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初捷

土匪的老巢——龙头山上,正处在一片纷乱声中。

原来,县里的扩干会还没结束,二十一兵团已进驻到平乐,坐镇在龙头山上的土匪司令李雄与在外流窜的副司令林崇美,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已迅速地陷入四面楚歌了。他们企图从外面的情报站与地主恶霸那里得到可靠消息,以便采取对策,结果,能得到的却只是一些流言。他们的耳目,仅仅一夜之间,就在周围几个县的范围内都被挖掉了。仓促之中,李雄下令全部人马,定于十二月三十日夜晚,在龙头山举行大会和听候命令;林崇美却命令部下小股外窜,猛冲直闯,扰乱人心,破坏剿匪部署。因为他们未在一起,所以命令分头下达,弄得下面无所适从,不知听谁的好。

李雄发出命令后,虽然他的嫡系下属零零散散地回来了一些,而林崇美却没有如期上山。因此,预定的大会就开不成了。他焦急不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就从山顶的古庙中走出,手持手杖,随带马弁护兵,装模作样地去巡视他的部下。只见数百名匪徒,在那茅草棚下,树皮房里,睡的睡,坐的坐,打牌的打牌,吵闹的吵闹,懒懒散散,乱七八糟地分散在整个山头,真是名副其实的土匪队伍。他临风而立,看了一阵,回忆起当年在华北“剿共”时的威风,不禁一阵烦恼,无限惆怅起来。在百无聊赖中,他完全忘记了林崇美乱下命令的胡作非为,不由得盼望着林崇美能早一刻上山,也好有个商量。

直到太阳转西,李雄才失望地走回庙中。他不理妻子、儿女、丫头、马弁的殷勤照顾,像雷打的僵尸一样,把他那沉重的身躯,软绵绵地瘫倒在床上,仰望着古老陈旧的房顶,长嗟短叹,一言不发,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许久,忽然有一个小土匪在门外喊一声:“报告!”李雄眨巴了两下眼皮,轻轻地“嗯”了一声,还没有动弹,就听他老婆说:“在屋,进来吧!”他忽地坐起来,一看,原来正是盼望已久的林崇美回来了,这使他特别高兴。他连忙喊一声:“开灯!”就上去拉住林崇美的手,笑哈哈地说:“你回来了。好,好,好!先吸一口,过过瘾,好谈谈我们如何对付敌人。”

霎时间,丫头们便把烟灯点好。李雄和林崇美对面歪躺在床上,对着烟灯,互相推让了一阵,终于还是林崇美先把烟枪放在嘴里,呼呼噜噜吸了起来。香气顿时飘散在室内,他们也随之陶醉在暂时的快乐中。

过了一阵,趁着林崇美正在吞云吐雾的时候,李雄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企图一下子说服对方:“崇美兄,你没回来,兄弟已思之再三了。共匪之惯技,就是采取集中兵力,消灭我们有生力量的战略,华北战场如此,其他战役也是如此。依兄弟愚见,我们决不能再蹈以往之覆辙,分散兵力,自寻死路。为今之计是躲过共军的锋芒,抓住共军的弱点,集中兵力,伺机进攻,一举消灭共军的劲旅,为以后大举反攻做好准备!”

林崇美侧起身子,让过烟枪,大大不以为然地说:“咳!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兄弟以为,我军全集中在一起,一旦受敌包围,只有死路一条。至于谈到躲过敌人锋芒,目前更是不可想象,须知我们现在已处于耳目不灵之状。”他停了一下,坐起来喝了一口茶,瞅了李雄一眼,见他仿佛正侧耳静听的样子,于是,得意扬扬地继续说:“以弟之见,还是以我们的骨干人员为主,小股分散,插入敌人后方,来个猛冲猛闯,打乱敌人步伐的好,这样还可以继续扩充我们的地下军。共军有了心腹之患,兵力就决不能集中,因此进入深山就有困难。如来了,我们这里已是空城一座,他又怎奈我何!请司令再三思之。”

对林崇美的论断,李雄认为,不无道理,但,他自有难言之苦。这是因为,他自解放以后,为了逃避人民的惩罚,已将全家大小,统统搬上了山;加之自己年近六十,爬山翻岭,实为不便;而更加使他不放心的是,如果分散活动,必须有群众基础,而他李雄一旦回到家乡门口,群众只要闻到一点风声,也会把他从老鼠洞中拉出,碎尸万段的。想到这里,他忙把烟枪从嘴中拿出,振振有词地说:“老兄,你的雅见虽为不错,但我们也不得不接受过去的教训。人心不古啊!过去我们失败,往往是由于部下投敌。现在,如果分散,你我就势难控制。如果下面纷纷变节,到那时,我们这些光杆司令,欲哭无泪,就悔之晚矣。所以,三思之下,还是集中的好。这样,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说个笑话,如一旦不能战则降时,也多点本钱呀!”

林崇美看看扭不过司令的固执,只好委曲求全,另怀异志地说:“我们来个折中办法,你带一部分人集中,我在外围分散活动。这样,共军若来,也好有个呼应。”

李雄想了想说:“不过,你可不能过于分散,只可在此附近活动。而且,现在不能行动,需等一等,待我们设法搞到共军的真实情报,了解到共军的军事部署,才好一致行动!”

林崇美勉强赞同地说:“就按司令的意图办吧。不过,现在有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必须及时处理。”

李雄已过足了烟瘾,侧着头问道:“什么问题?”

林崇美说:“适才进来时,见有许多家属,鬼鬼祟祟,上了山来,这中间恐怕大有文章……”说到这里,他的眼前,立刻浮现起适才所遇见的情景。

原来,在李雄回屋后不久,山顶上出现了一片新的混乱:土匪家属们一个个都上了山,妻子找丈夫,父母找儿子,有的拉,有的劝,有的闹,有的哭,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很快就被这巨大的浪潮冲击得四分五裂,混乱不堪了。于是,各种各样的消息就带着无形的翅膀传布开来:“投降宽大,捉住必杀!”“解放军来了几十万,每个山上都要驻兵了!”“散了吧,连烟也吃不上,吃好的是他们长官,吃丑的是我们小兵!”“美国帮助,帮助个屌卵!眼看完蛋了,还跟他们做官的去送死!”“回家去吧,快分田了!”匪徒们的心动荡起来了,有些胆大的已经悄悄地随着亲人溜下了山……

李雄听了林崇美的叙述后,勃然大怒道:“这还了得!老子来它个杀!杀!杀!”说着,他已从床上跳下,伸手抓起手杖,就要出去看个明白。而林崇美却仍坐着不动,用眼望着他,明显地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他认为这不比村干部民兵的家属,而是自己人,应该用对待自己人的办法去对待;不然,那将会带来难以估计的后果。

正在这时,一声“报告”,黄自心慌慌张张地推门跑了进来。他一进屋,就气吁吁地说:“外面来了很多家属,莫大桥的老婆桂花也来了。”

“莫大桥是做什么的?”李雄追问道。

“是过去莫家山的民兵,打区政府时投过来的。”黄自心小心谨慎地回答着。

李雄一听,不禁把手杖一举,几乎要打人似的,大叫一声:“给我把莫大桥拉出去杀了!”这一声喊叫,不仅惊动全屋的人,连在外面洗衣服的一个小土匪也惊呆了。他抬起头来,向里面望望,立刻把衣服往绳上一搭,回头向外跑去。这人叫黄大凤,是和大桥一起被骗当土匪的。

屋子里,黄自心略一迟疑,回答一声“是”,回头就走。林崇美却把手一招,拦住他说:“不行,那样将会出现重大的混乱。去!你把大桥和桂花都喊进来,我们好好盘问她一番,如果说了实话,对我们会大有好处的。要不然,我们再偷偷地把他们两人从后山丢下去也不迟。司令,你看这样好吗?”

李雄一听,觉得也有道理,就忙点头答道:“好!快去!”黄自心立刻拔腿就跑。

原来,桂花头天夜里,摸着黑路,爬山过岭,按照大桥过去给她讲过的线索,寻踪追迹,直到次日下午才摸到了龙头山。

桂花一上山,就被一个岗哨当头拦住,喝问:“干什么的?”她忙停下来说:“找莫大桥的,你看到他了吗?”站岗的土匪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认识这个人,他在哪一部分?”桂花说:“在直属营。”站岗的土匪随向山上一指说:“往上走。”

桂花一边向前走,一边暗自盘算:土匪窝已经找到了,不知能不能会上大桥?怀中这一批传单又怎么散出去呢?忽然她抿嘴一笑,计上心来,伸手向怀内一摸,掏出几张传单,转身又走回那个放哨的土匪面前说:“大哥,你识字吗?”那家伙有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桂花就上去伸手递过传单说:“请你看看,这些红红绿绿的纸上印的是些什么?是不是你们丢掉的什么公文?”那家伙接过一看,像触着一团火,连忙丢在地上,嗫嗫嚅嚅地说:“共产党的传单!你……”他吓得脸色都灰了。桂花也忙假装吃惊地说:“我刚刚在山下边捡的。那是共产党的传单?快,还不快拾起来撕掉?”那个土匪却把手一摆说:“快去!快去!”桂花装着无可奈何的样子走了,心里禁不住好笑。

又走不远,见那里乱哄哄地围着一堆,原来是一群土匪在打纸牌。桂花就又故意地拿出几张传单放在手上,问他们道:“直属营在这里吗?”那些匪徒们一见来了一个女人,就停下打牌,七嘴八舌地问开了:“你找谁?”“手中拿的什么?”“哪里来的?”桂花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说:“我是莫大桥家里的人,来找他要点吃的。这是刚才在山下拾来的,你们哪个识字的看一下,有用的东西可不能乱丢呀?”匪徒们上前抢过传单,一人一张地看了起来。其中有个匪徒,正想进一步盘问她,一抬头见大桥来了,就嬉皮笑脸地说:“莫大桥,快来看看,这是什么人?”

桂花抬头一看,果然是大桥从一边跑了上来,就忙迎上前去,拉住大桥说:“走吧,我有话跟你说。”转眼之间,他们已远远地躲开了那一群土匪,向一个僻静的山边跑去。为了不让人发现,桂花假装抓痒,把手伸到裤腰里,使剩下的传单,一张张地从她那宽大的裤腿中,顺着脚跟,散落在草间小径上。大桥只顾向前观察着合适的谈话地点,虽然紧挨着桂花走,也没发现。

到了一个僻静的松林内,两人向一堆草丛中一坐,就低低窃窃地谈了起来,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暗中跟踪。

原来,当大桥和桂花相见时,黄自心却在不远处看到了。他本来想上去问问桂花来做什么,也好从中打听一下外面的消息。但他一见桂花和大桥那个亲热劲儿,就想稍微等待一下,等他们夫妻亲热够了,再去找她也不迟。因此,他就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刚刚走了不远,他忽然发现前面草丛中有一张张红绿纸,捡起一看,原来是共产党的传单。他边看边想:哪来的呢?一定是上山的妇女们带上来的。大桥和桂花刚刚从这里走过,怎么没发现呢?啊!是了!这分明是桂花搞的鬼!想到这里,心中禁不住害怕起来。他想要是黄四保知道了桂花带来的传单,一定会立刻把她碎尸万段的,弄不好还会连累自己。忽然,他脑子里浮上一个念头:要是我立即捉住桂花,绑到黄四保面前,也许可以得到几声夸奖吧?或许还可以立功升官吧?然而他回头一想,又觉得得不偿失,何苦要去当面与她过不去呢?谁知道这黑道走得长不长?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绝!最后他想,还是把事情打个折扣,报告司令,既不受累,又可请功,还不得罪人,这不是“三全其美”吗!想罢,他匆匆忙忙地跑去报告。

哪知正当黄自心向李雄和林崇美报告的时候,黄大凤早已飞奔出去,在松林里找到大桥与桂花,把情况告诉了他们后,说:“你们快跑吧!他们快要来抓人了!”

桂花和大桥一听,都着了急,桂花说:“我们快走吧!”

大桥很感激大凤,怕他受累,也拉着大凤的手说:“走吧!我们一起下山,离开这魔窟!”

大凤焦急地说:“莫管我!你们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等下黄自心来了我来应付他。”

桂花无限感激地对大凤说:“大凤,一有机会就跑回去吧!我已与徐同志讲好了,你们回去什么事也没有。”

大凤点点头说:“好,你们快走吧,黄自心来了!”

大桥忙拉着桂花,顺着松树林,向山下跑去,大凤把枪一提,晃悠悠地在后面走着,故意把两者的距离拉长。

黄自心一口气跑到了松林,不见大桥夫妇,正四下观望,只见那茂密的树林里,似乎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仔细一看,原来是黄大凤在向山下跑去。他正想喊一声,只听见前面“砰”地响了一枪。他正惊疑不定,忽见大凤已回过头来,吃力地往回攀登着陡峭的山坡。等了许久,大凤才爬到面前,气喘吁吁地说:“报告连长!不好了!”

“出了什么事?”黄自心忙问。

黄大凤又往上爬了两步,喘了几口气,擦了擦汗,才开口说:“刚才我看到大桥和桂花在这里谈话,就想上去询问一下外面的情况,哪知他们不等我走近,就拼命地往山下跑。我就喊他们停住,越喊,他们走得越快。我知道他们要逃跑,想去抓住他们,谁知怎么也追不上,我就发狠给他们一枪,可没打中,一下就不见他们了。”

黄自心望望那陡峭的山坡上茫茫的参天古树,量也无法追回了,就对大凤说:“走吧,我们去向司令报告。”

他们回头走不多远,就碰到林崇美和黄四保、秦暗等人,林崇美问清了情由后,就对大凤说:“去,你把情况报告李司令去!”大凤赶快跑了。林崇美瞧瞧附近无人,就招呼黄四保和秦暗、黄自心四个人在一起,低声地说:“李雄已经老昏了,一定要与解放军见个高低,只能自讨苦吃,我们且不管他。你们赶快通知我们所有在山上的人,在天黑后下山,在附近的无底岩前集合;在山下的,排长以上的军官,也一律在天黑后赶到那里。我们今天夜里就开始分散活动。嘿嘿,这样就可以使共产党防不及防,打不胜打。”说罢,狡猾地笑了笑。

黄四保一听,跳起来瞪着一双牛眼,说:“司令难道怕共军不成?我的意见,还是和他们拼一拼,叫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黄自心嗫嗫嚅嚅地说:“我……我……我看林司令之言有……理。如果我们和共军硬来,岂……岂不是以卵击石?”

秦暗看着林崇美的脸色,慢吞吞地说:“以小弟之见……”说着又停住了。

林崇美有点不耐烦,声色俱厉地说:“一切都包在小弟身上。现在事情危急,共军即将压境而来,不是诸位大发宏论之时,你们赶快执行命令吧!”

三位喽啰毕恭毕敬地答应了一声:“是!”

的确,李营长率领的解放军这时已经进驻离龙头山只有十二里的一个名叫伍家崴的小山村了。王群也随同部队来到了这里。

晚饭后,王群到李营长的住处去,只见李营长正在一张密密麻麻的军用地图前,仔细地观察着,通讯员在一边端着一盏不大明亮的煤油灯。王群一进屋,李营长就笑眯眯地说:“伙计,来吧!我们研究一下土匪的情况,盯住他们的主力,打一个大仗,一下子把敌人的步伐打乱,以后就好办了。”王群说:“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要快!你们去石头岭侦察的同志回来了吗?”李营长说:“刚回,不过情况了解得不够具体。有群众反映,敌人可能在龙头山。龙头山在哪里呢?来,我们一起找找吧。”

王群很感兴趣地凑了过去。可是,深山大峒,密密麻麻,名目繁多,找来找去,龙头山却很难找到。王群离开了地图,性急地搔着头,在房中踱起步来。他心中暗想:要是徐翠在莫家山能把受骗当匪的人找回来多好呀!现在多么需要一个从匪窝那里回来熟悉情况的人。

王群、李营长都在苦思着。他们烧了一支烟又一支烟。好一会,王群想起了黄干,就对李营长说:“找黄干来商量商量吧,也许他能解决这个问题。”李营长立即表示赞同。

通讯员刚转身想去找黄干,门嘭的一声打开了,黄干兴冲冲地站在门口:“区长,找我做什么?”

李营长和王群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快坐!”

黄干还没有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我从群众那里打听到了土匪活动的地点。”

“在哪里?”李营长和王群异口同声地问。

黄干说:“就在离这十二里路的龙头山上,我以前曾经路过那里,只是没上去过山顶。那个山,西边是悬崖峭壁,南边是陡坡,北边和另一个山相连。那山山相连的地方,东边有一个小村子。山顶上的西北角,有一高峰,上面有座古庙,那就是龙头。”

“据说站在庙内可以远远地看到从二区和三区进山的道路。过去我们部队进山,他们都能及早防备,所以才能长期潜伏在那里。”

王群一听龙头山只离此十二里,就不禁暗自好笑。他抬头望了望李营长说:“怪不得我们找不到,原来就在身边,我们只顾往远处找。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营长含笑地说:“好极了。只要找到敌人,就有办法。来,现在我们来研究一下。”

大家坐下后,黄干首先提议说:“龙头山离此不远,我们要立刻出发,打他个措手不及。”

李营长略有所思,缓缓地说:“看来情况是属实的了,如果要打,也未尝不可。不过,如果能抓到一个土匪来,仔细摸一下敌人的内部情况,那就更有把握了。”话刚落音,只听门外喊一声:“报告!”五六位带着冲锋枪,身穿便衣的侦察兵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

在进来的人群中,有一对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女。男的身高脸阔,有点雅气,穿一件破破烂烂的旧棉衣;女的细长、干净,长一双精明的圆眼睛。他们两人一进门,都有些怯生生的不敢开口。侦察班长先报告说:“这两个老乡,是我们在路上碰见的,他们说有事要找区长。”

黄干定睛一看,原来男的是莫大桥,女的是桂花,心中早已明白大半,就向大家介绍道:“这个叫大桥,那个是桂花,都是莫家山村的。”

王群一看,有点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听了黄干介绍后,才猛然醒悟过来,连忙指了指身边的凳子说:“哦!想起来了,你原来不是参加过民兵的吗?好,坐下,坐下!慢慢地谈吧!”

桂花坐下来说:“我们刚刚从龙头山跑回来。徐同志吩咐,叫我们回来后马上到这里找区长……”

王群一听龙头山,兴奋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龙头山?啊,那里的情况怎样?大桥,你详细地谈一谈吧!”

大桥上下打量着王群,有些慌张,桂花努了努嘴,叫他讲,他才勉强抖抖精神,壮了壮胆量说:“我是今天才从别地赶到龙头山的。听那里的土匪讲,司令要开什么会,可总开不起来。到了今天下午,山上乱成了一片。”

“为什么?”李营长在旁边插了一句。

大桥偷偷望了李营长一眼,接着说:“今天下午,有很多土匪家里的人上了山,动员自己的亲人回家,还有不少人和桂花一样,带了《告土匪书》去的,山上那些被骗当土匪的人,都咕哝着不干了。”

王群听到这里,更加高兴了,但又有一些担心。“那样,土匪头会放过他们吗?”

桂花说:“怎么会放过呢?我和大桥就差点遭他们的毒手,亏得大凤给我们报信?”

“大凤是谁?”“也是我们农会的民兵,和大桥一起被骗上山的。”黄干答。

王群笑着对黄干说:“记着!以后大凤回来了,要记住他这一功。”

大桥又接着说:“听大家讲:两个土匪司令意见不一致,李雄主张集中起来,与解放军打,林崇美主张分散活动。今天下午,我们跑出来时,两人正在争论不休,看样子他们今晚就会有行动了……”

王群听罢,对他们鼓励了一番,又安排了他们的住宿,还给大桥开了条子,介绍他到县里受训,并嘱咐他到那里好好学习。

桂花和大桥走后,李营长看了看手表,对王群说:“情况已经清楚了,土匪确实在龙头山上,我们必须抓紧时机,打它个措手不及。现在时间是十一点,应该立刻做好准备,一点钟出发,拂晓前进攻。你们的意见怎样?”

王群想了一下说:“从现在的情况看,估计不会扑空,至少李雄这个老混蛋还不会走。我同意你的意见,赶紧准备吧!”接着,他又对黄干说:“你去通知我们的干部,立刻集合。”黄干走后,王群又与李营长进一步研究如何打法的问题,正在这时,冷指导员和张排长走了进来。

李营长一见,就热情地握着他们的手说:“好,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有什么新情况吗?”

“有。”张排长说,“我们已打听到了,李雄的全部人马都在龙头山上,群众还带我们侦察了地形,发现龙头山东北角有一个山洞。据说那个洞能通到龙头山上,到底通到什么地方还不清楚。”

李营长高兴地问:“你们画有地图吗?”

“有!”冷指导员伸手递过一张草图,李营长立刻打开,摊在桌上,四个人对着图,头碰头地琢磨起来。

打法很快就决定了。营部立刻派人出去,通知分散在各个山头、村庄的解放军,按照命令行事。数百名斗志昂扬的军人,急速地从四面八方,猛向龙头山扑去。

王群也带着五六十名工作人员、民兵,准时出发,直向龙头山西北角插进。

这是一九五〇年最后一天。天是那样的黑,夜是那样的静,漫无天际的云层,像要压在人们的头上似的,低得几乎伸手就可以摸着;无情的山风,像刀子似的刮着人们的脸,这是山外人很少经历过的一个深山大峒中的寒冷的夜,人们被冷得浑身一阵阵发抖。可是,谁也没有叫一声苦,大家的行动是那样敏捷,守纪律,心中都充满着战斗的激情。

黄干在前面领队,王群、小黄和玉英等一帮女民兵在队伍的后面。经过了一段高低不平、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后,发现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大家知道要爬山了。天黑山高,大家吃力地踏着石头,用手扳着山道上的小树,一级级地爬了上去。爬到了山顶,又要翻下山。下去的路更难走了,山很陡,刚刚落过几点雨,又非常滑,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大家慢慢地用手摸着,一只脚一只脚地向下挪,挪两步又回头来轻轻招呼后面的同志:“小心!”大家一个个地向后传着话。

下了山,是一片水田,大家顺着田边的草地向前走去。草上的雨水,纷纷落在绑得紧紧的裤腿上,霎时间,大家裤腿湿了半截,感到一阵凉冰冰的。

再翻一座山,就是龙头山了。这时,天又落起蒙蒙的细雨来,夜黑得更厉害。黄干在前面,用手分着山路上丛生的乱刺丛,向上爬着。双手被刺破了,他忍受着疼痛,继续拨开荆丛,想给后面的人开出一条路来。可是,那些刺条非常讨厌,前面一松手,后面就又拢了来把路挡住。因此,后面的人,仍要照样地拨,一个个把手弄得湿漉漉的,又疼又痒,非常难受。但人们咬着牙不吭一声。

好容易爬到了山顶,雨仍下个不停。黄干甩手抹了一下脸上如注的雨水,向前面一个高大的黑影望去。这时,王群已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忙指着前面那高大的黑影,轻轻地拍了一下王群说:“看,这就是龙头山。”

王群睁大眼睛,打量面前的山,约有一里多长,南头是田,北头与另一座山连在一起,西边是龙头,“头”下是陡峭的悬崖。王群观看清楚后,与黄干低声商量了一阵,决定他自己留在悬崖下面,由黄干带着民兵爬上北山顶,与部队去接头。大家接受任务后,各自向着目标前进了。

王群淋着雨,把所有的岗位巡察一遍,知道了大家都沉着地把守着,就同小黄坐到一块大石头背后的草丛中,静静地等待着动静。

黄干带领一组人,从两山交界的低洼处爬了上去,边上边留岗哨。到了山顶,只剩黄干和玉英等五六个人了。黄干原想留玉英在下面,但玉英一定要到最前线去,黄干劝说不行,只好由她。他们一到山顶,东边传来了口令声,黄干知道那是解放军同志,就同玉英几个女民兵,一字儿排开,坚守岗位,一心等候天亮好捉土匪。

天似乎亮得特别慢,浓雾似的细雨纷纷扬扬。原来爬山冒出的一身热气,一停下来,慢慢地消散开了,冰凉的衣服,冷得人一阵阵打着寒噤。玉英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就轻声问黄干:“今夜怎么这样长?还不天亮!”黄干想笑又不好笑地悄悄回答道:“别太急了。现在才不过四点多钟,离天亮还早呢!”玉英不作声了,但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担心土匪头子会逃走,报仇泄恨的愿望不能实现。因此,又不安地问:“土匪会不会跑了?”黄干说:“不会的。你莫讲话了,耐心等吧!不然,土匪会被吓跑的。”玉英这才真的默不作声了。

夜仍是那么黑,四周杳无音息,只有那呼啸着的松涛声。一切似乎令人很难想象,这死一般的龙头山,早已被我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围了个水泄不通,而李雄和他的喽啰们却还死狗一般地沉醉在梦乡里哩!

这天夜里,李雄同林崇美在天刚黑,就召集已经回到山上的几十名连级以上的匪首开会。你看吧!在那间暂作会议室的破大殿里,有歪戴帽的,斜披衣的,穿军装的,着便服的,怪头怪脑的,暴目凶眉的,背驳壳的,腰插枪的,快活的,忧郁的,形形色色,应有尽有,真个是一幅百丑图!

李雄和林崇美一进去,那些大大小小的匪首们,立刻纷纷站起,恭候着司令的训示。

“坐下、坐下!不拘形式,随便坐吧!”李雄傲慢地笑着摆摆手,装出落落大方和心情宽畅的表情。他站到了正中间,等大小匪首们纷纷坐下后,用眼睛扫视了一番会场,吭了三声鼻子,然后开口说道:“弟兄们,今天是一九五〇年的最后一天了。回忆一年前,我刚刚上山的时节,官兵一起,数目也比今天在座的多不了多少。过去的一年,在蒋总统和美国朋友的大力支持下,我部的实力,已经扩大了十倍以上。我们全广西的‘民主自由联军’‘反共救国军’都和我们一样,大大地扩充了实力,摧毁了共产党大量的区、乡政权,还打下了部分县城,使得共军四顾不暇,损失惨重。现在,战斗正激烈,共产党腹背受敌,疲于奔命。一旦国际时机成熟,国军凯旋,我们广西军人又将大有可为了。到那时,在座的将不是营长、连长,而是军长、师长、兵团司令了。我们广西军人统一广西,复兴中国的伟大理想定要实现。总而言之,到那时,全中国将是我们广西军人的天下了。大家想一想,我们的使命是如何的重大!”

李雄滔滔不绝地自我吹嘘,林崇美却在一边焦虑不安地踱着步。李雄早已看在眼里,只是有意不去理他。因为,在李雄看来,在这个紧要关头,鼓足士气是主要的,只要士气旺盛,就可以与解放军决一雌雄。一想到此,他好像满有信心地叫嚷说:“弟兄们,你们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所担负的历史重担,要拿出我们大广西军人的精神来,坚决和共产党抗击到底。现在,我们全广西的反共抗俄力量,还有几十万,像四十八、大小瑶山等地区,都远远超过我们湘桂边区的力量。只要我们能牵制住敌人的一部分主力,奋战下去,以待时机,最后的胜利定然唾手可得!”

说到这里,他才转过话头,正式谈到当前的问题:“由于过去我们把共产党打得招架不住了,因而他们又增派了一个兵团到广西来,名为一个兵团,实际上是陈明仁那些残兵败将,顶不了什么事。只要我部官兵万众一心,定可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大家说,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在座的匪首们参差不齐地回答说。李雄感到自己的训话很有效果,就又得意忘形地大声说下去:“好!好!有这一个‘能’字就行了。现在大家立刻回去,把本司令的话向弟兄们传达传达,枕戈待战,听候命令。好,我的话完了!”

林崇美随即又讲了话,他简单地谈了两点:第一,他命令众匪首立刻采取措施,防止家属来扰乱军心;第二,告诫他们要采取灵活战术,在必要时可以小股分散到山外面去活动。说完,他就领着他的亲信,按照他和李雄的最后的协议,以“互相呼应”为名,辞别李雄,前往“无底岩”集中去了。

李雄离开会场后,就心满意足地回到房中,点起烟灯,吞云吐雾地烧着烟泡儿的时候,突然一声“报告!”卫兵走了进来,说是一团莫团长来见他。他忙侧身坐起,把已走进门的莫老八请上床,并伸手递过烟枪。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莫老八用手接过烟枪,却仍是坐在床边没有倒下去吸,过了一会,才开口言道:“司令,我看林副司令这次下山,名为和我们‘呼应’,恐怕是要远走高飞,靠不住了!”他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真的为李雄打算,来揭林崇美的底;恰恰相反,他和他的部下,都十分佩服林崇美的想法,认为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与解放军打硬仗。更重要的一点是,由于他私人和李雄有宿怨,不愿意待在山上,为李雄卖命。他来找李雄的目的,是想借故下山。

李雄一听莫老八的意见,却不以为然地说:“这个我早已看出来了。不过,你倒说说看,怎么办?”他想试探一下莫老八有些什么想法。

莫老八巴不得他问这一句,便顺水推舟地提出了建议:“解放军打仗一贯是神出鬼没,我们也不得不防。依我之见,为了固守山头和司令的安全,我还是率领弟兄们下山到南边的仙人洞去驻扎,万一敌人来攻山,我们便来个里应外合,内外夹攻!不知司令意下如何?”

李雄稍为沉思一下,说声“好!”兴奋地从床上跳下地来。这是因为,他不仅知道林崇美靠不住,也更清楚莫老八不可靠。如果让他这一团人留在山上,万一有点风吹草动,很难说莫老八会采取什么意外行动。现在,让他下山,既可转移敌人的目标,又可减少身边的内患,万一发生情况,也许还可助一臂之力,牵制一下解放军的实力,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一步妙棋了。于是,他直截了当地说:“兵贵神速,你们可以立刻下山。”

莫老八轻而易举地达到了目的,也十分高兴。就把烟枪向床上一放,与李雄握了握手,转身大步走出门去。

眼看莫老八匆匆离去的背影,李雄的心头又升起了一丝不安的火苗,心想:打发了莫老八,万一发生情况,靠他来接应,恐怕希望也不大。一想到这里,他急忙向门口叫了一声:“勤务兵,找李猫抓来!”

不一会,李猫抓歪戴着礼帽,拖着长衫,走了进来。“爸爸,找我有事?”

李雄示意儿子坐下,说:“你们三团的士气怎么样?”

李猫抓并不十分了解部下传达他父亲的训话情况,只是随口答道:“很高。”

李雄并不追究,也就信以为真,于是,兴奋地说:“好!现在,你要立刻带着三团,到离这里三里路的杨家岩进驻。如果发现敌情,就从那里向这里打,等我们打垮了敌人后,就转向‘小台湾’去。”

李猫抓是一个流氓成性,不大认真考虑问题的人,听了父亲的话,答应一声,便按照父亲的吩咐去行动了。

李猫抓去后,李雄又把二团团长,他的门婿杨仁找来交代了一番守山任务,这才感到万事大吉,身体像一摊肉似的倒在烟灯边。当他一个人吸得过瘾的时候,就不由地又想起了林崇美来。一想到他的这个副司令,他真有点又好气又好笑。他想:“林崇美真是让共产党吓坏了,胆小鬼!现在,我们已集中一千多人,而且作了周密的布置,就说山上吧!除了卫队、亲信人员,还有杨仁的二团在镇守,莫说解放军不会来找麻烦,就算他们能来,最多也不过两个连的兵力,加上民兵,充其量也不过三五百人,我们来个凭险据守,内外夹攻,胜利还能没把握!这有什么可怕的呢?”一想到此,他不由地心里一阵畅快,忙叫一声:“拿酒来!”身边的小丫头送上了一壶三花酒,两盘小菜,他自吃自饮起来,边喝边想:解放军不来则罢,如若一来,只要弟兄们严遵我的命令,让他们进入包围圈来,枪一打响,咳!立刻要他们陷入他们自己惯用的“口袋阵”中!就算你战斗力再强,前后夹攻,也要打你个落花流水了!他正想入非非,不防他老婆在身边伸手拉了一把,说声:“天不早了,睡吧!”他把酒菜推向一边,顺势往烟灯边一倒,呼呼噜噜地又吸起大烟来。他老婆见他心情很好,毫无睡意,就在一边陪他。吸着吸着,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他就更加放心地告诉下属,要他们小心站岗放哨,然后把烟盘一端,就搂住老婆睡下去了。

然而,他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盼到了鸡叫。这时雨声不响了,望望外面仍是漆黑一片,他就拿起一部《三国演义》,坐在灯下胡乱翻着。偶尔翻到了“赤壁鏖战”中诸葛亮祭东风那段,他仔细地看了两行,眼前浮现出东南风起,旗幡飘动的场面,以及火烧战船,败走华容之惨状,不禁心中一惊!不对,解放军用兵,一贯神出鬼没,说不定他们又来个什么长途奔袭,把别处的人马也集中起来,那还了得!于是,他忽地一跃而起,顺手把书一甩,大叫起来:“来人啦!来人啦!”

不大一会,马弁、副官来了一群。他自命不凡地训着部下说:“你们光知道睡大觉,没有想想,要是共军来个‘攻其无备’,上得山来,那还了得!快!去外面看看岗哨有没有打瞌睡的,要有,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副官跑了出去,他忙低声对马弁们说:“去,看看龙头上的绳子、箩筐、炸药有没有问题?”眼看马弁们跑了出去,他又回头喊老婆和孩子们。丫头们早已闻声而起,听候使唤了。

原来,李雄上山以后,常住在龙头山上。为了防备万一,他在山西的所谓“龙头”顶端,从庙中西方小门出去,向下数十丈高的悬崖上,准备着可以安全从上吊下的绳子、箩筐,又在小门旁埋上可以从山下控制的炸药,以备有事时从那里逃走,然后,炸断去路,使解放军无法追赶。

这时,马弁们已跑到小门口,检查了一遍,见一切完好,就回头报告李雄。于是,李雄又洋洋得意起来,心里想:哼,你共军纵能上山,也动不了老子的一根毫毛。想罢,对着他的妻子、儿女和丫头们说:“嘿嘿,看你们慌的!共军,怕个屌!即使他们上山,我们也可雍容自如地转移……”

一句话未了,只见一个副官,慌慌张张跑进门来说:“报告司令,不好了,山下发现敌情!”

李雄一听,大吃一惊,但强作镇静地对副官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还不快去派人下山侦察,还有,赶快命令弟兄们做好战斗准备。”

副官不放心地问道:“司令,你呢?”

李雄知道对方是想要他转移,便故意大为不满地把手一挥,说:“少说废话,快去!”

副官见司令不耐烦,急忙回头就跑,刚一出门,东南方已响起了枪声。霎时间,枪声,喊声,朝房里灌来,战斗激烈地打响了。李雄走到门口,双手支腰,心情十分紧张。然而,过了一阵,山下的枪声停止了,他觉得很奇怪,举目向着漆黑的夜空望去,却不见动静。他正在焦急不安的时候,只见副官又慌慌张张地从前面跑回来报告说:“敌人冲上来了,一营营长阵亡。”话还没落音,只听山前的枪声大作,李雄大为吃惊,共军怎么这样快?心中不住暗骂:“莫老八这王八蛋怎么搞的!一定是起了奸心——跑了。”然而,就在这时,只听东北角上,数里以外,骤然响起了枪声,这分明是李猫抓那里打来的,李雄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心里觉得有了靠头。的确不假,上阵还靠父子兵呀!他精神一来,立刻命令道:“告诉杨团长,把二营三营全拿上去,预备队负责守两侧!”那个副官走了。几分钟后,山前又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不出李雄所料,东北角上,数里以外的枪声,是他儿子率领的三团打响的。

李猫抓的三团从龙头山往杨家岩的行进中,必须经过张排长发现的那个山洞的侧面。一个小土匪白天看到桂花带去的传单,早已准备跑回家去了。他就在离洞一里多远的地方,悄悄地闪到路边,躲在草丛里,静听着李猫抓的人走远了,才钻了出来,向着回家的路上走去。哪知刚刚走了不远,就听前面一阵脚步响,分明有人来了,他就把脚一拔,转向荒山跑去。他跑了一阵站下来听听,后面的人赶来了,就继续拼命地跑,约莫跑了一里多路,仍然没有摆脱后面的脚步声,他不得已躲进一个山洞里。

原来张排长带着一个排和几个侦察员来守这个洞口。张排长并没发现前面有人,只是到了洞口以后,才以惯有的警惕,命令两个战士到洞内搜索一下。

想不到这个小土匪从洞里被搜了出来。从小土匪的嘴里,张排长才知道土匪李猫抓的三团已经下山了。经过仔细分析,认为李猫抓既然是李雄的儿子,如果山上一打响,那么他必然会来接应他的父亲。因此,决定除留下几个人把守洞口外,张排长亲自带两个班,埋伏在杨家岩通往龙头山的路上,以便中途伏击。

果真在龙头山打响后不久,李猫抓就带着他的两百多名匪徒紧紧往龙头山靠拢。当他们一撞进伏击圈,张排长就命令战士射击。李猫抓发觉上了当,立刻向后撤退。哪知撤了不远,迎面又是一阵枪声。他一看前后受敌,就着了慌,也不顾部下的死活,不顾全家老小的安危,趁着天黑,只带领几个亲信,落荒而逃,连夜奔往“小台湾”潜伏去了。

这配合迎击李猫抓的部队,原是李营长率领的二连。他们是收到群众的报告,说李猫抓的三团窜往杨家岩而采取行动的。这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李猫抓的匪徒大部分当了俘虏。战斗结束后,张排长仍率领战士守住龙头山东北的洞口,李营长和战士们赶去参加龙头山的战斗。

龙头山上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解放军被堵在前面的山口上。李雄眼巴巴地望着山的西南和东南方,那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火光,没有枪声,没有人影。他忍不住心中恼火,暗暗咒骂林崇美和莫老八,这些狗娘养的不够朋友。当他再朝东北角望时,几乎吓得呼叫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那边的枪声稀疏了,慢慢地消失了。他猜想,也许三团已经垮了,自己的儿子……

这时,两侧突然也响起了枪声,南山口的枪声更紧了。这时已近黎明,解放军已集中火力进攻了。李雄意识到:失败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于是,他下决心对身边的副官说:“命令杨团长!准备突围!”然后,又回头招呼老婆、孩子和卫队向后撤,自己转身走向后门的悬崖边。

李雄刚刚坐到箩筐里,却又忽地跳出来,说声:“不对!”对身边的马弁大发雷霆:“你们这些蠢材,也不想想,我们的敌人是谁?难道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爬崖逃走?这样,他们只要有一个人守在下面,我们就会一个一个被活捉起来。走,走,走,还是突围保险。”

他急忙带着家小和亲信,稀稀拉拉地跑出庙门,一看,山顶上已卷入一场混战,喊声震天,子弹密密麻麻地打在庙门左右的墙壁上。他连忙转身走出庙后的一座小门,听听北边还没有枪声,就顺着一条十分陡峭,多年没人走过,早已为荒草掩没的石砌小道,抖颤颤地爬下山去。

到了山脚,李雄他们正想转过北边山界,突然一想,不对呀,既然三面都已打响,难道共军会这么傻,在这里留下空隙?于是他就一个人摸索着向东去,走了不远,伸手掀开一块石板,说声:“随我来!”然而,话还没有落音,只听刚刚走过的山道上,解放军已经追来了。李雄把心一横,只身跳下洞去,随手又把石板放下。等到他的妻子和随从们应声走近洞口时,早已不见他的踪影了。因为这个石洞很小,加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留在外面的人,眼看解放军从上面追了来,一时慌得谁也找不到已经盖起的洞口。

李雄一个人下到洞中,顺着潮湿的石洞,一口气跑了几十丈远,转眼来到另一头的洞口。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一番,见附近没有任何动静,不禁嘿嘿地冷笑了一声,心想:人说共军用兵如神,谁知也是草包!要是在这里放上两个岗哨,我姓李的就休想活了!

正想到这里,龙头山又响起了枪声,他忍不住一阵心疼,这下孩子、老婆全完了!他不禁流下了两串眼泪。他想继续向前逃命,哪知刚刚提起脚来,两边的草丛中,突然跳出两个人来。不等他有举枪的机会,那两个人已迅速抓住了他的双手。霎时间又冒出了一大群手持冲锋枪,身穿蓝色便服的战士。原来张排长已同解放军的侦察员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当李雄刚刚钻进洞口时,解放军已经从后面追上来了。李雄的卫队妄图垂死挣扎,但很快被解决了,俘虏了一大批。仔细一检查,独不见李雄他们,冷指导员命令战士们就地进行搜索。

玉英没有跟李营长他们去,以致不得参加战斗,心里正十分惋惜。突然从山脚底传来冷指导员的声音:“仔细些,总跑不了他。”接着,就是呼隆一声响,从不远的草丛中钻出一群人来,她不由得一阵狂喜,立刻准备开枪。黄干低声地制止她说:“莫开枪,捉活的!”玉英早已忍耐不住,不等黄干的话讲完,枪声就响了,接着只听见一片女人的喊叫声。玉英立即带着几个女民兵,冲上前去。

听见了枪声,李雄的老婆带着孩子与丫头回头就跑,迎面三支冲锋枪对准了她,她扑通一声本能地向下一跪,其他人也随着跪下。

玉英劈头就问那个披头散发的胖女人:“快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是土匪抢来的吗?”那女人哆嗦着嘴说:“不……不……我是他……他们的老婆。”

“给我站起来!”玉英大声喝道,“原来是土匪婆呀!不知羞!你们呢?也是吗?”说着,用手指了指其他的几个女人,她们低着头,抖颤着声音回答道:“不,我……们是丫……头。”玉英感到惊奇:“哎呀,当土匪还要带丫头,没听说过,一定是个大土匪头!”

这时,黄干他们也来了。黄干继续追问:“你老公是谁?老实讲!”

那女人看着黄干板着的脸孔,吓得双手不住地打战:“李……雄。”

玉英一听,乐得拍手叫道:“好呀,我们捉到了土匪司令的老婆啰!”当她猛一转身,想把消息告诉每一个同伴时,忽然发现背后站着王群。王群伸出大拇指夸奖地说:“呱呱叫!”但紧接着故意问了一声:“土匪司令呢?”

玉英失望地嘟着嘴巴:“不见土匪司令,恐怕跑了。”

王群笑着说:“跑不了!走吧!我们去‘迎接’土匪司令去!”

玉英和黄干都莫名其妙地跟着王群,向东走去。这时,天已亮了。

当他们绕到山的东面,准备向山下的村中转去时,王群突然站下来向北一指说:“你看,那不是土匪司令!”

玉英向北一看,果然见张排长和战士们带着一个长眉毛,大麻脸,年近六旬,身材高大的人走来。她不由大叫一声:“活捉到土匪司令了!”说着,她一蹦三尺高地跑上前去,忘记了自己还是个荷枪的民兵。王群在后面,又喜又恼地想:看,她还是个孩子呢!……

在山下边,一个小小的村子前,正站着数百名土匪,耷拉着脑袋在听李营长讲话。

附近七八十名群众,惊讶地在看热闹。其中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又黑又黄,上身穿了一件四处露出皮肤的破棉袄,下身光光的没挂一条线,冻得直打哆嗦。

此情此景,王群看在眼里。他忙把自己的棉衣脱下,上去给孩子披上。然后,搂着他问道:“你家里有饭吃吗?”孩子摇摇头,大概是听不懂。一个成年人走过来当了“翻译”,孩子才又咕哝了一句,意思是说:“没饭吃!”王群又问:“你们种的谷子呢?”通过翻译,孩子答道:“给土匪抢光了。”王群又问:“你恨土匪吗?”孩子说声“恨”,就挣扎着要走了。王群放他走后,心中暗想:这里是山区,群众与我们有距离,必须注意群众工作。

天空,渐渐飘起了一片片的雪花,群众惊奇地说:“落雪了!十年没下雪,下雪是丰年!”这时,那个孩子又来了,他拉着王群的衣袖,说是他的妈妈要王群进屋烤火。王群这才想到衣服湿了,便招呼李营长、黄干,大家一起进屋去。

大家围着火堆,烤鞋袜,烤衣服。想弄餐饭吃,这村上的米又给土匪抢光了,在这里吃不上饭。外面仍是雪花纷飞,李营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走吧!回伍家崴去!”王群说:“不,休息一下,烤烤火再说,战士们累了一夜了。”一会,他又说:“干脆不走算了!小黄,你去伍家崴动员群众帮我们挑些米来吧!”小黄答应着,黄干说:“我也去一个!”王群说:“你们两人去也好。走吧!我也出去看一下。”

三人一出门,只见村子南边,雪花纷飞中,来了一行人,挑着十多担东西:有草鞋,有猪肉,还有高高露在箩筐外面的糯米粑粑。为首三人,两女一男,走得挺欢。男的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汉。女的一位是三十多岁,瘦削小巧的农妇。另一位是二十来岁,身穿崭新女干部服,腰挂驳壳枪,中等身材,不肥不瘦,干净利索,走路轻健的女干部。

王群一见,喜得合不拢嘴来。小黄忍不住大声叫起来:“哎呀!正好!徐副区长来了!”

徐翠紧走几步,高兴地说:“你们新年好!”说着上去和大家握手。

王群一时感到奇怪,问道:“怎么?今天是新年?”

徐翠笑道:“是啦!一九五一年元月一日。恭喜!恭喜!恭贺你们新年剿匪胜利!”说得大家哄笑起来。

黄干一见那老汉原来是五生叔,忙迎着问:“五生叔!你老人家跑这么远来干什么啦?”老头笑眯眯地说:“好孩子,你不知道,这两天村上大大地变了样子啦!自从杀了土匪头,又宣布了我们村是消匪反霸和土地改革的重点,群众的劲头可大啦!一说过新年,大家纷纷提出要劳军,有的送草鞋,有的拿糯米,我和玉清各杀了一头猪,大家还要我当劳军委员,我不来怎么能行呢?黄干,你说我当这干部能行?”黄干高兴地说:“能行!五生叔,呱呱叫!”说得老头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当儿,民兵和解放军战士们,早已围上了一大片。王群也转过去与黄容谈话。可黄容却一直心不安定地向四外张望,心里想:怎么不见水生和玉英呢?

忽然,一个女民兵挤上来报告王群:“区长!不好了!水生和玉英不见了!”

王群一听,大吃一惊,忙对黄干说:“你去把慰劳品交给李营长。”然后,招呼徐翠、黄容和民兵们说:“走!我们赶快去找!莫叫他们碰上了土匪!”

然而这时,黎保却从一边嬉皮笑脸地走上来说:“你们莫着急,我晓得他们到哪里去了,让我去找吧!”王群催促说:“你赶快去,要他们立刻回来。”黎保把枪往肩上一扛,就快步向南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