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教堂的屋顶上等待着。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口袋里某个白色物件的一角。我扫了一眼,看出是装有离婚协议书的信封,离开纳韦尔时被我匆忙地塞进了口袋。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带着它。我倚靠在石棺冰冷的壁上,抽出皱巴巴的信封,再次仔细阅读条款。离婚协议装订得很工整,由一枚订书针钉在一起,条款的内容显得冰冷淡漠,但其中隐藏的却是妻子最后的真实想法。女人往往是这样,将真实想法藏在层层伪装下。我注意到一页纸的角落处有粉色的印子,‘是指甲油。’我想着。但是露丝从来不涂粉色的指甲油,我秘书也不涂。艾谢伊倒是有这种颜色的指甲油。妻子之前说:‘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原来就是指这个。
在条文最后,露丝另外附了一张纸,写了一段话:‘我从没料到我们的婚姻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也不想给你带来更多的痛苦和不快,但我认为,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对夫妻最起码的共识,这段感情也无以为继了。
在你不同寻常的一生中,你曾经历过他人不曾经历的事。我记得你曾告诉过我,那位老师企图自杀时你心中的愧疚,以及你知道灾难将至,却无能为力时深深的自责。
是的,这些我都知道,也曾深深地影响过我,我永远不会忘记。”
上午八点,我来到位于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排在借书队伍中第三个。头一个是位穿西装的中年男子,额前有一缕黑而密的头发,排第二的是一位深色头发的年轻美女。我想和他们搭话,又觉得不太合适。如果他们两个也在找我要的书的话,搭话会引起他们警觉,反而使我更难找到那本书。排队的时候我隐隐觉得自己被那位女孩吸引了,这让我恼怒。我只想赶紧借到书然后回家。我眼角的余光瞄到那位女子的穿着,针织的毛皮大衣,牛仔裤和牛仔鞋,大衣下面是黑色紧身的套头衫。她身材很好,但我故意视而不见。她大概25岁,“年轻得冒着傻气,”我对自己说。
我们进了图书馆之后,我穿过主厅,看到被螺旋细柱撑起的有着扇形装饰的华美屋顶,馆里的研究室是个巨大的圆形大厅,很像伦敦的不列颠图书馆。我用法语问图书管理员如何借书,他给了我一张表,填好之后给了我一张印有桌号的票让我等着。大约等了两小时后,我回到柜台用法语礼貌地问还要等多久。得到的回答却充满了轻蔑和傲慢:请耐心点,先生。到了下午一点,我终于看到一位图书管理员走向我,手中却没有书。她靠近我低声说:“先生很抱歉,那本书被借走了,请改天再来。”难以置信的是她虽然这么说着,却把我填的表还给了我,上面还多了一张便条,说那本书还在这里。
在不耐烦的等待过程中,我随手拿了一本书,法语版的《阴影中的加德烈之书》,作者是杰拉尔德·加德烈,可我一个字都看不进。虽然不时扫视排在前面的两位读者,但还是担心自己错过了什么细节,担心他们中的某人借到了我在找的书,并正在阅读呢。
我用蹩脚的法语跟馆员焦灼地进行了一段毫无意义的交谈。其间她声称自己对这本书的下落一无所知,冲我抱歉地耸肩。我十分恼火,决定离开。我抓起我的包,把文件和笔胡乱塞进去,眼睛四下寻觅着我的两个竞争者。在尽最后的努力之前,我是不会就这么离开的。
虽然图书馆里人头攒动,但我还是很快发现了那位黑发男子。我从阅览桌的另一侧径直地走向他,好让他看到我的到来。当站在他面前,他没有抬头,因此我轻轻咳嗽了一下。他有些恼怒地抬起头看着我,我突然因自己的无礼感到尴尬。于是我用最正式的法语向他说明了我的困境,带着歉意和自己的一些不快,询问他是否知道过去两天里谁借走了这本书。他平静的脸上浮现出胜利的表情,并从桌上拿起他的书好让我看到标题,是关于拿破仑和法国革命的一本书。我为打扰到他道了歉,然后离开去找那位女子。寻找她花了我更久的时间,因为她脱了外套。她在圆顶大厅的另一边,我一边走向她,一边嘟哝着说刚才那个男子真是自以为是。
我仍然是从正面走向她的。有一个年轻人坐在长椅的另一侧,因此我绕着走到她身边,这么做倒不是防止年轻人听到我们谈话。我还在纳闷自己的无心之举,那名女子已经抬起头看到我了。我突然被她的美貌惊艳到,忘记自己想说什么。
“怎么?”她说。
我之前已经注意到她浓密的黑色长发了,现在她浅褐色的美丽双眸深深吸引了我。
这次我真心地表现出礼貌的态度,并说明了我的来意。我还告诉她我从法国南部赶来就为了看看那本书,我一边说一边注视着她的眼睛,希望能说服她帮助我。
她微微一笑,就像刚才那位男子一样,把她的书举起来让我看标题。这本书我很熟悉,《女巫之锤》,是15世纪一位天主教牧师的著作,讲述如何折磨和处死女巫的。这本书专业性很强,我立即推测她是个历史学家。
“真抱歉。”说完,我回到了咨询台,留下了在纳韦尔的地址,并说如果第二天我没来图书馆,等可以借到那本书的时候请他们联系我。
我打算下午观光,不过不是在图书馆,而是在罗浮宫。我走马观花地看了很多画,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因为烦心事太多了。
第二天早上我又去了趟图书馆,仍然借不到那本书。排在我前面的两个人也没有借这本书。不过今天值班的图书管理员看上去年纪更大,也更温和,所以我决定做最后的尝试。
“请问你说英文吗?”我问她。
“会说一点,不过说得不是特别好。”
“这本书过去两天里都被人借走了。我问过比我先来的人他们都没有借这本书,今天也是一样。你能帮我查查这本书在谁手上吗?”
我对她工作专业度的信任仿佛打动了她,她对我微笑说:“请稍等,先生。我去查一查。”
过了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纸片,他们管这叫“幽灵”。这是书被借走后拿来插在空缺处的,也是借书凭证中的第三个证明。
“我不能告诉您谁借走了这本书,先生,但我认识这个人。我见过他几次,是个很严肃的学者,我可以传达您想说的话。”
“好的,谢谢你。”
“您想说什么?”
“问问他我能不能借这本书看一个小时。”
“好的,我和他说说。您稍等。”
她去了不久就回来了,脸上依然洋溢着亲切笑容。“那位学者说他用午餐时您有两个小时的时间看这本书,大约15分钟后给您。”
“好极了,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当然。您可以使用这个电话,但请不要用太久。”
“亨利,是我。我有两个小时的时间看这本书。我应该抄些什么内容?我原以为有更多时间和你校对笔记的。”
“小伙子,能抄多少就抄多少呗。不过如果我是你,会先从缺页的地方开始看起。”
“我怎么找到缺页的地方?”
“这我也不知道。”
放下电话后我突然有了主意。我又叫来那位图书管理员。
“我要借的书里有几页缺失了。麻烦您问问那位学者能不能把缺页的位置标出来,我可以为他抄录缺失的内容作为回报。”
她的眉毛立刻挑了起来,立刻起身到了门的另一侧,回来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位神情严肃的绅士,长着红发,但正在变秃,戴着眼镜,穿着花呢外套和一件马甲。
他从桌前凑过身子,靠近我耳边用非常地道的英语问我:“你怎么知道缺页的事?”
“我不仅知道,还有缺页的抄本。”
“了不起。就算是这家图书馆,也是最近在我的帮助下才找到这本书。你知道这本书的价值吗?”
我撒了个谎:“不太了解,但我猜它值几个钱。”
他坐回去,我们彼此对视,掂量着对方的斤两。
“好,我知道了。至少这本书对我来说非常有价值。我在写书,一本学术性很强的有关《神秘科学之超自然力量》的书。而我有几个竞争对手,因此非常需要它,我该拿什么回报你?”
“给我一天时间看这本书,以及你要告诉我哪些是我感兴趣的章节。”
“你感兴趣的内容是?”
“飞翔的狼人和蛇妖,书中它们应该被称作狼灵。”
他轻声笑了一下。“是的,飞翔的狼人,这说法很贴切。这本书明天就会在这里,您感兴趣的章节会有标示。为表诚意,明天早晨我也会来这里。我想您看不懂拉丁文吧?”
“是的,很不巧,我不懂。我希望这不会给您造成不便。”
***
我欣喜若狂地离开了,不打算告诉亨利这个好消息。想之后给他看抄本时给他一个惊喜。我决定花一晚上时间去泡吧,于是去了红磨坊歌舞厅,喝了个烂醉如泥后,打车回了酒店。一个值夜班的服务员把我扶进房间。第二天我起晚了,还有宿醉,但这么多年的历练使我仍能在十点钟赶到图书馆。我花了一整天给相关章节拍照,问了那位学者几个问题后,又拍下了他标示出的几个章节。当我离开时,包里装着一叠纸,几百法郎,差不多三分之一书的内容。我答应那位学者将缺页传真给他,几天后给了他。
我的家如今已经没有家的味道,只有露丝一个人。在家短暂停留,洗了个澡之后,我回了办公室过夜,然后前往亨利家。
他的管家领我进门,亨利见到我好像有些惊讶,一开始他看起来有些不安,但当我把拍下的那些书页放在餐桌上给他看时,他立马欣喜若狂,就像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
“棒极了,小伙子,看这个!”
他让管家做了三明治,然后打发她走了。我们花了一下午看那些书页。
要翻译和阅读的内容太多了,尽管亨利进展非常快速,入夜时我们仍然只挖掘到很少细节。
“看这里。”亨利说,“书上说建立天狼教会的是卡特里派修道士,后来分化成好几个骑士团,其中就有圣殿骑士,他们的后代都能看到‘异象’,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许他们能看到狼灵?像你一样?书上还说这个能力是隔代遗传的,这些人都被埋在一个神圣的地方——天狼教会之墓,这倒是符合逻辑。但书上没有说墓地在哪里。”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着一个雕塑品。他突然抓着我的臂膀说:“啊,有意思的来了,你听好。‘据说蛇妖能束缚和扭曲这个世界,让不幸的事降临在人们身上,且以人们的灵魂为食,但每隔六十年蛇妖生存的虚空将停止供给灵魂,有一整年的时间这些妖物要靠杀死人类来进食。’只有天狼,或者说狼天使,能在那时猎杀这些蛇妖。”
“哇,狼天使,我喜欢。那会不会只有天狼能在这一年里杀死蛇妖呢?只有它们能做到这件事?”
“有可能。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记不记得那件圣器,我觉得杀死蛇妖需要用上它。”
我离开之前,亨利还解译了一篇我们感兴趣的文章。
“你看这儿,小伙子。解译这篇文章花了我不少时间,这篇大概就是你要找的。书上说当时有两位僧侣把两件圣器带出蒙特谷,但没说那两件是什么东西。书上还说那个墓穴在此之后就被建造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蒙特谷最后一次遭遇围城是在1244年,你应该去找一找之后50年建造的建筑。”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我们?你不一起来吗?”
“我们的确是一个团队,但把我想象成你的后援吧。我一把年纪的人,到那种地方去搜寻墓穴和棺木,实在太勉强了。”
我离开亨利的居所时已经是午夜了,走向车子时又有那种奇怪的感觉。我感到邪恶临近,就像安妮被夺走的那晚一样。我的脊背阵阵发凉,脚步越发加快,四周的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冷,不过这可能只是心理作用。当我打开车门,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甚至停止了,我原以为自己永远上不了车。当终于用被汗浸湿的双手颤抖着发动汽车后,我赶紧开车离去,那种感觉也消退了。我不禁从反光镜向后看,可是什么都看不到。
***
两天后的下午,我一边喝咖啡一边读《世界报》,看到了另一条令我震惊的消息:《里昂年轻男子周二晚离奇死亡》,凶手又是那个“碾压者”?死者遇害的特征和安妮的如出一辙,我有一张破烂老旧的法国地图,本来放在抽屉里,现在被钉在办公室墙上。我用图钉给谋杀地点作了标记,包括安妮遇害的地方,然后标上日期,这里头绝对有规律,至少最近这几起有:凶手正在向北方移动。
此时,亨利打电话给我:“记不记得你那些狼形雕塑底部的标记?”
“记得。”
“雕塑底部的标示应该是表明雕塑匠身份的吧?”
“对,应该是。”
“好,虽然我不确定这其中的关联,但有一个出色的匠人,可能是木匠,叫作皮埃尔·德雷安·克伦。”
“皮埃尔·德雷安·克伦,皮埃尔·德雷安·克伦……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克伦是地名吗?”
“有可能,不过现今起名字都很随意,不觉得有什么特殊含义。”
“可这个名字和‘sk’这个缩写不符合。”
“匠人的缩写不是‘sk’,那的确不吻合。”
“那些罗马数字有什么特别含义吗?”我正在试图回忆一部分雕像底部的铭文,那些雕像是我从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带回来给露丝的,但还没查出铭文有什么含义。
“耐心点小伙子。”
“亨利,你听说了最近里昂的谋杀没,和其他几起很相似。”
“我听说了,案发的那条街离这里不远。不是我胆小,想起这个我就心里发毛,有几晚我觉得那家伙的目标是我。”
“那家伙?”我一想起安妮,原本想嘲笑亨利胆小的情绪就凝固了。
“就是蛇妖。”
“不用担心,亨利。你的肉尝起来味同嚼蜡,像酒闷仔鸡。”
“总之你自己小心,小伙子。”
“嗯,好的。如果你查到了什么记得联系我。”
我的秘书柯希特敲了门后走进我的办公室。
“你好,柯希特,有什么事?”她紧皱着眉头,于是我没有再寒暄下去。
“宪兵来了,先生,找您的。”
“在楼下?”
“是的,先生。”
“妈的,让他们稍等两分钟。”
我走向房间角落的洗脸池,照了照镜子,往一片狼藉的脸上抹了点修面泡沫,花了三分钟时间刮胡子、洗脸、梳头,换上干净的衬衣,然后冷静地走下楼和宪兵说话。
我边介绍自己边伸出手,但宪兵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先生,麻烦您跟我们去警局走一趟。”这位警官用口音浓重的英文对我说,所以显然他知道我是英国人。
“现在?”
“是的。”
“我能问问是因为什么事吗?”法国的警察比英国的更像是军人,所以不能对他们粗鲁,甚至油腔滑调都不行。我隐隐希望这和安妮有关,也许凶手被抓了。
“我不能告诉您。”
当我们上了警车时,有两名随行的警官将手有力地按在我的肩膀上,看上去是引导我上车,可这让我感受到了威胁。
我坐在警局里的审讯桌前,和几年前我来这里时相比,几乎没有变化。我以为警官会往我面前丢一个文件夹,给我看一些恐怖的照片,或至少是一部分官方资料,但对面坐下的就是到办公室找我的那个警官,只带了一支笔、一张表。他有些悲伤,就好像要告诉我特别坏的消息。他脱了帽子,露出秃顶的脑袋,在只有一只灯泡照明的房间里闪着光,讲话时他灰白的眉毛在长长的脸上上下颤动着。
“请说出您的名字,先生?”
我告诉了他名字,他仔细地写在表格的顶部,字迹很深。随着问询的继续,他不停地在表格上记录些细节,我越发觉得不安。表格大约记录了一半,后半页还有一大块空格。他停下笔问:“周二晚上您在何处?”里昂的那宗谋杀就发生在周二晚上。
“等等,你们怀疑我什么吗?”
“算不上,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些事实,先生,希望您配合。”
我自觉问心无愧,所以我告诉他我一直在里昂,待在亨利的公寓里。
“能否告诉我们,从晚上6点开始直到您回到纳韦尔,您都做了什么?”
我很快发现,表格上的空白处一直延伸到背面,而且还有备用的空白纸。我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了警官记得的事。这位警官叫罗宁·帕克。他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像在祷告一样,用阴郁的眼神死死盯着我。“我对您的故事很失望,先生。您要知道,最近有谋杀案发生,而且不仅在周二,还在其他时候发生了。”他拿出一份清单,上面列有谋杀案发生的时间。“我需要知道这几个时间点,您在哪里。”
现在我知道自己成了嫌犯,心中一阵恐慌。我记不清这些日子的晚上我在哪儿,所以努力思考着脱身的方法。
“我需要给办公室打电话,秘书有我的日程安排表,也许会记录下这几天我的行程。”
他的眉毛高高挑起,他朝门口的警卫做了个手势,让他把一台黑色胶木电话带进房间,帕克用厚实的手掌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我打电话。
我给办公室打电话,柯希特接了。她查看我的工作日程,却发现那几天我没有任何安排。我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或说什么。门口的警官不安地调整站姿,帕克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接着他摊开双手,开始转笔。
“我希望您回家之后能找出所有的发票收据和旅游票据,好吗?问问您的朋友,您拜访过的朋友,问问他们能不能证明这几天您去了哪儿。”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他已经打算逮捕我了。这时候让我亲他一口都行。我朝他微笑,他则报以冷冰冰的注视。“谢谢你。”我被迫说了一句,立刻后悔了。
“我的手下会送您回去。请不要离开这个地方,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有更多地问题要问您。”
“先生,您想去哪里?”开车的警官问我。我本想去小镇北部自己的家,露丝应该在那儿看电视,可我不敢面对她。
“去我的办公室,谢谢。”我告诉他。
那晚得到释放真的太好了,我喝了杯茶就在沙发上睡下了。直到第二天才意识到自己被捕多么荒诞,顿时心中一股怒火。宪兵居然怀疑我杀了自己女儿。这个想法使我愤怒得喉咙冒火,想咳嗽。如帕克警官建议的那样,我寻找那几天自己的去向。问题是连续好几天都没有任何差别,我一边喝酒一边在办公室研究中世纪的文明,就像把同一天过了很多遍一样。有时候连柯希特都没听见我的动静。连续好几个下午我都在喝茴香烈酒,这种酒经常使我昏昏沉沉,回忆起一件件发生的事,从海格特公墓的遭遇到在讷韦尔的那个空虚下午。
***
在伦敦北部海格特的那一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在年幼无知的成长道路上,我们总有问题要解决,比如如何找到自己的榜样。问题的答案会不断变化,有时这个答案继承自父辈,答案从出生起就未曾改变,只是逐渐更加具体和坚实。我是个聪明小孩,大家都这么说,妈妈说我思维敏捷。十岁时,我在伦敦北部的一片墓地里打破了自己原来的规则,撞上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你见过我,就会知道我是个标致的男孩子。聪慧有礼,时常面带微笑,和所有人都玩得来。这个形象可能掩盖了我性格中善于思考的部分。我父母都很聪明,甚至算得上饱学之人。他们从小就鼓励我多思考,我可以很快地评估出某个局面的风险,然后采取行动。对于其他孩子来说,包括我的很多朋友们,我是个行动派,但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一直在观察他们,描绘这个世界的图景,我即将遇到的事将使这幅图景越发分明。
当时我在屋前有些无聊,找不到往日的玩伴,漫无目的地在大太阳下散步,直到走出我家所在的街区,走到了不熟悉的街道上,这时我看到一块令人毛骨悚然的牌子:海格特公墓。
作为孩子,我只犹豫了片刻,就推开了嘎吱作响的厚重铁门,身影消失在公墓的石堆中。我穿过墓冢,在纵横交错的石路上目瞪口呆地走着,有些墓冢高耸着,大理石壁上印着金色的字,有些则较为低矮,爬满了常春藤。夕阳西下时,我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墓穴前,破碎的黑色篱笆阻挡着我,并暗示着内里死者的尊严不可侵犯。死去的人是不是就像我在学校的朋友们说的那样,看上去就像睡着了?我推开围栏,走进禁地去看个究竟。我伸出头,绕着长方形的地段张望,我当然不可能走进去!我笑着自言自语道,这里面可能有鬼魂,会把我生吃了,或者这件事本身就是亵渎,我不能这么做。我捡起一片碎玻璃,像握着刀一样握着它。
我应该回家。
就在这时一滴水落在我的头顶,凉凉的。
是雨水。
又下了几滴雨之后,我有些向往地看着墓冢的洞口。躲雨的冲动战胜了恐惧。我冲过篱笆爬进洞里,进入潮湿乌糟的墓冢内部,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在沙沙作响的树叶堆上坐下,等着眼睛适应内部的光线,慢慢地我看清了,发现墓冢内部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有我和一堆靠在墙边的石头,和外面的没什么两样。最大的石头在入口对面一点,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蜘蛛网,想要读一读石头上的字,但读不懂。我听到外面有声音,因为自己躲在这里没被他们发现,我感到莫名兴奋。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活在墓地里的幽灵。我屈膝前进,想去更深处看看。我听见,而非感觉到,一声沉闷的声响,接着什么也没发生。
接下来我记得的事就是四处很黑,很冷,头颈有些酸,汗毛竖起。当寻找出口时,一双冷冰冰的手仿佛抓住了我的心。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出口了,我不得不坐下来强迫自己思考。我记得墓穴洞口处有些石头靠在墙边,其中一个可能滚落下来,挡住了出口。
我感到一阵惊慌,号啕大哭。
妈妈会杀了我的。
我大声呼救,声音越来越响。
我在绝望和希望中徘徊,不时觉得好像听到墓穴里有声音,好像有人用我不懂的言语对我说话。
那是低语吗?
刚才的声音是什么?
“是谁?”我哭喊道。
他,是个男性,听起来像是父亲,可低语起来像是熊的低吼。他的声音听起来冷酷而令人厌恶。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但我能感觉到他在说:
“我来找你了,你是我的!”
我将永远消失了,因为墓地的门会锁上,我的灵魂会被鬼魂吃了。
但是到了午夜,月亮爬到头顶的时候,我听到了活生生的女人和男人的声音,还有一些例行公事的声音。我想要喊叫,可一开始发不出声。接着我听到自己喊:“救救我。”
“好的,孩子,在那儿等着。”一个男人说。
其实这话没什么意义,因为我一直在等着,根本哪儿也去不了。
“别担心,他很快就会被救出来,没事的。”那个女人的声音说。
最后那块巨石被抬走了,我爬出来之后消防员把我抱了起来。
“孩子,下次别这样了,听到了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终于回家了,母亲一边哭一边紧紧抱住了我。
“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你去哪儿了?”我父亲摩挲着我的头发。
这件事教会了我这个世界运行的疯狂法则。感到无聊、下雨、墓冢,还有石头落下挡住出口的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居然都同时发生了,第一次觉得世上有比我更聪明的存在,这一切都是某种邪恶力量的杰作。
***
接受了这种世界观、这种疯狂,最直接的影响是我不再生气了。我遇到各种荒诞的事情时都能非常淡定,有时在沮丧或是生气之前甚至可以笑一笑。我花更多的时间观察学校的朋友,这使我和他们有些疏远了,但因此感受到的冷静使我觉得值得。到了夏天,我变得更像个思考者,有着丰富的阅历。战事仍在继续,帝国似乎占领了半个世界,而父亲仍然在晚上带给我各种礼物,木飞机或是上发条的火车,在客厅隆隆驶过时会发出汽笛声。
我父亲是工程师,和收音机相关的工作。他的努力换来的是海格特上区和克劳奇之间的一栋漂亮房子。母亲是很多男性梦寐以求的类型,轻盈、美丽、机智,而且举止得体,道德高尚。
当他们去城里,到伦敦的那些高级夜总会里,伴着雷诺贝乐队的演奏跳舞时,她会穿上装饰着小珠和皮毛的衣服,戴上帽子,这些平时放在小储藏室。父亲就会一脸迷恋地看着她。你可以感受到两人间的火花,和想要跳舞的冲动。
我最小的妹妹安东尼娅是个小恶霸。另一个妹妹娜迪亚,有头颜色越来越深的金发,是个胆小羞怯的人。
我和世上的疯狂逐渐变得熟稔,每当不幸降临时总能意识到,就像乌云来临一般。有人可能会说是我太多疑,但我考虑了很久,仍然认为自己是对的,通常这种疯狂来临时我会遇到如下的事:掉了一枚硬币,看着它滚落,想追过去捡起来却摔了一跤,踢到了硬币,硬币掉到了半里外唯一一个下水道的水槽里。这意味着我和别人的命运相比是不公平的,我在路上走着都可能随时被车撞倒。
***
另一件和这种“上天的恶意”有关的事件发生在学校。
当时我和保罗因为对史派夫恶作剧,而我是罪魁祸首,所以保罗只是被罚留堂,我却要被罚整个下午捡垃圾。
当所有人都在教室里,我一个人在操场感觉有点奇怪。但当时天气很好,所以很快就不介意了。大约下午4点前,我正走过两个街区中间,被称为三角地带的地方。每年的那个时候路上都被泥土覆盖,当时突然有种冲动要离开那条路往右走。感觉如此强烈,仿佛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我丝毫没有犹豫。我跋涉过那片泥土时突然想转身,然后看对面街区的某间房子的窗户里什么东西在动,那是个储藏室,很少用。
老师在偷情?
我情不自禁靠近那栋楼,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左右晃动,就像悬挂在天花板上的衣服。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而且怕被抓住,所以赶紧偷偷贴近窗边,直到大约只有十英尺远,我瞥了一眼,接着被吓了一跳。我看到了一个上吊的人。
自杀!
“我的天啊!”我一边喊着一边从入口冲进那栋楼,却发现一堆同学走出来。我推开他们,无视他们的问候,直接跑到有人上吊的那个房间,用力拉下门把,然而门被锁上了。于是我拼命砸门,“别这么做!”我喊道。我声嘶力竭地喊着,突然听到背后有老师对我说:
“嘿,你在干什么?”
“老师老师,快来。”我一边喊一边跑向他。“有人在那儿上吊了,我从操场上看到的。”
他和其他老师跟着我跑回那个房间,我们穿过一群在走廊上的小学生。门被打开时我感到一阵恐惧。
在被老师推开前,我注意到那具躯体脚上的鞋子,某个人专属的漂亮小皮鞋。我知道它属于谁。希尔瓦老师,她长着漂亮的深色头发,是男生们的最爱。她对我一直很好,我虽然不愿意说谎,但真希望她没有上吊,而是我看错了。我和其他人一起在外面等着,我走向最年长的男生,他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
“是一个老师,女老师,她上吊了,我在操场上看到的。”
***
我看到两只喜鹊,想起那首歌,“一双则喜,一只则灾。”当时是初夏,我在一片新绿中走在皇后树林。
喜悦。这是好事。
我一整天都很低沉,想做点什么来振奋一下自己。希尔瓦老师再也没回学校,这段记忆给我留了一个伤疤。我花越来越多的时间散步,觉得自己和别人越来越疏远,连跟安东尼娅、娜迪亚和最好的朋友保罗也一样。我尝试和父母讨论“黑暗力量”这个话题,但一开口就支吾起来。我觉得很孤单,想起母亲有一天在厨房对我说的话。
我问她:“你想会不会有一天人们只要想想,就能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去?”
她回我说:“你总是在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
我并不是不着边际,不过也许她看出了我的挣扎,但这不是唯一的苦恼。
我担心自己的视力。七岁的时候我曾经在学校拐角吓到过西奥,他一个大个子,接着他出于本能地打了我一拳,正好打中眼睛。我蓝色的眼睛从此变成了棕色,这叫异色症,视力也受到轻微影响。好几年时间里,我的左眼看东西都很模糊。有一阵医生说我需要戴眼镜,我担心左眼会完全失明。那时常常做失明的梦,在冷汗中惊醒,隐隐害怕看不见自己的手指,直到发现自己多虑了。我有时会用手指用力按压眼睛,几秒钟后就能看到千变万化的颜色。这样做是觉得自己早晚会失明,不如在还能看见的时候用力感受。接着我感受到更恐怖更黑暗的东西,有时觉得自己完好的那只眼睛,看东西也模糊了。我担心自己会完全失明。
“天方夜谭。”我对自己说。
不过恐惧仍然存在。贝多芬是我最喜欢的作曲家。我对他担心失聪的感觉产生了同理心,以及最后真正失聪时的恐惧。而且我有些矮,妈妈说校园里老师自杀的案件发生后,我有一整年时间没好好吃饭,所以长得很矮。我现在尽可能地多吃,希望可以弥补一下。视力缺陷和身材短小带给我很重的不安全感,虽然长大后常常想也许这种感觉是与生俱来的,和其他因素没关系。这两个缺陷使我面对体力挑战和出色的女孩子时会吃亏,我喜欢娜塔莉·休顿,但从没鼓起勇气和她说过话。
大概是六月还是七月初,一个温暖的周六上午,我们出发去赫特福德郡看望爷爷。
奶奶在很多年前就过世了,我出生起就没见过她。爷爷叫雨果,我有些怕他。不过他总是在微笑,坐在老旧的轮椅上,摇晃着白色胡须,喝着我们为他泡的茶。他通常由我叔叔约翰照料,他住在爷爷家附近。我们到达时,爷爷正坐在阳光普照的后花园里,面朝北方,远离房屋和马路。安东尼娅和娜迪亚依偎着他,娜迪亚甚至爬上了盖着他膝盖的毛毯上。
“你好啊,我的小祖宗。”只有我表现非常乖巧时他才会这么叫我。
“你好。”我笑着回应,我不喜欢太正式的寒暄。当妈妈和约翰叔叔推着他从落地窗进进出出时,他的眼镜随着轮椅的起伏上下晃动。我们则花一下午在屋子和花园里玩耍,喝着金橘酒吃着三文鱼三明治,非常开心。
我非常喜欢他图书馆里的藏书,在我们离开时父亲让我和爷爷单独待一会儿,其他人则穿上外衣准备离开。
“你爸爸对我说了你在学校的小小历险。”
“噢,那没什么,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
我的谦虚和随性让他笑了,我知道他喜欢这些品性。
“长大后你想做什么,小祖宗?”
“这不好说啊。”我当时在房间里徘徊,手指滑过玻璃书架,眼睛看着上头那排书烫金的书名。
“那你擅长什么呢?”
“体育艺术和科学。我擅长的事多着哩。”
这出乎预料的自信和诚实逗得他哈哈直乐。
“你不愧是我们家的,虽然我觉得你很可能比我和你父亲都更有天分。”
“这我可不敢确定。”祖父是作家,在上世纪末成了记者,出版了一系列关于赫特福德郡和园艺的晦涩难懂的书,后来成了本地报纸的专栏编辑,专门写赫特福德郡,以及它的历史和花园。
“噢,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多才多艺的天赋是家族遗传。你知道我们家来自欧洲南部吗?准确地说是巴尔干山脉。”
我们很少拜访祖父,虽然我知道他是饱学之人,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和我谈论这么有趣的话题。我看着他说:“真的吗?爸爸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具体是来自哪里?”
“啊,这是终极一问,需要你去查明。我画了一幅家族族谱,等下帮你找出来。另外我想给你这个。”他身体前倾,从桌上拿了一本棕色皮革的书,“来,拿着。”他边说边把书塞进我手里。
我有些紧张,但还是兴奋地将书捧在怀里,我把书反过来读书脊上的书名:《超自然异兽与中南欧习俗史》,作者埃德加·德·波隆。
“你知道吗?我认识他——埃德加。这本书有几章的内容是我贡献的。关于我们家庭还有些事你不知道,小祖宗。看看这本书吧,我敢肯定你会对它感兴趣,迟早会的。你听过圣殿骑士吗?”
“嗯……”我想说我听过,可我确实没有。“没听过。”
“圣堂骑士了解一些秘密,他们会帮助你,但不要对他们唯命是从。如果有问题,随时来问我。可以先记下来,下次见到我时来问。现在你该走了,他们在等你呢。”
“再见,爷爷。”我伸出手,他握紧我的手,然后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上来。
“再见,我的孩子。”
当我抱紧那本旧书,爬上车时,我有种很强烈的预感,我将揭晓一些非常秘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