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保同林崇美带着他们的残兵败将,翻山越岭,慌不择路,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知道解放军不再追赶了,才把脚步慢下来。眼看来到了一座凉亭,黄四保也没有问一声他的上司,就气冲冲地命令着匪徒们:“就地休息!”说罢,自己大步地走进凉亭,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用手抱住了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林崇美也只好一声不响地跟了进去,朝着黄四保对面的一条石凳上,颓然坐下。
两个匪首不讲话,已经足有两个小时了。方才他们最后一次讲话,是在黄四保被迫撤离农会,退入马背山北边山坳里的时候。当时,黄四保举着驳壳枪,像发了疯似的,对林崇美嘶叫着:“快跑!解放军来了!”林崇美鼓起眼睛责问着:“王群和徐翠哩?”黄四保没好气地咆哮着:“一个没得,快走!”说着,就随着乱哄哄的匪徒跑过去了。子弹呼啸着,喊声震天,林崇美不得不气愤地跟着黄四保,仓皇逃命。
一路上,黄四保懊恼地想:多么好的机会。他妈的,解放军再晚到一分钟,就生擒活捉了徐翠。解放军为什么会这样快打进山口呢?第一,可恨莫家山的民兵从东边攻了上来,分散了他的兵力;第二,一定有人去区送信,所以他们能及时赶到;第三,他的一连连长太混蛋,那么好的地势,还没支持三分钟,就败下来。因此,他虽佩服这次行动中林崇美的全部神机妙算,却恨透了他的一连连长,更恨莫家山的民兵和那个不知名的报信人。他一心一意地思考着如何进行报复,以弥补他今天失败的损失,消除他的心头之恨。因此,一路之上,他一直是气呼呼地一言不发。直到林崇美无可奈何地跟他走进凉亭,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时,他才开言道:“司令!我姓黄的不能认输,要报仇,报仇!”
林崇美用他那暴楞楞的双眼,就着月光,仔细地盯着黄四保,没有立即回答。他感到对方的暴跳是有理由的,今天的失败,实在令人气恼。他暗自责怪着:是谁把事情办坏了呢?还不是你黄四保!如果是在正规军中,老子早就要你的命了,你还对我这样不礼貌!然而,林崇美究竟是林崇美,他与黄四保不同,他这时虽恨极了黄四保,却不表现出来,反而用慰藉的口吻说:“不必这样激动,这次的失败,也许正好带来下一次的胜利。”他看了看手表,接着说:“现在几点钟了?弟兄们还没吃饭。依你之见,下一步棋怎么走法?”
黄四保怒冲冲地站起来,向外迈出一步,朝那边的大山一指:“你看,翻过这座山,不到十里,就是黄山,我要立刻把队伍带到那边,来个回马枪,杀他个鸡犬不留。等到天亮,我们已经离开那里,管叫王群、徐翠到那里去哭尸!”
林崇美听着黄四保的计划,暗自点头。他想:这样一来,共产党不仅要失去莫家山三村的武装力量,而且,还要失去群众,有谁不怕家破人亡,会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走呢?他认为这真是好计,好计!一想至此,他又不禁仰天大叫:“好!兵家常说:‘攻其无备。’”又说:“‘骄兵必败。’如今莫家山民兵定然毫无戒备地正在庆功哩!好,我要这帮穷小子们真正见识见识林某的厉害!”
他回头望了一身眼边的黄四保,正待发布出发的命令,只见山坡那边急急忙忙跑上来两个小土匪。走近一看,原是他下午派去给苏振才送信、烧仓的,不由一阵狂喜:马背山失利,粮仓烧了,也是一大胜利。他急忙迎着那两个小土匪问:“你们胜利回来了?”
“不,不,报告司令,我们没有完成……”两个匪徒,气喘吁吁、胆战心惊地向匪首报告了烧仓失败的经过。林崇美顿时气得暴跳如雷,七窍生烟,大声地斥骂:“饭桶!饭桶!尽是饭桶!”他喘了口气,又用手向区府一指,骂道:“王群!王群!我与你誓不两立!”接着又问小土匪:“还有什么?快说!”
小土匪战战兢兢地答道:“‘十号’说,区里没兵,我们可以去打莫家山。他还说,今天黄山村有一个杀猪的给王群送了信。别的没了。”
这消息,给林崇美火上添油,他回头问黄四保:“杀猪的是谁?”
黄四保说:“姓刘,人都叫他老刘,是个两面倒的家伙!”
林崇美咬牙切齿地说:“好!这次莫叫他两面倒了,叫他一面倒吧!到了黄山,你给我先宰了他!”
黄四保一听,就发疯似的跑到匪徒的面前,大叫一声:“立正!”匪徒们一个个起了身,静悄悄地等待着营长的命令。黄四保满意地再叫一声:“准备行动!”
徐翠带着黎保和小黄,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还没进莫家山农会,就听见里面乱哄哄的,一片喧闹。她站在农会外面的坪子上,四外瞅了一眼,正准备转身进入农会,忽然从老榕树的旁边,跳出一个人来。徐翠一看,见是水生,就开口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做什么?”
水生郑重其事地说:“徐同志,你来得正好。今天打了胜仗,杀了只狗来庆祝哩!你进去吃吧,黄干正忙着给大家搞吃的。大家忘记了放哨,我怕出事,所以出来看看。”
徐翠听了水生的话,十分高兴地说:“很好,我正是怕你们麻痹大意才来的。”她回头招呼黎保:“你和水生在这,我进去找黄干。”
刚刚走了几步,迎面碰上农会主任莫威。在农会的干部中,他是最细心的一个。正当大家吃着狗肉,谁也没有注意外面动静的时候,他发现有人在门口讲话,就提枪走了出来。当他一见徐翠,不禁惊讶地叫道:“徐同志!你怎么这么晚来了?”
徐翠没有回答他的话,却用眼盯了一下他手上的狗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已经猜中了徐翠的意图似的,立刻说道:“进去吧,我去外面看看,有事你和黄干、黄容他们讲吧!”徐翠这才严肃地说:“不要走远,同水生、黎保他们一起在外面守着。”
农会里,三十多名干部、民兵,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狗肉,并不时发出赞叹声:“真香呀!”“比今天打土匪还过瘾!”……大家只顾吃呀,讲呀,枪支、子弹,丢得横三竖四,到处都是,连人进了门口也没发觉。
徐翠仔细地看了一阵,忍不住叫了一声:“同志们!”大家立刻为这个意外的声音所惊呆,一个个把夹起的狗肉放了下来,几十双眼睛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徐翠身上:出了什么事情?农会里霎时出现了惊人的沉寂。徐翠接着说下去:“你们想过了没有?敌人在马背山被我们打败了,他们会甘心吗?”
黄干头顶上像骤然挨了一棍,马上清醒过来。他把还在吃着的一根骨头,往地上一摔,立刻下命令说:“同志们!我们千万不能麻痹,立即带好枪支、子弹,一组上山,二组留在农会,三组同我一起放流动哨。”
大家的兴头,即时被这突然的决定打消了,一个个放下了碗筷,端起了武器。
“砰!”外面传来一声枪响。黄干立刻大叫一声:“跟我来!”就提枪向外冲去。徐翠正欲喊住黄干,可是密密的枪声,已把她的声音盖住了。她急忙跑上前去,拉住黄干,贴近他的耳朵说:“地形对我们不利,立刻掩护莫威他们撤回来。”黄干莫名其妙地问:“他在哪里?”徐翠说:“莫威、水生、黎保都在榕树底下。”黄干应了一句立即指挥民兵卧倒在坪子上,朝小河边上的匪群,扫去一排子弹。
向农会发起进攻的是土匪直属营第三连,由林崇美亲自率领。他们顺着小河边,一字儿排开了阵势,然后,派出了突击队,企图悄悄摸过小桥,在机枪掩护下,不容民兵还手就突进农会。
然而,他们的企图一开始就遭到了挫折。当第一个匪徒一露头,就被在大榕树下放哨的水生发现了:“谁?”对方没有回话,接着,第二个匪徒又出现了。水生随即朝他们发出了第一枪。当他转身躲到榕树后面,再去招呼莫威和黎保时,他们已经不见了,而桥上突然出现了两挺机枪,像两条毒蛇似的向着老榕树喷射着红光。仗着这火力的优势,一群匪徒早已突过了小桥,眨眼就要到榕树根前。这时,他才发现莫威和黎保仍在榕树的那边。他急中生智,立即向过来的匪徒扔了个手榴弹。敌人顿时被吓得卧倒在地,水生趁势绕到前面,叫了一声“快走!”黎保没有走,他端起刺刀就向卧倒的匪徒们刺去。这时,有一匪徒,从侧面猛然扑向倒在榕树根旁的莫威。水生见了忙冲上前去,举起了枪,用尽全身力气,向那个匪徒打去。只听见咔嚓一声,敌人的枪已被打断,匪徒飞跑逃命去了。水生也不去追赶,立刻抱起莫威,转到榕树后面。这时黄干,已带着一批民兵赶来,救下黎保他们,并在民兵掩护下,撤进了农会院里。
在水生打响第一枪的同时,黄四保已同黄自心,带着第二连,把黄山村围得水泄不通。然后,两个匪首分头去找桂英和老刘。
犬吠声惊醒了老刘的女儿玉英。她忙喊醒妈妈,带着四岁的弟弟、两岁的妹妹,一同跑到院中,只见爸爸已在大门边站着,手拿砍肉刀,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全家五口人,一声不响地围在父亲身边。
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妈妈拉了玉英一把,玉英赶忙躲到了厕所里边。霎时间,匪徒们已经到了门口。
黄四保连门也没有拍一下,就飞起一脚向大门踢去,大门立时被打开。
老刘被惊呆了:面前的黄四保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他。背后跟着一群端着刺刀的匪徒,个个杀气腾腾,好像要把院子里的主人一下子吞下肚里似的,凶恶极了。孩子们早已被吓得缩作一团,不敢作声,妈妈赶快把他们带进屋里。
老刘定了定神,勉强装着笑,半责半劝地说:“四保!又是你。‘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怎么,又想回来打什么主意?”
黄四保慢慢地向前挪了两步,紧盯着老刘说:“打什么主意?老实对你讲,今天专门来找你算账!”
老刘知道黄四保是个杀人魔王,向来不敢惹他的,可是,这突如其来的行动,使他摸不着头脑。在什么地方得罪过黄四保呢?他搜遍了脑子也没有找到。就说自己的女儿玉英吧,因为怕她招惹是非,连妇女会的活动也限制她去参加,更不用说民兵了。上次土匪暴动,抢去了他八斤多肉,自己也没敢吭声。像他这样一个穷杀猪的,与你黄四保有什么冤仇?今天为什么却找到头上来?因此,他十分惊讶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好!老子叫你死个明白。我问你:今天去圩上了吗?”
“去了。”老刘惊恐而又奇怪地说。他不知道黄四保为什么提这件事。
“去做什么?”
“要肉钱。”
“还干了什么事?”
“没有。”老刘的确想不起了。
“哼,没有!徐翠的信是哪个帮送的?”黄四保的声音中,包含着无限的仇恨、愤怒和杀机。
“啊!是这样。”老刘这才恍然大悟地继续说道,“那没有办法呀,我在路上碰着她,她要我带个信,我不能不带。你们有枪有刀,有权有势,还不能动她一根毫毛,我能有什么办法?”老刘企图用堂堂皇皇的道理去说服对方。
然而,这更加激怒了黄四保。他把手中的枪,猛然一抡,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圈子。然后,向前一伸,枪口对准了老刘的胸口。
就在这一刹那间,老刘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黄四保要行凶了。完全出于自卫的本能,他嗖地举起了砍肉刀,飞向黄四保。黄四保急忙把头一歪,刀从他的耳边飞过,只听背后一个匪徒,惊叫一声,倒在地上。眼看老刘再度向他扑来了,他急忙朝老刘的前胸开了一枪。
老刘用手按住伤口,勉强支持着摇摇欲倒的身子喊道:“邻居们,黄四保杀人了,你们给我报……仇”话没落音,身体已经倒下去了。
屋子里霎时哭声震天,妈妈丢下了儿女,从屋里跑了出来,扑到老刘的尸首上面。黄四保又是一枪,她一头栽倒在老刘身上。
屋里传来号啕的哭声,黄四保像突然被蝎子蜇了似的,抡起驳壳枪,命令着匪徒说:“把小家伙也宰了,免得留个后祸!”立刻,几把刺刀刺向孩子的胸膛,孩子的哭声停止了。
玉英躲在厕所里,清楚地听到外面发生的一切。黄四保的喝骂声,枪声,像一把把利刀,刺进她的心脏。她不止一次地鼓起了勇气,想冲出去,与黄四保拼个你死我活;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像劈头打来的大棍,使她抬不起头,抽不动脚,全身软绵绵的,像处身于一个噩梦中……她用手紧紧地抓住了墙壁,手指破了,鲜血涔涔地渗出……忽然,她感到天旋地转,终于倒了下去……
黄四保杀了老刘一家四口,正要搜索玉英,只见一个匪徒跑来:“报告营长!黄干的老婆、儿子都已捉到,请你快去。”
黄四保心想:一个妹仔,料你也翻不了天,待我先去收拾了黄干的家小,再找你算账。
黄四保一进黄干的大门,黄自心气急败坏地向黄四保报告:“我们软的硬的都用了,她只是骂,死也不肯去农会喊黄干投降。黄营长,你……”
“好,我有办法!”黄四保打断了对方的话,气势汹汹地走到桂英面前,滚动那两只凶恶的眼球,紧紧地盯住桂英。
桂英抱着刚刚满月的婴儿,搂着偎依在她身边的望富,用自己的全部力量捍卫着他们。她仅仅望了黄四保一眼,又一声不响地回头望着自己的孩子。
黄四保看见桂英那种不睬不理的样子,一时气得脸上变了颜色,上去一下把婴儿夺了过来。婴儿哇地从睡梦中惊醒,哭得声音也变哑了。桂英强忍着内心的极度痛苦,倔强而愤怒地盯着黄四保,仍是一言不发。仇恨,盖过了她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疼爱。
黄四保企图迫使桂英屈服的打算失败了,就后退一步,大声吼叫道:“你讲,去不去?老实去了,孩子还给你,敢说一个不字,马上把小杂种的脑浆砸出来!”他双手掐着婴儿的腰,举在空中。这时,全场的人静得快要停止了呼吸,只听见村中传来阵阵的狗吠声和密集的枪声。
桂英用力拨了一下头发,毫不屈服地说:“你想怎样?我不去!”她估计黄四保不会轻易放过她,就抱着至死不屈的决心。
“劝你不要死硬!老老实实到农会去,把黄干叫出来,保你全家没事;要不,我立刻要你们断子绝孙!”黄四保仍在企图利用妇女对孩子怜爱的情感,来打动桂英的心。
“呸!你们这些狗!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桂英倔强地向前迈了一步,几乎用手指戳到黄四保的脸上。
这一下,黄四保的兽性勃发。他猛然地重新把婴儿举起,用力往墙上一甩……
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匪徒们不约而同地惊叫了一声。
桂英眼前一阵昏黑。这突然的打击,使她顿时目瞪口呆,呼吸涩滞,一下子软倒在地上。刹那间,她喘过一口气,坚强地站了起来:“你,你这只疯狗,豺狼!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土匪!”她用力地扑过去,抓住黄四保厮打。望富也随着妈妈,上去抱住黄四保的腿就咬……
黄四保一只手招架着桂英,另一只手从屁股上掏出上司赏给他的那把铸有“蒋中正”的小匕首,高高举向空中,对着望富的天灵盖正想猛力插下……
然而这时,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黄四保持刀的手。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平素不管闲事的黄五生老人。他不禁一怔,随手收回匕首,上下打量着老人:“你想干什么?”
老人是在黄四保摔死婴儿的一刹那间,从他自己的院子里跑来的。疼爱孩子的本能,使他忘记了自己的一贯主张,也忘记了黄四保是个不可理喻的疯狗,更加没有想到自己的安全。黄四保又要向望富下毒手了,满腔的义愤使他奋不顾身地抓住了黄四保的血手。
“咳,黄四保!你还有一点人性吗?孩子有什么罪!你、你、你……你真不是个人呀!”说着说着,老人咽不成声了,随着一阵咳嗽,喉头塞住了。“咳,呸!”一口浓痰,直飞到黄四保的脸上。
黄四保老羞成怒,用衣袖往脸上一抹,“啪!啪!”一阵耳光打得老人口鼻流血,然后用脚狠狠一踢,把老人踢出了大门口。
黄四保还不甘心,又一次掏出了匕首,正想向黄五生刺去,黄自心却上来拦住了他:“念他六十多了,饶了他吧。”黄四保稍一迟疑,两个年纪较大的土匪,就趁着这个当儿,一声不响地把老人拉回家去。黄自心转过话题说:“我们还是想办法把李桂英弄到农会去呀,不然,司令会责怪我们的。”
一句话提醒了黄四保,他回头向桂英喝道:“快走!不然,老子又宰了你这个!”他用匕首指了指望富。黄自心又在一边献计道:“你等一等,我去说一说看。”
桂英这时已经悲痛欲绝。儿子的惨死,幸福美满的家庭,遭到了破坏;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亲爱的望富,没有保障。她担心她与孩子死后(她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黄干将如何生活下去……。她的心碎了,她的刚强性格与贤妻良母的善良心肠交织在一起,像万把钢刀在搅动着她的心。她紧紧地把望富抱到了怀里,担心着一会儿会给她母子带来不可挽回的命运。眼泪,雨水似的滚滚下流,一颗一颗地滴落在孩子的脸上。
“嫂嫂!”黄自心无耻地在她身边叫了一声。她抬头一看,只见黄四保坐到一边吸烟去了,在兔子面前装佛爷的狐狸——黄自心却微笑地望着她:“四保的脾气你也知道,这是他的不对。本来么,孩子没罪——不过,你也太固执了,我们的眼光,要看得远一点,目下国军虽然打了败仗,但有美国帮忙,总有一天会打回来的。况且,现在,光广西就有几十万国民党军队。你看,解放军天天说消灭土匪,不是快一年了吗,现在他们又逃跑了,留下民兵……”
桂英恼恨、鄙夷地望着黄自心。可是,一听说解放军,她就感到有了新的力量,徐翠常谈到的赵一曼、刘胡兰,以及黄坚等的英雄形象,这时又光辉夺目地闪现在她的面前。她止住了眼泪,怒斥道:“逃跑?只有你们!解放军明天就要把你们消灭掉!”
黄自心继续厚颜无耻地讲下去:“是逃跑了,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样,留下你们这些民兵、干部来受罪,死的,伤的,还不尽是广西人!你要知道,林副司令是不愿本地人打本地人的,我们要一起打跑北方佬……”他继承着李、白、黄的“大广西主义”,恶毒地进行着煽动。然而,这毫无用处,桂英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刚才我亲眼见到,是你们这帮豺狼,甩死了我的孩子,杀死了乡亲。杀广西人的正是你们这帮畜生!”
“嫂子,别骂啦,还是去吧!”
“谁是你的嫂子?嘿!我绝不会学你这个叛徒、反革命、狗东西!”
黄自心死皮赖脸地说:“管他反不反革命,看风使舵,有吃有喝就行,还想那么多!”说着,他伸手拉了桂英一把,“走吧?”
桂英向后一退,猛然一脚向黄自心踢去,黄自心没防这一着,给踢了个“狗吃屎”。
黄四保见状气得暴跳了起来,马上拿来一把菜刀高高举起,另一只手抓着望富,杀气腾腾地问:“你说,去不去?最后一秒钟!”
桂英很快地望了儿子一眼,只见他,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毫不惧怕,而且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逼视着黄四保。
孩子的英武,感动了妈妈。桂英亲切而坚强地说道:“望富!看一看妈妈。”孩子把视线移了过来,和母亲的眼光碰到了一起。她望了孩子最后一眼,然后,把视线移向碧蓝的夜空,望着皎洁的明月,威武、刚毅、坚贞不屈地说:“孩子的血不会白流,会有人替我们报仇的!”
耳边倏然传来像铜钟一样响亮的叫声:“共产党万岁!”这是如何难以想象的声音啊!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是什么力量使他发出这样震撼人心的声音啊!桂英感到万分悲痛而又十分自豪。正在这时,耳边又传来了黄四保的嘶叫:“住口!”孩子的喊声突然中断了……
桂英急速转过头来,忍不住用双手掩住了脸儿,同时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她决不让黄四保因她的悲伤而高兴。
一会,她默默地脱下了外衣,走过来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再回过头来,说:“走!”便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大门,向着莫家山的方向走去。
匪徒们离开了黄山,村庄立刻复活了。人们纷纷向黄干、玉英的家里集中。仇恨的眼泪,洗濯着每一个人的面孔。
沸腾的声音,把昏迷中的玉英惊醒过来。她吃力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院中,一头倒在爸爸妈妈的尸首上,泣不成声了。她已经失去了大哭的气力,眼泪也早已干枯了。邻居们目睹惨状,更加伤心、悲痛。
玉英在极度悲恸中,骤然被一道亮光吸引着:刀,刀啊!是爸爸的砍肉刀!玉英忽然止住了哭声,像发疯似的猛扑过去,一手抓起那把刀,拔腿就跑。
邻居们立即拥上前去,拉住她问:“做什么?玉英!你碰不过他们呀!”
玉英看见大家苦苦相劝,心里冷静地一想,觉得大家说得很对,这样一去,不是白白地送死吗?不,报仇要靠大家,不能单枪匹马去闯。正想着,一个新的念头,冲上了心头:土匪来得很多,莫家山一定也在受害,那枪声不是从农会那边传来的吗?有没有人去区里送信啊?她想着,感激而又凄然地对大家说:“伯母、婶娘们!我听你们的话,不再去白白送死,现在我要到区里去。”说完,她就挣脱大家的手,拿着砍肉刀冲了出去。
刚出了大门口,却和五生老人撞个满怀。老人踉跄了两步,定眼一看,赶忙问:“你去做什么?孩子!”“去区府报信!”玉英说着扭头要走。五生老人即伸手拉住了她:“慢点!”然后回头叫道:“亚四!去,陪玉英去一趟,反正不能活了。”亚四应一声,拉住玉英就跑。五生老人还在后面抖颤颤地嘱托着他的独子:“亚四!任凭你活不了,也不要再让玉英落到土匪手里。刘家就剩这一个人了……”说到这里,他喉头哽着,已经再说不下去了。
一口气跑了五里多路,她一直远远地跑在亚四的前面。来到了一座凉亭面前,忽然,路边跳出几个人来,“站住!”枪杆几乎指到了她的身上。她陡然停下,脑子里迅速闪过“土匪”两个字,就猛回头向北跑去。土匪正想去追,亚四已从后面抓起两把泥沙,向土匪的眼睛撒去。等土匪揉出了眼睛里的沙子,玉英和亚四已经跑进迷蒙的夜色中了。
当匪徒们感觉到跑了什么人的时候,就一阵慌乱地赶去,枪声、喊叫声,顿时响彻了夜空。
子弹嗖嗖地从他们的头顶、身边掠过,追赶的脚步声一阵紧似一阵。他们也飞快地跑呀,跑呀,拼命地跑,转眼来到了北山坡,突然土匪停了下来,而子弹却更加密集了。亚四感到他们处境的危险,记起了父亲的话,就急促而低沉地说:“玉英,快跑!我把敌人拦住。”说罢,他站了下来,大叫一声:“别开枪!我投降了。”土匪听见喊声,即停止了射击。趁这一刹那,玉英早已飞快地翻过山坡去了。
当匪徒们跑上来时,亚四忽然又把头一拨,转身向东跑去。枪声又一次密集地响起来了,他在山坡上就地一滚,一直滚到了山坡底下的一片草丛中……
这天夜里,王群送走徐翠,回到区里,立刻在电话上,向县委汇报了情况。县委书记徐平认为徐翠的估计是正确的,她赶往莫家山去进行动员和部署,也是必要的。但,因为敌我力量悬殊,可能会给干部、民兵带来困难。因此,徐平立刻命令机枪连,连夜出发,从三区的驻地,赶往莫家山农会。同时,他还嘱咐王群:要加倍提高警惕,有什么情况及时报告县委。
王群见县委十分重视,而且作了有力的部署,也就稍为放心了。当晚,区工委召开的工作组长会议,一直进行到十二点多。会后,王群又把大家汇报的情况,连夜进行了综合、分析,写成书面意见,准备在次日早上发言。
当他写完发言提纲,从桌边站起身来,伸动一下十分疲倦的四肢,松散一下思想高度集中的脑子时,耳边传来
“!!”
两响钟声。他不由自言自语地说:“两点了,该睡了。”于是,他习惯地打开抽屉,拿出一本精装的日记本,开始写他许多年来未曾间断过的日记。
写着写着,徐翠历险后又夜奔莫家山的情景,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在共同斗争中自然形成的深厚的感情,包围着他,他写不下去了,把笔放了下来,对着窗子,呆呆地、毫无目的地望了一阵,低头打开抽斗,取出一支专门为招待客人而备下的纸烟,在煤油灯上燃着,然后凝神注目地吸了起来。吸完了一支,又燃着一支,当他燃着了第三支烟,嘴里微微觉得有点苦味时,才骤然把烟熄灭,从椅子上站起,独自在房内徘徊起来。
外面的大时钟,又发出一下清澈的响声。两点半了!他又一次提起笔来,心想:快点写完这篇日记,该睡觉了。
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心动魄地从大门口传来。王群立刻警觉到:发生了匪情。他忙把笔一丢,伸手抓起放在桌子上的驳壳,站起身就向外跑。当他跑到大门口时,就听见老胡在那里大声地喝问:“哪个?”
门外有个慌乱而嘶哑的声音答道:“是我。快开门呀,黄山的。”
这时,阳钟、石屏也端着武器跑了过来。“你,玉英?”石屏仔细地分辨了一下声音后,惊叫了起来。
门敞开了,石屏用电筒一照,把大家都吓呆了:玉英,她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浑身是血,手里拿着一把砍肉刀。一进门,她就扑向石屏,大哭着说:“石同志,快给我报仇呀!土匪杀了我全家。”接着,她一头栽到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但口中仍在发出凄厉的呼叫:“石同志,给我报仇!报仇!……”
石屏和王群,把玉英抬到王群的床上。躺了一会,她又用力挣扎着坐了起来,开始倾诉她的血海深仇……
屋子里挤满了人。大家心情沉重地听完了玉英的控诉后,一个个摩拳擦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王群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恨和激动,安慰着玉英说:“小妹妹,你好好休息,我们一定替你报仇!”然后,回头对大家说:“准备出发!”随即走出房外,抓住电话摇手,狠狠地摇了几下。
电话立刻叫通了,听筒中很快传来徐平沉着的声音。王群简单、扼要地报告了情况后,立刻向县委请示对策。徐政委却先反问了一句:“你的意见哩?”
王群说:“根据过去的经验,如果我们的主力部队一起到,敌人就会拼命逃跑。现在,我们这里守粮仓的两个班不能动,动员民兵也需要时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我们区里的干部全部调去,你看行吗?”
“工委会的意见怎样?”徐平进一步问王群。
王群用眼扫了一下张健和刘通:“你们的意见怎样?”
“去!”张健和刘通大声回答着。
王群忙回答道:“工委成员的意见是一致的。”
徐平问:“你们有多少人?”
王群说:“八个干部,一个炊事员,加我共十人。
“敌人呢?”
王群说:“不够清楚,估计还是打马背山的那伙,可能有一两百人。”
徐政委考虑了一下后说:“王群同志,因为敌我力量太悬殊,你不去行不行?不过……”
“不去?”王群激动了起来,大声地反问了一句。
房里所有的人围上来问道:“不去?为什么?”玉英两眼瞪得像铜铃一般,望着王群说:“区长?你好好求求……”其实,她也不知道对方接电话的是谁。
徐政委似乎全然了解他们的情绪。“王群同志,要冷静一些,冷静一些!你是一个区的领导同志,要把问题慎重地考虑一下。”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刚才的话,我还没有说完。你要知道,你不去,莫家山的问题也同样可以得到解决。机枪连已经从三区的驻地出发了,大概天亮前可以赶到,土匪一定会受到他们的包围。同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今天,县委已接到上级党委转来毛主席对广西剿匪的指示,我们很快要开动员大会,动员全力剿匪。敌人的日子不长了,他们的疯狂挣扎,也挽救不了他们的垂死的命运。好吧,你把听筒放下,我问问机枪连的情况再说。”这一席话,使王群冷静下来了,同时又十分兴奋。他把徐政委的意见告诉了大家后说:“我看,徐政委可能同意我们去的,我们还是做出发的准备。阳钟,你去把街上的民兵集中,立刻带来。”
电话铃响了,听筒里传来徐政委亲切的声音:“机枪连早已出发了,天明以前,准可到达……”
王群生怕徐政委不让他去,忙又抢着问:“徐政委,我考虑好了,还是让我去吧!我实在太难过了,不去不行呀!”
徐政委似乎突然决定了:“那你就去吧!你的主要任务,是去安抚一下干部和群众的情绪,处理一些善后工作。不要凭感情办事,要多加小心。你应该记着:冒险可不是勇敢。”
王群满意地回答道:“好,我们马上出发。”
干部们刚才紧张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下,大家又马上整装待命。这时候,玉英跑到王群的面前要求说:“区长,我也去!”王群仔细地看着她那憔悴失神的脸孔,安慰着说:“你累了,还是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不,不累!我一定要去!”玉英坚定地请求着。
王群想了一下,没有及时回答。他深深佩服她那强悍不屈的精神;可是,在这样的深更半夜,又怎能忍心让一个经过严重的刺激和折磨,同时跑了几十里路,已是十分疲劳的女孩子,跟自己在枪林弹雨中钻呢?然而,面对着这样一个全家惨遭杀戮,肩负不共戴天之仇的女孩子,谁又有什么办法去说服她,使她安安稳稳地睡下休息呢?他只好说:“好吧!你跟我们去!”
玉英感激地注视着王群,又进一步请求说:“区长,请你给我一支枪。”
王群惊奇地望着玉英:“枪,有!你会打?”
玉英握着拳头答道:“会!”
王群回头对石屏说:“找一支捷克式给她。”
不一会,大家准备停当,民兵也已到齐,王群立刻发出了命令:“出发!”
莫家山农会前,激战正在进行。敌人一次又一次发起冲击,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仍然被胶着在院墙外面。但是,这时农会里的干部、民兵已经被迫从院里撤回到屋里。林崇美命令匪徒紧紧地围住了农会的院墙,一时形成了僵持对立的局面。
黄四保带着数十名匪徒,押着桂英等一群干部、民兵的家属,来到了这里,眼见这一形势,不禁气恼地问:“农会没有打开?”
林崇美狡猾地回答道:“就等你啦!”
黄四保回头向匪徒们嘶叫着:“快,拿凳子来。”说罢,把刚才的情况向林崇美简略地报告了。
林崇美向被带来的人群扫视了一遍,只见一个个披头散发,身带血迹,衣服不整,但却昂然地站立在他的面前。他暗暗吃了一惊,强自镇静了一下,才假惺惺地对着大家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乡亲们!你们受了委屈,在此,兄弟向你们道歉。”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说道:“我们这位黄营长,是你们村上的,你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一贯脾气不好,今天又吃了酒,有冒犯之处,请多多原谅。”他停了一下,仔细地观察看家属们的反应,然而,站在他面前的,仍然是像一尊尊凛然不可侵犯的塑像,谁也没有为他的甜言蜜语所动摇。但,他也没有为此而死心,继续把话说下去:“不过,你们也太不识时务了,眼下共军大势已去,国军已经开始反攻,当共军干部、民兵有什么前途呢?你们要仔细想一路,不要着了共产党的迷,弄得家败人亡,后悔不及。我相信,在你们这些人中,不是个个死心塌地跟共产党走的,一时受骗,情有可原。好,大家想一想再回答我:你们是不是上了共产党的当?”
林崇美得意地讲完他那一大套废话后,停了一会,然后首先问桂英:“你说,是不是?”
“不是!”桂英庄严地回答着。
林崇美哈哈大笑地说:“这个我知道,当然你不会……你是黄干的老婆,中毒已深。”
他又走过来问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你呢?”
“不是!”老人仍然和桂英一样坚决。
林崇美仍不在意地说:“你老糊涂了,不懂事。”接着,他问一个老太婆:“你呢?是不是上了共产党的当?”
“不是!”
林崇美又问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你呢,小朋友?你也着了共产党的迷,决心反对国军吗?”
孩子和大人不一样,他翻起眼皮,轻蔑地望了林崇美一眼说:“我恨你们这帮疯狗。”
林崇美被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激怒了,他回到原处,又竭力压抑着自己的盛怒问道:“有没有不愿再跟共产党走的?”
“没有!”爆发出来的是一致的吼声。这声音,使林崇美吓了一跳,他立刻变了脸色,瞪着暴楞楞的双眼,穷凶极恶地上去一把抓住桂英,拉到众人面前,厉声地斥问:“你说,到底共产党用的什么毒药,把你毒成这个样!你为什么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走?你说,你说!”
桂英抹了一把头发,理直气壮地说:“不用问我,这你自己全知道。”
桂英那种坚毅不屈的气魄,使林崇美从内心里感到恐惧和不安。他竭力掩饰了这种情绪,突然地从怀中抽出了左轮,转向一个抱小孩的妇女,厉声问道:“你说,愿不愿喊你丈夫出来?”
“呸!”那位妇女照他脸上,就是一口唾沫。这个举动代替了她的回答。林崇美没有去擦唾沫,一按扳机,妇女同孩子即应声倒下,孩子发出了凄厉的哭声。
愤怒的人们,立刻挥舞着拳头涌向了林崇美。林崇美被迫后退了几步,黄四保即指挥匪徒上来包围家属们,并用刺刀逼着她们站到已经摆好的凳子上去。
一张张的凳子摆在农会的围墙外面。家属们被迫站上去后,黄四保得意地说:“喊吧!哪个能把自己的亲人喊出来,饶她不死;喊不出的,我要她立刻见阎王。你们听着,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家属们仍然是一声不响。黄四保用枪指着她们的后背咆哮:“你们都哑巴了?喊呀,怎么不喊?”沉默,仍然是沉默!黄四保气得不停地跺着双脚。
“农会里的人听着,你们家里的人,都被捉住了。愿意全家团圆的,快点缴枪投降;愿意家破人亡的就等着,黄营长的脾气你们不是不晓得。”黄自心躲在家属们背后,怪声怪气地喊叫着。
桂英被黄自心的喊叫提醒了,她擦了擦眼睛,仔细向农会的窗口望去,可是,里面是黑麻麻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好对着那里大声地喊道:“黄干!你听着……”她想把儿子们的死讯告诉他,但转而一想,觉得不安,那样也许会挫伤黄干的斗志,他是如何地爱自己的儿子啊!她迟疑了一下,才又说下去:“黄干!你一定要替我报仇!不要挂念我,我没有丢你的脸。”望着沉默无声的窗口,她犹豫了:黄干在吗?想着,她最后高声喊道:“黄干!你听见了吗?你在这吗?请你回答我。”她是如何想最后听一听亲人的声音啊!
农会里,骤然传出了黄干洪大的声音:“听——见——了,桂——英!我——在——这——里。”
接着,是徐翠的声音:“桂——英!我也在这里,你放心吧,我们一定给你报仇!”
这声音,振奋了桂英,鼓舞了家属们,她们一个个睁大眼睛,望着农会,心中立刻感到一阵温暖:啊!原来徐翠也在这里,有了她,民兵一定会胜利!
这声音,同时也激怒了黄四保,他暴跳着吼道:“黄干,莫威,黄容!你们愿意怎么办?要活,把徐翠交出来;要死,叫你们立刻看着你们的亲人死掉,然后轮到你们。”
农会里,爆发出山崩地裂一样的声音:“消灭土匪,为乡亲们报仇!”
接着,子弹一颗接一颗地从屋里飞出
匪群中骚起了一阵混乱,桂英乘机大叫一声:“拼呀!”家属们一个个跳了下来,赴向匪徒。因为寡不敌众,家属们又被迫退到墙边。黄四保回头从一个匪徒手中夺过一挺机枪,猛烈地向着家属们扫射……
机枪声还未停止,只见一连连长丧魂失魄地从村西跑来:“报告营长!不,不好了!有一个小妹仔跑向区里去了。”
黄四保刚刚打完一梭子弹,换上了一梭新的,正准备向倒在血泊中挣扎、叫骂的家属们继续扫射,不防一连连长迎头给了他一棒,他气急败坏地回头问道:“为什么不追?”
“我们追了十多里,也没追上。”
黄四保气得额暴青筋,眼里充血,忽然调过枪口,大声吼道:“一个连,连个小妹仔也拦不住,敢莫你通敌!”
一连连长,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扑通跪在地上,连声哀告:“没……没……营长饶命!营长饶命!”
黄四保杀人杀红了眼,加之在马背山的失利,面对一连连长引起的余怒尚未发泄,于是,手指一扳:“哒、哒、哒……”一连连长应声倒下。接着,枪口又转向了家属。
机枪声震撼着每一个干部和民兵的心,一个个咬紧牙关,恨不得立刻冲杀出去,拼个你死我活。黄干更是忍无可忍,手提大枪,正要冲到外面去。徐翠一把拉住他,同时用眼睛扫了大家一遍:“同志们!我们不能出去,那会上敌人的当的。我们都非常难过,恨不得立刻把土匪生吞活剥,但这样出去,能报仇吗?我们要冷静下来,坚持到天明就是胜利!”
民兵咬咬牙根,把一切痛苦、悲愤、仇恨,化成一股股的力量,更坚定地抗击着敌人……
一阵枪声过后,黄四保把机枪一扔,疯狗一样地狂叫着:“弟兄们,冲!冲进农会去!”他手拿驳壳,指挥着土匪冲锋。可是,匪徒们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不敢举步。黄四保忍不住又是一梭子弹。首当其冲的倒下去了,其余的匪徒,只好挤在一堆慢吞吞地向农会挪动着脚步。
这时候,林崇美却从一边走过来拉住黄四保说:“慢点,你抬头看看。”他指着东方泛白的天空,又说下去:“天快亮了,我们不能把时间都花费在这里。你随我来。”他不容黄四保分辩,拉着他回头就走。
黄四保像被拦头泼了一桶冷水。只好下令:“暂停进攻!”他很难理解:为什么司令不让冲进农会?难道就这样白白地跑一趟,连根毫毛也没抓到就罢了?
林崇美不理会黄四保的情绪,却对身边的小土匪说:“快请两位连长来。”
黄四保望着林崇美阴沉的脸,正想说什么,林崇美却不容他开口,抢先说道:“你暂莫作声,先听听我的,你再发表意见。”
黄自心同秦暗,跑步来到林崇美面前。黄自心低声说道:“司令!我看已经不行了,还是快点走吧!不然,要是解放军……”
林崇美打断黄自心的话说:“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了。现在,我命令你们:留下三连一个排继续包围农会,其余的弟兄,全部分散到莫家山、黄山与巢山三村,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房子就烧。大火一起,立刻以排为单位,带到黑虎岩前集合。农会这几个人,暂时把脑袋寄放一下,经过杀、烧、抢以后,剩下的没爹没娘,缺吃没住,看他们这伙人怎么对付!这叫‘杀人不用刀’,要他们自己去死,不必我们再付出代价。”
两个连长答应一声:“是!”回头去了。
林崇美又命一个亲信匪徒,去通知一连的排长们,要他们立刻到黑虎岩去,以免他们为连长的死而哗乱。然后,他回头对着余怒未消的黄四保说:“走吧!我的办法比你的强。”
匪徒们像倒出来的一箩螃蟹,乱糟糟地分散到了各村去。霎时间,家家户户,冒起了冲天大火,火光照红了整个山村,呼呼的火势,唿唿嗵嗵的房屋倒塌声,震撼着所有人的心;整个村庄一时黑烟弥漫,人影绰绰,哭声震地,恍如一个鬼魔世界。
忽然,村西响起了枪声。首先,徐翠清楚地辨别出来:是王群的二十响在叫。民兵们立刻沸腾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要往外冲。徐翠和黄干商量了一下,决定留下黄容和一个民兵照顾莫威。然后,两人喊了一声“冲呀!”一马当先地跃出了门口,接着,民兵们一个个如出山猛虎,向乱哄哄的敌群扑去。
村里响起了枪声。土匪像乱窜的猪猡一般,四散逃跑了。
尽管大火烧得满天通红,沸腾的群众,谁也没有喊谁,却自动地成了群,结了队,手执镰刀、锄头,喊声震天地向东北方追去。这股巨流,好似洪水冲破了大堤,只见巨浪滔天,波涛滚滚,卷向那些杀人的恶魔。
当民兵将要冲出村去的时候,后面传来了王群的呼叫声:“回来,赶快救火!”
徐翠黄干同时站住了。他们立刻清醒了过来,忙向着东流的人群大声叫道:“赶快回去救火!”……
东方升起了一轮红日,熊熊的大火被扑灭了。王群同徐翠,从断垣碎瓦中回到了农会门口。门口那几十具尸首前,已围满了人,亲人们都在抚尸痛哭。望着死者的惨状,他俩默默地哀悼着。
忽然,徐翠轻轻地拉了一下王群,低声说道:“不见望富,也许他没有……”王群沉痛地点点头说:“但愿如此。”他不敢相信徐翠的这个估计,因为,他担心,在黄干家里,也会出现同玉英家中同样的事情。王群和徐翠商量一下之后,决定留下几个区干部,在这处理善后工作,并派人把莫威送县卫生院去治疗。然后,通知群众,到黄山去开大会。其所以决定在黄山,是不忍心让活着的人们,再目睹这里的惨状。他希望黄山的情况,会比这里好些。
然而,当王群和徐翠踏进黄山村时,才感觉到那里的情况,同莫家山一样,经过了杀、烧、抢后,留下的是一幅目不忍睹、耳不忍闻的惨象,人们正奋不顾身地与大火搏斗。在紧张的抢救场景中,王群突然发现,不少的人丢下自己的房舍不管,却拿着叉、锄头,担着水桶,涌向黄干的四邻。王群激动地跟着人流,来到了黄干家门口。只见黄干的房屋,原样没动;四邻的火,像毒蛇捕食似的,吐着舌头,眼看着要把它吞进火海。人们,正奋不顾身地去割断这些火舌。
黄干的住宅是什么原因没有着火?仅仅是侥幸吗?不是!当王群的视线落到浓烟滚滚的院中时,他才忽然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胆小的匪徒们,躲过了这血淋淋的地方。
王群怔住了,徐翠吓呆了。果然不假,他的疑虑证实了。王群霎时心胆俱裂,只觉眼前一片昏黑,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隐隐约约地听到:“区长叔叔!区长叔叔!……”他再也忍不住了,热泪滚滚地流了下来。
似乎有一种沉重的脚步声,从后面一步一步地挪到了身边。王群蓦地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黄干。他一把拉住了黄干,悲愤、沉痛,但有信心地说:“黄干!我们要坚强起来,经得住这场考验!”
黄干忍受着万分的痛苦,凝视着王群,一会,从口里迸出了铁一样的声音:“区长放心,我能够!我要像一个解放军、一个共产党员那样,不被敌人所吓倒!”说罢,他弯下了腰,要去掀桂英的衣服,看一看他的儿子,他是多么想再看一眼孩子啊!然而,当他的手刚刚抓住衣角时,徐翠却从一边按住了他的手说:“不用看了!”说着,她的眼角又一次流出了泪水。
这时,大门口抬进了桂英的尸首……
火,逐渐熄灭了,烟雾慢慢消散了,血迹也已打扫干净。这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阳光重新普照着大地。三个村上的群众,集中到黄山村的一个晒谷坪上了。
王群同徐翠,走进了人群,黄干、黄容和其他的干部,聚集在他的身边,但,谁也不说一句,血海的深仇,把人们的心紧紧地捏在一起,什么也不用说,愤怒的眼睛,就足以说明一切。沉默,笼罩着整个会场,在这时,沉默,是最有力量的!
“叔伯兄弟们!抬起头来!”王群用着愤怒、刚毅、沉痛的声调说。人们抬起了头,数百双眼睛喷出热辣辣的怒火。王群才又说道:“请你们再看一眼!”他把手一指,人们的视线又落到断墙碎瓦、残烟缕缕的悲惨场景上。“国民党、地主阶级的走狗、爪牙,那些狼心狗肺的土匪,就是这样泯灭人性!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亲人,在这里,黑白分明了。土匪烧了我们的房子,抢走了我们的耕牛,夺去了我们的亲人,我们怎么办呢?不活了吗?不!我们要活下去,永远活下去!我们会得到全县、全省、全国人民的支援,人民的力量无比强大,我们有力量消灭帝国主义武装起来的蒋介石八百多万军队,当然也有力量收拾这帮万恶的土匪。而且,时间不长了。希望大家好好地和政府、解放军合作,我们一定能够很快地把土匪消灭干净,为死难的亲人报仇!”
王群一住口,黄干就接着说:“区长说得对,我们还要活下去,要为我们的亲人报仇!”
为了鼓起大家的斗志,驱散人们的悲哀,徐翠高声问道:“大家要报仇吗?”
“要!”人群中响起了雷鸣般的声音。
“能不能够报仇?”
“能!”
“消灭土匪报冤仇!”“消灭土匪报冤仇!”……声音震撼着整个山村。
王群看见群众沸腾的情绪,心里得到了一些安慰:是的,报仇!为了报仇,不少的人,拿起了枪,走上了革命的征途。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积下了怎样的血海深仇啊!为了复仇,我们要更加坚强地战斗下去,彻底消灭敌人,消灭私有制度,全世界的工人阶级也将要彻底毁灭资本主义,建立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这就是我们要走的路,这就是我们甘愿为之牺牲流血的崇高目标。我们要教育农民,懂得这条真理……
这当儿,黄容激动地在大会上发言了:“土匪和地主,都是我们穷人的死对头。你们知道,地主黄维心,过去想拉拢我,我没有上他的当,把他们的阴谋揭穿了。大家想一想,土匪、地主拉拢过你们吗?你们有人知道过土匪的情况没报吗?现在是时候了,大胆地讲出来吧!”
黄容的话,一句句打动了人们的心,会场立刻沸腾了起来。人们纷纷把手举在半空,争先恐后地说:“我讲!我讲!”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抱着一个孩子,挤到王群面前,高声说道:“区长!我知道,那次征粮,莫太送不光带头打了干部,还拿着纸条到处要人盖章,说盖了章就可以不交粮了,我也被他逼着按了手印……”
王群倾听着妇女的话,眼望着沸腾的人群,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主张:发动群众,来一次彻底揭发敌人的报上当活动!于是,他面对群众高声地说道:“这位伯娘讲得很好,让我们都向她学习,把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吧。讲出来就是进步,也是为剿匪立了功!”
“我讲!”“我讲!我讲!”……
不少人挤到了王群面前。王群又摆一下手说:“请大家注意一下,有些事情,不好在大会上讲的就个别找我们谈,以免走漏风声,能公开讲的就公开讲。好,现在一个一个来。”
人们,又一次沸腾了起来,争先上去揭发敌人的阴谋,控诉敌人的罪恶。正在这当儿,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人们突然像一股水似的向东方流去。王群抬头一看:只见黑乎乎的一大片人,散布在村东的田野里。原来是机枪连的战士,他们押着近百名匪徒从那边跑来。
玉英从人丛中挤向前去,对着一个匪徒就要开枪。徐翠上去一把拉住她说:“玉英,慢点,他们跑不了。”
人群中,有人大叫一声:“要求政府枪毙土匪!”响应声纷纷四起,匪徒们吓得脸色灰白,身体不住他抖动着。
这时,冷指导员从后面赶上前来,迎着王群和群众说:“大家受惊了!很对不起,我们来迟了……”
原来,机枪连从三区出发后,半路上碰上了一小股土匪,打了一场小小的遭遇战,耽搁了一些时间。当他们翻山越岭,赶到老虎爪时,天已快亮。他们正欲翻过山去,只听见那边一片声响,冷指导员料定是敌人逃跑到此,随即把部队布置在山坳的四周。土匪一进山坳,立刻四面响起了枪声。不到十分钟,战斗结束了,俘虏了这一大帮土匪,只是不见了林崇美、黄四保、黄自心、秦暗等土匪头子。
群众蜂拥上来把冷指导员他们围在中间,亲切地握手问候。大家都以敬佩的眼光,投射到他们的身上,顿觉有了一座强大的靠山,有了他们,不怕不能肃清那万恶的土匪!
忽然,一双起了皱纹的粗糙的手,拉住了王群和冷指导员,激动地说:“区长,冷指导员,你们都来了,我想提个意见啦!”
王群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说:“好,我们回屋里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