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自心的坦白交代中,王群断定:林崇美至今仍在林山村附近。他之所以这样判断,有下列几点原因:第一,他认为林崇美一定已认识到别地目前无法存身。第二,林崇美自以为在林山村一带,有群众基础,还可以东山再起,因此,不愿离开这里。第三,将计就计,黄自心投降,我们一定以为他会逃走,可是他却偏偏留在那里,这样就可以逍遥法外。而这一切,集中起来,焦点在于:林崇美这个人自信心是很强的,他既然有根据认为可以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就绝不会轻易离开。
这时,王群在房中踱来踱去,考虑下一步棋怎样走法。由于思想集中,连徐翠进来也没有注意到。徐翠含笑跟王群说:“嗯!我想起了个问题。你说,黎保为什么会牺牲呢?”
王群转过身来说:“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关于黎保嘛,这个还用问,当然是由于麻痹大意。不过,从另一方面看,我们之所以不能很快地捉住林崇美,关键倒不在于此。拿我的思想来说,从一开始我就足够地重视了这个匪首。但,我们所以吃他的亏,倒在于没有及时地、正确地估计到他的情况,或虽估计到了,但又没有采取正确的、坚决的措施。”
徐翠说:“你这一次准备采取什么措施呢?”
“来,先说说你的意见,我还没考虑成熟。”
“我是这样想的:对这个狡猾的敌人,我们应该更慎重。不然,说不定仍会吃他的亏。我们应该既能消灭他,又不吃他的亏才好。”
王群点点头说:“你提这一点很重要。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怕我犯急躁病,轻敌,麻痹。不过,你也应看到,如果不尽快消灭这个敌人,对我们的事业有多么大的害处。捉不到林崇美,地下军组织就不能破获,匪患也就不可能根本肃清,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就无法保障。为了消灭这个敌人,我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当然,如果能在消灭他的同时,又不吃他的亏,那是最好的。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决不能怕牺牲,而不去消灭他。你说是吗?”
徐翠说:“我同意你的意见。现在是不是把你的具体措施说一说?”
王群随即把想了许久的意见讲出来:“我想这样:今天夜里,我去林山村附近的几座小山和村子,全部巡视一番,然后,再同村干一起,研究具体部署。根据林山村的群众特点,我想既要依靠群众,又要做好保密。你看这样要得吗?”
“要得,我也同你去吧!”
“不!你刚刚跑了几十里路,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今天夜里安排好了还回来。”
“那好,你去吧,可要早些回来。”
说完,王群就立刻喊来小黄,带着黄干,大家换上便衣,一起前往。
月亮,已经像大半个车轮似的,悄悄地滚上了东边的山头,升到半空,淡白色的光芒,洒遍了大地。王群、黄干、小黄,踏着月色,离开了区政府,沿着山脚下的石砌小道,心情愉快地向前迈着大步。月光下的白如银海的薯菜花,在随风波动,阵阵清香扑鼻,使王群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伸手向着花丛摸了一摸,一种细腻柔软的感触,把他的思路忽然拉向了三千里外故乡的田野。当那一望无际的麦地,飞舞着黄色的花粉或摇曳着金子似的麦穗,发散着醉人的香气时,他也曾同现在一样,在一个个万籁俱寂、月光如水的深夜里,为了保卫人民的生命财产而奔驰在沃野千里的大平原上,同数十名民兵们一起,欣赏着大自然的醉人景色。那时,他负责一个乡的工作,而现在,却负责一个区的工作。随着解放,土匪将被肃清,土地改革就要来临了。然而,此时此地,还潜伏着隐患,潜藏着不久前打死黎保的匪首林崇美。这个土匪头子不捉住、不消灭,人民群众的翻身日子就没有保障呀……
他默默不语地踏着脚下松软的土地,看看山,望望田,想着家乡,联系眼前,虽然口中不语,脑子里却好似万马奔腾。
顺着崎岖难行的小山道,他们先到了鸡头山,然后又到了尼姑山、黄金山、人仔山、四门山,一一作了详细的巡视。把发现土匪时怎样包围,从哪里进,哪里出,白日把人布置在哪里,夜里埋伏在哪里,观察得清清楚楚。接着,又来到四门山下,专门到林崇美岳父家的周围,作了观察;又到林崇美的住宅附近,作了调查。最后才胸有成竹,不声不响地回到林山村农会。
经过一番周密的研究,他们决定首先在表面上放松一下对林崇美亲族的监视,找两个枪法最好的民兵,埋伏到林崇美的房子后边的麻地里,看好林崇美的后门。规定他们每天晚上,等人睡了后才去,天不亮就回。如果发现了林崇美就开枪打。
其次,在林崇美岳父家的附近,每天晚上派五六个民兵去放哨,早去迟回。如果林崇美送上门更好,如果他害怕这里警戒森严,不敢到四门山去,就可以逼着他回自己家中找吃。
再次,在每个山头上,派三五个民兵,装着看牛或砍柴的样子,每天到山上去搜查。发现土匪后,除留人看守外,立即派人回来报告。
王群布置罢,又向村干们仔细地嘱咐了一番,就带着黄干和小黄,满怀信心地赶回区政府。一路上,星空闪烁,万籁俱寂,唯独王群的心仍不平静。他突然想起捉林崇美是一件大事,最好向县委汇报一下。于是,就站住脚,从随身带的皮包中,取出一张纸,蹲在地上,叫黄干打着电筒,飞笔疾书:
徐政委:
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们已经得知林崇美的去向。现在已作了具体的布置。我们向你保证,一定在十天内把这个罪大恶极的匪首消灭掉。
王群1951年×月×日深夜
写好之后,就把它折好,放在信封里,交给小黄,说:“你马上将信送到徐政委那里。看他还有什么指示,立即带回来。”
小黄答应一声,背着枪走了。王群看着小黄的背影消失了,才和黄干沿着江边的小道向区政府走去。走着走着,已到了区政府门前,只见一幢幢房子的黑影中,有一个窗口在透着光,王群猜想一定是徐翠还在等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刚刚走近区政府门口,大门却呱的一声开了,徐翠迎着王群兴致勃勃地说:“快天亮了才回来,害得人家在这等了你一夜。”
王群笑着反问:“谁?”
徐翠愣了一下,说:“公安员呗。他说,二区的土匪,除林崇美外,已全部肃清了。”
王群吃惊地站下来问:“真的?”接着,他又说了一声“好!”然后把手一扬,狠狠地从空劈下:“五天内,我们要消灭林崇美!”他觉得刚才计划的十天时间太长了。他对徐翠说:“消灭林崇美后,我们按照县委的指示,先召开干部会,总结剿匪工作,布置下一段的土地改革,然后就召开第二次万人大会,庆祝我们的剿匪全面胜利!到那一天,我们就可以向毛主席报告: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已按照你老人家的指示,提前一个月,完成了清剿土匪的任务!”说着,两人接着又谈起即将全面铺开的土地改革工作来。
第一天,王群不安地等了一天,没有音讯;第二天,王群又焦急地度过了二十四个小时,仍无任何动静;第三天,王群几乎是坐卧不安了,而林山村仍是毫无声息。到了第四天,天刚蒙蒙亮,石屏的“东方红”歌声就把王群惊醒了。他刚起床,看见桌上摆着的稿纸笔墨,就不禁摇了摇头,他正在起草干部会上的工作报告,可这几天总没安下心来,写得很慢,再不抓紧完成,就要耽误开会了。他洗过脸,刚坐下拿起笔时,忽见一个民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王群立即放下了笔问道:“有情况吗?”那个民兵便把刚才的事向王群作了汇报。原来这天早上,天还未亮,他们两个民兵在尼姑山下,发现那潮湿的地上,有一行脚印。他们忙顺着脚印追上山去。到了半山腰,忽然看见前面有个人从乱草丛中钻出。那人手提驳壳枪,动作矫捷,从背后看,很像林崇美。他们立即进行严密监视,可是不一会,就听扑通一声,好像一块石头跌到了山洞里,之后,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于是,他们留下一个人继续监视,一个人则回村通知民兵和来区政府报告。
王群听了民兵的汇报,把一卷专门为捉林崇美印好的紧急通知,填上时间、地点,叫石屏找人送到附近的十个行政村上去,要求各村民兵,立即出发,前往尼姑山的指定地点。另外,他叫黄干动员了街上的几十个民兵与干部和他一起出发。徐翠则留家看守。
目送王群他们远去的背影,徐翠感到又喜悦又不安。站在他旁边的老胡说:“徐副区长,这次林崇美再刁也跑不掉啦!看,王区长亲自出马。”徐翠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王群和黄干到了那座小小的尼姑山山下时,林山村的民兵与群众已把它团团围住。他便吩咐一部分人在山下守着,一部分人同他一起上山搜索。照着民兵所指的方向,他们从西边上山,一个个弯着腰,紧张而迅速地向上爬去。快要爬到半山腰时,遇见了那个监视敌人的民兵。问清了情况后,就继续搜索前进。
在乱草丛中,迎面有两块一丈多高的大石板。石板从两边向中间倒下,上面架在一起,中间离地,形成了一人多高的三角形空洞。王群发现石头的边上有一把镰刀,估计有人在里面,就把手指摸准扳机,猛地扑了过去。但,里面只有一捆木柴与一条绳子,却没有人。再向前却是一块平地。他通过平地,突然发现在悬崖下有一个岩洞,洞口有六尺大小,向下直伸。他仔细地观察了洞口,发现洞边有下洞踩的脚印,估计是跳下去的,因为洞内的石壁,深深地陷入洞口,根本不能爬下去。
这时,大家都赶到了,七八个人围着洞口想办法。有人下去试了试,脚找不到踩脚的地方,身子吊在洞中,摇了几摇,只好马上爬上来。熟悉情况的民兵说:“这个洞谁也没下去过,里面是不是有暗洞通到别处,谁也不知道。”黄干听说,就放大声音喊话:“出来吧,缴枪不杀。”里面没有一点反应。
后来,有人主张找楼梯,王群同意了,同时派民兵去捉林崇美的老婆来。
在没有找到楼梯以前,王群向下面一连扔了两个手榴弹,里面浓烟与尘土飞扬,一直冲到洞口,听听里面仍然没有什么动静。
大约过了半点钟,梯子找来了,向下一放,没有着地,因为梯子只有九尺高,洞有一丈二尺深。于是又派人找来第二个梯子,然后把两个梯子接在一起,放了下去。这时,林崇美的老婆已被捉来,便叫她第一个下去。她站在洞内的东边,用电筒向西北角照着说:“看不到!看不到!”旁边的小黄愤怒地瞪了她一眼,不等王群同意,拿着一把镰刀,就冲了下去。王群正要把脚踏上楼梯,黄干上去一把拉住他说:“不!你不能下去,让我去!”
王群回头望着黄干那副诚挚的脸,停下了脚步,脑子里引起了一阵激烈的感情。本来,搜山钻洞,这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他自己也不止一次地钻过。但这一次,可不比往时,看来洞是向西北角伸去的,如果林崇美躲在里面,他在不得已时不会来个孤注一掷吗?在这样的时候,他必须挺身而出。因此,他用着严肃的神情,制止黄干说:“不行!”然后,自己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提着驳壳,走了下去。仅仅是走了两步,他小心谨慎地停下来,弯下腰去,用电筒向西北方照去,但仅仅能看到洞口的转弯处,再向里,视线就被上面的岩石挡住了。他想弄清里边的真实情况,就把腰向下更弯了弯,仍是什么也看不清。当他再想往下走,准备把视线绕过遮挡的岩石时,一不小心,他口袋中的小笔记本突然掉下洞去。林崇美的老婆却明知故问:“哪个掉了东西?”小黄未加考虑地顺口答道:“区长的!”
这突然而来的事件,使王群立刻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种进退维谷的矛盾心情,像一支铁爪似的抓住了他的心:现在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如果再向下走,万一敌人真在洞里,也就会暴露在敌人的面前,而他从外面向里看,外亮内黑,是不易发现目标的!就在这极其短促的瞬间,他拿定了主意,于是,忽地转过身去,手扶楼梯,向着西北角,“哒哒哒……”一梭子弹打出去,与此同时,向上爬了一级。然而,就在他开枪并抬起腿来的同时,洞中的黑暗处已向他的脚下飞来了子弹,子弹擦过他刚刚踏着的那一级楼梯,飞向石壁,炸得石花四溅。王群的子弹,由于石壁的遮挡,没有打中土匪;土匪的子弹,也因同样的理由,没有击中王群。
王群在枪声中把身子一纵,跳上了洞口。接着,小黄摸索着爬了上来。霎时间,附近的民兵,已被枪声招来,把洞口围得紧紧的,一支支乌黑的枪,对住了洞口。
林崇美的老婆也要往上爬,小黄用冲锋枪抵住她大吼一声:“下去!把林崇美的枪拿上来!”大家同声怒吼着,她被迫退回洞中,向着西北角走去。洞中突然又响起了枪声,只听那女人惨叫一声,倒了下去!分明是林崇美对她开了枪。于是,民兵们再也忍受不住了,手榴弹像下雨似的纷纷丢下洞去。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过后,洞内立刻升腾起滚滚浓烟,呛得大家一阵咳嗽,洞内却是一片沉寂。
原来,林崇美打死了他的老婆,继续躲在洞内转弯处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浓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得不顺着黑洞洞的石洞向北跑去。洞越来越小,开始是站着跑,后来是弯着腰,最后不得不像蛇一样地向外爬。爬着爬着,面前出现了一丝微光,他不禁一阵狂喜,侧耳倾听,外面杳无人声。于是,他一边推开乱草中的石头,一边禁不住产生一种十分自负的情绪:好你个王群!今天又奈何不得我了!……
当林崇美从洞中转身北去的当儿,王群在洞口急得心如火燎。他问过不少人,谁也不了解这个洞的底细,更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出口。他不住地在洞前走来走去,抓头搔腮,希望有一个人帮他解开山洞之谜。他想:如果这次再让林崇美跑了,以后捉他,困难就更大了!
仅仅是几分钟的时间,王群感到似乎是过了几年。正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一位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急急忙忙地拄着拐棍,吃力地从山下走来。王群急忙迎了上去,迫不及待地问:“老人家,你知道这个山洞有出口吗?”老人一听,笑眯眯地说:“王区长,我正为此事而来。走!我带你去!”王群高兴极了,就忙回头对守在洞口的民兵说:“你们好好看守着,我到那边看看!”他带着黄干和老人一起向北跑去。事后他才知道老人全家都在日本鬼子来时,被林崇美杀死了,只有他一人逃出,在这个洞中躲了几个月,才得不死。
这时,附近村上的民兵接到王群的通知,都赶来了。他们各自按着通知上写的不同地位,作了周密的布置,撒下了天罗地网。王群吩咐民兵们坚守岗位,他就领着黄干同老人一个劲地向前走。
到了北山坡,眼前出现一堆与人齐高的草丛,老人把脚一停,向前一指说:“看,这就是洞口。”话音没落,王群望见草丛在动,忙机警地拉了老人一把说:“卧倒!”
这时,骤然一声枪响,从草丛中传来,王群突然感到一阵麻木,身子一歪,就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黄干扶着王群大叫:“区长,区长,你负伤了吗?”王群点了点头,没有作声。黄干把他背在背上,正想往回走,王群忽然醒过来,挣扎着要下来,声音低沉而坚定地说:“你怎么搞的?!快别管我,捉……捉林崇美要紧呀……”黄干抬起头来,只见林崇美用手推开草丛,手拿驳壳枪,一边鼠目四顾,一边撒腿逃跑。黄干放下王群,举起三八枪,对准林崇美就是一枪,只见林崇美应声倒了下去。黄干一跃而起,扑了上去。远处的民兵听到枪声,早像潮水一般,叫着“捉活的”“缴枪不杀”涌了上去。王群挣扎着爬起来,但走了几步,又跌倒了。这时,林崇美又爬起来,一边回身打枪,一边往前跑,又有个民兵被打伤。但是四面八方的民兵越围越近,林崇美看看跑不出去,只好凭借着一块石头的掩护,继续射击。此时,他红着眼睛,发疯似的在想:“哼!老子杀身成仁,效忠党国,一定要和你们这些穷鬼拼一拼!”他正在打枪,冷不防黄干从后面扑上去,举起大枪,咔嚓一声从空劈了下去,林崇美立即倒在地下。不料,因为用力过猛,那枪折断为两截。黄干生气地把它丢在地上,朝林崇美的身子踩了几下,见他再也不动了,便狠狠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放心地走回王群身边。
这时,躺在地上的王群,仍然有些昏迷,黄干扶起他来,告诉他,林崇美已经被打死了。王群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突然,他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对黄干喃喃地说:“地下军名册,快,快,快,别忘了在林……身上。”
黄干从口袋里摸出地下军名册,放在王群的手上,轻轻地说:“这不是吗!是我搜林崇美的尸首时发现的……”说罢,又十分关切地望着他,咧开嘴笑了笑。
王群似乎没有感到伤口疼痛,他所想的只有一点:林崇美被打死了!他脸上流露着笑容,比任何时候都更愉快。他忽然用手扶着地坐了起来说:“我要看看这个大坏蛋的下场。”大家劝他莫动,他不听,硬侧起了身子,大家只好扶着他向前走去。当他的眼睛从那直挺挺的尸首慢慢地移到身边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鲜血,染红了他那白府绸便衣,离开踝子骨寸多高的地方,已经炸得只剩下部分皮肉,脚与腿失去了骨头的支持,歪垂到了一边;肚子上,子弹从左向右穿过的洞眼,仍在向外冒着血沫。他用手一摸,伤口成了可以伸进手指的窟窿,他感到一阵疼痛、头昏眼花,顿时又陷入昏迷状态。
民兵们全部围到了王群的周围,关切地探问区长的伤势。这时,人们七手八脚地在替王群包伤。小黄拉着王群的手,一声声喊着:“区长!”黄干两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那已因流血过多而苍白了的脸,心情十分沉重。带路的老人更是难过,他呜咽着说:“都怪我!都怪我!”眼泪扑嗒嗒地落在王群的脸上。
老人的泪,像铁锤似的敲打着王群的心。慢慢地,王群的神志清醒了过来。他感到了安慰,感到了幸福,也同时感到了惭愧。他想起了,自己在毛主席像前宣过誓,在红旗下面举过手,一个共产党员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现在虽然完成了二区的剿匪任务,但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工作。我应该继续活下去,顽强地战斗下去,为党为群众办更多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勉强抬起头来,看了看对他流泪的老人说:“你怕我会死吗?不会!不会!最多不过把脚锯掉,我仍可继续战斗!老人家,你放心吧!”
群众很快找来了担架,林山村的妇女主任含着泪,把一床解放后才能做得起的新棉被给王群垫上。王群知道了,就说:“不用,不用,流上了血,难洗呀。”最后在主人的坚持下,还是给他垫上了。
数百民兵,一直送到漓江渡口,眼看着王群渡过了江,被抬上岸去,向着县城走远了,才各自回村。
徐翠自王群走后,就随便吃了一点早饭,坐下来,开始工作。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听见枪声、手榴弹声从林山村的方向传来,她不由地担心起王群、黄干和民兵们的安全来。正想着,忽然看见有两个民兵闯进区政府来,气喘吁吁地说:“徐副区长!……”
“什么事,快说。”徐翠见他们吞吞吐吐的样子,有点着急了。
“区,区……区长负……伤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徐翠大吃一惊。但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镇定地问:“林崇美捉到了吗?”
民兵看见徐翠很冷静,就揩了揩脸上的汗水,回答说:“林崇美给打死了。区长的肚子和腿负伤,伤势很重,现在已经送县里去了。黄干叫我们来告诉你。”
“好。你们快去告诉黄干,叫他们沉着、镇定,不要慌。我马上就去看王区长。”
说罢,她就走回房里,给石屏写了一张字条,要她照顾一下区里的工作。然后自己就迈开大步,向县城奔去。
徐翠一进卫生院,只见院子里人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其中有县委会的、县政府的、公安局的,还有二区的村干部,大家都十分关切地与她打着招呼,把她让进了大病室。
王群的病床周围站满了人。徐政委、李县长都在。大家都在关切地问好。王群安静地躺着,床边还放着刚刚从王群身上剪下的血迹模糊的衣服。徐翠一走近床前,就紧紧地握住了王群的手,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老院长走了过来,和蔼温厚地说:“不要紧,转到桂林医院去五个星期就好了。”他要大家到外面去,让王群安静一下。徐政委和李县长出去了,二区的干部一个也没动,大家仍默默无声地围成一圈。
慢慢地,王群感到伤口剧疼得难以忍受。他在痛苦中清醒地思索问题。他正回忆着一些极有趣的事呢!他想到了他的童年,一直到参加革命前,那是如何的胆小呀!那时,他怕鬼,怕蛇,怕天黑出门,连看别人杀鸡,他都赶快躲开。仅仅是参加革命五年的光景,他完全变了。虽然,从外表上看,仍然有人说他“孩子气”“学生样子”,年纪也仅仅才二十二岁,但他的思想,他的行动,却与初参加革命时完全两样了。尽管直到现在,他仍不敢去杀死一只鸡,但他却不止一次地亲手打死了敌人,而且,连自己的死也不怕了。为什么变得这样不同了呢?他很明白,因为自己懂得了为什么革命,懂得了人生为什么要活着,懂得了爱什么,恨什么!为了人类的解放事业,他敢于向反革命分子做坚决的斗争。生命固然可贵,然而,为了更多人的幸福,为了别人很好地活着,即使牺牲自己,也是丝毫不值得惋惜的。
他想到此,就竭力克制住肉体上的疼痛,安详地仔细打量着周围的同志。他发现同志们都在为他担心,不少人的眼中含着泪。他为此感到了安慰,同时也感到了不安。他再也不能镇静了,开始向同志们说话:“你们不用难过,我并没有什么痛苦,同平常差不多,你们看,我仍可以随便动哩!”他真的摇晃着身子,举起了手,表示他说的话是真的。医生急了,马上阻止了他的动作,不让他说话,并用强制的办法,把同志们“赶”了出去。
病床前只剩下了徐翠,还有小黄坐在门槛上。这时,王群才把他一直握在手中的“地下军名册”放在徐翠手里,然后,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低声地对她说:“这是从林崇美身上搜出的地下军名册,交给你。现在,我就要离开二区了,估计县里一下子也派不出人来,这副担子恐怕要由你来挑了。另外,你可向县委建议,调黄干作副区长。莫威的伤大概也快好了,他回来,我们二区的干部力量就更强了,工作可以开展得更好。明天晚上要开的会,报告我还没写好!材料都在桌上,恐怕要你来完成了。另外,发现林崇美的那两位民兵,要按规定给予奖励……”
徐翠专心地听着王群的话,强忍着即将滚出眼眶的泪水,坚定地说:“你好好去休养吧!我一定会变得更坚强,把工作搞得更好,把匪根彻底挖掉,让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在我们面前发抖吧!”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像电流似的通过了她的全身血液,使她的话讲得那么干脆、有力、激昂、慷慨。
夜已悄悄地来临了,房内尚未点灯,王群看不清徐翠的脸,不过从声音中,他完全领会到徐翠的激动心情。他离开二区是放心的,并因有这样一位好同志而感到骄傲。他完全忘记了肉体上的痛苦,忍不住高兴地对徐翠说:“你知道什么叫作幸福吗?幸福,我认为应该这样解释:当一个人,经过了各种困难,战胜了各种障碍,终于完成了他所理想的一桩工作任务,为党、为人民贡献出了自己的一份心血时,那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刻!我们终于提前一个月零六天,完成了毛主席交给我们的这个光荣的剿匪任务。你说,这不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吗?”
这情绪立刻感染了徐翠,使她也同王群一样,感到了幸福,感到了愉快。她不自觉地点着头。虽然区里今后的工作,估计还会有不少困难,但她明显地感到自己有信心、有力量去解决它。……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惊动了徐翠。她回头一看,只见徐平稳重而细心地走了进来。她忙站起来,把位子让给徐平。
徐平没有与徐翠说话,只顾拉住王群的手,安慰着说:“专署派的车子很快就来了,你好好去养伤吧!不要牵挂区里的工作。以后,我们经常有人去看你的,需要什么,就随时给县委捎信。你看,还有什么事吗?”
王群说:“没有事了,感谢县委的关怀。不过,我想,我离开了工作岗位,就已给组织上增加了负担,给工作带来了损失,因此,请县委千万不要为我的事多挂心。我在医院,会有人照顾的,不要组织上再费心了。只是,二区的工作,恐怕一下子别人很难插得上手呀。”
徐平说:“这个,你不要再操心了。县委已作了安排,由徐翠代替你的工作。你就集中精力,像对待工作那样地去对待枪伤吧!”
王群说:“好,我一定完成县委交给我的这个新任务。”他已经预感到:长期睡在病床上,向负了伤的病体做斗争,这是一个远远比工作更艰巨的任务啊!
随着隆隆的马达声传来,专署的汽车驶到了卫生院门口。大病房灯亮了,大家一阵忙碌,把王群用担架抬上了汽车,一个个握手告别。小黄同两个民兵,还有专署派来的医师、护士,一齐上了车。喇叭一响,汽车向桂林开去。
徐翠和黄干呆呆地望着汽车驰过的昏暗的夜空,不约而同地在想:拿什么行动去安慰他们的战友——王群呢?徐平在他们背后轻轻地说:“走吧!到我那里坐一下,谈谈以后工作吧!”于是,他们才转回身,跟着徐平走进了县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