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宇打小就是要脸的人,即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得避着人哭,因为怕丑。可现在,他什么都不要了。
蒋宇在护士和医生的围观下站了起来,他茫然四顾,世界一片昏暗。他往前走了两步,一头栽了下去。
蒋宇昏迷了整整两天,醒来的时候得到了一笔钱和蒋然的死亡医嘱,钱是穆先成留下的,撞他的人是穆先成。
蒋然死了。
人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蒋宇走出病房,他在满是积雪的长椅坐下,点了一支烟。体温融化了冰雪,浸湿了裤子。
蒋宇仰起头,天空是白色。耀眼的白,白到他睁不开眼。
风吹的烟头猩红,烟雾袅袅绕绕融进了空气中,蒋宇抽完最后一口烟,扔掉烟头起身走回了医院。
父母早就抛弃了他们,蒋宇也没有通知他们。至于报仇,蒋宇经过这一撞,沸腾的血液也跟着冷下来。他攥紧拳头,指甲陷入皮肉里,黏腻的血沾湿了他的手指,他呼出一口热气,尖锐的疼从五脏六腑席卷而来,冲击着他的心脏。
他咽下那口血,咬紧了牙,这仇得报,但不是现在。
蒋宇捧回蒋然的骨灰,又犯了难,寸金寸土的B市想买一块墓地对于蒋宇现在的经济条件来说那是做梦。卖房买墓?他们的家就彻底没了。他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把蒋然带回老家山上。
对于这个老家蒋宇的记忆有限,犹记当时父母闹离婚,他和蒋然成了野孩子被扔回农村老家。随着那个微微颤颤的姥姥去世,他们就和那个农村失去了联络。
蒋宇点了一根烟,跟骨灰盒里的蒋然商量。
“姐,我送你回去吧。”
蒋然已经死了,烧成了灰,自然是不能跳出来投反对票。
蒋宇抹一把脸,声音压在手心里,嘶哑,“等我弄死那些孙子们,我接你回来。”
蒋宇坐了四个小时的车到达记忆里的那个地方,才发现曾经的家如今变成了旅游景区。山上建了一座寺庙,异常风光。
去他妈的。
蒋宇原本想打道回府,就算卖身也给蒋然弄个墓地。没走成,这破地方一天就一趟车回B市,他只能在当地找了一家看起来还成的宾馆住下。当晚就冻感冒了,蒋宇是第二天早上接到刘峰的电话。
“你在什么地方?没在家?”
“嗯,在景云。”
电话那头刘峰一顿,说道,“你去景云烧香啊?你还信佛?”
蒋宇裹着被子抽纸擦鼻涕,心里想着,信他妈的佛,老子都快成佛了。
“嗯。”
“听说景云山上那个寺挺牛逼,求什么准什么,你帮我捎带求下财运。”
我给你求个妈要不要?
蒋宇按了按跳着疼的太阳穴,维持着那剩余不多的耐心,“嗯。”
“几号回来?”
蒋宇伸手从桌子上拿到烟盒,拆开取出一支咬着,“不知道。”
“初七有个活动,你过去蹭个镜头,说不定年后就有工作找你了。”
蒋宇拿起火机点燃了烟,他拥被靠在墙上,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后背的凉穿过被子和衣服一直凉到了他的骨子里,蒋宇含糊应了声,“能吧。”
“是一定得来。”
蒋宇看着不远处桌子上的骨灰盒,呼出烟雾,白色烟雾在空气里盘旋逐渐散开。
“你去景云山上多烧点香,拜拜财神,今年要是能转运就好了。”刘峰又说。
蒋宇弹落烟灰,咬着烟没有说话。
“那就这样了,你好好玩吧。”刘峰挂断了电话。
蒋宇抽完烟,身上又有了活气,他按灭烟头下床裹上了羽绒服,他总不能一直让蒋然这么待在桌子上。抱回B市怎么办?蒋宇走过去摸了摸骨灰盒,叹口气,转身出门。
吃完早餐,蒋宇坐在街边抽烟看到有人家出殡,一行人闹闹腾腾上了山。蒋宇抬头,眯眼看着山顶若隐若现的红色屋顶,风吹过。蒋宇打了个喷嚏,他把烟掐灭站了起来。
就那里了。
寺庙比想象中的市侩,蒋宇花了两万块,他们就提供了一份葬礼套餐。
穆先成是初五上山,穆沐的手术成功,母亲要来山上还愿。大过年的,穆先成不想拂了老太太的面子,只好陪同。方丈上了年纪,从长相到声音都不能让穆先成满意,他陪听了十分钟诵经,头晕脑胀就拿着烟出了大堂。
春节期间香客纷纭,哪里都不得安宁。穆先成走了半个小时的路,绕到后山,渐渐没了声音。穆先成走到亭子边缘眺望幽静山谷,常青树郁郁葱葱,如此看这地方也不是那么难熬。遥远处钟声响起,悠悠扬扬,穆先成点燃了烟。
忽然身后响起了诵经声,穆先成动作顿住。
不同于山下方丈絮絮叨叨,他的嗓音清越如山间清泉,缓缓落入耳中,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风声鸟声以及他的诵经声,穆先成手指上的烟灰掉落,散进了风里。他回神,山间又响起钟声,诵经声戛然而止。
穆先成回头搜寻声音可能发出的地方,就看到了一处没名没姓的佛殿。他扔掉烟头,抬步前往。
隔着一段距离,穆先成就看到了他。昏暗的空间,佛前拜垫上坐着一个青年,他身形消瘦修长,披着降红色僧袍。
穆先成抬腿上了青石板台阶,衣角碰到树枝,积雪掉落发出声音。他便回过头,静谧山间,佛堂之下,他精致的五官在烛光映照下,犹如雪山之上的谪仙。一身佛相,冷清自持。
穆先成停住脚步,蹙眉。
蒋宇也认出了他,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穆先成,一坐一站,蒋宇忽的扬起嘴角。刹那间,他俊秀眉眼显出绝艳。
他开口,嗓音清越,“穆先生。”
穆先成站在台阶之上,目光沉沉注视着蒋宇。
蒋宇昨天掉进了泥潭,只好借了寺里僧人的衣服。明天蒋宇就走了,他今天过来跟蒋然道别。
蒋宇站起来,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没看到那些前呼后拥的跟班,“穆先生要拜佛的话得去前殿。”
蒋宇身材高挑,穿降红色僧袍丝毫没有累赘,倒是穿出超模的气场。他皮肤偏白,眼眸极其的黑。穆先成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被他的眼睛所吸引,一个成年人怎么可能长出这样干净纯粹的眼?
蒋宇以为穆先成没听清楚,指了指正殿的方向,“就在山下,这里不接香客。”
他跟蒋宇真正认识是在酒店被拦住,蒋宇跟他提出了条件。蒋宇是个非常善于利用机会的人,急功近利。
穆先成在心里评价蒋宇,入眼又是他那张清冷俊秀的脸。穆先成脸色沉了下去,冷哼一声,转身大步就走。
蒋宇一脸莫名,随即才反应过来。
敢情这位以为他是处心积虑来偶遇的,妈的。
蒋宇想到这里都被逗笑了,高高在上的有钱人也这么戏精?他笑了一会儿,敛起情绪。穆先成,又遇到了他。
盯着他离开的路,蒋宇若有所思。
第二天早上六点蒋宇就起床,打算尽快回去,这里到B市只有一趟车。蒋宇收拾东西的时候从打开的窗户看到停车场,一眼就看到穆先成那辆黑色奔驰。蒋宇停住动作,舌头顶着腮帮,眯眼渐渐扬起嘴角。
蒋宇为了配合穆先成的下山时间,一直等到九点。穆先成的车离开,蒋宇才跟了上去。
二十分钟后蒋宇看到穆先成的车,穆先成穿着黑色长款大衣,伫立在车前打电话。
蒋宇倨傲的眼把穆先成从上到下打量,才敛起情绪走了过去。
穆先成挂断电话就看到了蒋宇,他穿黑色羽绒服,露出来的脸因为冷显得格外白,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
“穆先生。”蒋宇规规矩矩叫了声。
穆先成收回视线,目光渐沉。
蒋宇走近,问道,“车坏了?”
车前盖撑开露出了发动机,这架势除了坏也没有其他愿意。
穆先成把手机装回口袋,点头,“出了点问题。”
“需要帮忙么?”蒋宇绕到车前弯腰去看发动机。
穆先成摸出烟盒取出一支烟轻咬着却没找到打火机,他在身上摸了一个遍,打算去车上找。忽然蒋宇凑了过来,他手里拿着银色的打火机,冒着蓝色火焰就递了过来。他玉雕的脸靠的很近,嗓音干净,“我这里有火。”
浓密睫毛近在咫尺,这小子真他妈漂亮。
穆先成垂下黑眸,借着蒋宇的火点燃了烟。
“谢谢。”他嗓音低沉醇厚。
“不客气。”蒋宇站开距离,把火机揣回羽绒服口袋,继续跟穆先成搭话,“今天下雪,等维修估计要一段时间了。”
穆先成拿着烟,目光扫过远处雪山,又落回蒋宇身上。“你会修车?”
“会一点。”
“那你来看看。”穆先成让开路站到路边抽烟。
蒋宇挽起羽绒服袖子探身进去看发动机,检查了一番,说道,“油路有点问题,可能是天太冷了。”
穆先成黑色皮鞋踩在雪地上,垂下手,“麻烦了。”
蒋宇折腾到一半,嫌麻烦就起身脱掉了羽绒服。只穿毛衣,弯腰的时候露出一截腰身。蒋宇的腰精瘦,皮肤白的刺眼。
穆先成拿下烟弹落烟灰,鞋子踩在雪上发出声响,他踢开雪眯了黑眸,把剩余的半截烟头摁灭在积雪里。很快蒋宇就爬了出来,他手上还有机油,看向穆先成,“有纸么?”
穆先成拉开车门取出抽纸递给蒋宇,蒋宇抽了两张擦手,“谢谢。”
穆先成把抽纸盒放回去,道,“怎么样?”
“我得试下。”蒋宇要上车的时候忽然动作顿住,毕竟不是他的车,对上穆先成的视线,他比划了一下,“可以么?”
穆先成后退两步让开了位置,做了个请的姿势。
试车很成功,蒋宇很快就下车,拿起羽绒服外套穿上,“好了,没有太大的问题。”他抬起头看穆先成,继续道,“穆先生您下山注意安全,雪地开车危险。”
穆先成上车发动引擎,车外蒋宇穿好外套并没有立刻向他求助,而是迈开步子往前走去。穆先成修长的手指敲了下方向盘,按下喇叭。
蒋宇回头,穆先成降下车窗,沉邃黑眸盯着蒋宇,开口道,“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