯狂传染给他吗?这样一来,他也就疯了/必须得疯/会疯/以前一直都挺疯?

因玄而吾信。因为这不可能,所以我们只好相信。另一种可能性太可怕了。

很快。他就要来了。很快,再过几天,几十个小时。我们都能感觉到。我们都被狂喜所淹没。

然后我们必须得把他扔进一个房间里,甩掉他,用失落感把他逼疯,怀抱着确切的盼望,亦即三十年之后,清醒而慈爱的神便会再度复活——这样祂就不会掠夺地狱中的一切,而后把它们带回人间。

伊恩·沃森

Ian Watson

英国科幻作家,曾在坦桑尼亚、东京和伯明翰教授文学和未来学。第一部长篇小说《植入》赢得法国的阿波罗奖。其作品多次获得雨果奖和星云奖提名。短篇小说集《大逃亡》曾被华盛顿邮报评选为年度最佳科幻/奇幻图书之一。小说之外,沃森在诗歌领域也创作颇丰,并参与了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作品《人工智能》的剧本写作。本篇获得1979年的雨果奖提名。

[1]作者注:慢时机这一术语其实是结合了我们此后(2019年)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方才追溯性地引入的。

[2]这句话来自《哈姆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