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报仇雪恨的日子。人们盼望已久的斗争大会就要召开了。
这一天天一亮,莫家山村,锣鼓喧天异常欢跃。家家户户的大门前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墙壁也都粉刷一新。男女老少,都换上了新衣。整个山村处处洋溢着节日似的欢乐气氛。
新当选的农会主任黄容,头天夜里已在村干会上,把斗争大会的准备工作,作了周密的布置。她,作为一个大会的主持人,和全村每一个群众相比,心情更加激动,更加感到这个日子的不平凡。外面的锣鼓齐鸣,人声欢腾,像一阵阵清凉的海风,像一股股洁净的山泉,像一曲曲绝妙的乐章,像一首首朗朗的诗篇,在冲击着她,鼓舞着她,使她坐卧不安,茫然不知所措。她的心啊!真要跳出来,飞上九霄。
她想起了十几年没有穿过的新衣,十几年没有想过的梳妆。于是,她拉过了以前从大火堆中抢出来的那只破木箱,打开箱盖,像孩子找玩具似的,把一堆破破烂烂的碎衣碎布,一片片、一件件地扔到了床上。终于,在箱子底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件结婚时穿过一次的天蓝色的洋布衫,哗的一声打开,按抚在胸前,许久没有动弹。这件衣服,是她与继生结婚时妈妈帮做的,结婚时穿过一次,自从继生走后,当她每一次看到它时,总在想:放着吧,等继生回来再穿。然而,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了,继生没有回来!千百次地拿起了它,又放好了。后来它只成为一种希望的象征。当土匪血洗山村,放起熊熊的大火时,她跑到了门口,什么也没顾,就一头钻进火里,把那只破木箱抢了出来,那仅仅是为了这件衣服。因此,当她又一次拿起了它,把它放在胸前时,就不由得想起了这些,沉默了一阵。然后,她没顾上收拾箱子里抛出来的东西,就跑到镜子面前。她想把它穿上,再不放到什么时候呀。突然一个念头浮出脑际:这个日子的到来,应比继生的回转更值得欢庆。因为,那只是夫妻父子久别重逢的欢乐,而今天是所有被压迫群众的大翻身,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值得庆幸呢?于是,她面向镜子,浑身抖索索地把蓝布衫穿到身上。然后,抬头望着镜面。
镜子里,出现了一位红光满面的妇女形象。她不禁回过头来,身边什么也没发现,只有玉英正在切菜做饭。她这才相信了,镜子里不是什么突然而来的人,是她,这个小老太婆的青春又复活了。她似乎不像一年前那么瘦,脸上也有了青春的红晕,出现了丰满的肌肉,虎虎的朝气。这形象,反过来激动着她的心。她的心啊,更加剧烈地跳动着!周身的血液,加速了循环。她像又重温了十多年前和继生在一起的幸福生活,不再感到未老先衰,而是觉着自己也变得年轻了,那郁郁寡欢的心情早已抛到了一边。她解开了头发,拿起了木梳,两眼闪动着明亮的光芒,对着镜子梳起头来……
玉英炒好了两碗菜,回过头来叫一声“婶婶!”就吃惊地把话打住了。她是想问问还要炒什么菜没有,但一见镜子中出现黄容那副整洁、端庄、漂亮的形象时,就不由地转过话题说:“哎呀!你今天年轻多了!”
黄容忙用双手抿了一下鬓发,回过身来,含着笑说:“年轻了吗?玉英!你不知道,我年轻时可不像你这个样,随随便便,衣装不整。我像你这么大时,家中虽穷,可总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望着玉英默默含笑的表情,感到自己太兴奋了,有点不好意思,就转口对玉英说:“还不快打扮去?等下开大会的都来了,叫人家看见多不好呀!快,把你的干净衣服挑两件穿上,梳梳头,洗洗脸,打扮得像个翻了身的样子。”
玉英这时才又高兴地问道:“菜炒好了,还炒什么?”
黄容瞟了一眼桌上两碗热腾腾的青菜说:“今天不能比往时,要吃四个菜,再炒一碗腊肉,一碗鸡蛋。快!你自己收拾收拾去吧,菜我来炒!”
“好!”玉英答应一声,跑到镜子前去了。黄容来到灶边,洗了洗手,开始炒起菜来。
不一会,参加会场布置的水生和狗仔回来吃饭了。两兄弟一前一后,兴致勃勃地走到了门口。走在前面的狗仔停了下来,回头拉住哥哥,很神秘地说:“哥哥!我们家来了客人。你看,正在帮我们炒菜哩!”水生仔细端详了一阵,低声怪弟弟说:“你莫瞎扯了,那是妈妈!”狗仔又望了望说:“不是,妈妈没穿过这样的衣服,你说,是不是姨妈来了?”水生坚持说:“不是,是妈妈!”狗仔也坚持说:“就不是妈妈!”“是!”“不是!”“是!”“不是!”两人的声音由低到高,眼看就要吵起架来。
黄容听到了吵嚷声,直起腰叫道:“什么是不是呀,还不快回来吃饭!”
两兄弟这才一跳上前,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你今天怎么变样了?我们认不得你了!”
“莫扯这些了。你们的准备工作做好了没有?”黄容有意把话岔开。
这时,玉英也已梳妆完毕,跑上前来,狗仔更加吃惊地说:“咦!你也变了?真像个新娘子呢!”
“打死你!”玉英笑着,追上来要打狗仔。狗仔躲在水生后面,两个人打着圈圈。一会,水生拦住了他们说:“快莫吵了,我们要向妈妈汇报工作。”这样,才算停止下来。
狗仔一听说汇报,马上抢先说:“我们儿童团已按妈的要求,把老师写的标语,都贴好了。会场里,大街上,到处都贴得五颜六色,不多不少共两百四十张。妈要不信,你去检查吧!”
“不用妈去检查,你这个儿童团长,难道这点小事还办不好。水生,你呢?”
水生规规矩矩地回答道:“我们民兵,在群众的帮助下,布置会场的任务也完成了。”
黄容笑着说:“好,好。有我这个能干的儿子当民兵队长,我也放心了。”说着,她招呼水生、玉英、狗仔坐下来,全家人欢欢喜喜地吃起饭来。黄容感到,从来没有像这一餐吃得这样愉快、这样香甜。世界变了,黄山村变了,人的心情也变了。
会场设在黄山附近的松树林里。人们,如赶圩一般,涌向黄山聚集着。七八十岁的老人们,拄着拐棍;妇女们背着婴儿,抱着孩子;年轻的姑娘们,穿得花花绿绿,成群结队;儿童们排着队,唱着歌,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向会场走去。在通往会场去的田塍小道上,顿时像一条长长的人河,在奔腾着,喧嚷着,热闹极了。人们,谁都想看看:那些猖狂一时的反革命罪犯,究竟是个什么下场。
会场里,人们密密麻麻地集中在一起,数千双眼睛期待着大会的开始。农会委员们,一个个跑上了宽大的台子,围着黄容,在低声地讨论着什么。台子后壁,挂着一张蓝色的布幕,上面贴着毛主席像,像两边贴着红纸对联:“翻身不忘共产党,感谢领袖毛主席”。台子前面的柱子上,贴着巨幅标语,横梁上飘动着惹人注目的大字横幅:“第二区莫山村审判反革命分子大会”。
不一会,人群骚动了起来。那边,十多个民兵,耀武扬威地扛着枪在前面开路,后面紧跟着十多个公安队员,押解着五花大绑的三个犯人。公安队后面,一字儿排开三个穿蓝干部服的同志,中间那个正是王群。徐翠和黄干走在两边。最后面,还跟着莫大桥等三十多名受训期满的投诚土匪。
黄容站在台上,一眼看得真切,就首先跳了下去,其他委员也纷纷跟上,兴高采烈地和王群等一个一个握手问好。
王群吩咐公安队把犯人拉到一边,然后走上台去,和农会委员们坐在一起。他们低声地谈论着什么。一会儿,王群向黄干努了努嘴,只见黄干走到台子边,把手一招:“带上来!”民兵和公安队,雄赳赳气昂昂地押着三个犯人到了台子前面。三个民兵一手拉绳,一手握枪,目不转睛地对着犯人的脑袋,似乎犯人只要乱动一下,脑袋就会立刻开花!群众马上看清了,这三个犯人,一个是莫贵,一个是黄维心,一个是黄四保。于是,就一齐喊道:“跪倒!”这声音犹如一声霹雳,莫贵装着支持不住的样子,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黄维心像霜打的荞麦,垂下了头;只有黄四保斜着一对凶狠的眼睛,偷偷地向下望着。
大会开始了,黄容面向毛主席像鞠了一个躬,转过身来,面对看台下的数千双眼睛,望了一阵,然后,用着激动的声调说:“今天的会,就是公审土匪恶霸的会,大家有仇说仇,有苦诉苦吧!今天是我们报仇申冤的时候了!”她说完了话,就用眼睛瞟了瞟已经涌向台前的人群。只见他们,一个个怒气冲冲地挤着要上梯子。她忙向大家宣布:“不要挤,一个一个地上来。”
话没落音,只见五生已推开众人,抢先上了台子。他仍拿着小烟袋,三步两步就跳到台前,把袖子一拉,小烟袋一扬,狠狠地指着黄四保的脸说:“黄四保,你这个狗娘养的,也会有今天!望富才不到十岁的人,还有吃奶的孩子,他们怎么得罪了你?……你说!”老头子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他恨得一把抓住了黄四保的耳朵,把头霍地扭了一转,继续控诉说:“我快六十岁的人了,你还打得我鼻口流血,一脚差点把我踢死,你……你……你这狼心狗肺!”他说着说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就用力一推,把黄四保推了一个嘴啃泥,才愤愤地走下台去。
接着,玉英野马似的冲了上去。先用手指着黄四保,怒气冲天地说:“你给我跪好!”黄四保斜着眼望了一下玉英,直起身来。玉英随手就是一个耳光,然后大叫一声:“黄四保,你听着……”于是,她边哭边讲,把黄四保杀她一家的暴行,从头到尾,讲了一边,直讲得台上台下,男女老少,哭声阵阵。玉英越哭越伤心,愈讲愈悲愤,不禁怒从中来,就把鞋子一脱,把口水往鞋底上一吐,照看黄四保的脸就要打。黄容忙上前拉着玉英的手,既是安慰又是劝导地说:“玉英,冷静些。我们对敌人,要进行说理斗争。冤有头债有主,政府一定给你做主,报仇!”玉英悲恸已极,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黄容就扶她坐到一旁。
挤在台子前面的人们,都想上去诉一诉自己的苦,泄一泄自己的恨,因此都想抢先登台。谁知那位一贯沉默不语的土生,却固执地推开人群,用沉重的脚步,走到黄维心的面前:“黄维心!你好好听着,今天我要和你算账!”黄维心翻起眼皮想:“我与你没仇呀!”土生立刻回答了他的疑问:“你莫以为我小,不懂事,可我爷爷和我讲了,我们和你这地主恶霸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今天,爷爷要我来与你好好算账!”接着,土生把人们引到另一个悲惨的世界中去了。他转述着爷爷的话,把黄家怎样利用苏姓族长开了大会,怎样把他妈妈活活打死,又怎样把他爸爸气疯并活埋的经过从头到尾诉说一遍。人们忍不住又一次纷纷落泪。土生却忍住悲痛,继续说了下去:“那时是你们有钱人的天下,我爷爷哭瞎了眼,也无处申冤。因为怕你们‘斩草除根’,我爷爷就装聋作哑,到处讨饭,十五年没敢对着外人说一句话。你说我爷爷真的聋了哑了吗?他不聋也不哑,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怕你们谋害,才不声不响的。这都是你们有钱人把我们逼成这个样子。现在,共产党来了,我们穷人翻了身,我爷爷敢讲话了,医院还答应给我爷爷治好眼睛,我爷爷要我永远记住我们的仇人,也要我永远记住我们的恩人,我要听爷爷的话,向毛主席叩头。”说着,他转身对着毛主席的像,嘭嘭叩了两个响头。
台子下不住地响起口号声:“打死地主恶霸!”“打死土匪头子!”“打死杀人不眨眼的黄四保!”“为被土匪杀害的亲人报仇!”一股股复仇的激流,振荡在数千人的耳际、心头,整个会场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正当群众激愤的当儿,在台上不大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灰溜溜地冒出了一个人,他低着头,走到黄容面前,用着心悸、胆怯与羞愧的神色望着黄容说:“我可以斗吗?”黄容一看,土匪暴动时,吓跑了的村长黄蝠回来了,就转眼望了一下王群,王群点了点头,她才说声:“可以!”于是,黄蝠拉了拉衣袖,走向台前,台下的吼声立刻停止了。黄蝠用手指着黄维心说:“黄维心!今天我再也不怕你们了,都是你这个大恶霸地主、大土匪头子把我害成了这个样子的!你说要杀死我,逼我逃走……你说,这些是真的吗?”
“是。”黄维心无可奈何地答应着。
接着,桂花也跑上台子,指着莫贵说:“你看我是谁!你说,是不是你逼大桥去当的土匪?是不是你用手枪逼着我帮你探听消息?”
莫贵抖动了一下长眉毛,低声地答道:“是。”
“你参加了土匪的秘密会没有?”桂花又问。
“参加了。”莫贵也不得不承认。
“好!我要求政府枪毙这个老坏蛋!”
桂花说完,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跟着跑上了台子。她拉住莫贵的耳朵,控诉道:“你还记得吗?那年我的两个仔都在外面打长工,你去对我说,我们是同姓一家亲,在外面帮工不是长久之计,要我种你的田。我说没得牛,你说用你的;我说没地方住,你说住你家;我说没得吃的,你说借给我。我上了你的当,把儿子叫回来,种了你的田。到最后一算账,田租,牛租,房租,和你的高利贷,一年累死累活还倒欠你的债!我们全家都给你害苦了。后来,我的一个仔给你气死了,我也病了好久才好。你说,你说……你这毒蛇!”
说到这里,老太太呜呜地痛哭起来。
台子下面又呼起了口号:“打倒大地主!”“算回剥削账!”“有冤申冤,有仇报仇!”群众又沉浸在愤怒的海洋里。
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已是下午两点钟,要求上台参加斗争的还有长长的一大串。因为时间关系,黄容只好向大家宣布斗争大会结束,并且根据大家的要求,立刻组织临时人民法庭,对反革命分子进行审判。
台下又喊叫起来:“枪毙反革命!”“枪毙反革命!”
依照县里的决定,王群做了临时人民法庭的庭长,对面前的三个反革命分子,逐条查对了罪状,然后,宣布了判决,将反革命分子黄维心、莫贵、黄四保三犯,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接着,又宣布了释放莫大桥等三十多名投诚土匪的决定。群众听了这些宣判,一片欢腾。个个感谢人民政府替他们做了主,报了仇。
第二天,黄容正在家里,忽然,一位解放军走进门来。黄容一看,原来是张排长,就像见了亲人似的迎了上去,徐翠也立刻走过去与张排长握手。她俩差不多同时问道:“队伍回来了吗?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张排长坐下来,点了一支烟,用力地吸了一口,又抬头看看大家,然后说:“我们要调走了,冷指导员派我回来看一看。我们过去在这里住,借的东西,吃的伙食,不知有没有不清楚的地方?”他尽管是含着笑,竭力把话说得很平稳,但仍然可以看出,他内心里饱藏着对这个地区依依不舍的深情厚谊。
黄容只当机枪连又要回村上住了,经张排长这么一说,一种难舍难分的感情,立刻从她的心里升起。她说:“怎么要走?不走不行吗?”
张排长笑着说:“这是上级的命令。有新的任务,不走哪能行!怎么样,打了一年多的交道,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吗?”黄容连忙笑着说:“什么意见也没有,就是不想让你们走。”
张排长开玩笑地问:“为什么?还怕土匪?”
黄容爽朗地笑了几声:“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土匪不是被你们消灭光了吗!”
张排长说:“不是还有林崇美和黄自心没捉到吗?”
黄容说:“那也不怕。现在不比一年以前,群众都觉悟了,林崇美和黄自心的寿命也不长了,任他们本领再大,还能逃得出群众布下的天罗地网?”
眼望着面前如此自信的黄容,张排长不由地回忆起一年前,看见解放军还躲躲闪闪的那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太婆来。他想,仅仅只有一年的时间,群众的精神面貌变化多快啊!
张排长还想问点什么,黄容突然走近了他,很神秘地问:“你们去执行什么任务呀?”
张排长也故作神秘地说:“这是军事秘密,我也不知道,反正少不了打仗吧!”
黄容虽然不知道打什么仗,但心里很落实,便笑着说:“对,狠狠地打那些吃人的豺狼。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不被消灭,我们誓不罢休!后方的事,我们包下来。要粮有粮,要人有人,随要随到。”
他们又高高兴兴地说了一会话,张排长动身要走,说部队晚上还要经过这里,明天到县里集中。黄容听罢都有点舍不得。
黄容意犹未尽,忽然看见屋子里正有一只老母鸡在觅食,不禁暗自点了点头,便悄悄走近门口,把门一关,这才大声叫道:“快!把这只老母鸡给我捉住,它又快生蛋了!”
张排长一听,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把那只肥大的老母鸡抓住了。张排长内行地用手一摸鸡屁股,忙说:“没有蛋!”正要放开,黄容已打开了门,上去夺过母鸡说:“玉英,把这鸡杀了,今天张排长在这吃饭。”说着,就把鸡交给了玉英。
张排长忙说:“不!我们吃过早饭了,晚饭还不到时间,我要到群众家里去访问访问。”说着,就往外走。
黄容上去一把抓住他,说:“怎么,你看不起我,入乡随俗,你们是两餐,我们是三餐,今天非在这里吃晌午不可!你要真不听话,我就不准你出这房门。”
张排长再三推辞,黄容总不放手,他只好说:“等一下我来吃好不好?不过,有一条,指导员说了,不让你们欢送。你们要欢送,我就不让队伍从这里走了。”
黄容说:“好,只要你答应在这吃饭就行。欢送不欢送的事,由不得你们!走吧!你要到哪家我陪你去。”
张排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开玩笑似的说:“你们这些妇女同志,真厉害!”
两人一起笑着向群众家里走去。背后传来玉英杀鸡的声音。
部队要走的消息,霎时便传开了。整个山村的男女老幼,都在准备着自己认为最好的礼物,给自己的亲人——解放军送行。特别是民兵,对这件事比一般人更热心,一个个都在兴高采烈地等待着解放军的到来。因此,当水生按照妈妈的吩咐,派民兵留村上监视地主时,他们却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想主动承担这个任务。水生正在望着大家着急,只见土生站了出来,“我去!”就一声不响地背着枪,走回他自己原来住的那间茅屋中去了。
为什么监视地主要回自己的茅屋中去呢?这要从头天的斗争会说起:
斗争会结束后,不仅杀了三个匪霸,还与村上所有的地主算了剥削账。为了清理黄维心家的底财,陈玉芬被赶了出来,暂时住到了土生那间破茅屋里去。因为土生家自从苏瞎子被害后,便搬到村上一家地主的空房子里去了。
这时,是在开罢斗争会之后,除玉芬正丧魂失魄地走着。她眼看着群众起来当家做主了,横行一时的土匪也要被肃清了,更伤心的是黄维心被枪决,她自己也被赶出家门,狼狈得真像一只落汤鸡。这些日子,她终日愁愁闷闷,一点精神也抖不起来。她慢慢地走向一个山坡上,望着黄家的青砖瓦房出神。她盼望着有朝一日,还能回到那里,过着安逸舒适的生活。她还想到那个地下室。那里还有她的希望:有朝一日,继承夫志,重振门庭。想到这些,似乎使她稍为得到点安慰。然而,当她想到何年何月方能达到目的时,就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颓然坐到了草地上。
一阵轻轻的爬动声,惊动了陈玉芬。她回头一望,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背后的草丛中爬了上来。她仔细一看,不禁惊叫一声:“黄自心!”忙转身向外观望了一阵,见附近无人,就连忙跑过去,拉住黄自心,躲进乱草丛中的几块大石堆中。她亲热地拉住黄自心,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好兄弟,你从哪里来?今天见到了你,嫂子又算有了靠头了!来,快点谈谈你们近来的情况吧!”
黄自心打算回村投诚的念头,被村中整天的欢腾声打乱了。他一直躲在草丛里,没敢出头,心想能找到个什么人问问情况再进村,也许更保险些;不然,万一被民兵碰见,一枪打死,那不是白白地送一条命吗?等着,等着,终于等到了陈玉芬。他没有过早地向陈玉芬打招呼,是因为想在背后仔细看看陈玉芬在准备做什么。当他发现陈玉芬呆呆地望了一阵子她自己的宅院,颓然坐下时,他才悄悄地爬了过去。等陈玉芬向他哭诉苦情时,他才慢慢地觉察到:“完了,黄家的威风算是彻底垮台了,你现在想来靠我,可我又靠谁呢?”想着想着,他也陪着陈玉芬流下了眼泪。不过,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只是用着低沉的调子说:“我们的人全完了,只剩下我和林崇美。”
“林副司令还在?”陈玉芬一阵惊喜地问道。
“在。只是他也太小心过分了,他不但不相信我,还要打死我。”黄自心略为不满地说。
陈玉芬想了一下,就表示同情地说:“竟有这样的事!林崇美也太不近人情了。不过,恐怕也是迫不得已吧!这事,我看以后还是可以讲得清楚的。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黄自心先不说他想投诚,只是问道:“我想看看村上的情况再说。”
陈玉芬见他问起村里的情况,就不由地又气又恨地说:“村里面已经闹得一塌糊涂了,刚刚开了斗争会,维心给枪毙了,我也被赶了出来。这日子真不好过呀,你赶快逃跑吧!要不,他们捉到你还不是和维心一样!”
黄自心听到这里,也暗自打了个寒噤。但,仔细一想,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再依靠林崇美吗?他已经成了“光杆司令”,自己的命还保不住呢!况且,他又是那样的心胸狭窄!其他的土匪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彻底地垮了。山洞的生活真不好受啊,能那样下去吗?抓住了可不是玩的!不行,不行!我得投降,早投降比迟投降好,也许共产党还能宽宥我这一次吧,现在这是唯一的生路了。他的心里正在矛盾着,斗争着。因此,许久没有作声。
陈玉芬见黄自心沉思不语,就进一步出主意说:“我看就这样吧,你就在这附近躲起来,我给你送吃的,过上一段再说。”
黄自心摇着头说:“在这里,民兵不来抓我?”
陈玉芬说:“不会,他们现在只顾分土地,顾不上再搜山了。再说,这里的山洞,他们已经搜过无数次了,不会再来搜了。”
黄自心心想,也许是这样,那就等一等再说吧!于是,他就同意了陈玉芬的意见,打发陈玉芬回去,自己就近找了个山洞,躲了起来。夜里,又回到这个地方,取回了陈玉芬送来的饭,吃了个饱后,就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
一阵熟悉的叫声把黄自心从睡梦中惊醒。他侧身一听,是个小女孩的声音。他爬到洞门口,借着石缝一看,原来是他日夜思念的小女在放牛。他是如何想见一见自己的亲骨肉呀,如何想听一听小女儿又甜、又脆的声音呀!他静听了一阵,没有发现其他什么动静时,就推开洞口的石头,爬出洞去,叫一声:“小妹!”
女孩陡然回过头来,见是一个土匪,就要跑回村去喊人。但,黄自心把她喊住了:“小妹!莫怕,我是爸爸!”
女孩迟迟疑疑地又回过身来,呆呆地望着黄自心,摇摇头,轻轻地说:“不,你是土匪。”
黄自心又走近几步说:“小妹,你不认识爸爸了?”
女孩说:“认得。可谁叫你当土匪来?”
黄自心紧走几步,一下子上去抱住女儿,亲了亲,流着眼泪说:“爸爸错了,对不起你们。你和妈妈、哥哥都好吗?”
“好。”女孩仍有点怯生生的。
黄自心忙问:“民兵没有打你们?”
“没。”女孩摇摇头说。
“他们现在在村上做什么?”
“斗地主!分土地!”
“我们也能分吗?”
“能,我们还分了好多东西,五生爷爷还说要分给我们一只牛呢!”
“这会是真的?”
“是真的,爸爸,你快回家吧!”
“他们不杀我?”
“不杀。徐同志说了,只杀恶霸地主和土匪头子。自动回家来的是不杀的。大桥、大凤他们都回了,也没有杀。走吧!爸爸,我带你回去。”说着,女孩就拉着黄自心往回走,看牛的事早已忘掉了一边。
黄自心正迟迟疑疑地同女儿向村中走着,忽然,迎面来了陈玉芬,她一见就鼓起眼睛说:“你去做什么?自寻死路!”
黄自心不放心地看了女儿一眼,没有说话。
陈玉芬接着说:“我一见你女儿过这边放牛,就担心她会碰见你,骗你回家,果然有这一招。告诉你听,现在的小孩都中了共产党的毒,六亲不认了,你还听她的,赶快打转吧!一会,民兵来了,看你往哪里跑?”
黄自心低声地说:“我要投诚!”
陈玉芬说:“投诚他们也要杀你!”
女孩忙插嘴说:“不会!你瞎说。”回头又对黄自心说:“爸爸,莫听她讲。她是地主婆。”
陈玉芬瞪了小女孩一眼。小女孩不怕她。她便气愤地说:“好,你投诚吧!现在我就喊民兵来抓你。”说罢,回头就跑,她假装积极,去找民兵先报告。
“站住!”一声吼叫,土生挡住了陈玉芬的去路。原来他到茅屋里不见了地主婆,寻到这里来了。黄自心一见,忙拉住女儿,跑到土生跟前,他还没开口,女孩就对土生说:“土生,我爸爸回来投诚,地主婆不让。”
陈玉芬正想开口诡辩,黄自心扑通一声跪在土生的面前哀求地说:“土生,我走错了路,你救救我吧!”
土生狠狠地瞪了陈玉芬一眼,说一声:“走吧!见了徐副区长再说。”就带着陈玉芬和黄自心,去找徐翠。
徐翠和黄容带着全村的男女老少,敲锣打鼓,热烈地欢送过解放军回来,刚刚走到村边,就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慌慌张张地迎面跑来。小女孩拉着黄容说:“我爸爸回来了!”
黄容一见是黄自心的小女儿,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愤怒,忙问:“在哪里?”
女孩回头一指:“那不是!”
黄容一见黄自心,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力量,就哗啦一声揪住他的衣袖,狠狠地对土生说:“来,把他绑起来!哼,你这叛徒也有今日!”
徐翠摇了摇头,压制住满腔的愤怒,对大家说:“你们不用绑,他也不会跑,跑到哪里去呢?黄自心你听着:回来投诚,我们是欢迎的;但是一定要老老实实彻彻底底地向政府坦白,低头认罪!”
黄自心抖索着身子,低着头,低低地说:“是,是,是。”
接着,徐翠又询问了黄自心投诚的经过。土生简单地说了一遍。
黄容听罢,指着陈玉芬大声地说:“你还不老实?土生,快把她看起来!”
土生带走陈玉芬后,徐翠就严厉地审问黄自心,要他交代林崇美的下落。黄自心不敢隐瞒,就供出林崇美在林山村一带。
这消息,使徐翠和黄容很是兴奋。徐翠认为,这个消息比黄自心投降本身更加重要。因此,她决定立即将他带回区去,以便马上行功,追捕林崇美。
黄容不放心地说:“莫急,喊几个民兵同你一起去。”
“不用了。现在,不是去马背山的时候了。”徐翠说着,看了一眼黄自心的那个畏畏缩缩的样子,把驳壳枪的子弹推上了膛,说一声:“走!”正欲抬步上路,猛一回头,看到个女孩正紧紧地靠着黄容,睁大着两眼,望着黄自心的背影。她忙转身走近小女孩,温和地说:“小妹,莫怕!回去告诉你妈,你爸爸只要好好交代问题,低头认罪,帮助我们捉到了大土匪头子林崇美,我们会按照政策,宽大处理的。”
小女孩点了点头。
徐翠押着黄自心,朝区里走去。这时一轮皓月当空,天空像洗过似的一尘不染。徐翠心里想道:王群听到这个消息该是如何高兴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