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宋奉安。
他平生第一次罔顾了法纪,策马闯了进来。
他不该来的这么迟的,承明帝派了人去截他,国朝需要礼器。
他是被人救出来的。
烈马双蹄高高扬起,宋奉安勒紧缰绳,翻身下马,他向来是端正的,但这一刻忽然感受到从前少年意气,独闯江湖的飒爽。
不过多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他缓慢的走上长阶,众人不敢言语,自觉地让出一条道。
他停在最高的一阶上,统领群臣,而后看了一眼人群最末的那个没穿官服的人。
他依稀记得最后同这人说的一句话是,“子卿,别自责,我不怪你。”
宋奉安撩起衣摆,跪了下来,肃穆的拜了一下君上,他说:“臣来迟了。”
承明帝合眸,摇了摇头。
他还想挽回的说了句,“内阁失火,原当阁老亲审才是。”
“来人,赐座。”
宋奉安却摆摆手,站了起来,他目光流转过身形潦倒的内阁同僚们,面容坚定而犀利。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账本,承明帝瞪大了眼,很吃惊的样子。
宋奉安转身面向群臣,将此书页像扇子一样的展开,然后合上。
“诸位,是在寻它吗?”
这一句虽轻,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三司上前查看,当时入库时,他们几位是见过的,只是还未来得及查验,“禀圣上,确实是账本。”
宋奉安闻言,便朝最前方的御史大夫呵道,“账本未丢,谈何包庇!大齐国泰民安,又何来异象!御史大夫,你身负监察百官之重任,还请三思而后行!”
造谣国事,可大可小,御史大夫吓得跪了下来。
他向承明帝作揖,而后带着账本往外走了几步,至一略微空旷之所,众人不明所以,只见他高举了账本。
有一半的人提起了心,生怕他当众将账本昭告天下。
柳元宣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而沈是在不起眼的末尾收紧了袖中的白磷罐子。
他知道宋奉安要做什么。
如今内阁之祸已解,假账本若是传上去,宋奉安便是诋毁群臣的人,名声扫地不得止,甚至会将内阁陷入弱势,退出庙堂的舞台。
所以他要死。
最好是突如其来的一场白磷火,烧的他干干净净。
既能保全千古美名,又能将祸水东引到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身上,若是来日真的寻到了账本,这谋害内阁首辅的罪,能让柳家那些贪佞之徒从此不得翻身。
但沈是不会让宋奉安死。
他在救宋奉安的时候,便将白磷偷走了。
那是他方才在狱卒相助下逃出的时候。
他原本打算直接进宫,却意外撞见了柳长泽的暗卫尾随着另一批暗卫。
而那批人正守着一个轿子。
沈是立即意识到里头是谁。
他故意冲出来对着轿子大喊一声,“侯爷有令,截下宋阁老!”
霎时间,两方混战。
他浑水摸鱼,躲至后方,救下了宋奉安。
宋奉安没时间计较他为何出狱,只说:“烦请送我进宫。”
沈是声音哑了,几乎说不出话,于是摇了摇头,挤出两字,“危险。”
宋奉安说:“若是你,会眼睁睁看着内阁臣工,功名尽毁吗?”
他不能。
沈是眼红了一下,憋出沙哑的一句,“不行,你现在去也是自寻死路,救不了他们。”
“若账本没烧呢?”宋奉安从怀中取出账本,他说:“你放心,我顶多被贬谪,被冠上诋毁官吏的罪名,不会出大事的。”
这就是大事啊!
宋奉安贵为大齐礼器般的存在,一旦遭贬,那便是直接从天上坠到了泥地里,尤其是污名,对于他这种将名节看的比生死还重的人,怎能会容许清名被毁。
沈是瞬间就想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他想死。
沈是单手握拳,他不会允许的,他看着那本账本,还有回旋之地,还有……他逼自己镇静,内阁一时还不会出事,眼下要先拖住宋奉安,他嗫嚅着说:“是我害了阁老……”
“若这是真账本,便是国祚倾危的大乱。若这是假账本,便是兴风作浪的祸害。”宋奉安笑了下,“能落入我手中,已经是万幸了。你不过是做了应尽之事,剩下的皆是命数。”
孟洋!
沈是暗恨,若是他没入狱就好了,势态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账本会在他手上,也不会累及宋奉安。
宋奉安究竟会用什么办法死去……
他拼命的思索,突然他想到了白磷!
正值此时,他听见宋奉安说,“六安瓜片好喝吗?子卿。”
沈是脑子嗡的一响,愣在了原地。
但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白磷,白磷,白磷,他猛地宋奉安拽住的手以表激动的心情,然后不动声色的在其袖中摸索。
宋奉安神色复杂的笑了下,“我听圣上说你是太傅后人,沈子卿,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你不至于拿这句话糊弄我吧。”
他摸到了一个冰凉罐子。
果然。
他将罐子偷偷塞入自己袖中,掩饰的问,“你、你怎么猜到的……”
而宋奉安似乎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那是圣上还小的时候偷偷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逗一只黄鹂鸟,但神情近乎要落泪。
他问:“圣上为何不开心?”
圣上似乎受了惊吓,马上收敛好了情绪,“先生,我没有。”
他也不拆穿少年的嘴硬,只问道:“这是子卿送你的吧,我见他治水的时候抓过,是只黄鹂鸟?”
“不是,是隼。”
竟有这么小的隼……
圣上平稳的说:“它快死了。”
“为何?”
圣上眸光黯淡的说:“长泽不喜欢它。”
宋奉安想了下,唤小厮取了刀和木头,刻了个一模一样黄隼,“圣上贵为天下之主,应时刻以社稷生民为重,至于这些玩物,换种方式也能拥有,不值得圣上费心。”
圣上嘴角下压,有些委屈。
宋奉安有些不忍的说:“小侯爷恣睢妄为,这黄隼在宫中恐是活不了,圣上若是放不下,便交由臣来养吧。”
圣上接过他递的黄隼木雕,难过闪过眼底便不见,他笑了下说,“不必了。阁老教诲极是,朕乃天下之主,应分得清主次轻重才是,让阁老见笑了。”
圣上起身离去,擦肩时说了句:“多谢阁老所赠之物,朕很喜欢。”
翌日听闻那只特别小巧的黄隼便死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
没想到活到了现在,还从他眼前飞过……
他那日拿着木雕的黄隼去拜访病中的圣上,他问圣上在密谋什么?为何派沈是传信付镇中?沈是可信否?
圣上只说,沈是乃太傅后人。
太可笑了,沈子卿怕拖累旁人,连亲都不敢成,怎么可能有后人。
宋奉安瞬间了然。
他目光深远的看向沈是,难以置信面前的年轻人是旧友,但葫芦口、六安瓜片、字迹、言论,太多太多都说明了真相,他替旧友活过来高兴,至于其他也不重要了。
但他担忧旧友会愧疚,他说:“有人守旧山河,有人革新盛世。但既然做了选择,便只能走下去。或许现在看来翻天覆地,惨烈悲壮,然而纵观历史,也不过只是长河中的一簇小小浪花。史书上,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过是一页纸,几笔字罢了。”
“万物迭代,唯有江山永固。”
沈是终于松了手,宋奉安骑上了马背说:“子卿,别自责,我不怪你。”
将军死沙场,庙堂死社稷。
本是最好的归宿。
但沈是一门心思想着救人,忽略了宋奉安连他死都赶着操心家国的人,怎么会突然说这么多废话。
像鼓励,像规劝,又像遗言……
沈是看着宋奉安站在万人瞩目的长阶上,他翻过无数页青史的指尖,停在那本账本的扉页,然后面容庄严,语气沧桑的沉声道:“根深,狂风拔不起。心正,邪恶攻不破。诸君本是大齐栋梁,如今未成大厦,便已教白蚁噬心,沦落空囊!”
“试问社稷江山,焉能交于尔等匡扶!”
他将账本高举,“今日圣天子亲审,我执册高台,便要当着朗朗乾坤,将这账本里所有沉疴腐肉,尽数剜去!还国朝清正,社稷昌明!”
他威声掷重,积望已久,如今更是气势磅礴,稳若山崇,连承明帝都对他深信不疑,示意禁军任由驱使。
雨后的强光格外夺目,照在宋奉安身上像一个巍峨肃穆的神像。他一字一句的念着账本里的名姓,从咸和九年起,上至一品大臣,下至宦官内侍,他念一个,便有一人被禁卫拖下去。
他念到第五个,便有亏心人腿软的坐在地上,难道今日便是富贵功名一场空的日子。
柳元宣的手都抖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焦灼在那个账本上,恨不得化为实质,将账本烧成灰烬。
而此时沈是站了起来,他想指出,这本账本是假的,制止住宋阁老的行为,说真本已被他换了。
虽然罪至斩首,但只要能争取到时间,他势必能找到真账本的。
“臣有要事相禀!”
但没有人听到了。
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那个账本烧了起来,四下叫唤起救火的声音。
“白磷,别过去!是白磷!”
白磷起火是没办法救的,谁碰到都会烧起来。
沈是疯了似的往前闯,他便跑便呐喊着,奉安!!!宋奉安!!!宋奉安!!!
但他嗓子早已受损,此刻情绪剧烈,听起只剩下难听哀鸣,听不清具体。
那火烧的大,外圈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沈是不要命的往里扑。
突然被一个人从后面死死的揽住。
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他面目狰狞成可怕的模样,双手双脚不断地挥舞,奉安,不要啊!!!!
不要啊!!!
他伸手拼命的向前抓,只见火光中的宋奉安似乎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话……
只可惜沈是悲痛欲绝,根本无法看清他说的什么,他只能看到那场大火越烧越烈,将宋奉安烧的面目全非,一干二净……
那是他的同窗,他的知己,他的兄长,他的至亲啊!!!
奉安……奉安……奉安不要……
奉安!!!不要!!奉安啊!!是我害了你!
别烧了!停下来!奉安!!!
奉安!
沈是尖叫出声,拼命的嘶吼,然后被一掌击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