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审思自丰安回军灵州后,河西三州兵马分为两部,一部自黄河之西北上,进抵灵武县一带,与刘知远所率的定难军主力汇合,一部东渡黄河后同样北上,攻打鸣沙城,其意,在攻克身为灵州屏障的鸣沙城后,占领黄河要津,为刘知远所部东渡黄河保驾护航。
定鼎三年秋九月初九,河西军队攻占鸣沙城。
当其时也,灵武县已经被围攻近两月,柴克宏病重,卧榻不起,仍旧停胡床于城上,并于身旁置薄皮棺材一口,以明誓死不屈之志。
九月十二日,石敬瑭抵达灵武县,斥刘知远、杜重威征战不利之罪,夺刘知远主将之职,将杜重威发配阵前,令其身先士卒,率定难河西联军猛攻城池,旦夕不休。
激战三日,城池不克。
三日后,石敬瑭暂缓攻势,遣使于城前,劝降柴克宏,曰:愿与将军共谋大事,虚副帅之位以待。柴克宏闻听城外使者之言,愤然谓左右曰:老贼辱我太甚,何人为本将射杀贼使?
吴春闻言而出,持强弓,挽如圆月,射之,一箭而中使者额头。
石敬瑭恼羞成怒,大骂之,再令联军全力攻城,定难、河西悍将勇士轮番上阵,猛攻数日,尸体堆砌如山,将士攀之而能上城。
仍是不克。
九月二十日,石敬瑭舍灵武县城,率定难、河西联军主力东渡黄河,只留偏师围之。
数日后,联军陆续抵达灵州城外,遂围城。
攻城前日,两军将领齐聚中军大帐军议。
军议后,诸将散去,石敬瑭在帐中与河西三州领兵首领座谈。
“自安史之乱以来,中原藩镇林立,帝室羸弱,唐朝廷实已无力掌控河西,就如吐蕃自永旦、欧松两位王子争立,王室内战后,大臣纷纷据土称雄彼此混战,王朝土崩瓦解一样。自唐朝廷开疆扩土以来,河西内外就是帝室安置诸部之所,向来诸部杂居,又且毗邻西域,故而纷争不断,常有战火,尤其是安史之乱后,少了唐朝廷这座大山压在头上,河西英雄辈出,豪杰争相崛起,再后,吐蕃内乱,王朝土崩瓦解,无数大小部落进入河西,此处便演绎出无数功业与佳话。先前,张义潮异军突起,率归义军左征右伐,统领十一州之地,是何等得意气风发!这等丰功伟绩,引得无数豪杰心驰神往,我辈生于当世,焉能让先人专美于前,而不思建功立业?”
石敬瑭边饮茶边说道,态度上不急不缓,俨然大将风范,言语里则充满蛊惑煽动之意,让人神思为其所吸引,“此番灵州汇聚各方英杰无数,并及兵马十万,正是有志者大展拳脚之时,你我只需夺下灵州,便能挥师南下直入中原,唐朝廷鲜有险关要塞可守,届时中原之财货,任由各位取用,那河西无数先辈未曾建立的功业,就要在诸位手上得以成就,本帅在这里要先行恭贺诸位了。”
占据凉州的是吐蕃后裔吐谷蕃,即所谓的温末集团,这回领军前来的首领叫作杜论禄加,典型的吐蕃人面孔,发浓须长而面色黑赤,一双眸子很是慑人,显出他是精兵强干之辈,此时他饱含深意地笑道:“石帅此番统领党项、汉人数万精兵,与我等来做这样的大买卖,出力甚多,我等都看在眼里,心中钦佩得很。只是石帅身为唐臣,引我等纵兵中原,所图为何,居心何在,却是让人不解。”
占据肃、甘二州的是回鹘人,以甘州为首,即所谓的甘州回鹘,首领药罗葛狄银,身为蒙古草原人后裔,面孔自然与吐蕃人不同,那眸子里也带着些草原人少有的狡黠,此时桀桀笑道:“石帅心有大志,你我岂非早就知晓?此番攻打灵州,石帅之所以这样卖力,还不是日后多有用得着你我的地方?”
“石帅要领兵南下,弑君篡位,成为中原之主,仅凭他手中的那些兵马,可是万万不可能功成。要我说,禄加可汗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相反,来日纵兵长安、洛阳,可别忘了手脚麻利些,尽快多取些财货女人和奴隶,否则,一旦石帅成了中原之主,与你我可就不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那时你我进到了他的地头,他若反手来对付你我,可是容易得很。”
石敬瑭面上保持着笑容,微微侧偏着头,听人给他翻译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的话,虽然与吐蕃、回鹘接触不是一两日了,他却没有去学习对方语言的意思,别看他表面上不拿捏架子,对两人友善亲切得很,甚至还带有三分恭敬,实则内心里从未正视过对方,在他眼里,这些人也不过就是一群化外蛮夷罢了,见利则如群狼扑食,见不利则作鸟兽散,哪里懂得甚么诗书礼仪,哪里知晓甚么叫智慧远见。这种人也想成就大事?那是痴人说梦。没碰到有大智慧的唐人也就罢了,碰到了有力量有智慧的唐人,这些人就只有被利用被任意摆布的下场,就如他现在做的一样。
石敬瑭虽然有求于人,要依仗对方的兵马,但这并不妨碍他以自己是唐人自傲,在文化与精神上俯视这帮他眼中的蛮夷。在石敬瑭眼里,再怎么说,他自己也是读过《春秋》《史记》,受过唐文化唐智慧熏陶过的人,这帮河西的蛮子知道甚么,他们识几个字,他们有自己的《史记》和《春秋》吗,他们有自己的百家思想吗,一帮没有历史的蛮子,注定了也不会有未来。
待身旁的人给他翻译完了药罗葛狄银的话,石敬瑭端正坐姿,正色肃然道:“葛狄银可汗此言差矣,此番本帅既然与两位结盟,自然就会肝胆相照,再无他念,两位应该知晓,我唐人最是看重承诺,所谓一诺千金是也,纵观古今,但凡我唐人与诸部盟好,从未有过背信弃诺的情况,两位还有甚么不放心的?此等言论,太伤害你我的感情了,万莫再言。”
杜论禄加不置可否,依然是笑容深邃的模样,这模样落在石敬瑭眼里,让他心中不由得暗自诽谤:狗蛮贼,故作甚么高深,真是邯郸学步,丢人现眼!
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的做派不同,事实上作为河西兵马雄厚的一方,他的态度向来强硬,“石帅的话我自然是信的,然则空口无凭,下面的将士却未必相信。别的姑且不言,在我等先前的盟约中,石帅可是保证过了,两月之内必定拿下黄河之西的土地,但事实如何?时至今日,灵武县也没能攻克,让大军耽误了许多光阴,这可是贻误战机。这等时候,石帅若是不拿出诚意,明日之战,你让我部勇士如何能放心力战?”
“葛狄银可汗有话不妨直说。”石敬瑭摆摆手道,看着无论长相还是做派,在他眼中都跟野兽无异的药罗葛狄银,一副老谋深算的智者模样,他心头就像是吃了一只苍蝇般直犯恶心。
药罗葛狄银阴笑道:“此番攻下灵州后,一应财货百姓,都归我河西兵马所有,尔部不得取一甲一粮,石帅入主中原后,这灵州之地,就得割让给本汗!”
石敬瑭怔了怔,“大战之前,葛狄银可汗携兵要价,不觉得不太合适?”
药罗葛狄银呵呵一笑,转身去问杜论禄加,“你觉得如何?”
杜论禄加笑道:“合适,很合适,就该如此。”
药罗葛狄银朝石敬瑭耸耸肩,“你看,大伙儿都觉得合适。”
石敬瑭心中冷笑不迭,嘴上则道:“既然如此,只要明日大战时河西将士奋勇夺城,本帅便是答应了二位又有何妨?”
“石帅明智!”药罗葛狄银哈哈大笑。
“石帅真是我部永远的好朋友!”杜论禄加先是眉飞色舞,又赶紧收敛了神色,恢复那高深莫测的做派。
石敬瑭心头暗自鄙夷:一个灵州,我看你俩怎么瓜分,到时候你俩要是争执起来,我正好火上浇油,待引得你俩刀兵相向,渔翁之利还不是手到擒来?
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离开后,一人从后帐走了出来,正是现今的党项首领李彝殷,因为石敬瑭娶了老党项首领女儿的原因,李彝殷算是他的兄长。
石敬瑭出镇夏州时,汉人将士只有数千之众,党项人原是马上民族,故而战争时的动员力量极大,又且党项人在夏州生活了超过百年,根深蒂固,这就使得石敬瑭不得不倚重之,不过为了平衡党项人,石敬瑭这些年没少招募汉人骁勇充入军中,但就眼下而言,定难军中还是党项人居多,当然也有很多混血。
李彝殷坐下后对石敬瑭道:“吐蕃人回鹘人贪利成性,今日敢以明日之战为要挟,让你割让灵州给他们,往后随着战事发展,说不得还有会许多要求,别的姑且不言,待得灵州攻克后,你不让军中部曲取甲取粮,掠夺奴隶,只怕会引起将士不满。”
李彝殷说的不满的人,自然是指党项人。
石敬瑭也为此头疼,党项人虽然在夏州居住了百年,有所汉化,但实际上汉化程度远远不够,马上民族的脾性并未消失,本质上跟吐蕃人与回鹘人的差别并不大。
“鸭子还没煮熟,着急甚么,那时我自有谋划,兄长不必担心。”石敬瑭心中想着,最不济多给军中一些赏赐就是了,灵州城的财货百姓无法掠夺,南边还有许多州县,不怕没有东西收入囊中。但这些话他不会给李彝殷说,在对方面前,他得保持自己胸有成竹、万事皆有把握的形象,跟杜论禄故作高深是一个道理。
“是我多虑了,你既然敢答应药罗葛狄银的要求,自然是有成算的。”李彝殷颔首道,多年相处下来,对石敬瑭他是打心眼里服气,否则此番也不会率领党项人跟他起事,从另一方面来说,石敬瑭若是连李彝殷都折服不了,那就真不用兴风作浪了。
李彝殷的态度让石敬瑭含笑点头,无论何时何地,被人近乎无条件信任的感觉都是特别好的,虽然此时他心里依旧在诽谤:有你个直娘贼的成算。
“拓拔怀光的情况如何?”石敬瑭忽然问。
拓拔怀光,乃是生活在凉州一带的党项人首领,此番杜论禄加率领的凉州军中,就有一支党项人马随行,石敬瑭既然决定了战后要拿河西开刀,自然不会放过拓拔怀光这么好的内应。夏州的党项人因为参与平定黄巢之乱有功,被唐朝廷授定难军节度使,赐了李姓,凉州党项人可没这个待遇。
“诸事皆照你的意思进行。”李彝殷说道,拓拔怀光也盼着夏州党项人入主凉州,毕竟在吐蕃人这个异族的屋檐下讨生活,不会有多么舒畅。
石敬瑭点点头,开始闭目养神,不复再多言。在他心头,昨日金戈铁马的场景,与来日荣登九五的场景交替变幻,让他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
早先,石敬瑭只想在河西打下一块地盘,既是建立让子孙后代瞻仰的功业,也是为了讨得一块生存之地,但随着鞑靼部、契丹人、吐蕃人、回鹘人都被调动起来,尤其是到了灵州之后,看到麾下近十万兵马的盛况,他心中也逐渐滋生出更大的野心。
很多时候,野心的滋长源于现实刺激,如今石敬瑭就在想,入主中原,或许并不只是一个蛊惑诸部出兵的虚无托词——虽然朝廷已经统一中原、江南,二十万禁军兵强马壮、装备精良,但与当日被形势逼迫的,要在李从璟脚前下跪宣誓效忠,才能有活路的情况相比,如今自个儿可是手提十万雄兵,并且有强大盟友在侧呢。
风水轮流转,现实总是比传奇故事更加操蛋,未发生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如果今夜石敬瑭会做梦,那一定是个美梦。
李彝殷见石敬瑭开始闭目养神,也无意在帐中多做停留,起身走出了大帐。
在帐外碰到正在巡查夜岗的石重贵,李彝殷停下了脚步,笑着招呼道:“时辰已晚,少帅还在为中军大帐巡查岗哨,如此父子情深,真是叫人羡慕不已。”
石重贵也停下脚步来见礼,虽然他并不待见这些党项人,但肯定不会表现出来,也不会在礼数上有差,就如他虽然特别反感“少帅”这个称呼,但自打刘知远告诉他,抵触这个称呼会让人觉得他跟石敬瑭关系不睦后,他就再也没有表现过不满。
眼下的石重贵心事重重,好在各种经历已经让他学会了隐藏心事,当下跟李彝殷的闲谈也来得毫无破绽,不过临了他还是禁不住问道:“大战在即,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可有趁机向父亲要挟甚么?”
李彝殷微笑道:“这个问题,少帅何不亲自去问大帅?”
“如此说来,是有的了。”石重贵心头隐隐作痛,“父亲可答应了?”
李彝殷笑而不语,意思再明显不过。
石重贵早就不是演武院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年郎了,当下便知,石敬瑭十有八九又答应了对方的要求,这让他心头如有火烧,有鞑靼部和契丹先例在,石重贵不难想象,杜论禄加和药罗葛狄银都要求了些甚么,况且他还见过了对方在灵武县一线烧杀抢掠和掳掠人丁的场景,此时此刻,于秋夜凉风中,他胸中涌起一股对石敬瑭的憎恶之情,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这感情是如此浓烈如此抑制不住,以至于他都不能控制自己的神情变化,斯情斯景,石重贵清楚的意识到,石敬瑭正在成为民族罪人。
“河西这帮贼人,实在是可恨!”石重贵咬牙切齿,拳头狠狠砸在手心,将对石敬瑭的愤怒与憎恶,用这话转移到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身上。
李彝殷不疑有他,拍了拍石重贵的肩膀表示安慰。
……
庆州,怀安。
立马高处,远望长城,李从璟笑着对身旁的桑维翰道:“早年朕还是晋阳城中一介寻常少年郎,还没有从军征战南北时,还以为天下的长城,都是建来抵御塞外草原民族的,也不知在中原、江南腹地,亦有许多长城关塞。”
桑维翰点头附和道:“春秋战国时,诸侯伐交频频,因了攻防之需,列国中始出现了长城,所谓‘诸侯互防以长城’——建长城,而后有要塞,设守捉,而后屯重兵。究其根源,最早的应该是楚国的‘方城’。只不过早期的方城和长城,没有现今存留的北方拒胡长城这样雄伟,大多不过是依山势建造一堵高墙罢了。”
“国侨果然博闻广记。”李从璟笑着赞美一句,收回望向长城的目光,落回山丘前的官道上,彼处,铁甲如洪流,抢戟如密林,精骑如云帆,烟尘滚滚,正是禁军在行军。
“此番出兵朔方,要进入灵州地界,首先得经过温池、安乐两地,军报有言,贼军已至灵州城下,既是如此,贼人必定遣兵来夺此两地,不知可曾赶到了?”李从璟这话,问的却是身后的孟平。
孟平笑着回答道:“今早的军报,还未提及两地出现贼军,看来贼人的行动并不利索。”
李从璟淡淡道:“非是他们不想利索,只是没这个机会罢了。”
说完,又问:“依你之见,遣谁先行一步为前锋?”
“史彦超可以胜任。”孟平回答。
李从璟笑里带有深意,“史彦超要率那五千‘利器’给贼军一个惊喜,不好早早消耗了精神,还是让李彦琳去吧。”
“得令!”
御驾亲征,这说明李从璟已经没有跟诸方兴兵者,你来我往、纠缠日久的兴致,他要的,是以雷霆之势廓清宇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