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被围

林崇美带着他的直属营,于傍晚时分翻过了老虎爪,冒着蒙蒙的雾沼,穿过群山,向着通往黄山的黑虎岩前进。按照他的预计,派往莫家山村西山头上伏击王群的匪徒,应该在天黑以前就回到黑虎岩向他汇报的,然而,直到这时,连个人影儿也没见,这不禁使他十分焦急。他想早一点到达黄山,看个究竟。而更重要的是,他想早一点见见这个早已闻名并且垂涎已久的“美人儿”苏凤姣。今天,也就是再过两三个小时以后,他们就要会面了,这将是如何令人惬意的快事啊,因此,一路之上,他不断地命令着:“加速前进!”

夜色已经笼罩着大地。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阵阵密集的、仓促的脚步声。

熟悉的山道,告诉了林崇美:黑虎岩到了。他忙向黄四保说:“在黑虎岩前休息一下,听听动静。”黄四保立即跑到队伍前面,布置了岗哨。二百多名匪徒就乱哄哄地散在凉亭附近。

林崇美同黄四保在凉亭外面停住了脚,想在漆黑的夜空里辨别出一处方便休息的地方来。突然,一个放哨的匪徒跑了上来:“报告,附近有一棵树,被刮去了一片树皮。”

“这有什么好报告的?大惊小怪!”黄四保满心不高兴,呵斥着小土匪。他最不喜欢自己的部下那样惊慌失措的,这样会有损他的威风,何况这根本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呢!

那个小土匪继续补充一句:“好像上面有字。”

林崇美听说上面有字,便立即移动脚步说:“走!我们去看看。”

很快来到了那棵树的面前,林崇美打开电筒一看,刮去了树皮的地方,清楚地看到了十二个黑色大字:“苏凤姣已被我们逮捕送县了!”下面还有个注:“下午五时,莫家山民兵制。”这行刺眼的大字,像黄蜂针一样蜇着林崇美的心。他仔细地看了几遍,相信确实无误后,才把电筒熄灭。痛恨、气恼、懊丧交织的心情,使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久久没有作声。目前的事变,实在太突然了,这也是因为他一贯骄傲自信,缺乏足够的精神准备的缘故。他仔细地检查:伏击王群本已经过周密的布置,派去的是有名的射击手,即使刺杀不成,也不会牵涉到她,因为派去的人,并不晓得他们执行任务情报的来源。而现在,面临的情况是:苏凤姣不仅被捕了,而且被送走了,连挽回残局的希望也没有了,这将如何向他的上司交代呢?

正当林崇美感到茫然与空虚的当儿,黄四保咬牙切齿地说:“报告司令!这字我认得,是莫家山的民兵写的。我们立刻就到莫家山去,把他们一网打尽,出出这口闷气。”

林崇美摇摇头说:“老弟,你想错了。既然民兵能在这里留字,这就说明了他们已有准备。这也许是诱兵之计。你是黄山村上的人,不会不知道,莫家山农会是在村子的东口上,两侧与背后的村子三面靠山,前面是一个坪子——是军事上所忌讳的开阔地,再向东是一条小河。如果敌人有准备,任你有再强的火力,也不免要挨打。而今夜,说不定他们还调了解放军来,如果是那样,农会两侧的制高点上,放上两挺机枪,等我们一过河,进入开阔地,那就有全部被吃掉的危险。因此,我们决不能上当。”

黄四保一听,也有道理,但仍不服气地说:“这样说,我们就认输了?我们一定要拔去莫家山这个眼中钉,不然,真要把我气死!”

林崇美忙接着说:“老弟!你要看远一点。问题不在于莫家山的几个民兵和干部,如果我们能把徐翠、王群这两个共产党的小头目捉住,黄干、莫威等人就会变成无头之鸟。他们即使不投降,也会处于寸步难行的境地。”

“那么,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黄四保疑惑地问。

林崇美沉思了一下,说:“从现在的情况看,王群和徐翠虽然年轻,却是两个很狡猾的敌人,我们决不可轻敌。走吧,暂时回山,听听外面的消息,再做计议。”说着,林崇美站了起来。

“司令!”黄四保焦急地叫了一声。他怎么也不想就此罢休。

然而这时,突然一个黑影,从身边窜出,扑通地跪倒在林崇美的面前,大叫:“林司令……”

林崇美一看,原来是张牛。他早已猜中八分,就忙问道:“怎么就你一个?李虎哩?”

张牛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地说:“李虎被民兵捉去了。”

“你怎么回来的?”

“是徐翠要我回来告诉你,她在村上等你。”

林崇美听罢,一时气得喘不过气来,心想这个黄毛丫头,也真欺人太甚,随即问道:“村上有解放军吗?”

“不知道。”

黄四保早已气得死去活来,禁不住一声怒吼:“我们立刻到黄山去!”

林崇美像个木头人一样,并没有对黄四保的主张,立刻作出反应。想了许久,他才勉强压抑着怒火说:“不,如果没有解放军,徐翠不敢这样放肆。她放张牛回来,分明是为了骗我们进村。我们决不能上这个当。”说到这里,把手一摆,一面示意张牛站起,一面命令黄四保:“走!回山去,把情报搞确实再说。”

正当林崇美要动身的当儿,又见一个小土匪,匆匆忙忙地跑上前来,喊一声:“报告!”林崇美不得不停下来问:“什么事?”

“圩上来了送信的。”

“立刻带来!”

这意外的消息,使林崇美刚刚抑制下去的情绪又翻腾了起来。他想:是什么消息?也许是关于苏凤姣的,也许……

送信的人被带到了面前。他立刻把信展开,黄四保从旁打亮电筒照着。

林兄麾下:

今得表弟之可靠消息:徐负责莫家山、权山、马背山三行政村的征粮工作,发展极不平衡,虽然莫家山已超额完成,枫山也即将完成,而马背山颗粒未送。预计最近数日,徐将有去马背山之可能,望兄速为筹划擒徐之计。余容另陈。敬祝

近安!

“十号”手启即日

林崇美看罢了信,忍不住仰天长叹:“真乃天助我也!”他回头对黄四保说:“老弟!这回就要看你的了!”

黄四保看见他那高兴的样子,心想一定有了新的打算,就问道:“司令准备如何行动?”

林崇美十分神秘地附在黄四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最后,自鸣得意地大声说:“就这样,若不能生擒王群,也要活捉徐翠!”

“好!我们立刻行动!”黄四保也顿时高兴起来。

林崇美还不放心地嘱托道:“老弟!记着:骄兵必败,我们要小心谨慎,机密行事。”

“是!”黄四保答应着,站起来就向凉亭那边走去。霎时间,二百多名匪徒,悄悄地整队出发,直向马背山前进。

莫家山的秋征任务完成后,徐翠收到王群一纸便条,要她回区开工委会。便条上附带提了一笔:“全区公粮,只有马背山尚没分配到户。”这笔附言,在王群来说,只不过是作为一个情况,向徐翠提一下,然而,却引起了徐翠的十分重视与不安。

马背山位于莫家山西北、枫山村正北。那里孤零零一个村子,群山环抱,仅有一个入口,地势十分险要。村东蜿蜒着的一座大山,被土匪盘踞着。因此,前次王群嘱咐徐翠,不要轻易进山,等待别村完成任务后,再集中优势兵力,进去突击。秋征以来,一直没人进去,只听见那里的农会主任久不久出来叫一下困难,并再三要求派人进去协助他。那里的情况如果不亲身走一趟,很难弄清。徐翠收到王群的信后,思想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要不要去马背山一趟呢?去吧,王群过去有过交代,不要轻易进去。不去吧,全区除两个匪占村外,都完成了任务。只有马背山,既不完成任务,又弄不清情况。再说,秋征动员大会上,自己曾以工作组长的身份,向全县几十个工作组挑了战,作了保证。现在,自己的保证不能实现,整个二区的荣誉,也要因为马背山完不成任务而受到影响,将来,在全县的秋征总结大会上如何交代?同时,她还想道:秋征以来,马背山虽没完成任务,但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故,偶尔进去一下,不一定就会有什么危险吧?俗语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经过仔细地考虑后,完成任务的责任感占了上风,她终于作出了要去马背山的决定。而且,为了避免声张,她准备一个人悄悄地去。

这天的午饭,徐翠是在黄容家吃的。吃过饭,水生扛着枪,拿着农具到田里干活去了,她才对黄容说:“我要走啦。”

黄容关心地说:“刚吃过饭,休息一下再走也不迟呀!”

“不!我要拐个弯,去马背山一转。”徐翠边说边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黄容听徐翠说要去马背山,不禁吃了一惊:“和谁去?”

“我自己。”黄容听她说得那么轻松,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徐同志,不能去。你还不知道那个鬼地方吗?土匪常来常往,你一个人进去,万一……”黄容把话打住,她不想让徐翠听到那些不吉利的话。徐翠也早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解释着说:“你不用担心,这个我想过。我们很久没有进马背山了,也没听说土匪在那里公开活动过。我下午去,人都下地了,骤然进村,找农会干部了解一下情况,立刻就回区,土匪不会一下子发觉的。”

黄容见徐翠这样坚决,不好硬加阻拦,便说:“这样吧,你等一等,我喊几个民兵同你一起去。”

徐翠心想,有个人同去也好,万一有了什么情况,也好有个照应。于是答道:“找黎保一个人行了。我现在先走,叫黎保跟着来。”说罢,她就动身了。

黄容出村不远,正碰见黎保。他扛着那条三八式大枪,手提农具,正要下田。黄容忙招呼着,把事情和他讲了。

黎保随即回家带上那几个手榴弹,匆匆上路了。

黄容目送黎保走后,还是不放心。她想:要是没有遇着土匪就好,倘若真的遇上土匪,他们两个怎能顶得住呢?想着,她又跑着去叫水生。

水生看见她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只当家中出了什么事,忙问道:“妈!怎么啦?”

黄容喘定了气,才说:“徐翠到马背山去了,我叫黎保陪着去,但仍不放心。你快去找黄干吧,看他的意见怎样,能不能派一些民兵去?”,

水生一听妈妈的话,马上回头就跑。

望着水生跑远了,黄容心中才踏实了一些。但,走了不远,她又想:不对!要是水生学话不好,黄干没有及时前往,那不是坏事了吗?不行,我还是亲自去一趟。于是,她又转身跑去。

半路上,黄容碰上了黄干和水生,其他民兵也一起来了。黄干劈头就问:“徐翠走多远了?”

“没有多远。你们要是走得快,也许能赶得上。”

黄干不再说什么,带领民兵赶徐翠去了。

黄容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回头高声喊道:“黄干,等等我。”

“又有什么事呀!”黄干问。

黄容郑重其事地说:“我想起了一件事,不知对不对。”

“什么事?快说吧。”

“我想,要是没有遇到土匪倒还罢了,要是遇上了,土匪一定会把住山口,你们就很难进去。我看不如从黑虎岩这边绕过去。”

黄干仔细地想了一下后说:“好,你想得周到。我们从背后进去,即使遇上了土匪,他们也许以为是自己人哩!”

民兵走不多远,黄容又想:他们都走了,我留下干什么?于是她又转过身,跑步追上了黄干,请求着说:“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

“不去不放心。”

黄干看看没法阻拦,就只好从腰里掏出一个手榴弹送给她:“给你这个,敢吗?”

黄容接过了手榴弹,笑了笑说:“徐翠早就教会我掷了。”

这时,徐翠正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她手里拿着王群给她的一本《国家与革命》在边走边看。

忽然,她发觉后面有人追来,忙转身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是玉英的父亲老刘。老刘不等徐翠开口,就笑哈哈地说:“徐同志,你回区去?我们正好做个伴啦!”

“是的,刘伯伯。不过我顺路先去那边一趟。”徐翠回答着。同时,脑子里闪现一个念头,何不托他带几个字给王群呢!于是,她从口袋里掏出了笔记本,匆匆地写上几行小字,然后扯下来,叠成一个精致的花瓣,递给老刘说:“麻烦你把这封信带给区长。”老刘很乐意地说:“行,行,一定交到。”

两人又向前走了不远,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路口上有一座凉亭。就在这里,他们一个朝西,一个向北,各自走了。

徐翠一面走路,一面猜想,她想着王群收到她的信后,一定会在吃了晚饭后到牛行口外边去等她,说不定还要等着她一起吃饭呢。到那时,她就可以有头有尾地把马背山的情况讲述一遍,然后,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全区的工作,那该多么的快意啊!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地浸沉在幸福的憧憬之中。她用手紧握住身边的驳壳枪柄,放快了脚步,像运动场上竞走似的,向前急迈着脚步,连书也不去看了。迎面的微风,掀动着她那剪得短短的头发,轻轻拂拭着眉梢,有几丝头发,已经给汗水粘住了,发梢处凝成一颗颗水珠,她也没有去理它。

突然,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接着是一阵喊声:“徐同志!”

徐翠一看是黎保,心里十分高兴,随着回答说:“是你!跑得累了吧!”

黎保把枪从肩上放下,歇了一歇气说:“不累,不累,你走得真快呀。”说着,他就拉起衣襟向脸上一抹,擦去额上那大颗大颗的汗珠。

快进山口时,徐翠说:“黎保,你了解马背山农会的情况吗?”黎保说:“不知道。”徐翠又说:“听说农会组织不大纯,我们要多加小心才好。”黎保回头笑笑,很有把握地说:“徐同志,你放心吧,有我黎保,保你万无一失!”徐翠笑着说:“莫吹啦!”

上了山谷口,徐翠仔细端详了一番地形后说:“黎保,你看,这两边是这么高的山,村子夹在中间,只有这一条小路可以进出,要是真的有了什么情况,土匪把这个小道一封锁,我们怎么也跑不出去了……”

黎保自作聪明地说:“你害怕吗?那你怎么不听妇女主任的话,多带几个民兵来呢?徐同志,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徐翠笑笑答道:“有什么意见?提吧!”

黎保说:“我看你们女同志样样都好,就是太胆小了。你不知道,刚才我碰见妇女主任时,她急成那个样子……好像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一般,我一弄清情况后,才知道原来是为了你一个人去马背山的事,我就赶紧来了。不然,她要急坏了哩。”

徐翠听黎保这么一说,知道对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就进一步解释道:“哪个讲过一个怕字?我是说,对敌人要提高警惕。毛主席说过的。”她从口袋中掏出了毛主席的《论人民民主专政》,翻动着给黎保看,表示她的话是有根据的。

黎保马上把枪栓一拉,把子弹推上了顶门火说:“好,走着瞧吧。不论土匪多么大胆,只要莫家山的民兵在此,什么土匪也得后退三尺!”

徐翠一直感到黎保太轻敌了,应该向他指出这个问题。她随即认真地说:“藐视敌人是好的,但麻痹大意可要不得。”黎保望着她挤了挤眼睛,很难看出他是赞同或反对。徐翠接着又说下去:“不过,这里离区政府不远,离枫山村也很近,万一有点什么情况,枪声一响,自然有人向区里去报告,这倒是一个有利条件。”

黎保嬉笑着说:“要是有了情况,那不用提啦!王区长一定会飞快地带着人前来增援。”

徐翠给说得脸上一阵热辣辣的。“你这个调皮鬼,专作弄人。莫讲闲话了,小心碰上土匪。”

两人把枪拿在手里,小心谨慎地走进山谷,转眼来到了农会门口。

农会设在一家逃亡地主的楼房里。这座楼房,据说是民国初年的荒乱岁月里盖起的。从外面看去,完全像一座炮楼。门很厚,外面还包了铁皮,门外又有一道可以拉关的城门。

徐翠进门一看,农会主任秦暗——一个高大瘦黄,似乎抽过大烟的人,正同财粮委员一起抄公粮册子。他一看见徐翠来了,就惊喜交集地慌忙站起来,倒茶,让座,极为恭敬地说:“徐同志来了,难得,难得,我们正愁征不起粮哩。”说着,他就跑到院中,在柚子树上摘下了两个又黄又大,油奶奶的沙田柚,放在桌子上说:“吃个柚子,解解渴吧。”财粮委员立即停止了抄写,忙着破柚子。徐翠边随口应酬着,边翻动着征粮册子,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那顶门火的驳壳枪。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习惯地把大小机头都搬开了。只要手指向扳机一碰,子弹就会从枪口射出。

柚子破开后,秦暗抬头一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手提三八式大枪的民兵,就迎上前去说:“来,请到屋里来吃柚子。啊,好面熟,你是——”他眨动着双眼,好像竭力在回忆着。

“莫家山的民兵,小姓黎。”黎保答应着,进屋来拿了块柚子,又回到院子里站着,眼睛活溜溜地向四面观望。

秦暗仔细打量了一阵徐翠后说:“徐同志,你坐一会,我去找村长来,一起向你汇报工作。”徐翠只顾翻着征粮册子,没有多加思考秦暗的意见,就点头同意了。

徐翠仍在聚精会神地查看着公粮册子。她发现里面问题不少,许多地方没有按国家税率计征,便在有问题的地方用笔打上了记号。忽然,她抬头发现黎保不见了,就立即站了起来,到门外寻找。

一出大门,就看见黎保在那里张望。没等徐翠开口,黎保就说:“我看这个农会主任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定不是好东西。”

徐翠警觉地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黎保说:“到北边去了。”

“你赶快追上去。”徐翠说,“悄悄地跟着他,搞清他的去向就立刻回来。”

大街上,冷冷清清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徐翠眼看黎保钻进一个小巷中去了,就站在大门口等着。

不一会,黎保急急忙忙地从另一条小巷子里跑回来,他说:“秦暗到北边山顶上去了,那里有一个人等他。他俩一见面,讲了几句话,就跑向东北边的山坳里去了。”

徐翠听着,心中暗想:根据区里的了解,秦暗可能通匪。从他刚才的行动看,莫非有什么问题?不如暂时离开这里。但她回头一想:像马背山这个鬼地方,迟迟不能完成公粮任务,如果我不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怎好回区研究对策?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任务?既然来了,怎好一无所得就回去?想到这里,她顿时安静了下来,随即对黎保说:“不管他有没有鬼,我们既然来了,就要把问题弄清楚再走。如果真的有鬼,土匪不会马上就到;最多几十分钟,我们就可以走了。你就在这里瞅着,有什么情况,立刻告诉我。”她说完,就往农会里走。

黎保却上前拦住徐翠说:“徐同志,我有这样个意见:你立刻离开这里,让我留下把情况弄清。”

徐翠明知黎保是一番好意,但由于急着争取时间,反而感到黎保太噜苏了,就不由自主地说:“你不怕死,我怕?”

黎保分辩说:“徐同志,我不是说你怕死,你在这里目标太大,容易引起土匪注意。”

徐翠解释着说:“黎保同志,你的好意我全明白,不过,我们是闹革命,不是在家中绣花,前怕狼后怕虎是不行的。同时,你也应该知道:共产党员只能比别人多吃苦,多担当风险,决不能知难而退,临阵脱逃。好了,你好好在这守着吧!我和财粮委员谈谈情况,我们很快就走。”

黎保听后,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秦暗焦急地等待了三天,整日盼望着徐翠的到来。今天,徐翠果然来了,他怎能不如获至宝呢?于是就匆匆地爬上了北山坡,会见了土匪的岗哨,然后向潜伏在山坳里的匪窝奔去。

匪徒们在山坳里等了三个风平浪静的昼夜,这时,正懒散地散布在山坳中间的石灰窑周围,横七竖八地东一堆,西一堆,完全失去了三天前的凶劲。

林崇美独自坐在一座窑前,双手抱膝,头伏在膝盖上,似乎在打盹。然而,他没有一点睡意,思想在紧张地活动着。他,本来满心希望能由区而县一鼓作气,打开一个小小的局面,哪知得来的却是如此结果:除了收留了一些流氓烂仔,和得到了一些破枪破刀,别的一无所得;尽管人数扩大了,而战斗力却没有多大的加强。更糟糕的是黄维心、苏凤姣与莫太送等一些骨干都被捕了,秋征中“合法斗争”与武装伏击均遭失败,直属营连长唐老水又被打死,连日的损兵折将,处处失利,使他大为伤心。为了挽回败局,他对这次行动寄予极大的希望,他不敢想象,如果这一次布下的天罗地网被粉碎,局面将会变得如何的不可收拾……

他正陷入沉思中,忽然感到身边一阵骚动,抬头一看,原来是黄自心、黄四保等人,拥着秦暗来到了自己的面前。他忙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等候着下属的报告。

“报告林司令,徐翠到了马背山,同来的还有莫家山民兵黎保。”秦暗有礼貌地立正在林崇美的面前,把情况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林崇美听完了秦暗的报告,顿时驱散了适才的那些不快心情,得意忘形地站起来下着命令:“黄营长,你带一、二连立刻出发。一连埋伏在南山口,准备伏击王群;二连用一个排守住东边山头,以防解放军从背后抄来,其余的两个排由你亲自带领,猛攻农会,务必活捉徐翠。剩下三连,作预备队。”他调兵遣将完毕,回头对秦暗说:“你这次报信有功,替代三连连长,待捉到徐翠、王群后,再行晋升。”

黄四保接受了命令,把手枪一挥,立刻出发了,匪徒们蜂拥地爬上了山坡。

秦暗一时受宠若惊地站在林崇美面前,眼看着黄四保等人走远了,还在不断地打躬等待着吩咐。而林崇美却没看见似的望着匪群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回你徐翠有登天的本事,也难飞去。就算有三五十个解放军也奈何我不得,何况,你们只有两个班,还要守粮仓哩……”一想至此,林崇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忙从一个小日记本上扯下一页纸,写上几行字,叫过身边的两个心腹匪徒,附耳交代一番。眼看着他们担着两对箩筐走了,这才继续洋洋得意地指着区政府的方向说道:“看你王群能有多大本领,能逃得过我这个‘火’字!”

直到这时,他才回头望见了秦暗仍在身边站着,于是叫道:“来,坐下谈谈。新官上任了,你今天也要来个旗开得胜啊!”

林崇美的密信送到了潜伏在圩上的情报站长“十号”苏振才那里。苏振才一刻没停,就悄悄地溜进粮仓,去找黄石。

粮仓门口,送粮的队伍人山人海,人们都在争先恐后地想早一点过秤,以便早点回去。院子里六把大秤,两台磅秤,也忙不过来。黄石正在一台磅秤前帮着记账,动作是慢吞吞的。

苏振才从人群中挤到黄石的面前,大声说道:“表弟,你忙得很呀!”黄石抬头应一声:“嗯,嗯。”又去记数了。苏振才只好上去一手按住账本说:“我给你帮个忙好吧?”黄石抬头一看,知道苏振才有事,就把账本交给别人,回头说道:“欢迎,欢迎。来,先回屋喝杯茶,顺便给你讲讲记账中要注意的事情。”两个人立刻回到了屋里。

他两人的举动,给通讯员小黄看得清清楚楚,他是王群派来问今天入仓的征粮数字的。这会,他立刻跑回区政府去向王群报告。

苏振才同黄石到了内房,瞅瞅附近没人,就低声说道:“徐翠在马背山被林司令包围了,林司令要你设法把全部收粮人员带出粮仓,留下空隙,让他派来的人,把粮仓烧掉。”

黄石不放心地问道:“有解放军负责守仓,王群也在区里,这能行?”

苏振才不动声色地说:“这你不用怕,王群听说徐翠被包围了,会不带着解放军去救?他们去了,你也去了,粮仓谁还能管得着?这都是林司令的神机妙算。”

黄石仍不放心地问:“我们骤然离开这里,以后王群不怀疑我们?”

苏振才仍不慌不忙地说:“这一点林司令也有了安排。过一会,会有人来到这里报信,你就可以趁机带着大家走开。这是为了救徐翠而离开的,他们有什么理由来加罪于你?放心大胆地干吧,表弟,这回说不定会两头受赏呢!”

听到这里,黄石果然打消了顾虑,拉着苏振才说:“走,到外面去!”

一到院中,黄石领着苏振才走到刚才的磅秤旁边说:“懂了吧!就按我刚才讲的记,莫记错了。我去检查一下,一会就回。劳你的神啦!”说完,就打发刚才帮记账的那个人走开。苏振才拿起了笔,客气地说:“为革命么,帮个忙理所应当,就是不知能不能记得好。”说着,就转向过秤的:“多少斤?”过秤的高声喊道:“李亚七,一百一十二斤!”苏振才一面用笔记,一面口中重复着:“李亚七……”

黄石离开了苏振才,向前走了几步,眨动着老鼠眼向着混乱的人群瞅了一遍,正欲抬步,忽见人丛中,冒冒失失地撞上来两个担箩筐的,一进院就望着黄石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黄石故意大惊地问:“什么事?快说!”

人们为这意外的喊叫感到惊奇,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一同把视线集中到黄石身上。

那两个担箩筐的大声地说道:“我们是山里出来送公粮的,交了粮回去路过牛山,牛山给土匪包围了,听说区妇联主任在那里……”报信的人显然是要把人们引到与马背山相反的方向去。

黄石一听,就大声吼叫起来:“同志们!立刻停止收粮,去救徐翠!”说着,他立即回去拉出大枪,领着粮仓干部带头跑了。霎时,人们乱哄哄的,有的各自跑了,有的尾随黄石而去。

小黄跑到区政府门口就碰上老刘。老刘笑哈哈地塞了那封信给他,说:“徐同志给区长的。”

“你不进去坐坐?”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老刘回头就走了。

小黄急忙跨进区长室,把信递给了王群。王群接过信问道:“谁送来的?”

“黄山的老刘。”

王群把信拆开一看,上面写着:

我已离开了莫家山,但,不能按你所要求的时间到家。我可能晚一些,大约到太阳下山后方能回去,因为,我要就便去马背山一转……

看到这里,王群大吃一惊,暗想:徐翠去马背山,不知带了民兵没有,要是一个人前往,定然凶多吉少。对下面的几个字,他再也无心看下去,就着急地抬头问小黄:“带信的人在哪里?”

“走了。”小黄随口答道。

“你为什么让他走了?”他又转过话题问,“张排长在家吗?”小黄说:“在。”

“你马上到连部去一下,请张排长立刻来。”

小黄回头就跑,王群忽然又喊住他说:“莫去了,你快准备,我们立刻出发到马背山去。”然后,他三两步走到电话机旁,摇了两下:“找张排长,快!”张排长回话了,王群忙问:“你们有多少人在家?”张排长说:“两个班,二十七名。”王群又问:“武器呢?”张排长说:“两挺机枪,一门小炮,十多支步枪。”

王群略加思索后说:“是这样,徐翠同志刚刚带个信来,说她现在去了马背山。那里的农会很靠不住,我担心她会出事,因此想和你商量一下,可否留下两三人和粮库的同志一起守仓,其余全部带去?”

本来,张排长这时正想去找王群的,因为他刚才接到了守仓战士的报告,知道了徐翠被围的消息。但战士说的是牛山,而王群说的却是马背山,到底是哪里呢?他问:“是牛山,还是马背山?”

“是马背山。这里还有徐翠的亲笔信哩。”

张排长听王群一说,就毫不犹豫地说:“好,我们立刻出发。不过,黄石他们刚才走了。”

王群不禁大怒:“什么?他们要不要组织性、纪律性?好,你们立刻出发,我去把他们找回来。”他把听筒放下,小黄已把马枪、“二十响”、手榴弹全带上了。因为王群谈到了粮仓,小黄这才想起刚才忘记了的事,忙对王群说:“区长,我看见了苏振才到粮库找黄石。”

王群一听,脑子里不由震动了一下,就同小黄立刻离开区府,前往粮仓。

粮仓门口一片混乱,收粮的干部一个也不见了,王群心急如焚,四处搜索着黄石,只见小黄用手一指说:“你看,黄石已跑到前头去了。”王群踮起足尖一看,急忙分开众人,追上前去。“黄石!你做什么去?”王群声色俱厉地说。黄石却不理会王群的盛怒,反而煞有介事地回过头来说:“区长!不好了,徐翠被土匪包围了。”

王群虽然早已估计到徐翠的危险,但,骤然一听,还是大吃一惊:“谁说的?”

“刚才一些送公粮的人讲的。”黄石简单地回答,同时眨动着两只小眼睛,催促着王群,“赶快走吧,救人要紧呀!”

尽管黄石装得很像,仍然不能平息王群的盛怒。姑不论苏振才找他的事是否有问题,但王群对黄石的自由主义行动,却恨之入骨。同时,这样大惊小怪,会影响群众交粮,造成政治上的不良影响。因此,黄石一住口,王群还是怒不可遏地说:“你这样大惊小怪做什么?赶快回去收公粮。”他把手猛然举起,狠狠地从空劈下,表示他这个意见是不能改变的。

黄石感到十分意外,不停地眨动着双眼,别有用心地问:“怎么?不让我们去打土匪,救徐翠?”

这时,数百名送公粮的群众,已把王群和黄石等人团团围住,静悄悄地听着他们讲话。王群回头一看,只见粮仓那边,冷冷落落,扁担箩筐,狼藉满地。见此情景,他突然想道:这不仅仅是个影响问题,难道土匪不会来个声东击西,外围徐翠,内烧粮仓?如果苏振才和黄石果真是敌人,难道他们不会与土匪串通,躲开粮仓,方便敌人放火?一想至此,他不禁怒火千丈,严肃地命令着黄石:“你立刻开始收粮,不然,粮仓出了事情,你要负完全责任。”说罢,他又对群众说:“大家快回去交粮吧!”

王群把这事情处理后,不敢久停,立即同小黄疾速地赶程前往马背山。

黄石此时呆了一下,又追上前去缠住王群不放:“区长!让我们也去吧!”

王群愤怒地回头盯了黄石一眼,边走边说:“快回去!这没有什么价钱可讲的。你记着:粮仓出了任何事情,我要找你算账!”

黄石一见王群态度十分坚决,只好勉勉强强转回身去,移动着那恍若千斤的双腿。

黎保正在农会门口向北张望,忽然,出坡下的小巷里伸出一个人头来。黎保忙隐着身子,偷偷监视着动静。只见那人鬼头鬼脑地望了一阵,向后招了招手,一下子钻出一大群匪徒来。当头的一个凶横恶汉,正是黄山村的黄四保。黎保一看,顿时眼都红了,没加多想,就朝黄四保开了一枪。

枪声,划破了太空的沉静,霎时间,山鸣谷应,震撼着整个山村。匪徒们随着枪声,四散卧倒,黎保也已退到大门里面。

徐翠提着驳壳跑了出来,问是怎么回事,黎保完全用命令的口气叫着:“快跑!顺着柚子树园出去,一下子就出山口了。我在这顶着土匪。”

这突然而来的情况,使徐翠一时难以作出决断。土匪到来的速度,大大超过了她适才对敌情的估计,走不走呢?她望着黎保,双眉紧锁地苦思着。一会儿工夫,她已清楚地意识到:不论从哪里出去,山的出口只有一个,敌人不会不抢占它,不论你跑得怎么快,也不可能敌得过敌人的子弹。于是,她根据以往的战斗经验,果断地说:“黎保!快回来,把门杠上,我们到楼上去。坚持两个小时,我们的援兵就会到了。”

眨眼间,土匪已大呼大叫地顺着大街冲上来,涌近楼房。

财粮委员一听见枪声,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举动仓皇失措。徐翠安慰他道:“不用怕,快上楼吧,我们有办法对付。”财粮委员犹豫不决,站着没动。黎保在一旁气冲冲地说:“快上!你敢跑我就打死你!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财粮委员忙说:“是……不,我是个好人。”他用手扶着楼梯扶手,身体像筛糠一般,艰难地爬上楼去。这时,枪声已响成一片。喊叫声惊心动魄地从四面八方传来。

徐翠从楼门中向外一瞥,只见附近的山头上,零零散散的,到处都是匪徒。她深深地感到:自己已处于四面受敌的不利形势中,应该想尽一切办法,防止敌人上楼,争取时间等待区里的支援。她便和黎保分头靠在楼门边,监视着匪徒的行动。

眼看匪徒集中到了楼下,鼓噪着要冲向门口时,黎保立即托起了大枪瞄准。枪还没响,徐翠早已掏出一颗手榴弹,嗖的一声,丢了出去。匪徒还没有分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巨大的爆炸声,已把几个匪徒送回老家,其余的慌忙掉头逃跑。

紧接着,徐翠的驳壳枪,哒、哒、哒……一阵连发,黎保的三八式大枪,也嘎、嘎……地叫着。匪徒给打得零星四散,迅速逃得无影无踪了。当徐翠把枪收回,准备换上第二梭子弹时,猛一抬头,她顿时怔住了。

仅仅是隔一条街,对面的一座房子上,架起两挺机枪,冷森森地对准了楼门。徐翠马上缩回了头,同时惊叫一声:“黎保,蹲下!”话音一落,一阵震耳欲聋的机枪声,像骤雨一般从对面屋顶上袭来。子弹打中楼门,门板穿了无数的洞眼。楼房内的砖墙,也给打得碎块四溅,尘土飞扬。整个楼内灰蒙蒙一片,几乎对面也望不见人。那火烟,更呛得人感到呼吸困难。

机枪一停,楼下又是一片喊声:“冲呀!冲上楼去捉活的呀!”徐翠冷笑一声:“嘿,你们有本事就来。”她又把一颗手榴弹丢了出去。土匪的吼叫停止了,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子弹,从四面八方,猛烈地朝着楼房射击,楼板也被震得跳起来,而徐翠他们仍然是那样坚定,那样沉着,那样无畏地抗击着潮水般来犯的敌人。

在这样严重的时刻,徐翠正在集中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智慧,思考着阻止敌人上楼的对策,猛不防财粮委员爬了两步,跪在徐翠而前,涕泪交流地说:“徐……徐同志,你可怜可怜我,把我放……放出去吧!我……我家中还有个八十岁的老母……”徐翠把视线转向跪在面前的人。他,最多不过三十岁,怎么会有八十老母呢?“嘿,胆小鬼!居然在这里演起戏来了。”她不禁心中暗骂着。没等她开口,黎保却怒不可遏地说:“你讲什么?想投降土匪?好,你就下去吧!要是你敢向楼梯走一步,老子就毙了你。”财粮委员吓得伏在楼板上,头也不敢抬起来。

此时此地,面对着这样一个人,徐翠一时感到心情有些矛盾:批评他一顿,不准他走吧,在这样的环境下,对一个尚没有懂得革命的人来说,似乎也不太必要;让他离开这里吧,对他实在没有什么好处。她只管一面制止黎保的粗暴行动,一面说:“革命,不革命,或反革命,要靠自己来决定,要走哪条路,不是别人强迫得了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楼上比下去安全。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财粮委员被讲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仍旧默不作声。

黎保却不以为然地说:“徐同志,你没想想,这是什么时候,要是让他下楼,土匪知道了我们的底细,那还了得?”

“他不下去,土匪就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了吗?”徐翠一句话问得黎保无言对答。

就在这时,一束手榴弹在楼下门口爆炸了。惊天动地的巨响,把大门炸烂。就在这一刹那间,黎保看见财粮委员正想挪步下楼,便把枪托举起,正想叫他吃一托子时,他已经连滚带爬地溜下了楼梯。到了刚才被炸破了的门洞前,他才张开嘴说一声:“我是好人……”外面同时响了两枪,他立刻应声倒地。

匪徒们用猛烈的射击掩护着,向楼房冲击。眼看一群匪徒即将冲进门口,徐翠立即又扔出了一颗手榴弹。匪徒们只好又被迫滚了回去。

土匪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再往楼房冲了。他们搬来了一大捆一大捆的稻草,堆在楼房的周围。看样子,是想放火。

黎保再三要求:冲下楼去,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徐翠不同意。她主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冒险。忽然,东边山头上,响起了密集的枪声。黎保高兴地喊道:“也许是黄干来了!”

黄干带着莫家山的民兵,像从天而降的神兵似的,突然出现在土匪守卫着的东山顶上。他们左右开弓,把匪徒打得七零八落,纷纷向村里溃散逃窜。黄干把大枪一举:“同志们!冲进村去!”

民兵们正要随着黄干向山下冲去,不防那两挺向农会射击的机枪,突然掉转了头。黄容在后面一眼看得真切,猛地扑向黄干,大声叫道:“快卧倒!”

民兵刚刚卧下,子弹就像骤雨般射来。

刚刚被压下山去的匪徒,又在机枪的掩护下反扑了。转眼间,他们冲到了山下,又爬上了山坡,向民兵步步逼近。黄干命令大家:“准备手榴弹!”一个个紧张地把手榴弹的盖子打开,把铜圈套在手指上,屏息着呼吸,等待着匪徒的到来。黄容望了望大家,也照样做好了准备。

不一会,匪徒们爬到了面前,机枪突然一停,爬上来的匪徒随着扫了一排子弹,趁势猛冲上来。就在这一忽儿,黄干的手榴弹扔过去了,民兵们的手榴弹也随着飞了出去,其中还有黄容的一颗。匪徒们又一次被迫退到了半山坡。

农会附近传来的枪声、喊叫声,像钢针一样在扎着黄干他们的心,大家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冲下山去!救出徐翠!黄干又一次发出了命令:“准备向下冲!”大家的心情,立刻沸腾起来,一个个如猛虎一样,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然而这时,一个新的意外情况发生了:他们的右侧,土匪的预备队一声不响地摸了上来。当黄干发觉时,敌人已经出现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如果不是石头的阻挡,不论哪一方先开枪,都会使对方立刻遭到重大的伤亡。

黄干刚刚回过头来,还没有发出命令,莫水生已机警地带了一组民兵,顺着石头形成的自然掩体,钻上前去,先发制人地扔去一批手榴弹,敌人一片片地倒下去。可是,这个时候,民兵已是三面受敌:前面侧面有冲过来的敌人,上面又有机枪压顶,山头上霎时间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叫声、枪弹声,一场严峻的考验,降临到了莫家山民兵的头上。

黄容这时站在水生的后面,看见敌人的子弹雨点般地落在水生身边,一时给惊得发呆了。她瞪着眼睛,望着、望着……眼看敌人又一次冲了上来,便拼着全身的力气大叫:“水生,打呀!打死这些魔鬼!”她顿时感到自己的力量无比强大,因为此刻她已成了一名真正的战士!

一股浓烟从农会那边升起了,接着一团、两团……无数团浓烟从农会四周升了起来。霎时间烟云把农会的楼房吞没了,接着浓烟中冒出了红色的火苗。

大家的心,被这突然升起的烟火剧烈地震动着。他们怒气冲天,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救下徐翠。然而,不停的枪声压得他们站不起身来。前面又有敌人堵住了去路。此时,每个人的胸间,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火焰。它比农会那边的火燃烧得更加猛烈,更加炽旺!

突然,黄容从惊恐中醒悟过来,她说了一声:“我去找人接应!”就飞奔下山去了。大家明白她要到枫山村去搬救兵。

黄容下了山,像生了翅膀似的,一下子就跑了两里路。忽然看见西面有一群解放军,飞快地向马背山前进,仔细一看,王群也在中间。她高兴极了,飞上前去喊道:“区长!快呀!徐翠在农会里,土匪放火了。”她急得声音也走了样。

王群一见黄容,惊异地问:“你从哪里来的?”

黄容顾不得细讲,只是说:“我们村上的民兵在东边山上。”

王群忙对她说:“你立刻回去,告诉民兵不要死拼,避免伤亡,只要牵制住敌人的力量就行了。快去!”黄容走后,王群又对张排长说:“准备开炮!我带队伍冲上去,你负责掩护!”他回头又对小黄说:“到了紧要关头,莫忘了给我马枪。”小黄答应着。王群把驳壳枪一举,带领着队伍飞快地向着浓烟弥漫的地方插去。

浓烟一团团地顺着楼梯卷了上去,火舌迅速地向上爬着。楼下的匪徒们,不住地向楼上放着冷枪,大呼大叫地祝贺着他们的胜利。

火舌卷噬着楼板,它像一群凶恶的猛兽似的向徐翠和黎保扑来,滚滚的浓烟,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吞没。徐翠这时被烤得满头汗水,蓬乱的头发,一把把地粘在脸上。她高扬着驳壳枪,蔑视着扑来的“猛兽”:“黎保,我们冲下去!”

“冲下去!”

黎保答应一声,就抢先从浓烟滚滚的火海中冲到楼门口,一下子跃进了匪群中,挥舞着那锋利的刺刀,左右刺杀着。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那些正在手舞足蹈的匪徒们四处乱窜。徐翠也在这一片混乱声中,紧随黎保,跳到院中,向那些仓皇逃跑的匪徒猛烈射击。

黄四保脸暴青筋,把驳壳枪一举,两眼一瞪,在大门外大声嘶叫起来:“活捉徐翠!我要抽她的筋,喝她的血,剥她的皮。”同时,他的枪口对着那些往回跑的匪徒吆喝着:“回去!老子要枪毙你们!”

匪徒们又一次围了上来,把徐翠与黎保逼近矮墙旁边的石槽后面。眼看束手无计的时候,一声巨响,从街前传来。接着,机枪声,步枪声,响成了一片,炮弹一个跟着一个呼啸地从空中掠过。正在用刺刀逼着黎保和徐翠缴枪的匪徒们,哄的一声,又向后退去。

徐翠清楚地觉察到:解放军来了。她从石槽边跃起,准备追击敌人。不防黎保一把将她拉下,说声:“注意!”徐翠向前望去,只见黄四保挥舞着驳壳枪,又一次向匪徒们咆哮:“回去,回去,解放军打不进来。司令说了,捉住徐翠,大洋一千;捉住黎保,大洋五百!快上!”于是,匪徒们又大吼大叫地冲上前来。

突然,南山口上的匪徒,像山洪暴发似的,崩溃下来。一片混乱的声响,把一个个匪徒吓得神魂不定。他们再无心理会徐翠和黎保了,争相往后逃命。尽管黄四保声嘶力竭地喊:“开枪!”可是再没有人听他的了,同时,逃命的人流也把他推到大街上去了。

徐翠和黎保解了围后,迅即尾追匪徒,又消灭了他们几个。出到大街,向北一望,只见匪徒们一股污水似的向北流去,解放军与枫山村的民兵,紧紧地在后面追赶。

徐翠正欲上前去和大家汇合,后面有人一声紧似一声地唤她。她回头一看,原来是王群。不知怎的,这时她的眼泪滚滚而出。两人相对望了一下,谁也没说话,好像双方的心情,通过那么短促的一望,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了。

把土匪追了一程,在马背山打扫了战场,开了会,莫家山与枫山的民兵,都分头回村了,解放军也先回了圩镇。王群、徐翠和黎保、小黄等走在最后,在傍晚时分,才慢慢地从马背山返回区里。

王群和徐翠走在队伍的后头。两人都在默默无声地走着。

徐翠发现王群的情绪不好,心里猜想:是今天的事情影响的吗?不会,记得土匪暴动打区政府时,情况那么危急,他还是很乐观的。也许别有心事,可是她怎么也猜不出。她无聊地伸手从路边拔起了一株开着小白花的野草,把那细微的茎儿,插进牙缝,然后,一节一节地把草茎咬断,吐了出来。她翻来覆去地想:王群在想什么?

走着走着,徐翠实在憋不住了,就小心地问一句:“你想什么呀?”

王群的感情一下子被触发了。他又怒,又怨,而又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好吧,我给你提一点意见。”话一出唇,他已觉察出,自己是极不冷静的,随即又用比较缓和的语气说:“当然,我们都是党员,我相信你不会……”不会什么呢?他一时选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只好把话中断了。

徐翠这才知道,王群是生她的气。大概是因为她独闯马背山之故。但,自己是不是错了呢?她尚难肯定。可是,除此之外,她又想不到什么值得使王群生气的地方。她不由地忐忑不安地答道:“有意见就提吧!我虚心接受。”

王群用严厉的口吻说:“不错,你是对工作负责,但是,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依我看,这叫作严重的对党不负责,党培养你这样一个干部,是煞费苦心的。你今年才十九岁,今后还需要你为党做很多工作。而你,却轻易把自己送进虎口,这像话吗?一句话,你应该认识到,你今天冒冒失失跑到马背山去,是一个错误的行动。老实说,我们所以现在能在这里走路、谈话,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侥幸。不然,后果是什么,你自己也会知道。”王群简直是越说越恼,越说越气:“你知道吗?不久以前,和我一起南下的四位同志,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遭到毒手的,地委已经发出过通报。我们能不加倍提高警惕吗?”最后,他说:“你说吧,应该怎么办,应不应做深刻的检讨?”

徐翠一直默默不语,听了王群的意见后,不由得鼻子一酸,几乎流下泪来。她深深地感到:和自己同行的,不仅是一位严厉可敬的领导同志,而且是一位像关心同胞妹妹一样关心着她的兄长。她由小到大,受尽地主的折磨,谁曾关心过她啊?只有党,只有像父兄一样的上级同志,才这样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体贴她。因此,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推心置腹地摆在王群面前。但,她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做着检讨说:“你的批评极好,我愿意接受。我只是考虑在秋征动员大会上所做的保证,却没有重视你的意见。我愿意接受处分。”

“处分?这不必要。你应明白,挑战、竞赛的目的是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可不是为了个人争面子。”

徐翠这时才深深感到自己太鲁莽了。

王群看见徐翠那种悔恨、难过、不安的神情,便又把说话的口吻放得缓和一些:“本来,不应该拿这种态度来对待你。但,不用我解释,你也会很清楚我为什么要这样。”

徐翠完全领会王群的心情,感谢地说:“这是我的错,我完全接受你的意见。我很喜欢你对人坦率、诚恳的作风。你的话将永远刻印在我的心上。虽然,你比我只大两岁,但你比我接受党的教育时间长,所以你应该是我的老师和兄长。我已经向你学到了很多东西,以后,还要继续好好向你学习。”

王群也很喜欢徐翠对待同志那种真诚和直爽的态度。这时,他见徐翠对自己的冒险行动有所认识,便反过来安慰她说:“当然,我也知道,你的动机是好的,是为了工作,为了完成自己应负的责任。我批评你,是因为这样做的后果不好。”

又走了一段路,他们继续就今天的事总结着经验教训,最后又谈到了要提高革命警惕性的问题。徐翠忽然想道:今天土匪会甘心失败吗?他们会不会报复?莫家山的民兵胜利了,他们会不会因此骄傲而丧失警惕性?就是这样一种对莫家山安全的责任感,使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幻景:

林崇美与黄四保阴谋报复的狰狞面孔;

民兵们胜利后骄傲麻痹,一片欢闹的景象;

匪徒们对民兵的突然袭击;

农会里,匆忙应战,混乱不堪……

徐翠停住了步,望望已经出现在面前的、暮色苍茫中的区政府,又朝莫家山看了一眼,然后叫一声“区长!”

王群看见她那神色不安的表情,诧异地问道:“什么事?”

徐翠说:“我不能回区了。”

“为什么?”王群更加感到奇怪。

“立刻到莫家山去。我不放心……”

王群一想,觉得有理,但一时拿不定主意。让她去吧,担心她路上的安全;不让她去吧,万一莫家山出了问题,将要铸成大错。而目前队伍调不出,他自己又去不得,需要主持区工委召开的工作组长会议。想来想去,他终于同意徐翠去了,于是便招呼跑在前面的小黄、黎保说:“喂,快回来!”

小黄和黎保立刻回转身来。

“子弹还有吗?”王群问。

黎保说:“快完了。有任务?”

小黄说:“我有二百多发,还有四个手榴弹。

“你们两个立刻同徐翠同志一起到莫家山去!路上要特别小心。”

“行!”两个人齐声回答着。

王群把自己的子弹分出一半,交与徐翠说:“大概你没子弹了,给你六十,我留六十。”

徐翠推辞着说:“不,你的是二十响,我要四十够了。”

王群笑着说:“怎么,还讲客气,过去我们要子弹多困难,现在给你不要?”

徐翠推辞不过,只好把六十发子弹收下,然后问王群:“我可以走了吗?”

王群又仔细打量他们一番说:“走吧!你们的装备基本上可以了,要是真的碰上敌人,你们就沉住气与他们干,一颗子弹一个,要报销他三百人马。好!祝你们顺利。”他握了握大家的手,目送着三个人向东走去。

霎时间,徐翠等三人被夜色吞没了,不知怎的,王群仍在呆呆站着。不知怎的,他心里总感到有点空洞洞的,放心不下;但,他又为徐翠去莫家山的这一决定,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