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崇美打发秦暗到苏瞎子那里去后,久久不见秦暗回来,他就和匪徒们立刻从地下室转到后山。当黎保的枪声传到他耳中时,他料到事情不妙,就带着匪徒们回到他自己家中,拿了些吃的,然后准备在附近山上长期潜伏下去。
这一带有几座小山,虽然多是孤零零的,互不连贯,但它们具有别处所没有的一些特点:它们都是靠在漓江两岸,又处在区政府通往县城的乡道边上。从江南岸向西南翻过两座小山,可进入六区边境,从江北岸向北翻两座小山,就到三区边境。因此,一方面是山小,不便躲藏;另一方面又是行人稠密,容易暴露。所以剿匪一开始,这方圆十多里,几乎成了空白点。政府虽也作了一般布置,在群众与村干的思想上,却以为解放以来,这里没发现过土匪,故存在着严重的太平观念,甚至在大搜山活动开始以后,这里也比别处放松得多。此外,林崇美对这一带的山洞,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比较熟悉,加上他可以从自己家里弄到吃的,因此,才决定回到这里。当天夜里,他就同黄自心等一伙匪徒,悄悄地渡过漓江,躲进江边一个小村子旁的长山上。这长山是不准采伐的村边禁山,林崇美等一伙匪徒通过这里,钻进一个不易被人发觉的洞中,啃着从家中带出的干粑粑。
这天,雨后初晴,正是一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煦日普照的好天气。林崇美如鬼蜮一般,藏在那阴暗潮湿的小洞里,身上尽是湿气,极为难受。他实在忍受不住了,就要黄自心出去探望一下外面的情形。
黄自心在黄维心的地下室里多日不见太阳,现在又被逼蹲在洞中啃干粑粑,喝冷水,心里早已不耐烦了。一听林崇美要他出去探望外面的情况,他就像飞鸟出笼似的,爬向洞口,听听外面没有动静,便把堵洞口的石头一推,窜了出去。到了洞外,他觉得舒适极了,不由地伸了一个懒腰,长长地出一口气。然后四处打量了一下,只见附近山上,杂草丛生,野花烂漫;而山下人来人往,却没有人向这座山望一眼。他觉得很安全,随即转身跳下洞口,对林崇美说:“外面搜山已结束了,我们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林崇美一听,大为欢喜,忙领着几个匪徒,爬出洞来。他们穿荆破棘,转弯抹角,爬上山顶下面的一个悬崖,对着太阳,脱了棉衣,捉起虱子来,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不时用眼瞅着那行人不断的江北小道。
一会儿,黄自心忽然发现,从林山村来了一群人,前面两个穿蓝制服的,后面三十多个穿绿军装的。他连忙催促林崇美快走。林崇美开始也吃了一惊,及至发现他们是经过林山村去区政府的,才得意地回答道:“怕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走他们的路,与我们各不相关!”但是,话虽如此说,他的心也在扑扑跳,视线一直不敢离开那些来人。不一会,只见那群人已来到长山下的江北小道,因为距离很近,黄自心清楚地看到,前面穿蓝制服的是黄干。他们不禁战栗了一下,相对无言,好像祸事就要临头了。
不料,就在这时,一位年轻农民,手执柴刀,一声不响地,突然从林崇美坐着的石楞上冒出。林崇美正向远处呆望,不防那人两目圆瞪,把林崇美吓得心慌意乱,顺手拿起枪来,便要开枪。黄自心一手拉住,指指下面的黄干等人。林崇美一迟疑,那人已清醒过来,大叫一声:“林崇美!”回头就跑。林崇美急忙向江边一望,只见黄干他们已经听见叫声,眨眼之间,扑到江岸,向着江南跑来。他不由得一阵气恼,忙从黄自心手上夺过美国六〇步枪,砰的一声,把那位农民打倒在山坡上。霎时间山下已是一阵枪声,往六区去的退路,也被切断了。
黄自心一看情况不妙,就拉着林崇美说:“赶快突围!”但,林崇美却把眼一瞪,从屁股上拔出小匕首,像宣誓又像下命令似的对着黄自心等土匪说:“‘不成功,则成仁’,现在是我们忠于党国的时候了。哪一个敢说一个走字,我立刻给他一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黄自心等匪徒听这一说,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作声。林崇美一见伙伴们斗志不振,就又把匕首收起,换了脸色说:“不是我不让大家逃走,你们听,我们已是前后受敌,逃也逃不掉了!你们看,这个地方十分险要,我们死守下来,等到天黑,再行突围,那就容易脱险了。”说完他就指挥大家,一个个做好顽抗的准备。
不一会,一个公安队员,爬近石楞边,砰地向上发了一枪,然后一跃而上。不料林崇美早有准备,照着那位同志胸前开了一枪,那位同志向后一仰,就被别的同志救下。
林崇美看看下面没动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手枪一举,对几个匪徒说:“我们打死了敌人,谅他们不敢从这里来了,你们几人好好守住这边,我和自心两人到后面守着,防止敌人从后面爬上来。我们要死守阵地,寸步不离,天黑以前,谁要退后一步,就让他的脑袋搬家。”说罢,不等回话,就离开悬崖底,拉着黄自心,绕过小山头,钻进一个只有林崇美自己才晓得的密洞中去。进洞以后,用石头把洞口堵起,顺着洞向北走,不一会,已是豁然开朗,到了山北漓江的悬崖上的另一个洞口了。此洞约有五尺大小,位在如刀切似的悬崖正中。因此,莫说你无法发现,即使发觉这里有人,也很难打进洞来。林崇美到了这个万全之地,才安安稳稳地吁一口气,坐下来悄悄地对黄自心说:“等着吧,到了夜里,我们就从这里下去,渡江逃走,让共产党搜他的鬼去吧!”
黄自心眨巴了两下眼皮,一时难以理解地说:“既是这样保险的地方,你怎么不早带大家躲在这里,也省得在那个山洞里受罪。”
林崇美狞笑着,得意地说:“狡兔尚有三窟,何况人乎!不到万不得已,怎能到这里来!”
黄自心仍不理解地问:“这里这么保险,你怎么不带他们几个同来?”他指的是留在外面的几个土匪。
林崇美更加自负地说:“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就没想想,要是我们全部离开那里,敌人从后面一追上来,你我还能走脱!再说,夜里我们要从这里逃走,要是人多,你会保险不被敌人发现?现在好了,就你我两人,到了夜里,神不知鬼不晓地就可远走高飞了。”说着,他从随身带的一个皮包中,掏出一团丝绳,向地下一撂,皮包就扔向一边不要了。
黄自心拿起丝绳:“用这个吊下山?”
林崇美得意地说:“没有这个我倒不怕,就是你下不了山。好了,这绳子今天算救了你一条命。等着吧!天一黑,我们就可动身。”
黄干一面派黎保去通知王群,一面派民兵们去通知莫家山和附近各村的民兵与群众快来搜山。等他上到半山坡时,看见公安队受伤的同志已是奄奄一息,情不自禁地悲愤交集起来。他带着莫水生等民兵,叫一声:“同志们跟我来!”就大步猛冲上去。
可是,到了悬崖下面,步枪子弹,手榴弹,像雨点般倾泻下来,根本无法上去。黄干急得眼里冒火。过了一阵,黄干冷静下来,抬头仔细地观察了地势,发觉从后面可以爬上山顶,再从侧面下去,就能给敌人打个措手不及。于是,他就留下民兵和公安队一起,继续吸引敌人注意力,他同水生等几个民兵,悄悄从一边绕过背后,爬上顶端,从侧面插入。将到悬崖边,他们先扔去两个手榴弹。只听一声巨响,炸得匪徒们血肉横飞,一声不响。黄干忙跳下去一看,在三个尸首中间,却不见林崇美。为什么又偏偏不见了他呢?想必这个奸猾的匪首,又躲到别处去了。于是,他就大叫一声:“同志们!搜山!”大家就立刻分头搜起山来。
搜了一阵,未见踪迹,黄干因怕林崇美溜下山去,就忙跑到山下,把各村已到的民兵和群众,分布在山下四周,霎时间把一座小小的山头,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天已黄昏,黄干就命令停止搜山,等候王群到来,再做商量。
一切布置停当。只听有人喊道:“区长来了!”黄干回头一看,果然见在暮色苍茫中,跑进四匹马来。他忙迎上去,把情况简要地介绍一遍,最后问王群:“你看林崇美能跑得掉吗?”
王群仔细地听了黄干的报告,迅速判断说:“从现在的情况看,林崇美没有机会逃下山去,可能还在山上的洞中藏着。现在天热了,只要今夜他走不了,明天我们就一定可以把他搜出来。但是,他知道我们集中了很多民兵,明天一定搜山,恐怕今夜就会设法逃走。因此,关键不在于明天的搜山,而在于今夜如何防止他逃走。我们要下最大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今夜逃下山去。”
黄干心中暗暗佩服王群的判断,就接口说:“对!我也是这样想的。现在,我们来了那么多民兵和群众,几乎可以手拉手地把山围起来,我看他这次插翅也难飞。”
“民兵怎么部署的?”王群感到黄干在胜利中情绪自满,不放心地问道。
黄干立刻详细地介绍说:“这座小山的具体情况是这样:靠东边这里,是属于长山的一部分,树多,又临村子,土匪要从这里跑,不易发现,而且只要一进村子,也容易找到隐身的地方,所以,我派了一百名民兵守着。这对面,靠西边,是与六区的一座小山连起的,比东边那段短三分之一,如果一突过去,就不大容易追赶了,我也派了一百名民兵把守着。南边是一片田地,没有什么遮挡,跑起来比较困难;但,那一段很长,比东边这一段要长两倍,所以,我用了一百五十名民兵去守。靠北边是一个陡峭的峭壁,莫说人了,就是鸟也难在那上面停一下,我想,土匪不可能从那里逃走;如他能有办法下得来,前面是江,水一响动,也容易被发觉,所以,我只用了五十个民兵去守,而且绝大部分是分布在两头,中间只放几个流动哨。这样,你看行吗?”
王群听完黄干的详细叙述后,就十分关心地问:“靠江边的是哪里的民兵?”
“李家山的。”
“你们村的呢?
“在西边。”
“我看这样吧:把你们村的民兵和李家山的民兵对调一下,而且,要在江边加强警戒。因为,我们今天对付的不是黄四保,也不是李雄,而是林崇美。这个人的特点是既奸诈,又凶狠。我想,在很大程度上,他可能出乎我们意料,来个铤而走险,从北边下山。据说他有一套爬悬崖峭壁的本领。这些情况不能不估计到。”说着王群又连续咳嗽起来,徐翠忙过来扶着他说:“就这样办好了,黄干去安排吧!王区长病了,该去休息。我再去江边看看。”
黄干一听,就恍然大悟地说:“好,区长你快去休息吧,我已明白了。”说罢,他立即去把民兵的布防,重新作了调整。
黎保带着莫家山的民兵,来到了漓江边上,并把他们一个个地分布在山与江相连的江岸上。他实在疲劳得受不住了,就往江边的一块石头上一坐,喘息了一会,然后才回头仔细望了一阵身边江岸上屹立的陡峭的石壁,想道:这座山也真怪,好像一个圆柚子从中间一刀切了两半似的。山顶与东、西、南三面都在石头缝中长出了茂密的草木,可北边呢,笔直笔直的石壁,像用人工切削过一般,光秃秃的,连一棵青草也没有。像这样的地方,土匪怎能下得来?莫说从上到下这么高,就是再减掉一半的一半,跌下来也会叫他们成肉饼的。想到这里,他好像更加累、更加饿了,就不由得产生一种埋怨情绪来:区长呀区长!样样我都佩服你,可这一回的部署,却未免有点主观。你也来看一看、试一试嘛,这么高这么陡能上下得人吗?调我们守在这里不是白守吗?唉!算了吧!我还是下到水边,洗个脚,擦个脸,舒服舒服,准备着有人送饭来吃吧!想着,他扶着大枪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走下江岸,把脚向水中一泡,一阵凉意入骨,顿时感到减少了许多疲累。因为一时不适应水温,他又忙把脚抽上来,放在水边的鹅卵石上,撩着水来洗;慢慢地习惯了,不感到水凉了,就更加感到十分清爽解乏。江面上一阵阵清风,带着浓重的水汽,轻轻地拂在脸上,更加使他感到惬意。他慢慢地陶醉在这诗意的江边夜景中了。看起来,他似乎是在工余饭后,专门来这里玩的,一时把自己担负的重大任务,丢到脑后去了。
一阵沉重、急促、熟悉的脚步声,沿着两三尺见宽的江边小道,迅速地自东边传来。黑夜里看不见人,但不用问,黎保就可清楚地觉察出:黄干来了。他忙用手擦了擦脚,穿上鞋子,准备回岸上去。但,还没有动身,黄干已经来到!而且用着低沉、严厉的声音问道:“这里谁站的岗?怎么没有人?”
黎保忙站起来,笑哈哈地回答道:“是我,在这里。”说着就走了上来。
黄干一见黎保仍同平时一样的那个嘻嘻哈哈的劲儿,就不由地放大了嗓门,略带几分责怪的语气说:“你干什么不好好守着自己的岗位,乱跑一顿!”
黎保仍然笑着:“哼,怕什么!不论林崇美有多大胆子,听说有我——大战马背山,活捉女特务,单身劝降莫老八,水上抓秦暗的黎保在此,还不倒退三尺哩!”
黄干一听有点恼火,但又不便发作,就更加郑重其事地说:“黎保,你说些什么?赶快守好自己的岗位,千万不可麻痹大意。”
黎保打了一个立正:“是!队长同志!明白了!”黄干见他仍然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样子,只好又再叮嘱他一声:“千万要提高警惕!”说完就继续向前走去。
黄干一走,黎保往石头上一坐,忍不住暗自想道:马背山农会里,林崇美、黄四保都亲自出马了,几百名土匪包围我们两个,也没能动我一根毫毛,结果还是损兵折将,丢盔弃甲地逃跑了。现在,眼看全区只剩几个土匪了,林崇美纵有天大本领,手下无兵无将,还不是要乖乖地让我们捉住!还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哈哈……”他几声冷笑刚出唇,突然,听到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没有顾上多想,就陡然转过身去,只见一条黑影,已到面前。他一边举枪,一边大叫一声:“哪个!”刹那之间,对面已一枪打来,黎保只觉肚子猛地一沉,身子失去了平衡,仰身倒在地上。立刻,两条黑影从他身边掠过。他一时急得忘记喊叫,用力仰起头来,心想上去抓住敌人,然而,刚刚抬起头来,便好似千斤巨石,压在腹上。他挣扎了两下,站不起来,反而不由自主地向石头上一歪,双手抱住了肚子。这时,黎保身边已经响起乒乒乓乓的枪声,子弹纷纷飞向江心。
江心溅起一片水花,江岸上一道道电筒的白光射向水面。土匪已跳进水中逃命去了,民兵们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霎时间,江面上交织成一道火网,人们一个劲地向江心开枪。没一会,黄干自西边飞奔过来,大声喊道:“同志们!不要开枪,我们下水去捉。”枪声一住,黄干的电筒光忽然照见了倒在地上的黎保。他猛吃了一惊,急忙把黎保抱起。黎保吃力地对黄干说:“不要管我,快去抓林崇美!”黄干见事情紧急,忙把他交给几个民兵照顾,自己猛然一纵身,跳下水去了。接着,莫水生等也都一个个纷纷跳入水中。
这时,王群和徐翠也赶来了。王群走近黎保面前,用电筒一照,只见黎保双手抱着肚子,鲜血顺着手指直往外流。王群见黎保伤势不轻,便叫民兵赶快准备担架,立刻把黎保送到县里去。
徐翠上去把黎保抱起来,仔细地察看着伤势,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这时,奄奄一息的黎保,用眼紧紧地盯着徐翠,挣扎着身子,嘴唇嚅动了一下,无力地叫一声:“徐副区长!王区长!”然后,又停了一阵,才继续说下去:“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革命……我……我没完成任务……”
随着黎保的讲话,鲜血又是一股股地向外冒,顺着黎保的手指,流过腰部,热乎乎地漫到徐翠的腿上。
徐翠忍着悲痛,耐心地安慰着他:“黎保,莫讲了,你需要安静。”
黎保继续说下去:“……不过,徐副区长请你相信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徐翠望着黎保那无神的眼睛说:“相信。黎保,你是个好民兵。安静点吧!”
这时,黎保似乎突然有了精神,眼睛比先前明亮了起来。在电筒的映照下,他直直地望着王群叫一声:“区长!”回头又望一眼徐翠,说:“我从小就没了爹娘,活了二十四岁,受尽了苦难,只是共产党来了才过几天好日子。眼看要分田了,可我却不能和同志们在一起了。我死了,什么也没留下,没什么话要说的,只是有一个请求……”
王群说:“你说吧,你有什么请求,我们一定能帮你办到。”
黎保吃力地说:“你们一定要捉到林崇美!他,他太坏了!至于我自己,我……”突然,徐翠感到黎保的体重增加了,脉搏也由低沉而停止了跳动。接着,只见他双目一闭,两手一松,肠子忽地流到了一边,头垂了下去。
徐翠大叫一声:“黎保!”忍不住哭出了声。
民兵们在一边一齐大叫起来:“黎保!黎保!”喊着喊着,都咽不成声了。
黎保没有再回答大家。徐翠把黎保轻轻地放在地上,抬头不见了王群,转过身一望,只见他正站在江边,望着北方擦眼泪。她走过去叫了一声:“区长。”
王群擦干了眼泪,转身同徐翠回到黎保身前,对着大家说:“黎保是个好同志!他的血没有白流。他给我们提供了教训,我们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能放松对敌人的高度警惕。”停息一下,他又说下去:“黎保同志活着的时候,干了不少忠实于革命的事,临死,他没有向党提出任何个人要求,这说明他的无私。”说到这里,王群紧握着拳头,用着比先前更加悲痛、坚毅、自信的声调,对着大家说:“同志们!为了给黎保报仇,也是为了二区的三万群众的利益,我们一定要消灭林崇美,我们一定可以消灭他!消灭这个罪大恶极的土匪头子!”最后,他把手伸开,习惯地、狠狠地从空劈下,结束了他的誓言。
大家护卫着黎保的遗体,沿着漓江,慢慢地向东走去。
黄干和水生等民兵,一股气蹚过了漓江,爬上岸去一看,眼前一片黑洞洞的田野,杳无人影,站下来听听,也没什么声息。黄干急得跺着脚说:“他妈的,难道你会上了天,下了地?!”
一句话提醒了莫水生,他忙拉了一把黄干说:“来,找地上的脚印。”大家忙用电筒,顺着江边一照,不一会,就找到刚刚走过的湿淋淋的两道水印。于是,他们就顺着水印,向前找去。走了一段路,水印逐渐减少,只剩下点点滴滴,直到了林山村前,方才不见。黄干忙叫一声:“到林崇美家里去搜。”于是,大家就端着枪,一齐涌进了林崇美家里。
黄干一进屋,只见林崇美的老婆,正慌慌张张地抱起一包东西,跑出后门。黄干就大叫一声:“回来!”那女人手一松,把东西丢在外面,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来。莫水生早已跑了过去,用电筒一照,原来是一包湿衣服,就弯腰捡起,回头对黄干说:“你看,刚换下的湿衣服,土匪肯定在这里躲过。”黄干一看,果然不假,就顾不得多问那婆娘,忙招呼民兵们搜查。但是楼上楼下,屋里屋外,箱箱柜柜,到处都搜过了,连个人影也没搜到。这时,黄干又想起林崇美的老婆,便厉声喝道:“说!你把林崇美藏到哪里去了?”那女人战战兢兢地说:“我说,我说,他们换了衣服,又逃跑了。”黄干说:“向哪里逃跑的?”那女人说:“从后门。”于是,黄干就命令民兵们:“追!”大家涌出了后门,穿过一个小园子,顺着小道,向后山追去。
在整个后山顶上,用电筒照来照去,什么也没发现。黄干正在着急,水生又上前拉了他一把说:“我看不对,那个女人恐怕说了谎话,说不定林崇美还在家中躲着。”黄干一想:是了,当初捉黄维心时,也是那样,总以为他已跑了,结果还是在地洞里躲着。林崇美会不会也有个什么地洞可以躲藏呢?一想到此,黄干就对水生说:“对,这么黑的天,他要真的又跑上山来,也很难找到,况且,出门三条路,谁知道他走哪一条?说不定真会在家躲着。走,我们还是回去搜。”
黄干和水生等民兵们,第二次回到林崇美家中,点起了灯笼火把,就更加细致地搜查起来。结果仍是杳无踪影。黄干站在屋中,仔细琢磨一番,又弯腰向下照了一遍,只见一张大床下面,贴地放了两块木板,拼在一起有三尺来宽,六尺来长,上面整整齐齐地摆了两排稀稀疏疏的鞋子。黄干一想:不对,放鞋子怎么要这么大两块板子呢?这下面可能有文章。水生也早已在一边注意到了木板的可疑,遂用枪托轻轻地捣了一下,觉得板子十分沉重。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急忙退到外面,向林崇美的老婆问道:“板子下面是什么东西?”那女人脸都吓白了,半天没有出声。黄干继续追问一句:“林崇美是不是在下面躲着?”那女人才吞吞吐吐地回答一句:“没,没有。”黄干就忙命令她道:“你快去!把板子拿出来。”那女人只好无可奈何地走了进去。
水生和黄干屏住呼吸,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那两块板子。等到那女人吃力地把两块木板撬开时,只见下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黄干就命令那女人,把灯端到床底下,女人照办了。立刻,一个五尺长,二尺多宽的长方形地窖出现在眼前。黄干和水生一阵紧张,用于摸准了枪机,只要地窖里有一丝动静,他们的子弹就会立刻出膛。整个屋子里,出现了一阵怕人的沉寂。
那女人却站在床前,一动不动。过了一阵,仍无动静,黄干就又命令那女人说:“你下去。”那女人下去了,地窖的深度只到她腰里,似乎看不出里面有人的样子。黄干心想:不入老虎洞,哪能抓得老虎仔。进去!他与水生使了个眼色,准备两人同时冲进。水生却摇摇头,低声说:“你看着,我去!”说罢,就打开一个手榴弹,把导火圈向手指上一套,丢下大枪,一跃进去,大叫一声:“缴枪不杀!不然,我要丢手榴弹了。”林崇美的老婆大惊失色地退向一边,可地窖里仍然杳无声息。过了一会,水生等得不耐烦了,一看面前的灯,就心生一计,把灯拿起,当啷一声,掷进地窖里。黄干这时已跑进来,打开电筒一照,地窖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张棕叶是刚刚从粽子上剥下的。
这时,黄干才恍然大悟:在他们第一次到来时,林崇美还在地窖里躲着,而且吃了粽子;在他们离开以后,林崇美就逃跑了。而这一切,他老婆完全是局内人。黄干气极了,就重新端来一盏灯,怒气冲冲地对那女人说:“不用你说,我什么都明白了,林崇美是你藏起来的,又是你放走的。现在,老实向你讲,如你讲出了林崇美的去处,我们捉到了他,便与你无关。如再隐瞒,像你这样窝藏土匪的人,已足够镇压的条件了。你仔细想一想走哪一条路吧!”黄干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盯得对方一阵发抖,好一阵功夫那女人才结结巴巴地说:“他……他怎么能给我说……说他到哪去呢?”
黄干一想,林崇美不向她说实话,这也有可能,但总会知道一些线索,因此,仍继续大声问道:“你说,他能跑到哪去?你家有没有什么亲戚可躲?”
那女人想了一下说:“本区的亲戚,你们都晓得了,只有一个表兄家,是平乐沙子区李家村的,离这六十多里,你们要不放心就去那里看看。”
她提出这门亲戚,只不过是应付一下罢了。其实,这是林崇美祖父的外家,他们早已不大来往了。但,黄干想:林崇美在这里被追得丢盔弃甲,说不定也会向外跑去。因此,就问清了那亲戚的姓名,然后带着民兵回区里去了。
见了王群,他把上面经过一讲,王群感到十分惋惜地说:“这真是一时大意,误了大事。但,不管他跑到哪里,党都在领导清匪反霸,哪里也不会放过他。”
黄干问:“去不去李家村?”
王群想了一下说:“去!不怕山高路远,务必把他缉拿归案。你明天就去。”
黄干立刻开好介绍信,擦了擦手枪,样样准备停当,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区政府。
林崇美从家中跑出后,果然一夜跑了六十多里,去到平乐沙子区李家村前,赶着天近黎明,趁村上放哨的民兵换人的空隙,一下子钻到他表兄家门口,轻轻地敲起门来。
表兄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两夫妇无儿无女,住在山脚的三间房中,孤零零的,左右无邻舍,出门就是一条山沟小路。这天清早,两夫妇还没起床,就听有人敲门,表兄问了一声:“谁?”外面没有答应。他抬头望望窗子,天已快亮,也该起床的时候了,心想也许是哪个侄子有意与他开玩笑,就赶忙起床,把门打开。
门一开,林崇美同黄自心霍地一下闯进门内。表兄正要大叫,林崇美已把枪口对住他说:“不要喊叫,我是林崇美!”表兄立刻后退一步,目瞪口呆,茫然失措地站住不动了。
表嫂在床上已经听得一清二楚,急忙穿衣下床,往外就走。黄自心忙上前挡住,用枪一指:“到哪里去?”她也只好停住了步,被逼着退回床前。
黄自心回头把门闩上。林崇美把表兄、表嫂叫在一起,低声说:“明白人不用细讲,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们也很清楚。如果你念我们是亲戚,就让我们在这里躲一天,夜里就走。要是不念亲戚,就莫说表弟对不住人了。”说罢,他用那双暴楞楞的眼珠,盯着两位主人。
两位主人互相观望了一下,面对着这两位不速之客,一时陷入矛盾、犹豫、困惑的境地中了。对两位主人所处的窘境,林崇美远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就已想过了,觉得只有用这样的方法对付。他这时继续对着一言不发的主人说:“也许你们正在想着怎么去喊民兵来。这个念头赶快打消吧,反正我们离开这里前,不准你们走出这房门。要是谁敢向门外迈一步,我就从背后开枪。”
这办法似乎很有效,表兄立刻变了个脸色,略带笑容地说:“表弟把话说到哪里去了?你表兄不是那种人。来,快进里间,莫叫等会有人来看见了。”
“好。你们两个只管在屋里待着,不准出门;我们两个,就坐在你们的蚊帐里。外面来了人,你们就赶快把他们支使开。否则,我们在这里面看得很清楚,立刻就会向你们开抢。”
表兄忙接着说:“好,好,就按表弟的意见办。”
不一会,林崇美和黄自心躲进了蚊帐,表兄也忙把门打开。天已大亮,可两夫妇谁也不出门口一步。表兄坐在屋中吸起烟来,表嫂却坐卧不安,十分焦虑。这样过了一阵,表兄忽然对表嫂说:“煮饭吧!客人恐怕饿了。”说着,就吱吱地开始磨起刀来。
磨刀声一阵阵地刺激着林崇美,他不由得一阵怀疑,叫了两声:“表兄,你来。”表兄把刀一放,走近床前说:“有什么事?”林崇美深为不安地问道:“你磨刀做什么?”表兄似乎也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忙说:“表弟也太多心了,我是想给你们杀个鸡吃呀,放心睡一觉吧,我们不是外人。”可是林崇美总有点不放心,眼睛老盯着表兄磨刀的手。直到刀磨好了,表兄伸手从鸡窝中抓出一只母鸡,一刀杀死,扑通一声丢在地下,林崇美才略略放下心来。表兄把鸡肉放到了锅里,随着锅里蒸气的吱吱声,一股股浓香扑进林崇美和黄自心的鼻孔,直到这时,他们才觉得肚子饿了,惹得口水直流。黄自心忍不住低声对林崇美说:“要是能有酒,那就好了。”一时,他们忘记了危险的处境。
黄自心的话似乎被表兄听见了,他忙拿起一个酒瓶,摇了摇,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就走近床边说:“表弟,我去打点酒来,你看行吗?林崇美想了一下,忙制止道:“不要麻烦表兄了,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吃酒。”表兄失望地把酒瓶放到一边,黄自心望着酒瓶不觉啧了啧嘴。
饭菜全已煮好,表兄就把热腾腾的菜与白米饭,一碗一碗地端进蚊帐内。林崇美和黄自心饱饱地吃了一餐。这是他们从龙头山逃下后的最满意的一餐。早饭,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去了,表兄、表嫂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房中没有出门,奇怪的是也没人到他们家来。这使林崇美与黄自心感到更加放心。
到了中午,表嫂又忙着煮饭、切菜,表兄忙着烧火、劈柴,仍同早上一样在为他们奔忙着。然而,意外的事儿发生了。当表嫂把一碗生鸡肉向锅中一放,急忙拿起盐罐,用调匙吱吱地挖了几下,失望地把盐罐向砧板上一放,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办呢?没盐了。”表兄忙放下柴刀,伸头看看盐罐,就轻快地跑到床前问一声:“表弟,我去买点盐吧!”
林崇美早已清楚地看见罐里的确没盐了,略加思索地问:“卖盐的地方远吗?”表兄说:“不远,就在这附近,一下子就回来了。”林崇美说:“好,你去吧!不过,话说在前头,表嫂在屋里,要是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你就莫想再与表嫂见面了。”表兄忙说:“这个当然。”然后,回头望了表嫂一眼,就大步走了出去。
表兄一出屋门,林崇美就心中一动,忙对黄自心说:“不对,我看这人出去时有点心神不定,恐怕这中间有鬼。”说着就提枪下床,瞧瞧外面没人,回头到碗柜前一看,表嫂正用身子遮着盐罐。林崇美拉过表嫂,一看罐中尚有足够几餐的用盐,心中什么都明白了,就指着表嫂说:“他妈的,不想活了,我真要给你一枪。”可一想,不好,枪响了,对自己更不利,只好回头喊黄自心:“快走!”两人立刻慌慌张张地向外跑。
但,刚刚到了门口,林崇美又回过身来,把眼一瞪,走近表嫂面前。表嫂还没猜准他的意思,他已霍地从屁股后拔出一把匕首,没等表嫂叫出声来,就从心口插了进去。然后,回头赶上了黄自心。
转眼之间,他们已跑进一条山沟小道,背后已清楚地听到民兵的喊叫声,显然表兄的屋子已经被包围住了。他们忙放快脚步,拼命地跑。这时,人们都已回村吃饭,所以他们也没撞上什么人,等到山沟口传来枪声时,他们已跑了老远。
正当他们匆匆忙忙地继续逃跑时,突然前面传来了人声。他们随即转身上山,钻进那难以行走的荆棘丛中。等到来人走到他们刚刚走过的小道时,黄自心回头一看,惊叫一声:“黄干!”两人就好比漏网之鱼,夺路飞奔。
黄干错过了捉林崇美的机会,正往前走,只见一群民兵,迎面跑来。因为他穿的是便衣,碰面没说二话,民兵们就把黄干包围起来,立即命令他举手搜查。黄干忙说:“我是有公事到李家村来的。这里有介绍信。”说着,就要去掏。有两个青年民兵不放心地说:“莫动!我们要搜。”黄干只好说:“好,你们搜吧!”民兵们把他的手枪与介绍信都拿去了,等到李家村的民兵队长看了介绍信以后,才过来赔着不是说:“对不起,原来你是黄干同志!”
一听是黄干,民兵们一个个十分惊讶地喊起来:“你就是黄干?”因为他们早已听说黄干的大名了,接着就把枪还给黄干,同时争先恐后地谈了林崇美杀人逃跑的经过。
黄干一听,不由地跺脚叫道:“又让他逃跑了!走,我们去追!”
大家在山上追了一阵,也没追上,黄干只好告辞李家村民兵返回区政府。一路上,他翻来覆去地想:这一回林崇美又要往哪里跑了呢?
一摆脱民兵的追赶,黄自心就惊惊惶惶地问林崇美:“林司令,你为什么把表嫂杀死了?这样,我们不是自绝退路吗?以后谁还敢接待我们?”他十分担心,从此以后再也无路可走了。
林崇美边走边狞笑着说:“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知道,如果不杀她,我们一出门,她就会跑出来监视和喊叫的。那样,我们还能跑得了吗?”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枪说:“对反对我们的人来说,我只有用这个来对待!这也是迫不得已呀!我身上现在还有不多不少一百发子弹,我一定要打死九十九个不叫我活的人,最后一个,是我自己的。”
“这样说,你一定要干到底了?”黄自心无意地迸出这句话来。
“站住!”林崇美立即把手枪对着黄自心,厉声叫道。他那凶残的暴楞楞的眼珠,望着黄自心问道:“怎么?你不想干了?”
黄自心立刻胆战心惊,但又强装笑脸地说:“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说,一个人在世上,干什么事总不要干那么绝,要是把路都走绝了,到头不就是死路一条吗?”尽管他是那样千方百计地为自己辩护,但,显然他的话是不能掩盖内心矛盾的。
林崇美冷笑一声,把枪收起来,略作让步地说:“算了吧,算是我错认了人。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怪不得你在每一次与共产党打交道时,总要尽量避免杀人,原来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好了,从现在起,我们各干各的吧!你回村上,去找共产党投降,叫他们给你点优待尝尝,我也回我们村上,要共产党尝尝我的厉害。”说罢,他把手一拍,说声:“还不快去!”转身就要走开。
黄自心上去一把拉住林崇美,小心赔着不是,说:“林司令,你还不了解我?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啦!要死,我们死在一起,我怎能撇下司令不管呢?”
林崇美回过头来,用手指着黄自心说:“老实告诉你,如果不念你跟我这么久了,今天也会叫你同我表嫂一样的下场。看在我们患难之交的份上,走吧。跟着我,不会叫你吃亏。真正回村上去,那才是死路一条呢!你不是听见我老婆说吗,共产党已经杀了几千人了,还能放过你我这样的人?”
“是,是!司令说得对,回去也是个死,不回去也是个死,我们怎么也不能向共产党低头。不过,以后到哪里去呢?这要好好商量一下。”
“不,不,你说得不对。回去是死路一条,不回去我们还会长期地在这个地区待下去。你没有看见,共产党正在清剿,到处都是他们的人,那些‘土包子’也心向他们。目前我们只有暂避其锋,潜伏起来,待运动的高潮一过,天下又该是我们的了。”
黄自心忙接着问:“你是说还回山区,继续扩大我们的势力,恐怕不行了吧?”
林崇美颇为自信地说:“山区不行了。我们在那里已经立不住脚了,要是回到那里,莫说别的,就连吃的也不容易吃得上。可是,像我们村上的人,不怕我的还是不多,那一带还有我们的地下军组织,只要我们能在那里躲上一段时间,运动一过,地下军一公开,不又是我们的天下了吗?到那时,你就不只是当连长,而是营长、团长了。”说着,说着,他简直有点洋洋得意了。
“这样说,我们还要回林山村一带了?”黄自心心中总想知道究竟到哪里去。
林崇美说:“这还用说,今天这个苦头已经够我们受的了,如再这样在外面窜,我们真说不定会被谁杀掉去向共产党请功呢!看起来,还是我们家门口保险。第一,老百姓不敢得罪我;第二,吃的不愁,我老婆可以给我们准备好;第三,我在那几个小山头上,有几个别人所不知道的洞可以躲藏;第四,也是极其重要的一条,共产党不会怀疑我们总在林山村一带。走吧!天不早了,我们今天夜里要找个安安静静的窝,睡它一觉才好。”说罢,他抬步就要走,但又回过头来,继续说:“这一回,死也要死在林山村附近了。”无意中流露了他的绝望情绪。
于是,他们小心谨慎地向前继续走去。林崇美虽然对黄自心仍不大放心,但他以为,经过他这一番教育,即使对方不愿忠实地跟着他走,也会感到别无出路了。而黄自心呢?亲眼看到林崇美杀死表嫂,并听他谈了反对他的人,他都要用武力对待,深深地感觉到林崇美这个人物的危险性,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受着对方的威胁。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林崇美在必要时不但可以杀死表嫂,而且也可以杀死自己。
半夜里,他们来到离林山村一里多路的四门山前,这里果然像林崇美所估计的那样,已失去了任何戒备,显得十分安静。但,林崇美并没有为此大意,他指了指未被黄自心发现的路边的一个小石洞,低声地说:“进去吧!”黄自心蹲下去一摸,洞口只有不到两尺大小,就犹豫不决地说:“这个洞这么小,又在村口路边,怎么能躲得人?”林崇美得意地说:“快进去吧!只有在这地方才能躲过人们的注意。”黄自心看看对方的架势是难以说服的了,就向地上一趴,像蛇钻洞似的钻了进去。里面也仅仅是直径五尺大小,等林崇美也跟着钻进去了,两人并排躲在一起,几乎占去了洞的全部空间。但,由于两天两夜的奔跑劳累,一下子得到这样一个可以安然入睡的窝,两个人就把眼一闭,很快地睡着了。
黄自心一觉醒来时,只见林崇美已在一边坐着。他擦了擦眼,往小洞口一望,只见一缕阳光,射进洞口,天已晌午了。可路上却不断地传来一阵阵行人脚步声,两人只好屏息静坐,一言不发。
到了夜里,林崇美想出去搞点吃的,刚把头伸出洞口,就看见不远的地方,有几个民兵在走来走去,他只好把头又缩回来。过了一阵,又把头伸出去听听,民兵仍然没走,又过一阵,再听听,还是一样。就这样,一直等到天亮,有人到田里干活了,洞口又出现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脚步声,林崇美才打消离开洞口的念头。
这情况,一直维持了三天三夜,黄自心已经饿得动也动不得了。林崇美的眼色,也出现了沮丧情绪。两个人,凭着阳光的反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能作声,也不敢出去。
第四天夜里,当林崇美又一次把头伸向洞口时,不见了民兵,正一时高兴地想回身告诉黄自心时,忽然,听见黄自心在他背后,哗的一声,把手枪子弹拉上了膛。他忙转过身去,用枪顶住黄自心说:“你做什么?”
黄自心一时惊恐得抖抖索索地说:“没,没有什么。”林崇美不容对方再说下去,伸手夺过黄自心的手枪,咬牙切齿地说:“好,你想打我的主意?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说着,伸手去掏匕首。直到触到那个小小的空皮套时,才忽然想起:匕首在他表嫂身上没拔出来。等他回头打开电筒定眼再看时,只见对方已脸色煞白地跪在面前,头磕得同捣蒜一般,苦苦地向他哀求着:“司令饶命,司令饶命!我实在对你没有外心,要是我有一点对不住司令的想法,叫我不得好死!”林崇美眼见着黄自心的那个贪生怕死的奴才样子,就又转过一念:不对,在这里杀了他,更容易暴露。于是,就收起手枪,对黄自心说:“算了,算了,都是我多了个心眼。不过,你也莫怪我,这是共产党把我们逼成这个样子的呀!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就躲在这里莫动,我定期给你送东西来,什么时候叫你出来,你再出来。要是没有我的命令,你若离开洞口一步,那就莫说我对不起了。”
黄自心急忙答应着:“是,是。”他眼看着林崇美转身爬出洞,这才感到从死亡的威胁下解放出来,但,心中仍是七上八下地跳个不止。
看着林崇美走远了,他才慢慢地放下心来。他想,刚刚发生的事情,在他来说,完全是无意的,不过是一场误会,然而,却引起了林崇美的百般怀疑。虽然由于他的苦苦哀求而没有被处死,可是,枪也给收去了,这样,他的生命不是更加没有保障了吗?只要林崇美什么时候以为他不再有用,他就立刻会像一只虱子似的被碾死,这是何等的危险啊!
一个人,当他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会把摆在面前的许多条路,加以比较,然后,选择一条对自己比较有利的路去走。黄自心这时想到,如果继续跟着林崇美,即使不被对方突然打死,也说不定哪一天会被民兵捉去枪毙;要是去投诚呢?即使共产党不会放过他的罪过,但他没有亲手杀过人,加上共产党对投诚者一贯宽大的政策,也许能保条生命。想罢,他就鼓足了勇气,爬出洞口,顺着林崇美刚刚走过的那条道,提心吊胆地向前走去。
走了不远,他突然发现前面山坡上坐着一个人。他马上躲避起来,窥视动静。这时,只见那人忽地站起,低声说着:“干掉他!”这时,他已清楚地看到,那人正是林崇美,不用说是要回去杀死他了。他不由地毛骨悚然,周身的血液立刻冻结起来,望着林崇美走远了,就拔腿向东跑去。
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到了黄山村边的山头上,他想趁着天还没亮,偷偷进村看看孩子,再战民兵。但当他走到一片茂密的荒草丛前,远远地向着自己的家门瞭望时,却一阵头昏目眩,晕倒在草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