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白天,他都在领地中拼命地干活:从马厩到牧场,从井栏到柴房……人们都以为这个奴隶少年是在用工作来发泄心中无法排遣的郁愤,然而没人想到,他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再一次确认早就已经埋在心中的逃跑路线,再一次确认领地中所有可以利用的罅隙与漏洞。
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也一定要保住她!炽烈的日头下身形单薄的少年在心中暗暗发誓。每天主人晚餐后的半个时辰,绝大部分的奴仆都会被遣去吃饭休息,这时候是一天中整个领地里防御最松懈的时机,也是他带走妹妹的最后机会。
可是到了傍晚,当少年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回到窝棚里寻找妹妹时,却从母亲嘴里听到了让他绝望的回复:
“主人把她带走了。”枯槁的女人仿佛失去了体内的最后一点点魂魄,只是在火堆边埋头干着永远干不完的杂活,头也不抬道,“晚饭后就走了,很快就会结束的。”
这个她曾经最最疼爱的小女儿,她连保留她哪怕最后一刻钟的勇气都没有。
少年怅惶地冲出窝棚,一路奔向主人所在的帐房——还未等接近时便听见从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少年冲到近前,嘶吼着想要破门而入,却被守在门口的管家死死拦住……几分钟后从里面传来了主人沉闷的声音:
“让他进来吧。”
管家应声放手,少年一头冲进帐房,看见正在更衣的主人和他背后的小小一团白影:影子一动不动,在昏暗的帐房中显得有些轮廓模糊。他失神地走向前去,却看到草草掩盖的毡毯底下渗出了淋漓的鲜血——那双比葡萄更娇艳生动的黑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空茫的床帏,已经再也合不上了。
“把她弄出去,然后把床铺收拾干净。”主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动作快些,别耽误了我休息。”
少年的双眼沿着床帏移动,最终锁定了被主人挂在床头,用以防身的那把弯刀。
刀尖沿着锁骨向下,第二第三根肋骨之间就是心脏……原来杀人并不比杀羊更加困难,原来人的血也并不比羊的血更加高贵。
在当场诛杀了主人和管家之后,少年提着刀按照计划的路线,从马厩中抢了马一路奔向未知的荒野……他没有既定的方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再继续活下去,他的世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具同样残破到不忍直视的臭骸以外,如今的他在这片茫茫大地上一无所有……他只是驱驰着马不断跑着、跑着……他只是想远离身后那个噩梦般的地方,远离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远离那个什么都没能做到的自己。
在沙漠中不间断地跑了一天一夜后,马终于一头栽倒在地上当场咽气。少年被从马背上甩了下来,滚落在沙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黄昏已然降临,又一个黑影即将到来。沙漠中的夜晚是各种捕食者与猎物蠢蠢欲动的时刻,两天没吃没喝的少年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他只想在宁静的沙风中独自迎来最后一刻,他只想再看一次那双会笑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然而这样的愿望最终却再次落空,当最后一片晚霞消失于天幕尽头时,他听见身边传来清脆悦耳的脚铃声,以及一个比铃声更加悦耳的声音:
“好像还活着,还是个孩子嘛!”
凭着最后的一丝力气,他勉强睁开双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仿佛是上天垂怜一般,声音的主人竟有着一头黑发和一双同样美丽的黑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正倒映着自己的样貌,流露出担忧之情道:
“你没事吧?要不要紧?还能起来吗?”
少年满足地闭上了双眼,任由黑暗将意识拽入无边无尽的虚空之中。
然而事与愿违,他最终还是没能死在那片空寂辽阔的荒原之上。
醒来的时候,兀漠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颠簸的篷车内。四周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帷幔、彩绸、乐器和各种道具,使得车厢看起来分外狭小。他挣扎着动了动胳膊,发现身上盖的除了毡毯以外,还有一块羊毛编织的女人的披巾,披巾边缘还缀着别致的刺绣与银片,看起来与狼狈的自己分外格格不入。
“诶,你醒啦?”听见披巾上的银片撞击所发出的叮当声,一个声音从乐器堆后面飘了过来,紧接着是一个饱含好奇与关切的笑容,“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吃点东西?”
“……这里是?”少年支撑着胳膊歪歪斜斜地坐起身来,眼神中满是警惕和防备——尽管在模糊的印象之中,他还记得自己在昏迷之前,似乎见过眼前这个黑发黑眼的艳丽女子,但即便如此,也并不能打消他对眼前所有活着生物的敌意与警戒。
“这里是我的车队呀,我叫檀吉娜,是这队花车的领班。”女子看了眼少年下意识往后腰摸索的动作,只是垂眸笑了笑后便放下手中的缝补活计,从腰间解下一个小水囊,抛给少年道,“昨夜风大,所以在你身上多盖了些东西,你身上带的物事放在枕头底下……这里面是马奶酒,距离下一个城镇还有些距离,车上没有多少能给病人吃的食物,你先将就着对付一下吧。”
听罢女子的话,兀漠儿随即回头,果然从充作枕头的布团底下摸到了自己的弯刀。在摸到刀柄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明显松懈了下来,但瞬间便又恢复了初醒时的紧绷,小心抓过被抛在面前的皮囊,拧开盖子,往嘴中灌了一口。
马奶酒并不炽烈,但少年从未喝过酒,仅仅一口之间仍是被呛得连连咳嗽。见少年似乎不胜酒力,女子连忙又递过了另一个大皮囊来,一边伸手拍抚着少年的背脊一边安抚道:“诶哟,不能喝酒便直说嘛……来来,这个是水。”
少年端起水囊猛灌了两口,终于冲淡了喉中那不适的烧灼感,他将两个皮囊都递还给了眼前的女子,语气冷漠而疑惑:“为什么要救我?”
“不为什么呀,只是觉得让这么俊俏的孩子被扔在沙漠里喂胡狼,实在是一件容易遭天谴的事情。”女子从少年的毡毯上拽过羊毛披肩,顺手便围在了自己背上,同时目光下移,看着少年单薄的胸膛道,“而且我们也很有经验,车队里多得是跟你一样的孩子。”
兀漠儿顺着对方的目光眼神下移,随即抓紧了胸前的衣襟,掩盖住锁骨下方那个丑陋的黑色烙痕。女子却似乎不以为意,只是盘膝坐在他面前,接着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见少年咬着嘴唇并不作答,女子无奈地笑了笑,接着解释道:“没有别的意思啦,只是我们经常需要在各个城邦之间表演旅行,倘若因为不知情而去了你来的地方,让你再被抓回去可就不好了……所以可以事先告诉我们,好提前计划路线吗?”
“……不要去北边。”少年迟疑了片刻,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实话,“我叫兀漠儿。”
“喔呀,幸好我们是往东走的!”女子闻言,似是听见了什么令人高兴的趣闻一般,咧嘴绽开了一个愈发明媚的笑容,“那么,兀漠儿,欢迎加入我们的队伍!”
谁说要加入你们了?少年疑惑地瞪了一眼面前莫名其妙的女人,却最终没把这句心中的诧异脱口而出——眼下除了跟着他们走,他似乎的确无处可去,而且不知为什么,自打第一眼看见眼前的女子伊始,他便毫无理由地感觉对方可以信赖,当然,也并不全是因为女子发色跟瞳色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