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是坐在马上,偏头似乎看到了李云赋的身影。
他轻摇着头,这等了半天,算白等了。
不过知道无恙,便安心了,晚些上门拜访也不迟。
身后的柳长泽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缰绳也是用一只手牵着,不愿意离他太近的样子。
沈是无奈的笑了下,前世是师徒缘,今生本想续个知己缘,没想到还有这种乌龙事情,不过也好,起码更容易亲近柳长泽些。
但他随即心脏猛跳了一下,万一,柳长泽移情别恋怎么办……
沈是想想,可能性很大。
这就好比水中捞月。
月亮悬挂在银汉迢迢的远方,世人没有喜鹊搭桥,亦不能踏飞星奔去,唯一能拥有的方式,不就是在河边波光粼粼的虚假倒影上,伸出手掬一汪水,以解相思。
“啪。”
沈是的手被打了一下。
柳长泽说:“游什么魂,绳都不抓紧,找死么。”
沈是不动声色的往前挪了挪,又拉开了点距离。
他身为师,当防范于未然,绝不能让此等逆天乱道之事发生。
柳长泽见他点了点头,便不再埋汰他,转而用手重重拍了下马鞍。
沈是想了一百条理由下马,但看柳长泽这个状态,还是不要开口为妙。
他观察了下路线,应当是去沈府,路程不远,忍一时风平浪静。
柳长泽的呼吸喷薄在他脸侧,他不自觉的耸了一点肩,偏靠过去。
等到他终于看到深红色大门的时候,迎面有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徐徐而来。
沈是想,咸和十四年,不是什么好年。
柳长泽跳下了马,看他脸色惨白,伸手去拉他一把。
沈是下意识的往后缩了手,又掩饰性的飞快下马,身姿矫健。
柳长泽的手没捉到人,反而被柔软的衣料翩跹而过。
他舔了下牙尖,觉得有些许痒意。
一旁轿中人也下了马车。
沈是退开两步,疏离的说:“侯爷,孟洋来了。”
柳长泽还没思考起为何带沈是回府,便被来人吸引住了目光,他早有意要会会此人,倒来的刚好。
孟洋穿着锦葵紫嵌金线凤凰图腾的深衣,贵胄难言,而发髻却极为素雅的别着一支木簪,身上也没配什么东西。
柳长泽觉得怪异。
沈是却恍然大悟。
他说怎么每次见孟洋都感觉不对劲,今日柳长泽和孟洋同时出现,他才反应过来。
孟洋的贵气像似被金钱堆砌的出来的,一旦没了装点,便气势不足,像被拔了爪牙的狮子,只是大型一点的猫。
而柳长泽的华贵是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即便他身穿粗布麻衣,也有耀若日月的傲气和不可一世的狷狂,让人不敢小觑。
孟洋等了一会,虞书远姗姗而出,孟洋扶她的手,一步一步的下脚踏。
虞书远也是同样的装束,头上别着一支朴素的木簪。
柳长泽想,应是为了配合虞书远,才成这般不伦不类的打扮。
柳长泽发现,随行小厮的衣袍是顺滑的布料,毫无尖锐物的装点,看来虞书远落胎之事,藏得很好。
沈是自然也看到了,但他更看到了孟洋放在虞书远手上,无法挣脱的束缚。
“阿是,岁旦清安。”虞书远说。
柳长泽的脸一下成了亘古不化的寒冰。
沈是尴尬的回礼说:“喜乐无忧。”
能不尴尬吗?面前可是害了徐青君的罪魁祸首。
他虽然和虞书远交待过自己有受柳长泽庇佑,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虞书远这个直率脾气,一不小心来个玉石俱焚……
沈是顿觉四面楚歌,暗恨自己怎么没早点跳下马。
孟洋却很欣喜,虞书远此番同他回去,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像个扯线木偶一样任他举动,不悲不喜,让他很恐慌。
唯有今日提起,要去答谢拜访沈是,虞书远的淡漠的神情,才有了一丝灵动。
这让他嫉妒,又不得不妥协。
没想到撞见了沈是和侯爷在一起,孟洋笑有深意的说:“开春大吉,上门拜年讨个彩头,还望沈兄莫嫌我叨扰,不知这位是?”
沈是不想让孟洋攀上柳长泽,将此事变得更复杂,便避重就轻的说:“朋友。”
柳长泽冷哼了一声。
沈是心想自己也是脸大,敢说和侯爷是朋友。
孟洋岂会轻易放过沈是,他便是要让虞书远亲眼看看,她在意的人,是个什么货色,“如此形影不离,情深似海的朋友,真如伯牙子期,羡煞旁人。”
沈是现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听此话,只想堵上他的嘴,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来没这个心的,都要被勾起来了。
沈是余光偷瞄了眼柳长泽,还没松下一口气。
便听见虞书远说:“是侯爷吧。”
沈是:“……”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是将柳长泽从上看到下,也没看出那里写了侯爷两个字。
柳长泽瞪了他一眼,而后挑着眉,沉遂不羁的点了头。
沈是哪里能猜到,孟洋把能造的谣,都在虞书远面前给他造了遍,就差没托专人动笔,给虞书远写一出寒门学子苦恋权贵的狗血大戏了。
沈是见虞书远抬了抬手,连忙上前捉住,生怕虞书远失控,当场要让柳长泽血溅三尺:“你的手,好些了吗?”
柳长泽危险的眯起了眼。
虞书远没有深谋远虑,但是对感情一事,经历颇深,她如今一看,不用孟洋暗示,便知道了个七八。
她视线上移,挑衅似的冲柳长泽笑了下。
报复人的法子,多了去了,何必以卵击石。
她轻轻推开了沈是的手,将衣袖上移,露出一截白的发光的皓腕,指着上面的一条疤痕,巧笑嫣然的说:“淡了许多,筋骨也灵泛了些,许有一日还能重新抓笔,为阿是画幅山水呢。”
柳长泽神色愈发难看。
但更难看的人已按捺不住牵过了虞书远的手,将十指并入了她指缝中,死死纠缠着说:“夫人受伤时立下的誓言,都忘了吗?”
又笑里藏针的对沈是说:“沈兄无需挂念,我夫人一切安好。”
虞书远一听他出声,便又如扯线傀儡一般,没有生机。
沈是担忧的应道:“那便好,外面雪深,先进去吧。”
他见虞书远话语和行为与平时有些不一致,怕有什么隐衷,想留她再聊一会。
“不必了。”虞书远说。
虞书远不想和柳长泽待在一起太久。
孟洋巴不得早点走,若不是想让虞书远开心点,他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沈是,他说:“问候已至,沈兄还有客,我和夫人改日再访。”
沈是见虞书远拒绝,知她无恙,便也不强留,拱手送行。
虞书远突然开口说:“上元节将至,阿是一起赏花灯吗?”
沈是看着她,笑着说:“好。”
虞书远也笑了下,美的像四月的早樱,破露而出。
孟洋手攥紧,他不明白,为什么萍水相逢数日的人,都能让虞书远快乐。而他朝夕相处,为她挽发,描黛,那些丝丝入扣的深情,却不足以感动她吗?
孟洋觉得很不公平。
但还好,他也不要公平,只要人。
他敏锐的察觉到虞书远抗拒柳长泽,可是赏灯,怎好不成双成对呢?
他意味深长笑了下,躬身说:“侯爷、沈兄,我们先告辞了。”
沈是静默的看着他们走远。
虞书远目空一切的走着,孟洋的手牵的牢不可分,便不可避免的跟着虞书远的步伐。
看似掌控一切的孟洋,实则是大海里抓住了浮木的人,来去并不由己。
柳长泽的手落在了沈是的后颈上。
沈是打了个激灵。
柳长泽头凑了过来,阴恻恻的说了句:“沈大人,就是这么让有夫之妇相信你的吗?”
他又看到了耳后的那一颗扎眼的红痣,松开了手说:“本候今日长见识了。”
沈是没有否认,而是退了几步,拉开了距离说:“谢侯爷送下官回府。”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柳长泽心头烦躁,扫了一眼方才的劣马,吹了一声哨子。
有白隼在空中盘旋,沈府的门被蓦然打开,顺和第一个冲了出来,跪在了地上说:“侯爷,有何吩咐?”
柳长泽指了下那匹又丑又劣质的马说:“这种马,不要再让我看到。”
盛意立即牵了匹汗血宝马出来,柳长泽翻身上马,看也没看沈是一眼,便走了。
盛意对顺和说:“侯爷,什么意思?不看到这个马,那我们去那里找马?老爷这么穷……”
顺和说:“侯爷府上有。”
盛意骂道:“你不要命了!侯爷当宝贝养的马你都敢碰,那可是西域上贡的!”
顺和说:“不然去偷吗?老爷可是堂堂四品大臣呢,被发现轻则流放,重则杀头。”
盛意不可思议的看了看沈是,狗腿的替他拍了拍衣袍说:“侯爷这是金屋藏娇啊……”
沈是头一次沉了脸说:“你今日去书房,把《说文解字》给我抄一遍,抄不完不许出来。”
盛意一下变成了泫然欲泣的脸:“老爷饶命啊……我再也不乱说话了……”
沈是充耳不闻,径直跨上了那匹劣马,往李云赋府上赶去。
沈府的书房里响起一片的哀鸣之声。
可这些声音不是盛意的。
“你怎么回事!字都不认识还当什么下人!”盛意拍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指着书说:“给我画!”
盛意很辛苦的在书房里逡巡,一边做老师说文解字,一边逼着一屋子下人在书房里奋笔疾书。
盛意又走到两支笔一块捏在手上的顺和面前,拍了下胸脯说:“不行,我们沈府的文盲太多了,身为大总管的我决定,以后每天都要写一个时辰字,不然以后走出去让人耻笑。”
顺和受不了的点了他的穴。
又左手一支笔,右手一支笔,左右开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