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干从阳钟那里领了弹药,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区政府。他像忽然生了翅膀似的,浑身感到轻快起来。他忘记了一夜未睡的疲劳,也顾不得烈日的烤炙,带着几个民兵,在回村的乡道上疾走。汗水滴在乡道上的石板上,眨眼间又被烈日所烤干。他们顾不得这些,虽然离开家才一天半,但他们多么想立刻回到家,把在区里听说的新形势、新任务讲给大家,并把领来的弹药在大家面前炫耀一番。
一进村,只见莫家山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杳无人影。这情景使黄干十分犯疑,便一口气走到农会门口。
农会门外有一个民兵在放哨。黄干一看是莫大刚,就问:“主任在吗?”
莫大刚一见黄干等人回来了,高兴地说:“他到田里去了,叫我等你回来再去找他。”
黄干望望附近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就又问道:“村上有什么事情吗?”
莫大刚满不在乎地答道:“我看,什么事也没有,都是我们农会主任给我们找麻烦,看你捉到一个土匪,好像土匪真的要来了似的,就一个村派一个民兵放哨。这样,反闹得群众有点慌乱起来。”
“大刚,你赶快去找农会主任回来。”黄干回头又对黎保说,“你到田里去打一转,通知民兵和干部来开会、领弹药,我去地主家里看一看。”
“是,队长同志!”黎保打了个立正,同另几个民兵转身跑回田里去。
黄干离开了农会,跑步前往黄维心家。到了门口,只见民兵组长黄自心正在那里放哨,地主的大门用一把大铁锁锁着。
黄自心一见黄干来了,就迎着问:“队长,你回来了?”
黄干答应着,两眼死死地盯着地主的大门。经过一番思考,才问黄自心:“是农会主任派你来的?”
“是的,队长!自从昨晚在地主家发现土匪后,我老不放心,就和农会主任说了一声,请求来这里监视地主。上半天,这里没有什么动静。”黄自心忙回答道。
黄干紧接着问:“下半天呢?”
“下半天的情况是这样:吃罢午饭不久,地主和他老婆都拿着柴刀出去了,才把大门锁上。”
“你没跟去看么?”黄干不放心地追问下去。
黄自心十分得意地说:“这还用你讲。我悄悄地跟他们到了后山,见他们真的砍柴了才回来守着,如果真的再有土匪来,就可以捉活的。”说到这里,黄自心微微露着几分狡猾的神色问黄干:“队长,你要不要去那里看一看?”
地主在减租退押后,为了伪装进步,参加一些田间劳动,间或去砍担柴火,是常有的事。因此,黄干听了黄自心的报告,并没找出什么破绽,只好说道:“我不去了,你就在这守着吧!有什么情况立刻告诉我。晚上你回农会吃饭,开会!”说完,他就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黄干从区里回来时,兴奋的情绪影响了他对问题做冷静的考虑。他从王群那里得到了鼓舞与力量,但把问题理解得太简单了。一回到村上,似乎有点空空洞洞,不可捉摸,似乎处处都有一种危险的预感。当他看到村上的情景,观察到人们的情绪,听了大家的谈话后,他深深地感到一场激烈的斗争就像箭在弦上。他念念不忘区长关于要准确地掌握敌人情况的嘱咐,这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他不知到底从何着手。他迅速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慢慢有点条理了。他以为,要掌握敌人的情况,主要还是抓住黄维心这条线。可是,这工作能告诉给干部和民兵听吗?当然,干部和民兵中,也有比较接近他的,但,那些人靠得住吗?
例如说,村长黄蝠,是黄维心的近族,与黄维心居住得比较近,而且是一个胆小鬼,这样的事,他肯定干不了;黄自心解放前给黄维心家跑过腿,他那个鬼鬼祟祟的样子,比黄蝠更靠不住;苏凤姣呢?唉……想着想着,已经到了自己家门口。
桂英送走黄干以后,深悔没有把饭拿到外面去给黄干吃,同情、爱怜的心情,扰得她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她到外面一看,似乎感到村上的人有点异样。他们一看见她就躲开了。她想找个人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但,谁也不跟她说什么,好像对她煞有戒备似的。村上的刘玉英,一贯和她耍得来,有什么事总不会瞒她的。今天她在玉英门口碰见玉英,正想叫住问一问,谁知玉英的妈却在院子里连吵带骂地嚷着:“玉英!你这个死丫头,还不快去煮饭?又想到外面去胡说八道啦!”玉英望了桂英一眼,无可奈何地回家去了。桂英没法,只好回到自己家里,独自坐在房里,饭也不想去做,痛苦地思考着自己的处境。
桂英的处境,是可以理解的。有经验的人都会知道,在那敌我斗争十分尖锐的年月里,站在斗争尖端的人们,尽管他们的行动为绝大多数的劳动人民所敬佩、所拥护,但,敢于冒着生命的危险毫无顾忌地和他们在一起的,究竟还不是一开始就占多数。因此,不少的干部和民兵,包括他们的家属在内,在一定的场合下,表面上被孤立起来,是一种毫不奇怪的现象。何况在黄山村,除了民兵、村干和军工烈属外,在五十六户中,仅仅有两户——黄干的两家邻居,与土匪毫无关系。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下,生命的威胁随时可以降临,桂英她们的处境,是可想而知的。
桂英正在家里难过,黄干忽然走进房来。她不等黄干开口,就把碰到的情景告诉黄干,然后,用请求的口气说:“让我也和你们在一起吧,留我在家是会闷死的!”
这要求已不止一次了,黄干并不反对她出来当干部,但是,因为她怀了孕,而且已经接近临盆了,因此,黄干仍不得不同以往一样,耐心地安慰她:“桂英,不用急,日子长着哩!你没听徐翠讲过吗?以后还要搞土地改革,建设社会主义,你怕没机会出来?还是等生了孩子再说吧。”
桂英失望地说:“生孩子,生了孩子更加出不来了!”
太阳已快下山,她感到再不应该打扰丈夫了。于是便问:“吃饭了吗?一夜没睡觉,快上床躺躺吧,我给你做吃的。”说着,就站起来去烧火。
妻子的体贴,使黄干感到温暖和幸福。他暂时丢开了刚刚想到的不快的事,帮着妻子去烧火,同时,十分畅快地对妻子说:“告诉你一件大事!”
桂英用手搅拌着米,仰脸问道:“什么大事?”
黄干放一把干柴进灶里,用竹筒吹了吹,柴火熊熊地烧起了火焰,才回头对妻子说:“我们区里来了一位新区长,年轻、漂亮!”
“是个女的?”桂英被黄干的形容词误导了。
“不,男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绘声绘色地把对王群的感觉说了一遍,同时,谈到了王群给他交代的任务。
这一来,桂英着急地问道:“土匪的活动情况搞清了吗?”
“我正在想办法。”黄干答道。
桂英过来弯着身子,用责备的口气说:“那你还安安稳稳地坐这烧火呢!还不找人去了解了解!”
“找谁呢?你刚才不是谈了,群众对你还是那样,对我,更不用说了。你看,怎么办?”
桂英想了一阵,忽然眉头一闪,高兴地说:“想起了,你去找黄容,地主也许能和她说点实话。”
黄干把一把柴枝向地上一甩,猛然站起来说:“好,我立刻去找她!”当他转身拿着枪要往外走时,一眼望见桂英那副脉脉含情的眼睛,就转回来亲切地嘱咐她说:“我到巢山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不用等我吃饭了。要是真的来了土匪,你要多加小心!”说完后,仍有几分恋恋不舍地望着妻子。
桂英怕黄干不放心,就安慰着说:“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黄干正要出门,只听见一阵脚步声响,黄五生忽然进来了。他灰白着脸,抖索着嘴唇,胡子颤动了好一会,还没说出话来。他那显然被吓昏了的脸色,立刻传染了黄干夫妇,黄干和桂英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事?”
“土匪……来……来了!”他简直是吓得话不成句。
“土匪,在哪里?”黄干与桂英同时大惊失色地追问着。
老头子吞吞吐吐地说:“有人从山里回来,看见满山都是土匪,说今夜就要来打农会,捉干部和民兵。你……你看怎么办?快跑吧!”
这时,黄干恢复了镇静。他想弄清消息的来源,便问:“哪个讲的?”
老头子探头望望大门口,见没有人,才压低声音说:“村上的人都在讲,就是不敢告诉你们。”
“为什么?”黄干追问着。
老头子不愿再说下去了,赶快结束他的讲话说:“这还用问?怕呗!给土匪知道了要杀头的,我告诉你是怕你给土匪害了呀!要不,我冒这个风险?”说着,他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去。到了院中,他又回头低声而严肃地嘱咐一句:“你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呀!”黄干还想再问问他究竟这消息从哪儿来的,老头子已经跑出大门去了。
老头子的背影消失后,黄干更感到应该立即赶到巢山去找黄容,便二话没说,抡起大枪就走出门去。
巢山村的东南角上,远远地就可望见一座草屋,孤零零地立在村口上。这间草屋破烂不堪,木板壁陈旧得已经开始霉坏了,上面积着一层铜钱厚的污垢,它经过雨打日晒,裂着大缝,卷起边儿,很像大旱之后的水浇地。一不小心,碰上了它,就会弄得你满手污黑。当黄干经过草屋的门口时,旁边那个污水坑,轰的一声,飞起了一群苍蝇,他边用手挥赶着,边跑进茅屋里去。
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灶台,灶下正毕毕剥剥地烧着柴火,熊熊的火焰把整个茅屋映得通红。主人背着门,正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切青菜,听见有人进屋,忙把刀放下,转过身来。
她是一个瘦小的女人,脸色黑黄,额上刻着一丝丝的皱纹;身上穿着一身补补缀缀的月白夏衣,下面露出一双干枯了的脚板,脑后编着一个发髻,看上去已是一个小老太婆了。实际上,她是才三十五岁的人。生活的折磨,使她未老先衰。她看见来的是黄干,心里感到一阵热乎,忙招呼着说:“难得你上我家来啊!”她倒茶让座,忙得手脚不停。
她就是出席过省农代会的妇女代表黄容。她妈妈是黄维心的同祖姑母。但,在旧社会时,穷富不认亲,两家很少来往,只是在快要解放时,黄维心才千方百计地把黄容的小儿子狗仔,弄到他家去看牛。当然,这并没有密切他们两家的关系。只是在黄容自省城开会回来后,村上才突然传出了一种谣言,说黄容与地主有勾结,特别是妇女主任苏凤姣讲得最勤,也好像是深恶痛绝似的,一再主张拿黄容在大会上斗。因为冷指导员不同意,在农会干部中又得到了多数人的支持,问题才算不了了之。但,自那以后,黄容就逐步消沉了下来,干部们也与她疏远了。而徐翠到村上后,曾一再和黄干谈起黄容的问题,她不相信黄容真的会与地主有什么勾搭,只是以为,黄维心可能把她作为一个争取的对象。因此,当桂英提出找黄容时,黄干立即同意了。他认为黄容是个受苦受难的妇女,而且一贯为人忠厚老实,即使她不愿合作,起码,也不会与敌人走上一条路去。这种对阶级姐妹的信任,促使他决心与黄容好好谈谈。
两个人坐下才三言两语,就把话转入了正题。黄干向黄容说明了目前的形势,希望她能到黄维心家里去一趟,设法打探一下敌人的情况。
黄容一听,却惶惑起来了。经过一番沉默不语的思考后,她长叹了一口气,对黄干说:“这个事,你还是找别人吧!我可不去找这个麻烦。现在,我正弄得上不上,下不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哩,再去找地主,那不是假的也变成是真的了吗?我不能去!”
她显然不愿给黄干太大的难堪,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但,不愿去的决心,却在平稳、踏实的言语中充分表露出来。黄干一时没有言语,过了一会,他又动员着说:“你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不过,你也要想想,如果弄不清敌人的情况,土匪真的来了,我们不是会受到很大损失吗?你再仔细想想。”
黄容低下了头,用木柴棍在地上划着道道,一句话没说。她的思想,在展开着激烈的斗争。
黄干凝视着身边的那杯浓茶,也在急剧地进行着思想活动。用什么办法能打通这个女人的思想呢?这真是个不简单的问题呀!
他没有做思想工作的经验,但他了解黄容,决定紧紧地抓住黄容的思想脉络进行疏导。这时,他首先表示了自己对她的信赖,然后安慰着说:“真金不怕火炼,你管他们什么?这回正好,你能搞到地主的通匪情况,向农会报告,不就有力地说明你的态度了吗?”
这句话打动了黄容的心。她猛地抬起了头,似乎在这一瞬间恢复了青春的活力:“啊,真的!”
黄干喜悦地望着黄容,等待着她进一步的决断。
黄容用了很大的劲,才从嘴唇里迸出这句话来:“好,那就这样办!”
黄干高兴地站起身来,又对黄容鼓励了一番,然后催促着说:“你尽快去一趟吧,我走了。”
出了门口,黄干才想起来问道:“水生呢?”
黄容忽然被提醒了似的,神色有点慌张地说:“到他姨妈家去了,怎么这样晚还没回来?”
“他回来了,告诉他去农会吃饭,民兵集中开会,分发区里给我们的子弹。”说完后,黄干即迈开大步,离开了巢山。
眼望着黄干的背影消失了,黄容仍然呆呆地伫立在门口,向远方搜索着儿子的身影。她想等水生回来后,再去黄山。可是,等呀,等呀,等了许久,仍是看不见儿子的影子。她不放心地望了最后一眼,举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屋里来。她重新坐在灶前,痴呆呆地望着切了一半的青菜,陷入了沉思中。黄干的来访,儿子的迟归,引起了她的心事,往日的家事把她带进了那不堪回首的、漫长的艰苦岁月里去。慢慢地、慢慢地,她眼前出现了一片昏黑……
那是一九三八年的事。武汉沦陷了。国民党一面消极抗日,一面却在积极积蓄力量,准备打反人民的内战,因而疯狂地征兵勒索,胡作非为,弄得千百万的穷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黄容的丈夫莫继生,本来是有心气病的,曾被征兵,因不合格退了回来,当时的村长黄四保却逼着他再去一次。去就去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不料,到了村公所,黄四保却说:“不去啦,大家主张掏钱买‘壮丁’,每人两担谷子!”
莫继生一听,不由得气上心头:什么壮丁,分明是想榨穷人的血!于是气忿忿地说:“那我还是去吧,我没有谷子!”
“不行,莫打赖死!快回去,去!”黄四保恶狠狠地把他推了出来。他只好忍气吞声地离开了村公所。
其实,哪里是什么征兵,而是上面来了个什么队长,找黄四保要钱用,黄四保也恨不得趁机捞一把,就这样,便派起壮丁来了。末后,大家知道这件事,可谁也不敢吭声。谁不知道黄四保是黄维心家的忠实走狗,有名的活阎王呢?得罪了他,能有个什么好下场!
第二天,黄四保又来了。他一脚踢开那扇薄板门,恶声恶气地说:“莫继生,谷子准备好了吗?”
“四保哥,坐坐吧!他爸爸不在家,借谷子去了。”黄容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实在太艰难了,自己连吃的都没有,不借咋办?四保哥,你看看!”说着,她把米缸米箩一个个掀开叫他看。
“嘿!哪个管你这些?上边有命令,催得紧,不交谷子就得坐牢。像你们这些人,尽是奴隶性子,不逼就是不行。就是骨头,也会榨出四两油来呀,怎么能说两担谷子也没有?”黄四保咒骂着,走了出去。
莫继生回来后,两口子坐在一起商量了半天,还是没有办法。最后,只好把一只小猪卖了,又向东邻西舍借了点钱,这场事才算应付过去。
不久,又征兵了,而且,病的、老的都要,条件比以前低得多。很多人都出了钱,可是到时人仍得去。不知是谁,想了个办法——跑。于是,谁也不老老实实地等着给抓了。跑,是当时抵抗抽丁勒索的行动口号。
村长黄四保,也想了个办法——围。就是不分日夜地把村子、田垌、山头紧紧地围住。
有一天夜里,街上的狗叫得很凶。因为怕抓壮丁,黄容每晚都是半醒半睡的,熬得久了,已经成为习惯。现在听见狗一叫,马上醒了过来。她侧起头来一听,不对头,好像还有人吵。于是,她轻轻地拍醒丈夫,伏在他耳朵上说:“快点吧!抓兵的来了!”莫继生急得衣服也没穿,拔腿就走。黄容一把把他拉住,递过了衣服说:“你先到厕所去等一下,我到外面看看再说。”
她出去一看,街上静悄悄的。一阵阵打门声,从另一头传来。于是,她顺着通往田里去的一条石砌小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跑,希望探出一条能够逃出去的路。过了几家门口,已经来到村边了。刚刚绕到那棵柚子树下,突然有一个人站起来,用刺刀挡住了去路。黄容马上后退了两步,正想回头跑,那人已气势汹汹地问道:“做什么的?哪里去?”
“我丈夫在田里看水,我去找他。”黄容随机应变地对答着。
“不行,回去!回去!”那人差不多用刺刀捅进她的胸膛。她急转过头来,不管路平不平,高一脚低一脚地跑着回家,关上大门,然后对丈夫说:“不能出去了,就在这里藏一会儿再说。”
一会儿,电筒一闪一闪地过来了。黄四保带着头,后面还有三个乡公所的兵,一起来到了门口。他们不由分说,一脚把门踢开,涌进了院子里。
四支电筒忽闪忽闪地一齐射进屋里来,照得黄容一阵眼花。一个气势汹汹的乡丁说:“男人家到哪去啦!”说着就乱翻床上的东西。
“在田里看水没回来。”黄容答道。
“放屁!哪有半夜没回来的?明明有人看见他在家。快说在哪里?”
四个乡丁一面吵嚷,一面搜查。连箱子柜子都翻了,却找不到男主人的影子。
“他妈的!没有,走吧!”黄四保说了以后,又回头对黄容说:“限你明天一早,把继生交出来。跑了和尚跑不了寺,还是老实点好。去当兵,还有四百斤安家粮哩,怎么不去?”
黄四保边说边跑了出来。到了院中,他突然站下来说:“你们前面走,我去厕所看看!”
黄容一听,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想不到过了一会,黄四保却从厕所中走出去了。
黄容看他们走远了,就连忙跑到厕所中一看,不见了人。她轻轻地喊了一声,继生却在外面应着。原来黄四保那帮家伙在屋中搜查时,莫继生已悄悄地跳过矮墙,躲到外面去了。两公婆一商量,决定等外面的岗哨撤了以后,马上到山里姐姐家去躲几天。天亮以前,两人就分手了。谁也没有想到,那竟是一次永别啊!
黄容送走了丈夫,回到屋里,想着明天怎么对付村长,翻来覆去,一夜未睡。
东方蒙蒙亮,黄容就起来了。她淘好了米,叫水生看火,自己去看一下昨晚被翻过的箱子,发现两双布鞋不见了,正坐在床上生气,黄四保又同两个乡丁来了。他们一进屋就恶狠狠地问:“莫继生回来了吗?”两个孩子顿时被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没有。”黄容应着,走过去哄孩子。
“什么?明明是你叫他走的。走,你替他坐牢去!”
黄容心想:反正我是一个女人家,还有小孩,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于是坐着动也不动。想不到就在这时候,猛地一脚踢在她的腰上,紧接着又是一枪托子砸在背上。那两个阎王似的凶神破口大骂:“打赖死,老子揍死你!”两个孩子见妈妈被打,吓得面色俱白,大声号哭,三个人抱在一起,呼天唤地地痛哭起来。
“走!”那个拿枪的又要动手了。她迫得把狗仔背起,拉着水生,锁起门,跟着他们出去。
当天夜里,黄容被关在乡公所。在乡公所扣押了三天,第四天早上,乡丁们却把她同一批新抓来的壮丁用很长的一条绳子,绑成一串,送到县城里去。
一个面目狰狞的法官,问了她的话。他把桌子一拍:“混蛋!明明是违抗兵役,说什么不知道,限你三天,不把你丈夫找回来,就要判你的罪!”说完,把她交给一个法警带走。
她背着狗仔,抱着水生,跟法警穿过两栋房子,走进一个小小的门口。门内是一条一丈多长、三尺多宽的阴暗而潮湿的过道。再向前走,一拐弯,一个很大的栅门挡住了去路。哗啦,哗啦一阵响,锁打开了,栅门被推开了,水生看看栅门,望望守门的人,惊恐地问:“妈!我们到哪里去?”
“不要讲话!”黄容以哽咽的声音制止着孩子的发问,忍着极度的悲痛,走了进去。
进门向北一拐,就到了走廊下。那一排排的牢房,塞满了犯人。他们一个个伸着头隔着粗大的木栏栅往外看她,她感到多么难过,多么羞愧,因为她自己并没有犯罪啊!为什么与这些人关在一起呢?其实,她哪里知道,这许许多多的人,大都同她一样,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关在这惨淡无光的囚房里的。
囚房中传出一股说不出怎样难闻的臭味。那是汗臭、尿骚,以及各个犯人的呼吸所组成的混合气体,冲进鼻子中,不由地叫人恶心。
她被推进了一间女囚房。这里连她只有四个犯人,与大囚房那种拥挤不堪的样子比较起来,好得多了。
她打量了周围一番,然后把狗仔从背上解下来喂奶,一个十七八岁、学生模样的女犯人在帮着她。两个人很快地亲切交谈起来。
原来,那个女学生是在桂林读书的,暑假回家,因为宣传了抗日而被捕,到现在已经有半个月了。黄容听了很奇怪,国民党不是为了抗日天天征兵、征粮吗?怎么宣传抗日又有罪呢?她有点不大相信。可是,看那个女学生的模样儿,又不像在撒谎。几天以后,听到的东西更多了,从这时起,她才明白:中国还有个共产党,是专为穷人办事的。国民党因为要打共产党才抓壮丁。她想:要是共产党来到多好啊,穷人再也不受那些地主、村长、坏蛋们的欺侮了。
过两天,狗仔病了。那个看监的老混蛋,也和那个法官一样凶恶。他瞪着眼睛对黄容说:“赶快叫你丈夫来,要不,孩子死在这里,可不饶你!”狗仔给他那凶样子吓哭了,老混蛋一手把狗仔抢过来,拉着水生就往外赶。经过黄容与那个女学生再三的哀求,才把孩子放下,还声明限她几天内要把丈夫叫来。
凑巧第二天妈妈去看她。她俩一见面,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场。她把几天的经过告诉了妈,然后悲痛地说:“妈,你回去叫继生来吧,我不忍看孩子……”过度的悲痛,像一块砖头似的堵住了她的喉咙。
又过了四天。忽然,法警把黄容带到法官那里去。那个法官开了一张条子给她,说:“回去吧,你的事完了。”她正想问问丈夫的消息,已被法警推出了门。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是满脸狐疑:是继生拿钱去买通的吗?不,他哪里来的钱?是自投罗网吗?为什么没见他一面?想着,她双脚跑得一步比一步快。
回到村上,什么都明白了。原来继生早已去了县府。县里怕她见了丈夫扯腿,等她丈夫到了衡阳后才放她回来。
面对空洞洞的草屋,她伤心极了,感到极大的空虚和可怕:才二十三岁的人啊,就离开了丈夫,漫长的岁月,将怎样度过?继生,他还能回来吗?虽然,她也想起了共产党,但共产党哪一天才能到来呢?
今天盼明天,今年盼明年,哭干了眼泪,盼断了肝肠,熬过了吃草根树皮的荒年,度过了地狱般的沦陷岁月,长长的十二年啊,她变了,变了,行动变得那么迟缓,目光变得那么呆板,而且充满了疑惧。随着脸上的皱纹一天天增多,身边的孩子也慢慢地由小到大,现在水生和她一般高了,可是丈夫的音信却是石沉大海。开始,她还幻想着丈夫会回来,后来,日子久了,心里渐渐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了。“寡妇”,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可怕的字眼啊!
一九四九年的冬天,猛然一声炮响,给她痛苦而硬化了的心情带来了希望。她恍如大梦初醒,看到了枯树逢春。日日夜夜梦想着的共产党来了,光明幸福的生活开端了,报仇雪恨的日子到了!她的心激动得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
不久,工作队来到了村上。一天晚上,村里开群众大会选代表。这对一个受过千重苦难的人来说,喜悦的心情自是无法形容的。她一早就来到了会场,心想:穷人真的当家做主了,我们居然要选出自己的代表,到县里和县长他们一起商议大事哩!我可要认真地挑拣挑拣,选一个最好的人去!她正盘算着,掌握会场的一位同志大声宣布:“开始选啦,要选我们受苦受难最深的穷苦农民,选三个男的一个女的!”
“继生嫂!”不知是谁提了个头。略一沉静,会场又哄地迸发出一片喊声:
“继生嫂!”
“继生嫂!”
“继生嫂!”
鼎沸的人声中,只响着一个名字:“继生嫂!”
黄容当选了。这突然而来的喜悦使她手足无措了。“我,这样一个受尽欺凌的寡妇,现在居然当起代表来,去和县长一起商量大事!啊,黄容呀,黄容,这不是做梦吗?不,不是做梦,穷人翻身了,当家做主了。这回我一定把事情告诉县长,把黄四保捉起来,与继生报仇,报仇!”她迷迷糊糊地沉思着,却猛不防被一群姑娘簇拥起来,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最激动的时刻啊!
黄容到县里开会时,由于表现很好,会后又被推选出席省里的农民代表大会去了。就在这时,家中竟出现了一件她所意料不到的事:黄四保逃跑了。
那是在她离家第四天的傍晚,水生在山上砍了一担茅草,正准备挑下山,突然,眼睛被一双热乎乎的手蒙住。他用力把那双手拉开,啊!一个熟悉的面孔,打动了他的心弦,可能是偶然的相遇带来的喜悦吧,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站在水生面前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圆圆胖胖的脸,浅浅的两个酒窝,乌黑有神的眼睛,处处那么动人。春天的夕阳,洒在她的脸上,好像抹上了一层润脸油脂,闪射着那年轻、稚气的毫光。
“是你?玉英,真没想到。”水生说。
“幸亏是我,要是土匪么,把你捉去你还不知道哩。”玉英嗔怪着说。两人抬头看看太阳,看看天色还早,就跑到附近的一株大树下坐了下来。
玉英是杀猪的老刘的女儿。解放前,她帮村长黄四保看牛,经常在这座山上转,水生也经常到这里来砍柴割草。大家玩熟了,不是你帮我看牛,便是我帮你砍柴,成了一对很好的小伴侣。解放后,玉英不再到黄四保家看牛,很少来这里,两人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这次见面,真是久别重逢,大家都有说不尽的知心话。谈着谈着,不觉已是夕阳临山、暮鸟归巢的时候,水生催着要走,玉英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完似的:“水生!听说要组织妇女会,儿童团,还扩大民兵组织呢,你说我也参加好吗?”水生说:“当然好嘛,就怕你爸不愿意!”玉英倔强地说:“不,我不会落在你的后头。”说着,上前担起茅草担,在肩上耸了两下,对水生说:“走吧,我替你担一歇!”
转过一个弯,上了一个坡,两人抬头一看,侧面山林里,站着一个人。只见他,身材高大,一脸横肉,肩上背着一捆行李,手里握着一支手枪。他们正欲看清楚是谁,忽然一声大喝,他俩吓了一跳!啊!那不是黄四保?
黄四保用手枪一晃,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子,大声威胁着说:“回去告诉你们爸爸和妈妈,我当‘民主自由联军’去了,哪个敢当共产党的干部、民兵,等我回来,杀他个全家大小,鸡犬不留!”说罢,一转身,隐进树林深处去了。
黄容回来听了儿子的话后,心头像骤然蒙了一层云雾似的混沌起来。眼看报仇的日子到来,想不到又给他跑了。到哪一天才能捉到黄四保,除却心头之恨呢?十多年来的苦难阴影,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黄容正为黄四保逃跑而感到苦恼的时候,不久又有一件祸事从天而降。
黄容回家的第二天,因惦记着狗仔,就跑到黄维心家里,想把孩子接回来,不让他再受地主的气了。
狗仔住在一间小菜房里,这时他没有在家。黄容只好准备明天再来找。哪知一出房门,两只大狗,猛地扑了过来。黄容顺手拿过一条棍子,举起便打。狗向后退了两步,仍是汪汪地叫个不停。
随着狗叫声,堂屋里,出来一个小巧玲珑的黄脸女人。“嗬,瞎眼了啦,走开!”她喝走了狗后,迎着黄容喊道:“我说是谁哩,原来是你,大姑娘,来,坐坐,狗仔外甥一会就回来的。”
黄容像见了鬼似的后退着说:“不,不,我还有事。”
就在这时,一阵哈哈的大笑声从背后传来:“怎么?解放了,穷人翻了身,就不认这门亲戚了?”
黄容猛回头,望见了那烟熏的虚胖脸上流露着狡黠表情的黄维心,不禁暗自吃了一惊。她正不知如何对付这个老奸巨猾的地主时,刚才的那个女人——黄维心的小老婆陈玉芬,已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把她拉扯进房里去。黄维心像招待贵客似的拿烟倒茶,忙个不停。
三言两语,扯到了解放军。黄维心笑哈哈地说:“好呀!解放军,仁义之师;共产党,好人的党。减租退押,大家有饭吃,有衣穿,平等自由,天下该太平了。好!太好了,哈哈!”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烟,逍遥自在地用指头弹了弹烟卷,然后,翻起眼皮看一看黄容,就又颤动着烟熏的虚胖脸,继续说下去:“可是,就怕共产党不会太长久啊!蒋介石是个大脓包,美国可不是好惹的。”他又故作为难地叹息着:“唉!要是真的像打日本鬼那样,共产党走了,国民党一回来,我们又要遭殃了!”他一贯是把自己和贫雇农说在一起的,以示他的“进步”。他讲到这里,略一打顿,发现黄容想走了,就又紧接下去说:“不过,现在的世道嘛,‘今日有酒今日醉,哪管明日剑割头’……”
黄容再不愿听下去了。虽然,她还不能完全领会黄维心话中的全部含义,但,一种阶级仇恨的本能,使她不愿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她不等黄维心的话结束,就站起来走了。刚跨出了大门口,背后传来陈玉芬的声音:“往后多往我家来,缺吃少喝的,只管开声,我叫狗仔送去……”
出了地主的大门,刚走几步,看见刚选上的妇女主任苏凤姣从面前走过。她正想上去打招呼,苏凤姣已拐进一条小巷中去了。黄容突然敏感地觉察到:苏凤姣有意地回避自己。她马上觉得有一种不可捉摸的不祥的东西在向她扑来。她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家中。
晚上,黄容赶去农会参加干部会议。一进大门,她听见有人在吵架。“我才不相信哩,她会勾结地主?破坏减租,对她有什么好处!”是黄干在粗声粗气地说。
“不信由你,我亲眼看见的。你们说,她刚刚从省里开会回来,跑到地主家去干什么?”是苏凤姣的声音。
“人家不能去看看儿子!”莫威发言了。
“儿子!儿子为什么要替地主看牛田?还不是为了方便与地主联系。我看,非开会斗争她不可……”又是苏凤姣的声音。
“斗争!斗争!……”一片嘈杂的声音,像一把把利剑刺入了黄容的心脏,她真想进去与苏凤姣打一架,但,缺乏那种勇气,她左右为难地无所适从了。
正当黄容惶恐不安的时候,冷指导员从她身边走过,问道:“怎么不进去?”她支吾不语,冷指导员随即跑进屋去大声地问:“斗争谁?斗争谁?”
黄容再也不愿听下去了。苏凤姣对自己的诬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唉,难呀,刚刚翻转身来,又给这些人踩了下去……她迷迷糊糊地跑回了家中。
后来,冷指导员和黄干部找过她,但,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讲,她暗自思量:我怎能顶得住苏凤姣?她读过很多书,能说会道,和她碰,不是鸡蛋碰石头?为了避免更大的祸事,她竭力抑制住自己,把对苏凤姣的仇恨,埋到心底里去,从不敢向外人透露。因此,不久前,徐翠与她谈过几次,也没谈出个结果来。
黄四保有可能回来的消息,勾起了黄容的对敌仇恨;黄干的启发,使她增加了斗争的信心。然而,像命根子一样的大儿子水生,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娘的怎么能活……她不敢想下去,十余年来的痛苦回忆,使她忍不住鼻子一酸,热泪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乱了黄容的心思。她还没有站起来,就看见一个戴着破草帽,穿着一身破烂的十二三岁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来。他叫一声“妈妈!”即拿起竹水箪去舀水喝。
黄容一见是小儿子狗仔,就上去一手夺过水箪说:“什么事急成这样,看你跑得满头大汗,一进屋就喝冷水,不怕生病吗?来,这里有茶。”说着把黄干喝剩的半碗浓茶递到孩子手里。狗仔咕噜咕噜地把茶喝下,然后从绳上拉下一条残破的手巾,把脸上的汗水一抹,仍旧气喘吁吁地说:“妈妈!舅舅家来了土匪,舅娘叫我来喊你,你快去吧!”
黄容一听,吓得大惊失色,一时讲不出话来。她真没有想到,情况会变化得这样快,刚刚黄干来讲,还只是有可能,现在竟成了事实!她非常不安地问狗仔:“你看见了吗?有多少?”
“两个!”狗仔天真地回答说。
“两个?是真的吗?”黄容给自己提出了疑问。她想叫狗仔去农会先送个信,但又怕小孩子讲不好,误了大事。自己去吧,又没弄清土匪的真实情况,怎么办呢?要是水生在家就好了,也有个人商量。一想到水生,她就刻不容缓地做出了决定,忙对狗仔说:“狗仔!你好好在家,等你哥哥回来,就同哥一起到农会去报告。我去黄山看看,搞清土匪的真实情况后,就去农会。好孩子,听妈妈的话。”
狗仔点头答应着说:“妈,你快点去吧!”
黄容顾不得再去多想什么,转身跑出大门。
一口气跑到黄山村时,天色已黑。顺着大街,跑了一阵,就来到了黄维心家门口。
黄容定眼一看,只见民兵组长黄自心,踮动着麻杆腿,龇咧着黄板牙,扛着枪,得意忘形,俨然是个“岗哨”。他一见黄容,就笑着说:“妇女代表,你来得好,水生哩?”他见黄容痴呆呆地没有回话,就忙走近地主门口开锁,嘴里还不住地说:“来,进去吧!”
黄容端详着黄自心,惊讶地想:“地主家中有土匪,他还在这放哨?”再一想,不由得暗自吃惊:“啊,黄自心叛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