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住进住进秦王府,剑子便没流露过要西归的意思,归义军返回瓜州时,李从璟本以为两者会一同启程,谁知前者只是将后者送出城,而后又回到了他那座小院中。
如此出乎意料,以至于让李从璟再在府中撞见剑子时,还以为他们在路上遇到了艰难,半路折返回来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毕竟归义军不是单独回去的。
虽说李从璟暂无往河陇用兵的打算,但归义军西归时,他还是派遣了军情处的商队护送。当然,护送两名归义军的军情处商队,会留下一批人在河陇扎根,借此机会,军情处将开始在河陇布置棋子。
府中住进一名武艺高强的江湖剑客,也亏得府邸主人是李从璟,他只当府中豢养了一名护卫,其他全然不去在意,故而容得下剑子,要是换了别的人,事情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剑子似乎也很享受这样不被李从璟在意的状态,他本就是性子清淡的人,能在府中自由行走,已是怡然自乐。
这让李从璟很奇怪剑子往先的经历,这样的人要么就是的确闲云野鹤自得雅趣,待在秦王府跟待在其他地方并无区别,久了腻味了也就自然会离开;再有一种可能,不愿回去自然有不愿回去的理由,无论这种理由是什么,剑子都是在逃避。
非常人不可以常理揣度,李从璟能确信剑子没有恶意,这也就足够,两人既然有些旧情,这回又帮助朝廷带回了归义军,容他继续在王府吃喝,李从璟还是不在意的。
另有一件事,李从璟也不在意。
此番演武院选拔学员后,开学典礼杜千书准备大办一场,安重荣、赵弘殷作为演武院第一批学员,又是最为成器的两人,被邀请到演武院出息开学典礼,以激励后辈。
赵弘殷进京时,带着家眷来的,往后他会在演武院任教一段时间,故而需得在洛阳安个家。李从璟由此得知,赵弘殷今年得了一子。
作为关心部曲的合格主帅,李从璟不免多问了几句,当他问及赵弘殷给他儿子取得什么名字时,赵弘殷的回答震惊了李从璟。
因为赵弘殷说了三个字:“赵匡胤!”
李从璟在意的,是当下秋试与演武院招生的情况。
秋闱放榜,此次朝廷取士一百一十二人,与往年朝廷每回只取士二十人左右相比,这个数量不少,但放远了眼光看,却也绝对不多。不少的原因是朝廷新政有成,不多的原因是,即便朝廷加大取士力度,却也始终持有宁缺毋滥的底线。
此番科举,值得一提的事有很多,例如今岁朝廷开设的科目,虽没有盛唐五十余科那么多: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史科……但新增了水利、工事、经济等科,这是之前的科举中没有的。
这些科目虽说总共也没取士多少人,但朝廷引导力度很大,三省六部官员也编纂了教材,学习起来并不难,加之竞争力小,而朝廷给予的官职却不比其他诸科低,可以想象,日后定会有长远发展,而这些正是帝国需要的经世之才。
“此次秋试,各科士子表现大多优异,然最令宰相们拍案叫绝的,却是两苏。”李嗣源跟李从璟谈起这事的时候,神色颇为愉悦。
科举中涌现的人才越多,也就意味着人才正更好的为帝国所用,而不是去充实那些节度使、刺史的幕僚机构,被他们私人占有了,这是当世中央与地方的人才争夺,眼下看来,今年这场争夺战朝廷斩获不少。大胜一场,战果丰厚,李嗣源自然高兴。
“两苏?可是苏禹珪与苏逢吉?”
“正是他两人,从璟也听说了?”
“秋试期间,两人整出的名声可是不小,儿臣略有耳闻。”李从璟这话倒是不假,因此番秋试者比较多,正经应试前,士子们免不得相互交流、切磋,以求增长见识、砥砺自身,“两苏”的名声,便是那时候闯出来的。
“两人学识惊人,亦写得一手好文章,文章好坏朕看不出,冯相、李相都言好,必是不会差的。两人朕也见过,观其言谈举止,却是让朕甚为欢喜。”李嗣源笑容不减,“苏逢吉,精神爽秀,锐意进取;苏禹珪,坚毅朴实,有中庸之风,而不乏奋进之气,都是我大唐的英才!”
李从璟笑了笑,苏逢吉他没见过,但也听说此人洒脱任性,苏禹珪却是偶然碰到过的,学问扎实,谦逊有礼,可登大雅之堂。然而要说此番参加科举的人中,他最好看的,却是并没有被李嗣源点名的张一楼。
张一楼既然来了洛阳,不可能不去拜会费高章,也不可能不来见李从璟,事实上,张一楼就是住在费高章府上的。
李从璟对张一楼知之甚深,当然清楚此人治学沿袭费高章的风格,所学庞杂而多经世之学,兼而智谋过人,乃是不可多得的有才之士,只不过并不长于文章罢了,故而一时引不起朝廷注意,却也是正常事。这种人就适合厚积薄发,较之“两苏”,往后的路谁走得更加长远,还未可知。
从张一楼宁愿舍弃在幽州的根基,而跑到洛阳来参加科举,就可见此人志向非小,心性更是非常人能比。
说完秋试,再说演武院。
“演武院此次招生三百人,二百七十人自军中选拔,依照朝廷诏令,今岁有过征战而且立功的军队,会增加配给名额,复州军、房州军、君子都等皆在此列,其中尤以复州军配给名额最多,达四十七人。另外,边军名额也稍多,合在一处共八十三人。”此事是李从璟在主持,各项数据他自然了然于胸,“另有三十人,则是自民间选拔。”
从李从璟的话中可以看出,今年演武院的名额,基本上都被提到名的单位瓜分了,事实上,其他诸军加起来才选拔了不到七十人。
“最出众者何人?”人员太多,李嗣源可顾不过来,除却关注引起他注意的人外,自然只能去关心最优秀的。
“军中选拔的将士,以周小全为最出众,民间选拔的儿郎,有两人资质不仅不弱于军中选拔的将士,而且仅次于周小全,此两人,一个父皇必然知晓,便是石重贵,另有一人,则是李彦琳。”
李从璟道:“李彦琳,李老将军之子,卢龙节度使李彦超的四弟。”
“李彦琳……这小子朕知道,前些时候不是在演武院门前与重贵撕斗过么,原来竟是老将军之子,怪不得连重贵也奈何不了他。”李嗣源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朕听闻,彼时撕斗者有三人,还有个儿郎也是来参加演武院选拔的,结果如何?”
李从璟苦笑一声,“此人名叫史彦超,勇武可嘉,机灵有余,坚韧不拔,就是底子太差了些,此番算是勉强挤入通过者之列。”
嘴上虽如此说,心里还是颇为赞赏史彦超,毕竟有上述三项品质,只要就读期间勤奋好学,日后上了战场运气好些,很容易就能出头。总而言之,可塑性不错。
父子俩这厢的谈话,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正在决定许多人的命运,而命运被选择者,对此却浑然不知,他们在得知自己或高中或通过选拔后,庆幸、松气之余,无不摩肩擦掌,准备大干一番。
洛阳城中,三位儿郎正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这个组合颇为怪异,领头走在前面的,昂首挺胸,气焰嚣张,一副老子天下第一、你来打我呀的神情,紧随其后者,步履沉稳而从容,很有大家风范,最奇异的是走在最后的儿郎,他左瞄右看的双眼,总给人一种随时都在找寻猎物的感觉——或者说,他本身的气质就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
“李彦琳,你真是节度使的亲生兄弟?”史彦超开口问。
李彦琳哼了一声,与有荣焉的样子,“卢龙节度使李彦超,便是我大哥!说起来,你小子冒用我大哥的名,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史彦超淡淡道:“同名而已,有什么奇怪,又非同名同姓。再说,你要怎么算账,你打得过我?”
“哎我说你这人……”李彦琳正打算理论一番,回头望见史彦超身上鼓起的大块肌肉,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作罢。
石重贵不跟史彦超闹,唯独李彦琳每说一句话,他都要针锋相对,“节度使又如何?我义父也是节度使!”
“石重贵你这话我就不服,何谓节度使又如何?”对上石重贵,李彦琳顿时重拾威风,“秦王也是节度使,河阳节度使!你便能说秦王不如何?再者,你义父是谁,能跟秦王相比吗?不能!”说罢,怔了怔,反应过来什么,转过头问道:“对了,你义父是谁?”
石重贵不说话,没有回答李彦琳的问题,也出奇没有反驳李彦琳方才的论断。
秋雨不期而至,一座酒楼的二层阁楼上,有两名士子负手而立,观雨不语。
雨水顺着屋檐滴下,两人的心思并没有太大不同,然而两人看到的景象,却并非没有差异。
许多年后,进入朝堂中枢的苏禹珪会知道,那日他在下蔡泥路上遇到的三个问路人,隶属何种衙门,在做着怎样的事,对帝国又意味着什么。那时他才知道,年轻时他看到的天成新政,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也意识到,一个帝国的兴起,是一件多么庞杂的事,关系到的何止千丝万缕,他更加知道,这个帝国的兴起,绝非是偶然,而是付出了史书难以尽述的巨大艰难与血汗。彼时,他对主持这场新政的那对父子,敬佩的无以复加。
然而此时,站在洛阳城中的酒楼上,苏禹珪心中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融入到这场巨变中去,并且施展自己的才能。
……
横冲军今日正式成立,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帝国第一支禁军,李嗣源与李从璟一起出席了横冲军的成立仪式。
李嗣源对着万余名从帝国精挑细选出来、寄托着他莫大期望的将士,说了一番话,“帝国有数十万将士,朕在这数十万将士中,将尔等挑选出来,赐予尔等冠绝帝国的军备、饷银,自有万千期许。万千期许或许太多,尔等或许不能铭记,今日朕便只给尔等一个要求:来日,尔等的军功,要不负朕赐予的军备、饷银,不负朕与大唐的期望!”
军旗与当世普通军旗颇为相异,横冲二字下,别有一副金色图案,图案只两件兵刃:一矛一盾。
军旗由天下兵马大元帅李从璟授予横冲军都指挥使高行周,授旗时,李从璟只说了一句话,“为帝国之盾,护君民,为帝国之矛,击不臣!”
第六卷 惊涛初起剑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