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时候,陶浅回到家里。她下意识认为父母没醒便丝毫没躲避地开了门,可是脚刚迈进去她就听到厨房里有动静。
完了。
郑秋雁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
陶浅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她一脸倦色,黑眼圈重得像被人打过,一看就是彻夜未归。
母女两个人面面相觑。
陶浅一夜没睡,本来就又困又累,现在她脑子直接暂停运作了。
郑秋雁一脸难以置信:“你这是一晚上没回来?”
陶浅低了低头。
郑秋雁眉头紧锁,“你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郑秋雁不言语,只皱着眉瞪她。陶浅抬头看了眼,心里一哆嗦,“我找人去了……”
“找什么人?”郑秋雁问。
陶浅头越低越深,好像要藏到地板下边一样。
见她这样,郑秋雁心中已经了然。她眉头拧得更紧了:“你成心跟妈妈作对?”她把火关小了些,“你找她干什么?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陶浅抿紧了嘴,不说话。
“你是魔怔了?那天妈妈都看见了,那女的有纹身有耳洞,一看就是社会上的人。妈妈不是不让你交朋友,但你也该分清良莠。那种女孩妈妈不知道见过多少,她跟你就不是一路的。
“从敦煌回来你就魂不守舍,整天没个精神,现在倒好,还敢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彻夜不归,你真是,真是……
“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带你去。马上就开学了,你赶紧把心给我收好,不准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听完母亲的数落,陶浅低低地“嗯”了一声便垂着头上了楼梯。
“陶浅!”郑秋雁低吼了一声,她怕把陶敬生吵起来,尽量压低了音量,“你跟我保证。”
“保证什么?”
“保证你不会再想那个女的,更不会去找她。”
郑秋雁直直地盯住女儿的眼睛。
陶浅的手抬起来,扶在楼梯扶手上,脚趾也下意识用力抓了抓地。
“妈妈,我不能。”
“你说什么?”
“……我不能。”
陶浅咬紧了牙关,心里慌得快感觉不到心脏的存在了。她话说得决绝,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
有没有更柔和一点的,能不能不要这样。
“你再说一遍。”
陶浅咽咽口水,因为一夜没睡脑子嗡嗡地响。她鬼使神差地开口:“妈妈,你知道,其实我——”
“你给我闭嘴!”郑秋雁话说得很急:“你现在给我上床睡觉去,六点五十下来吃饭,吃完饭上学。”说完这一串,郑秋雁立马转身进了厨房。
陶浅更不想继续僵持下去,她已经很累了。上了楼,她鞋也没脱就扑到床上,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楼下的郑秋雁站在厨房里看着砂锅盖,眉头锁得像老树根一样。今天是陶浅新学期开学的日子,她本想早早起来熬一锅好粥,一家人安安稳稳地吃一顿早饭。米才刚放进锅里……
“唉。”郑秋雁叹了口气。
想起刚刚陶浅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
六点五十,一楼的餐厅里准时飘出早餐的香气。
郑秋雁是律所的一把手,整个人天天忙得连轴转,但她仍然坚持每周至少有一天给家里人做早饭。在维护家庭关系方面她对自己做出的要求就像合同上排版整齐的条目一样,干净利落,说到做到。
陶浅和父母围坐在一张不大不小的雕花实木圆桌旁。旁边还有个足足三倍大的同款餐桌。当初装修房子的时候,郑秋雁和陶浅都觉得买个正常大小的餐桌就好,家里人吃饭,用不着那么大地方。可是陶敬生讲究,执意把那张气派的大桌子弄了回来。后来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实在离得太远,陶敬生又偷摸把另一张买了回来。
陶浅穿得整整齐齐,端起自己眼前的粥抿了一小口。粥熬得正到好处,里面红的绿的,母亲不知道又放了多少所谓有营养的东西。
陶敬生看着女儿清秀乖巧的脸,清清嗓子,说:“浅浅啊,你看人家大学生都化妆画得漂漂亮亮的,你这怎么,跟高中那会儿没啥两样啊。”
陶浅笑:“哪有都化,也有不化妆的。”
陶敬生啧了一声,往桌上杵杵筷子,“前两天我跟你刘叔吃饭,她女儿今年不是也大一嘛,你是没见人打扮的,”陶敬生感叹万分,“我都不认识了。”
陶浅笑,说:“刘叔女儿高中就开始抹口红了。”
说到这,郑秋雁咳嗽了一声,看向陶敬生,“你净教孩子些乱七八糟。还没进大学呢你就开始教她怎么分心了。”
“这怎么能是分心呢!你说咱浅浅学设计,把自己设计得漂漂亮亮的对学习也有好处嘛。”
“当初我就不让她学这个,你就依着她,等以后——”
“行行行行,你又开始了。”陶敬生甩了个眼神过去,郑秋雁撇撇嘴,不说话了。
“浅浅,”陶敬生凶完郑秋雁,笑眯眯地往女儿身边靠了靠,“爸爸给你准备了开学礼物。”
陶浅正出神,没听到,陶敬生捅捅她胳膊,“想什么呢闺女。”
“嗯?”陶浅回过神来,“没什么。”
陶敬生笑笑,右手突然拎出一个精美的纸袋来,“当当当当!看!这是什么!”他一双牛眼瞪得老大,期待地看着陶浅。
他人长得剽悍,大眼大鼻子,和人谈买卖的时候一瞪眼对方都吓一哆嗦,唯独对陶浅,这眼再怎么蹬也始终是温柔。
陶浅接过来。袋子外面是黑白的粗条纹,底下写着个英文单词。陶浅不明所以,打开来看。
趁陶浅研究着,郑秋雁狠狠在桌子地下拧了陶敬生大腿一把,然后甩了个白眼给他。陶敬生右脸抽搐了一下立马被他收住。他给陶浅解释道:“这可是我逛了俩小时买的呢。那个,那个盒子里是口红,”陶敬生伸着粗胖的食指示意,“呃,有这个红色的,紫色的,橙色的,还有这个质地啊,质地人家也有分的,有的干一点,有的比较不干一点……”
郑秋雁用鼻子出了口气。“她这个年纪,好好护肤就行了,那些化妆品多少都伤皮肤的,你懂什么你。”
“我这都是买的最贵的,人家说这口红还——还怎么来着——还滋润呢!”
“店员跟你说什么你信,你老婆说你就不信,什么人。”
……
陶浅没插手父母日常的斗嘴,她低下头往袋子里看了看,码的整整齐齐的化妆品,一应俱全。
“喜欢吗?”陶敬生眉毛高高扬起来,额上挤出个明显的“三”字。
“喜欢,谢谢爸爸。”陶浅笑着说。
“你看,我就说浅浅绝对喜欢!”陶敬生得意地给郑秋雁使了个眼色,炫耀。
“嘁。”郑秋雁笑着嫌弃他。
陶浅把袋子挂在椅子上,然后又舀了海鲜粥放进嘴里。
“这粥怎么样,好喝吗?”郑秋雁问。
陶浅点点头。
“好喝啥啊……”陶敬生瞄了一眼郑秋雁,“蛤蜊沙都没吐干净……”
“你再说一遍?”郑秋雁拍了下他那肥壮的肩膀,陶敬生低头默默喝粥。
“不好喝你也给我多喝点,这里边放了干贝,祛脂降压的,你整天大鱼大肉的还喝那么多酒,三高你一样不落你还在这——”
“我错了,我错了老婆,我喝,这一锅我全包了!”
“想得美你,浅浅不喝啦?是不是,浅浅。”
陶浅看着他们微微笑。
看着女儿乖乖的样子,郑秋雁也欣慰地笑了。
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终究进不来这个家的。
桌上的粥依旧像往常,香浓温暖。
彼时的徐蓝正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捂着胃,身子半弓着。
她眼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笔记本,还有刚刚吃完的外卖。外卖盒子旁边放着一罐快见底的啤酒
她叫了麻辣香锅,重辣。
“啊……”
徐蓝疼得呻|吟了一声,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捂着胃的双手上。她使劲搓搓双手,搓热了捂到胃上,如此几次,最后手也没劲了,她蜷着腿侧躺下去,眼睛不经意看到桌上的电脑。
电脑屏幕上,是她偷偷拍的陶浅。
是在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的时候,她比自己先进去,徐蓝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拍了一张她的背影。
灰白色的天空没有尽头,平地上人来人往,陶浅小小的背影就那么立在人群中,马尾随着走路的步伐微微扬起来。
徐蓝疼得头晕目眩的。
她额头上渗出一片细细的汗珠,但她没力气擦。
她就那么捂着肚子,整个人蜷成一个圈,深深地陷进沙发里。
过了一阵徐蓝想,再不动作自己的生命可能在今晚就要走到尽头了。于是她在心里倒数了十个数,然后把小腿先搭了下去,够着了拖鞋,穿上,最后慢慢撑着沙发直起身来。
桌上的屏幕变成黑色了。
就像不久之前的两天,只是睡了一觉,就消失了。
徐蓝把电脑“啪”地盖上。
“啊——”往前走的时候有点急,徐蓝小腿撞到了玻璃桌的角上,划了一道。
徐蓝盯了那个桌角好一会,最后平静地吐出一句:“操|你|妈。”
破了皮的地方很快渗出血珠来,徐蓝扯了团卫生纸捂上,然后贴了个创可贴上去。这下可好,右腿上纱布,左腿上创可贴,肩膀上也包着。徐蓝感觉着身体各处的疼痛,忽然觉得太可笑了。
她去柜子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胃药。一想,好像早就吃完了。再一想,好像有人给了自己一盒。
徐蓝去翻了翻那个背包,果然从里面的夹层里翻出一盒白色的胃药。
徐蓝撇撇嘴,打开了包装,拿出一板来。她忘了怎么吃,于是又拿出厚厚的说明书,展开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什么。
徐蓝把盒子翻过来,盒子的另一面写着:一日两次,一次一片。
徐蓝看着这八个工整的印刷字,看了好久,好像是什么晦涩难懂的古文似的。愣了一下,她猛地把盒子反扣在桌子上。
徐蓝从锡箔纸里按出一片药,懒得动,直接就着啤酒喝了下去。喝完,徐蓝把空瓶罐捏了捏扔进垃圾桶里。
另一边,陶浅的垃圾桶里也躺着什么东西,那是她刚扔掉的一张草纸。
“浅浅,你怎么了?”方明明从靠窗的上铺探出头来,看着陶浅垃圾桶里那一堆纸团,“你这是给国家浪费纸啊,不道德。”
陶浅没说什么,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气。
方明明从上铺下来,靠在陶浅旁边的爬梯上,“什么事儿愁成这样。”
陶浅放下手里的笔,身子往后倒在椅背上,“在写毛概课的作业。”
“那你愁啥?”
“……我也不知道。”
陶浅看着桌上白色的笔筒,双眼放了空。
方明明推了她一下,“什么时候交?”
“十一点截止。”
方明明看看手机,九点半。
“我没记错的话,这小论文要两千字。”
“嗯……”
“那你还不赶紧写!”方明明拍了下她的脑袋。
“嗯。”陶浅重新坐直身体,又拿出一张空白A4纸。
方明明:“什么年代了还在这拿纸写啊,你干吗啊?”
“想写写思路。”
“写——”方明明一阵无语,“姐,你还有不到俩小时,两千字,要我,赶紧打开电脑直接往下扒了。”
“嗯,扒,”说着,陶浅在纸上又画下了一个汉字“一”。
方明明看她状态不对,问:“你这怎么回事啊,魂不守舍的,不对啊。”她拉过自己的椅子来,一副要给陶浅排忧解难的架势。
“来,跟我说说,怎么了。”
陶浅不说话,手指摩挲着手里的圆珠笔。
“你遇到感情问题了?”方明明敏锐地问道。
“……”
“是吧,我就说是吧!哪个混蛋让我们浅浅愁成这样,说出来姐给你分析分析,怎么说姐也是身经百战。”
这话不假。方明明上了一年大学,换了四个男朋友。
陶浅措了措辞,说:“我就是碰上一个,我爸妈肯定不会同意的人。”
“你管你爸妈呢,”方明明拍了一下大腿,“你又不是要结婚,及时行乐就完了呗。”
陶浅看着方明明,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这都多大了,还没谈过恋爱,这不浪费生命吗。”
“可是……”
“要么你打电话,问问人家怎么想的。”
“……没电话。”
“啥?”
“没电话,人也找不着了,也不知道她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她住哪。”陶浅一股脑说完,方明明张着嘴缓了几秒,慢慢地吐出几个字:“合着你做梦呢?”
陶浅叹了口气,眼睛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大概是吧。”
终于,十点五十六的时候,陶浅把作业发了过去。
十一点半。
室友都睡了,宿舍安静下来,整个校园也是。
陶浅上床,拉上了床帐,她的一方小空间里陷入漆黑。
陶浅脑海里翻涌着和徐蓝的一切。
她终于能不受打扰地想她。
白天的时候,徐蓝这个名字是张薄薄的纸,被压在一堆人和事下面,不显眼,但是一直在。
到了晚上,徐蓝这个名字化作无数的纸屑飞扬,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