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狱内,沈是仍沉浸在奏章的震惊中……
阿良掀开衣袍,跪在地上拾起了散落的奏章。他踟蹰不已的说道:“一代忠臣良将,大人也不愿见他落得个不好的下场吧。”
萧将军有错失兵部尚书的前情,如今又拥兵自重,这样的谣言传出来,仗还怎么打?
云赋不是不知分寸的人,怎么会上这样的折子。
沈是最初金銮殿上,承明帝问他可会水利时,柳长泽对他摇的那一下头。
从那时候便有预谋了吗……
沈是觉得荒唐,他都教了柳长泽什么?
萧将军三代良将,从未贪恋过权势,收复汉土,扫除倭寇是萧家人毕生的信念。
他说的这些话,柳长泽一句也没听进去吗?
为了拔除外戚便可以残害忠良,谋逆犯上吗?那和乱臣贼子有什么区别!
沈是越是被激怒,反而越是平静了,他挖苦说:“我人微言轻,还能决定的了将军的下场?”
阿良低了低头,目有不忍,“侯爷说,大人是太傅门生,便自然懂得。”
沈是淡淡的笑了起来,笑的直不起腰,他坐了下来,平静了许久。
懂得什么?
懂得萧将军的赤胆忠心?
还是懂得萧将军的亡妻,是他的亲妹妹。
柳长泽为了让他不要动什么歪歪肠子,乖乖滚出京城,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沈是一家人很早便搬回了徽州,他和妹妹不算亲,拢共也没见过多少面,但对这个妹妹的印象很深。
那是个还未及笄便嚷嚷着要嫁给萧将军的黄毛丫头。
为了追萧将军女扮男装的混进军营参军打仗,被萧将军发现后关了三个月禁闭,也不知他们沈家世代书香,怎么出了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姑娘,甚至在婚礼当天不顾礼法,直接从轿中扑到萧将军怀里。
被耻笑了很久。
但沈是想起来总是心口暖暖的。
或许也只有这样百折不挠的痴情,才软化了萧将军那样一颗死人心吧。
但很长一段时间,沈是都以为萧将军这个老男人骗了自己妹妹,于是自请监军,想要揪出老男人的狐狸尾巴。
没错萧将军老牛吃嫩草,大了她妹妹十五岁!
该死,都够做她爹了。
沈是跟了三个月,每一场仗他都是冲在最前头的一个,每一次布局都巧妙的让人惊叹,他不苟言笑,严肃古板的要命,但你听他唱起塞外歌谣的时候,又会觉得柔情似水。
众人只看到了他和付尚书的那次角逐,没有看到很多年前,先帝便屡次请求他回京,多少封赏和官职都被他拒了,他只想做边关的狼,守着一轮孤月长眠。
先帝的最后一道旨还是派他去暗送的。
那时候幼帝即将登基,庙堂风云际变,只要将军回京,那便是镇国公一般的人物。
但萧将军只是很平淡的说一句,“贼寇不除,誓不返京。”
这样的隐忍和抱负,连他都不禁为之折服。
更何况她妹妹。
沈是终于放心了。
而今看到奏章上的“消极避战”几个字,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的枭雄怎么可能会坐观倭乱……
沈是漠然的说:“我知道了。”
阿良见他神色不太妙,连忙上前宽慰道:“时局险恶,自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沈大人,莫怪侯爷……”
沈是挤出一个浅笑,无力再与他周旋。
阿良便更着急了,上前捉着他的手,“沈大人,侯爷不会真的害将军的,你看奏章都截下来了,只要大人听话去了徽州,一切都会相安无事的。”
沈是偏过一些头看阿良一会,然后轻拍了两下他的手,深深吐出一口气说:“嗯,我知道的……”
吃一堑长一智,柳长泽先除柳家财势,在拔柳家兵权,这两样怎么可能会为了他离不离京而退让呢?
假玉牌一事,就该让他看清了。
他是痴,但不是傻。
“你先回去吧,我静一会。”
但阿良没走,他有些担忧沈是逐渐惨白的脸色,但更多是还有一件事没解决。
沈是抬眼看他问:“还有事?”
阿良唇都咬脱了皮,犹豫再三,突然跪了下来。
沈是挑眉。
“小人有个不情之请,想知道前些日子,大人在太傅府吹得最后一支曲子,名为何曲?”
这着实不能怪阿良以公谋私,柳长泽又不会乐理,随口哼的几个不成调的音,鬼知道什么曲子,偏偏要他们找出来,还好他醒目,一下便猜到是那日沈是吹的曲子。
但是吧,他也不懂乐理啊!
在墙角偷听出来的调子,还没侯爷靠谱呢……
沈是有些恍惚,彼时的暧昧情愫,如今听来实在讽刺。
“是一段秦淮艳曲,被我改了词。”
他这样说,以柳长泽心气,自然便不屑于寻了。
“谢大人。”
阿良将自己身上的披肩放了下来,悄悄退了出去。
是夜,刑部来了个陌生的狱卒问,“大人考虑的如何?”
沈是侧身躺在石床上小憩。
柳元宣着人收拾的很干净,三日来的污渍都被擦得一层不染。
他动也没动的说,“无能为力。”
他怎么能拿正在浴血奋战的将军开玩笑。
那狱卒摇了摇头,“主上对大人很失望。”
翌日,承明帝病了。
说好的选师之事也推迟了。
满朝文武不约而同的保持了静默,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谁也不知道这一病后,庙堂格局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
唯有宋阁老在圣上寝宫紫宸殿外站了许久。
“圣上风寒入体,怕传染了阁老。”吕公公着福顺举着罗伞,怕阁老晒着了,“日头大,阁老早些回去吧。”
宋阁老摆手,慈善的从手里拿出个木头雕的小鸟模型给吕安,“请公公替我转交圣上。”
“行,阁老且等会。”吕公公赶紧去了,天地君亲师,像宋阁老这种桃李满天下的,那是除了圣上外,最怠慢不得的人物。
不消片刻,紫宸殿门竟然大开了。
吕公公殷勤的对宋阁老做了个“请入”的姿势。
所有人都去猜测宋阁老进殿后做了什么,正事反倒没人理会,加上沈是也被关了。一时间,孟洋竟偷来好几日的清闲。
但这清闲也是假的。
“孟老爷,我家大人有请。”
“何处?”
“老地方。”
这是琉璃台修缮好后,孟洋头一回来。
分明是他有请,约的反倒是自己的地盘。
不用想了那人肯定还带了面具,怕人认了出来。
孟洋走过熟悉的长廊,走进那日虞书远曾救他的屋子,修缮做了很多地方,唯有这间屋子他没让动,所以地上还残留着,打斗的惨烈痕迹。
孟洋走去内室,蹲下来摸了摸那个入木三分的刀口。
心里泛起甜蜜又绝望的情愫。
屋外响起了推门声,他正色迎了出去,那人一身玄色衣袍,带着最朴素的全脸面具,连露出的耳朵也易容过了。
那人不太熟悉的找了个方椅坐下,下颌微昂,是上位者的惯用姿态。
“见过大人。”孟洋说。
“前年我以崇明私盐报你旧日之恩,你竟藏了我一手。”那人单刀直入的逼问道。
前年之事,除了上元节遇刺那夜,他再也没提过,虽然诸多不愿相信,但也是事实,大人要灭口。
孟洋眸色深了起来,“不过自保而已。”
那人听起来像是笑了下,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如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沈少卿入狱,你的事情暂且没了人接手,但总归也是暴露了。我估摸着不出五日,你孟家便要被查个底朝天。”
孟洋看着他比划出的一个手掌,笑了一下,他还以为今日便要出事。
选皇子之师,他不就是最好祭品吗?
他说:“只要恩公不为难我,我不会出卖恩公。”
那人站了起来,带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威仪,“我不信。”
那人拍了拍手,屋外进来一个戴面具的人,丢进来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那人从中捻出一粒药丸,还有一副羊皮地图。
孟洋变了脸色。
这些东西,全是他准备好的和虞书远逃生的后路。
那人将药丸丢到他怀中,“九转诈死丸。”
“这传说中的东西,你也能弄到,真是本事。”
孟洋初见沈是便隐约预感自己要出事,特意买下京城所有药坊换来此保命丸。
但被发现了,那是索命丸了。
孟洋额间出了不少冷汗,他不必看也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了。
只见那人又打开了地图,用手漫不经心的指了几条路线,那都是他提前谋划好的逃跑路线。
他自以为面面俱到的计划,在身经百战的权臣面前,显得小儿科了。
孟洋反应迅速的跪了下来,“求恩公放我一条生路!”
他膝行往前,半个身子匍匐在那人腿上,颤抖说:“昔日我被人当街殴打,几欲死去,是恩公将我从恶人手中救下,才让我有今日体面。此恩重于泰山,犹如再生父母,我岂会害恩公!”
“恩公你是见着我长大的,难道真的要看我去死吗……”
那人目光微动。
孟洋急了,语气染上哭腔,“恩公难道忘了塞北长河下,你说过,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是我求你,你都会答应的吗?”
“我什么都不要,恩公,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那人闭眼,眨了两下,似乎喟叹过往事。
“你交出账本,我便送你走。”
孟洋将他腿上的衣料揪的变形,泪渍染湿了一片,账本是他护身符,交了不是恩公要他死,是全天下都要他死了。
“我从未将恩公写入账本,请恩公信我……请恩公信我……”
那人眸中红痕顷刻褪去,变成凌冽的寒光。
“我不信你。”
“但我许下的诺言,会作数。”
那人站起,推开了他,傲慢的拍理了下衣摆,向外走去。
“不要再让我听到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