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了,昨夜的“投名状”就是个圈套。
到底是个圈套好?还是知法犯法好?马振坤不知道该不该收回烂尾楼上那句话。
来者没有熟面孔,都不是上次来到套房时见过那些人,在普通人眼中,他们更加凶神恶煞,更像是打手。不过,两位前刑警对这种邪恶之气向来免疫,在他们眼中,所有法外狂徒都比自己低一等,他们不会怕,只觉得这些人更难对付罢了。
人数占比是10:2,这次一定要取巧了,就连警校那些王牌教官也做不到一打五。听程兵说起过,老于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就是因为下手黑,他收纳老干子成为军师,靠的就是把老干子原来的老大做掉,他不杀人,只折磨人,听说那老大走的时候,在长沙再无落脚地,还瞎了只眼。
手下的弟兄一定跟老于一脉相承。
听到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时,马振坤早就开始构思,如果谈不妥——看老于的眼神,这事大概率会发生——该以什么形式金蝉脱壳。从大门走是不可能了,想着想着,他的目光瞥向套房窗外,那里向外支出了一个放置杂物的空间,一看就是后来自制的,同样被防盗栅栏保护着。
经过训练的人,铆足劲一拳能打出三到五倍自身重量的冲击,这样的击打重复数十次,方能折断栅栏。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栅栏受损的同时,手骨也将承受相同的伤害,手指骨骼的硬度跟不锈钢可没法比。就算手能撑住,老于手下的壮汉们也不会给两个人这样的时间。
马振坤忽然灵光一闪。
横向不行,可以纵向!
这种杂物台和建筑的连接往往采用榫卯结构,几根交错的铁钉承载了绝大部分重量,顶楼承受的水汽最多,铁钉肯定发锈,两个人趁乱钻进杂物台,用力跺蹦,腿部肌肉加上自身重力,动量高于拳击,起死回生的机会大了很多。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和杂物台一起从三层掉下去会摔成什么样。
摔骨折也比在这儿受折磨要好。
马振坤不动声色地朝窗户的方向靠了靠,可老干子接下来的动作让他的脑门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老干子直接站到窗边,朝外面看了看,似乎窗外正走来一个不自量力的可怜人,他轻声叹口气,手随便指了指,两个打手就站在窗边,还拉上了窗帘。
神经突触工作的速度往往超脱时空的禁锢,刚刚这次思维层面的博弈仅发生在一秒之内。
就这一秒,马振坤败了。
老干子回到床边,啪啪几下关掉了房内所有灯,灯台是对称的,靠床的两侧各有一个老式点唱机般的旋钮,他又拧开其中一个,床头灯幽幽亮起,昏暗的光线下,程兵和马振坤只能看到老于明暗相间,看不出任何内容的面部。
此人脸上没有刀疤,只有青春期没处理好形成的痤疮坑,就是这张总让人感觉稚气未脱的脸,带来的压迫感前所未有。
打手们全部隐入黑暗,他们藏匿得特别好,马振坤几乎听不到他们的鼻息,敌暗我明的态势让他万分焦虑,他强迫自己再寻出路。
在他的估计中,程兵和老于会做如下交流。程兵说,怎么可能,我是修空调的,我堂弟是开夜宵摊的,做这事,总得搞个正经工作打掩护,这在我们老家叫“麻雀”,来长沙半年了,还没听说你们这儿叫什么。老于会说,别骗了,就是个套,试你们的,你们还真上钩,你们刚去,警察就来了。那个窝点已经被你们打掉了,你们真不知足,还敢再来我这儿,当卧底真是不要命。程兵接着说,对吧,我们要真是警察,还敢再来你这儿报到?昨晚我们兄弟俩也是一脸懵,到了那儿都不知道偷什么,总不能让我们偷小孩吧?正想着呢,就听到警笛声了。你不相信我们,我们还不信你呢!
程兵一定会和老于周旋一会儿,马振坤需要立刻想出第二条离开的途径,并在这斡旋的过程中确保这路径的安全。
嗡嗡嗡……这声音是——排风扇!
这卧室有独立卫浴,老式宾馆套房的排风扇往往放置在主卧的卫生间,因为只有这一个,加上方便检修,扇口会设计得很大,可供维修人员通行。
马振坤盯上了靠墙放置的扶手椅,新计划如参天大树从他脑中生长出来。
他可以佯装累了坐在椅子上歇一会儿,趁两个人沟通,偷偷把椅子朝卫生间门口移动,局势一触即发时,他迅速把扶手椅搬进卫生间,招呼程兵进来,两个人锁好门,站在椅子上卸下排风扇,等门被撞开时,他们已经钻进了排风管道……
咔嗒。
卫生间门打开了,两个黑影走出来,就站在门口。
马振坤的心彻底凉了。
如此周密的安排,不像是老于一个人能想出来的。
他第一次正眼看那个老干子。
这不是个一般人。
老干子轻咳一声,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于哥问你呢,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哑巴了?”
“曾经是。”
程兵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但目光如炬,任谁都能看出他眼中的自豪。
这句话让马振坤大跌眼镜,程兵居然直接承认了!
可细细想来,这句话颇显语言的艺术。
不管程兵怎么说,在老于心中,早已预设两个人的卧底身份。这时程兵先认可警察身份,不会引起对方情绪的进一步爆炸,还会给到周围打手一定的震慑,老于怎么再怎么有领导力,那些打手对警察下手,也得掂量掂量。
而“曾经”两个字,蕴含了更丰富的内容。首先,这是说,程兵和马振坤现在不具备缉拿犯人的权力,不是冲老于来的。其次,这句话给了话题延伸下去无限的可能性,体现出程兵思路的清晰——抓人贩子不是目的,和老于周旋不是目的,从这里逃走也不是目的——抓住王二勇才是终极目标。
然而,老于接下来所言,其爆炸性更甚于程兵。
“我知道你们的来路。”
马振坤明显感到程兵身子微颤了一下。
老于边说边朝老干子伸出手,老干子从床头抽屉里掏出了一个屏幕半掀的笔记本电脑,是当下最新潮的商务笔记本,以键盘中间有个操纵鼠标的红点著称。
老于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单手操作红点,或磨或按,更像一位叱咤金融圈的商务人士了。最后,他把笔记本电脑往这边一转,黑暗中屏幕的高亮刺痛了程兵和马振坤的眼睛。
泪液溢满眼眶,眨眨眼,两个人终于能看清了,那是西南地区很有名的本地信息网站上的黄页截图。
截图被设置成了自动播放的形式。
第一张。
《今日凌晨,我市发生一起性质恶劣的入市盗窃抢劫奸杀案,“英雄队长”表示,五天必破!》
配图一,31栋住宅楼楼外的空调外机,上面有一个浅浅的脚印,按下快门时,闪光灯没抢过警灯的光,整张照片有点偏红。显然,这不是王大勇的脚印,应该是记者跟宣传口的同事商量之后,采用低楼层空调外机做了代替。
配图二,受害人母亲跪倒在角落,枯尸般张大嘴,这场面一下就唤醒了程兵,受害人母亲那没有泪水的干嚎直冲他的耳蜗,就像七年来都没有离开过。照片中,母亲旁边是一地老旱烟的烟头,还有两只并不匹配的脚,程兵认出来,一只是受害人父亲的,另一只是自己的。
配图三,陈局身着白色警监制服,面前三四个话筒差点怼到他嘴里,他单手高举,似乎在宣示着什么。
第二张。
《万民请愿!放刑警抓逃犯!市局局长表示,同样优秀的警察不止一批》
配图一,是网站开启的多选投票,数据显示,超过一万人点击了该网页,其中投“921恶劣案件主犯死得其所”的,占95.6%;投“刑讯逼供应当受到应有惩罚”的,占73.3%;而投“让主办刑警先抓人,再服刑”的,占30.5%。
配图二,程兵、马振坤、廖健、蔡彬和小徐在医院门口被押上警车。图下还细心批注了每个人的名字,“左起分别为市局刑侦支队三大队队长程兵……”。程兵自然不会忘记那天,医院来苏水的味道还萦绕在他的鼻尖,那天天气明明不错,他却总能闻到一股烧纸的味道,鼻腔里火烧火燎的,等被带回去之后,用卫生纸拧成绳伸到鼻子里一转,都是急火攻心的血痂。
配图三,是杨剑涛别着一胸口的徽章,和陈局一起接受采访,代表着921案的主导权转移到他手中。
第三张。
《本年第三次,烈士魂归故土,细雨蒙蒙,群众夹道送别》
配图一,是本市第二公墓的鸟瞰图,下面附了长长的烈士名单,其中就有老张的名字,个人事迹中写了一条“在921案的侦破过程中做出突出贡献”。看到这儿,程兵欣慰地笑了。
最后一张。
《宣判!926刑讯逼供案主犯分别获刑八年、六年、五年》
看到一半,程兵就把笔记本屏幕合上,不忍再看下去,审判现场那威严的国徽从程兵的噩梦中钻到眼前,他跟七年来每次夜半惊醒一样,汗意浸透全身。
马振坤也受不了,他的鼻翼夸张地翕动着,如一头愤怒的公牛。不在乎形势多剑拔弩张了,他自顾自点起一支烟,夸张地吸了一大口,心神终于稳定。
老于把笔记本电脑递给老干子,饶有意味地盯着程兵,等待他的下文。
马振坤把烟头一扔,火星四溅崩到了老于腿上。老于没在意,轻轻拍了拍,还是在等程兵说话。
马振坤又点起一支烟,烟头朝上叼在嘴里,他不忿地说:“知道我们来路,那你还试我们。”
老于轻轻一摆手,老干子使了个眼色,等窗帘拉开,屋里灯光再度亮起,一切恢复如常,那些打手们全部离开了。
马振坤松了口气,但程兵依然浑身紧绷。
“我们是盗亦有道,最恨那些刨绝户坟的。正好测测你们的用心。”全程老于都没看过马振坤一眼,他和程兵脸贴着脸站立,充斥烟酒味的气息直喷程兵。他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感兴趣,对程兵到底要干什么也不感兴趣,这一切只是他和程兵交流的由头,他真正感兴趣的,是程兵这个人。
“你俩肯定不是想入伙,也不是冲我们来的,”老于一句话,准确地给程兵和马振坤定了性,“说吧,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程兵把手伸进内怀,掏出了王二勇的照片。这有点可笑,半辈子活到现在,和程兵心贴心的,不是家里的刘舒和慧慧,也不是工作上三大队的兄弟们,而是一个本该毫无交集的凶恶罪犯。他双手把照片毕恭毕敬递过去,显示自己真的需要帮助,“在找一个人。”
老于看了老干子一眼,老干子指了指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程兵点了点头:“他叫王二勇,是我们那个案子的主犯。”说到这儿,程兵咬牙切齿,他自知肯定做不到放下,但也应该心如止水,奔向心中那个无比坚定的目标,没想到,一跟外人提起这个名字,波澜还是把他的心掀得七上八下。“到现在还没有归案。我们在长沙找了大半年还是没消息,只能跑你这来碰碰运气。”
“我们这边肯定没这人。”没等程兵说完,老于就给出回答,显出对自己庞大链条每个细节的熟悉,“老干子。”他又叫了一声,老干子无比服从地站到他身边,“一会把照片拿去印几张,问问各道上的兄弟有没有消息。”
“好的,瘦哥。”
老干子微微朝老于欠了欠身,接着挺直腰板,接过程兵手中的照片。
程兵由衷地说了句“谢谢”,但紧锁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他给马振坤递了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知道不能把所有宝都押在暗路上,他们必须再想出一条自己能掌控的,寻找王二勇的通路。
老于拍拍床,示意程兵和马振坤坐下。程兵本来打算离开,但还是听话,他有点迷惑,不知道老于还要干什么。
老于递了支烟给程兵,又死死盯着马振坤看,直到把马振坤盯得无所适从,避开目光,他才哈哈一笑,也扔了烟过去,表示对马振坤的认可,而这种接纳,完全源自对程兵的认同。
老于说话总没有前半句:“一是冲红中,那是我过命的兄弟。”他盯着天花板,眼神一下清澈了不少,仿佛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虽然是一条完全相反的黑道,但他和红中的感情,丝毫不亚于程兵和马振坤。
不过,程兵在想另外的事:红中是个死刑犯,老于和红中过命,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老于身上的事儿也不小,足够吃枪子了。
老于接着说下去,分别拍了拍程兵和马振坤的肩膀:“二是冲你们这股劲,我钦佩。”
犯人帮前刑警抓犯人,还非常认可。
这世界果然不止有一和零,正和反,白和黑。
老于还是不放两个人走,他的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说出的问题个个直插程兵的内心。
“那个王大勇是他哥吧?当初怎么就给人打死了呢?
“找到王二勇之后能干啥?铐起来?你们也没那权力了啊。论功行赏官复原职?这么多年也够呛了吧。
“我还没在里面蹲过这么长时间呢,出来之后还适应不?哈哈,警察被小偷问蹲号子什么感觉,不太开心吧?别当回事,我这人嘴上没把门的。
“求小偷办事心里不太好受吧?
“你们能来找我,肯定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不想抓我吗?”
每个问题程兵都无法回答。
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程兵和马振坤心头,两个人都有点魂不守舍。回到出租屋后,马振坤并没完成逻辑自洽,他早就不是警察了,但心里那种正义感并未消磨殆尽。他找王二勇,是个人行为吗?是要迈过他自己心里的坎吗?还是为了所谓的正义感?还是为了帮助程兵,这个他早就认下来的,一生的好大哥?
马振坤想不明白。
而程兵只能更加纯粹地扎进案情里,才能逃避掉这些灵魂拷问带来的内耗,等他钻出那迷雾重重的水面,抬头换口气,拉开窗帘看了一眼,发现已经日薄西山。
简陋的房间里,大家都显得无所适从。午饭终于不是粉了,可谁都没翻动几口,残羹剩饭也没人收拾,就摆在地面上,人来人往总有人不小心给踹倒,汤汁洒了一地,味道更加难闻。
早过了该备菜的时间,马振坤坐在旁边一根根抽着烟,本该前往工作岗位的小徐和廖健都焦虑地来回踱步,而蔡彬也一整天没出车了,他盘腿坐在原地,面朝空空如也的墙壁,偶尔嘴巴努动,似乎在和什么人对谈。
所有人都不知道该不该回到那古老、原始且低效的摸排工作当中。大家心里都很矛盾,又想听到老于那边来信,这意味着他们的修行缩短了一大截;又不想听到老于那边的来信,一旦有了王二勇的消息,就证明他们之前所作的摸排都是无用功,早找暗路,早就解决了,何苦在长沙蹲守大半年?
嗡嗡的振动声响起,又是马振坤的手机。这一下午,从铃声变成振动,还在响,马振坤看了一眼,还是给挂了。
小徐火冒三丈地说:“要不你就接,要不你就给调成静音!”
马振坤马上回骂:“我这手机就他妈没有静音功能!”
程兵摆摆手,马振坤得到示意,拿起手机走出出租屋。
小徐急火火坐在程兵面前,没带称呼,表面上是跟大家讨论,实际上是在询问程兵:“咱们就这么干等着?”
廖健看出了小徐的心思,直白地问道:“程队,要是那边一直没消息没怎么办?”
程兵的回答斩钉截铁,他早就想好了:“……那就回到原点,再来一遍。”
马振坤轻手轻脚走回来,和以往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样子完全不同。
“哎马哥,你关门啊,是不是因为刚才我态度不好你不给我好脸,我跟你道歉还不行么。”小徐把马振坤身后的门带上,嬉皮笑脸站在马振坤面前,想打两句哈哈,看见马振坤的脸色突然愣住了。
明明昨晚睡了个踏实觉,马振坤的眼圈却比灌满烟水的一次性纸杯还要黑,刚刚还没这样,这似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他的头发一看就被掐揉过,根根直立,纷乱得就像伸出无数双手,要把他丢掉的魂奋力拽回来。
廖健也关注到了马振坤:“你怎么了?有事?”
“我……”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注视,马振坤烦躁地晃着脖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刚刚拿起烟盒又扔掉,又反复无常地捡起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廖健点燃打火机递过来火,他一偏头躲掉了。
终于,他把烟蒂一吐,下定决心要说些什么,程兵的电话却突兀响起。
看到来电显示,程兵嚯一下站起身,其他人的目光马上离开马振坤,紧紧盯着手机的发声器。
“喂?”程兵做出了一个和性格非常不符的动作,他一手拿着手机举在耳边,一手按在心口,从上到下顺着抚了抚。
“哦……”电话那头说了几句什么,程兵顿时眼光暗淡。
“嘁。”不知道是谁发出的声音,众人四散而开,双手都沮丧地甩动着。
“哦?”程兵声音提起来,其他人又颇为滑稽地围到他身边,只见程兵用力点了点头,“好!好……明白!”
程兵轻轻把电话放在兜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手抖了。
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他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嗓音沙哑。
“有王二勇消息了。马上出发。”
每个城市里都会有这种建筑,商场?酒店?KTV?洗浴中心?看外观根本判断不出用途,装修得金碧辉煌,以巨大的立柱和金铜色的外墙为标志,招牌上只有个名字,大多跟虎豹之类的动物有关,保安都高,穿着类似西方校服的制服,一刻不停地指挥,门口的停车位却从来没有空余。
蔡彬的出租车刚拐到这条街上,就看到了闪亮万分的霓虹。车停在远处,几个人藏在霓虹下的阴影里,避开门口保安的视线,等待老干子接应。
马振坤给众人散烟,这会儿显得有点沉默。
就像刚到三大队时出警一样,小徐又滔滔不绝分析起来:“上学那会儿,看到这种门面,我下意识就觉得肯定跟洗钱之类的灰色产业有关,到咱队里一看,嘿,还真八九不离十,小时候没错怪它们。”见没人接话,他又说下去,“那句老话说得真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钻了惯性思维的空子,大家都觉得,这么大的招牌,里面肯定非常干净,估计本地警方也很少来这里……”
“这你可说错了。”老干子的脸从黑暗中浮现,被霓虹灯映得红紫相间。他熟络地跟保安打了个招呼,接着说,“这地方能开到现在,只有一个原因——上面有人。”
小徐讪笑一声,不再说话,老干子打量着三大队众人,似乎在查人数:“别都上去了,这么多大老爷们,凶神恶煞的,再把姑娘吓着。”他点了点程兵和马振坤,“就上午这俩兄弟一起过去吧。”
“我跟他交代几句。”程兵说完,拽着马振坤来到更深处的阴影中。
“老马,”程兵盯着马振坤兜里的方形凸起,那里装着他的手机,“刚才从出租屋出发前,你要跟我说什么?”
马振坤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程兵又叫了几声,他才如梦方醒,马上回答道:“啊!没事,没事,程队,要交代什么?咱什么时候上去?”
程兵摇摇头,把马振坤拉回队伍里:“老蔡脾气好,他跟我上去吧,你们就在这儿等,老蔡,你把车钥匙留给老廖,以防万一。”
程兵和蔡彬跟着老干子走进大堂,这时节的长沙太潮了,还闷热,洗浴中心内外的体感湿度竟然没什么差别。程兵以为老干子会带他们直冲办公室,或者从暗门之类的地方进入,没想到老干子对点头哈腰的服务人员非常受用,他像普通游客一样开了三个手牌,拿着手帕,换鞋的时候还不忘了嘱咐一句:“给我这皮鞋好好擦擦。”
到了更衣室,程兵还是以为老干子有什么其他的门路,老干子却示意程兵和蔡彬跟他一起换衣服,三个大男人就这么赤裸相见。
蔡彬站在程兵身边,彻底摸不着头脑,他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拍电影呢?黑帮谈判,必须在池子里,防止身上带武器。”
三个人分别进入半开放的淋雨隔间,莲蓬头打开,水柱打在程兵头上,洒满全身。难道是套里又带了一个套?上午老于那些话只是缓兵之计?今晚的行动是完全拿他们几个当消遣?问号挤了程兵一脑袋,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老干子身上,可水汽氤氲阻隔了他的视线,程兵太集中了,连莲蓬头喷出的是凉水都没有发现。终于,他听到一声呼喊:“哎!给我排个搓澡!”
程兵一个箭步蹿出去,正想对老干子发难,没想到老干子先他一步按住了他的肩膀,接着双手向下按,那是稍安勿躁的手势。
“别……急……”老干子的尾音拉得长长的,故意要让程兵平静下来,“我跟你交个实底,听完你就明白——这儿认识我的不止一个人,盯着我们的眼睛也不止一双,这些人干别的不行,好事第一名,见到我带新人来,肯定要问。你也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是前刑警,被我这种人带过来是为了查七年前的案子吧。”
这句话比刚刚的凉水还冷,醍醐灌顶,彻底让程兵冷静下来,他这才发现,淋浴间的、泡温泉的、桑拿房内的、等待助浴的……确实有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射过来。
老干子指了指刚从淋浴间出来的蔡彬:“跟兄弟好好说说,来都来了,好好放松一下,事儿是得办,不耽误洗澡。”
交谈之间,三个人就浸入温泉池。手帕搭在肩膀上,程兵让自己的身体随水流上浮,一时有点恍惚,好像有另一个他飘在棚顶俯瞰着自己。出狱后,他的生活如一位苦行僧,简单的泡澡对他而言都是莫大的享受。
身旁的蔡彬开口:“早知道这样,给他们几个也叫进来好好洗洗,天天风餐露宿的,都臭了。”
老干子顺着话头打起哈哈:“到这儿了都,我能让你们花钱?不让他们来,那不是因为多一个人多一份浴资嘛!”
蔡彬跟着笑起来,老干子看向不动声色的程兵,凑过来小声说:“对吧?程队。”
程兵没接话茬,低头看到了老干子纵观胸口的刀疤:“我听说过,你跟原来的大哥闹掰了,老于给你接过来。这一刀是大哥砍的?”
老干子讳莫如深地摇摇头:“这是老于砍的。”
程兵眉头一紧。
老干子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把整个身体都浸泡在水中,就露出一个头。
“人这东西,活一辈子,好的坏的,近的远的,谁说得准呢?是吧程队,你当了这么多年警察,看得比我明白——我就喜欢当二把手,有钱有势,真进去了吃枪子的活儿也轮不到我,谁是我的一把手,我其实无所谓。”
这话引起了程兵的深思。这一刻,他对老于和老干子都刮目相看。
老干子之前说的没错,但程兵心里还是急,一想到自己在这儿享受,兄弟们在外面吹冷风,他更过意不去,又张不开嘴催老干子,只好带着蔡彬一起跟老干子搓了澡,老干子像故意吊程兵胃口,在每个宣传有不同功效的桑拿房里都蒸了一会儿,才回到更衣室。
“我就穿我那套,给他俩拿一次性的,都是贵客,体贴点。”
服务人员点头哈腰,拿来三套浴服,三个人换装完毕,坐着电梯上了顶楼。
终于要来了。程兵心想。
一出电梯,悠长的走廊里飘着摄人心魄的香氛味道,每隔几米就亮起一盏小粉灯,暧昧迷离的光线下,这层的功能昭然若揭。
临近深夜,客人还不少,大部分房门都紧闭着,里面亮着微光,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每间房内都有起码两个人在激烈动作。
朝前走了几步,走廊支出一个拐角,那是休息室,无数身着轻薄制服的女孩靠坐墙角,不知道等待着什么。
程兵无意中和其中一个女孩对视,那女孩马上站起身,媚眼如丝地走过来,柔若无骨地靠在程兵的肩膀上:“大哥,给你做个按摩呀?在这儿做得舒服,还可以回家接着给你做。”
老干子皱了皱眉,轻轻推了推女孩,摇摇头,提示着女孩不合时宜:“你不知道我啊?”
女孩没走,仿佛自己没有重心,整个人都贴在程兵身上,手上还似有似无做着撩拨的动作:“就是因为知道干子哥我才过来的呀,干子哥带来的人,肯定是大官大财。”
好说歹说,老干子才把女孩劝走,看着她飘然而去的媚骨,程兵不禁想到在三大队时处理的一起案子。组织卖淫,提供场地的,看场子的,提供服务的,男男女女,加起来小二十人,平均年龄二十五岁,犯罪链条顶端站着的掌控者,竟然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审讯时,这位主犯很配合,问什么答什么,换上蓝色马甲,剪短头发,洗掉脸上的浓妆,跟在学校朗朗读书的女孩没什么区别,深入了解后才知道,家里极穷,不想上学,出来打工补贴家用,遇到个男孩,以为是真爱,结果不仅被骗走了第一次,还被卖到了窝点里……这生活把人都逼成什么样了。
“这按摩的一个姑娘……”老干子把两个人引向最里侧的包间,接着双手在耳朵尖竖起来,程兵看懂了,那是王大勇王二勇两兄弟共有的面部特征,“说像她接待过的一个熟客。”
他边说边推开一个包间的门,门里灯光更加幽暗诱人,那香气浓重到有点惹人反感,屋里布置得还很豪华,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一张床笠包裹着弹性十足的双人床,床头柜整理得干干净净,上面整齐地摆着一套套按摩工具和采耳工具,中间的香氛盒带着北欧风格。整体看上去,跟路边那种快餐式点亮小粉灯的洗头房有本质区别,透着另一种感觉的奢靡。
丝袜顺着高跟鞋穿到膝盖往上一点的部位,留下一截吹弹可破的肌肤。一个身材高挑,化着淡妆的女孩就坐在单人沙发上,气质跟房间的风格有些格格不入,形成一种反差的清秀感,让她更显美丽动人。
老干子大剌剌坐在床上,还兴致盎然地弹了两下,就像回到家里一样,他示意程兵二人也坐,他们却站在了最远端,离老干子和女孩都有一段距离。来这种地方抓嫖,程兵和蔡彬都经历过,伪装成客人听失足少女讲故事,两个人都是第一次。
女孩清纯一笑,起身把门关上,就走路这两下,媚劲儿更是显露无遗。
老干子递给女孩一支烟,她恭敬地接过来,程兵一看,那是一支细杆女士烟,老干子平时不抽,这是特意买的。
不知道这个形容合不合适,程兵在心里想,成大事者必须拘小节。
女孩点上烟,颇为享受,做了个来者不拒,问什么答什么的表情。
老干子一摆手,招呼程兵上前,给双方介绍:“小莫,这是我朋友,有什么说什么。”
“没问题。”小莫亮晶晶朝程兵叫了一句,“哥。”
程兵看向老干子,老干子点头示意前期铺垫自己已经做好,程兵就放心地拿出王二勇的照片递给小莫。
“你确定是这个人吗?”
“是我的一个熟客,做空调维修的……”听到这儿,程兵和蔡彬的心都狂跳起来,两个人恨不得给小莫的声带按个快进,让她一股脑把信息都抖出来。
不过,小莫后面的话让两个人恢复冷静:“但不叫王二勇,叫阿凯。”
蔡彬马上上前一步,追问道:“他有什么特征?”
此话一出,老干子和程兵都皱了皱眉头,正常的浴客根本不会这么说话,最多说一句“他长什么样子”,“特征”这种词,太暴露身份了。
不过小莫好像不太在乎,她的总结能力很好,寥寥几句说出的特征都是程兵最想听到的。
“他不是本地人,说话有点四川那边的口音。脾气不太好,几乎每天都在骂人,三两句话说不对付就朝我动手。啊对了,他喜欢看电视,就看社会新闻和法制节目……”讲到这儿,小莫羞赧地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下面的话该不该说,算不算特征,“还有啊,他折腾得人一晚上都没法休息。”
小莫的话如一把螺丝刀,把程兵掌握的王二勇相关资料和这个阿凯严丝合缝地拧在一起。
追了王二勇大半年,这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狐狸尾巴。
别急,别急,眼前的小莫又不会跑。程兵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该问的都问完。
“你最近见过他吗?”
小莫摇了摇头,把烟精致地斜放在垫了一层湿巾的烟灰缸里:“好久没见了。有一年多了……”
蔡彬心里一沉,和程兵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在管理彼此的心理预期。王二勇相当狡猾,轻易不和陌生人接触,却有性欲必须发泄,他突然放弃一个长时间陪伴的,交好的性伴侣,大概率就是不在本地了。
见到棺材才能掉眼泪。程兵接着问:“知道他住哪儿吗?”
“知道。”小莫点了点头,手朝着一个方向伸了伸,“他在南郊那边租了个房子,我去过几次。”
“你能带我们去一趟吗?”程兵直接起身,他没看小莫,而是看向老干子,“现在。”
“稍等,我穿件衣服。”小莫轻笑一声,“这个点出钟,要加钱的。”
如群狼环伺猎物,夜半时分,几道黑影分批次集中于南郊一个老旧小区。
程兵和小莫乘坐蔡彬的出租车,佯装一对晚归的情侣;马振坤、廖健和老干子打了另一辆车,跟着蔡彬的车无声地进入。小徐从小区另一个门包抄,步行逼近目标地点。
“程队,我刚刚查了一下,这个小区不简单。”跟昨晚一样,每个人都挂着耳机,小徐的声音夹着杂音传出来,“名叫阳光小区,其实里面一点也不阳光!这两年来,在这儿落网的逃犯不下五个。”
小徐的潜台词依然在管理众人的预期。王二勇如此关注社会法制新闻,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所居住小区的“危险系数”呈指数级上升,他可能早就溜之大吉了。生活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悬念和伏笔,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即便心里知道希望不大,程兵还是按照王二勇仍在此藏匿的情况指挥工作。
万一呢。
小区里没什么车辆来往了,蔡彬的出租车横停在唯一出入的主干道上,所有人都下了车,跟着小莫一起围在一栋居民楼周围。
小莫一指二楼一扇漆黑的窗户:“就是那屋。”
程兵迅速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楼道一梯两户,属于这栋房间的有三扇窗户,两扇跟单元门是同一朝向,都没安装防盗栅栏,另一扇是洗手间的气窗,虽朝向另一头,但非常小,人无法通过。
程兵条理清晰地发出指令:“二楼,小徐守窗下,防止他跳窗。老廖去查一下房屋中介,这个房子目前的租住人情况。老马、老蔡跟我上去。一旦确认是王二勇,先拿下,再报警——动!”
“好!”
程兵带队走进单元门,迈上步梯。楼道里很空旷,常见的鞋柜、自行车和暂存杂物的箱子都看不到,声控灯上的灯泡也都被拧下来了,只剩下张牙舞爪的电线。看来,不止二楼这一户,整个楼层的入住率都不高。
二楼这户拥有一扇非常老旧的防盗门,铁皮还不如木门厚,轻轻一敲感觉里面是空心的。即便再隐藏脚步声,这么多人肯定还是会发出声音,加上敲门声,如果住了人,怎么着也该有反应,可里面死寂一片。
蔡彬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没听到空调或冰箱压缩器运作的声音,他又找到这一户的电表箱,上面积了一层浮灰,很久没被人打开过了。盯着电表上的尾数看了一会儿,一下都没动,屋里没有运作的电器。
蔡彬小声说:“应该没人。”
马振坤轻轻拍了拍程兵,示意他过来看自己的发现,在门一旁,马振坤抠掉了新贴上的开锁换锁小广告,露出一个小小的标记,看痕迹,起码刻了半年。
老干子上前一步,说道:“这是本地惯偷的标记,意思是,这家长期没人在,可以闯空门。”
“等中介消息吧。”
程兵话音刚落,老干子就上前一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塑料垫片。
“要不要先进去看看?”老干子坏笑着说,“别看这防盗门老,门锁材质硬度高,不怕砸也不怕撬,只有锁芯是制式的,只需要用个薄薄的东西……”
程兵打断了他:“用薄东西动一下斜舌和锁芯就行了。”
老干子愣了一下,接着讪笑:“程队懂行啊。”
“在里面学的。”程兵示意老干子可以动作,三下五除二,房门应声打开,扑鼻的灰尘呛得所有人都咳嗽两声,还没适应屋里的昏暗,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就充斥了整个楼道。
单人间,一个客厅,一个小卧室,一个卫生间,可笑的是,这屋子的户型竟然和程兵他们租住的屋子如此相似。一张折叠的简易餐桌落满灰尘,一把塑料椅子,老旧的电视柜上有一台旧电视机,透着同样的简陋和对生活质量的不在乎。
这地方不可能还住着人,没有人半年内生活过的痕迹,程兵做了个手势,众人四散而开,分别查找有用线索。
程兵问小莫:“你上次来是不是这样?”
小莫长期在湿热的环境下工作,大半夜出来,裹了件薄外套还是有点发抖:“差不多,就觉得他住得挺差的,不像要踏实过日子的,一切都很凑合。”
马振坤一个箭步走到电视柜前,直接把抽屉拉出来放到地上,先查看里面的空隙,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线索后,才仔细检查抽屉,抽屉里都是些简单的生活用具,透明胶、指甲钳、各型号的电池之类的。
“我估计这个房子里一个有用的指纹都提取不到。”马振坤指了指抽屉最下面垫的一叠叠报纸,“这孙子太小心了,我怀疑他每次剪指甲,就把指甲崩在这抽屉里,然后用报纸一卷,直接扔掉。”
蔡彬走进卧室,上下打量了一番就出来了,卧室里空得好像被X光机照射过,只剩下骨骼般的床架子和衣柜架子。
蔡彬出来后,看见程兵趴在客厅窗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便凑了过去。
程兵拉过蔡彬,朝外面一指,昏黄的路灯走向明确,显出小区出口的方向:“发现没有,这个位置能同时看到小区的三个进出口。”
像刚刚那样进入小区,程兵觉得已经很小心了,但对于这间屋子的视野来说,那跟光天化日大摇大摆没什么区别,就算王二勇还住在屋里,他肯定也早就有所察觉。
蔡彬把指节捏得咔咔作响:“这畜生应该是早就搬走了,又晚了一步。”
程兵走进洗手间,里面潮湿的霉味更重,肮脏不堪的洗漱台堆了很多还没拆封的一次性牙具,墙上挂了一面沾满牙膏渍的梳妆镜。程兵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小莫则回忆起了什么。
“每次上厕所,他都会玩他那个掌上游戏机,最老土的那种,俄罗斯方块,傻得很。”
这是个挺重要的信息,程兵马上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嗯?”刚准备转身离开,程兵眼睛一瞟,发现了一处不合理的痕迹。他转身走回洗漱台,靠墙的地方有一道奇怪的划痕,不像是长期应力产生的,这痕迹直连到镜子边缘,他顺着划痕将镜子移开——
水泥墙上赫然出现一张刀刻人脸。
眼眶里没有眼珠,其状极怖。
挑衅?
程兵轻笑着摇摇头。
又有了一个必须抓住王二勇的理由。
程兵走回客厅时,廖健刚好跑进来。
“找到这儿的房屋中介了!说上一任租客叫王凯。一年半前就退租了,说是回了老家四川德阳。这边的房子一直不好租,所以这屋子一直空着。”
“王凯,阿凯……”蔡彬喃喃自语,“看来这畜生改头换面了。”
“德阳,”程兵迅速回忆起地图上的方位,脑中一下出现了公路铁路几条通往四川的路线,“难怪我们在长沙找不到他。老蔡,马上订票!”
“咱们明天就动身德阳。”
回到出租屋,众人收拾行李,打扫房间,跟长沙做最后的告别。
窗帘上挂着的黑板已经撤了,这东西带不走,小徐用数码相机拍了多张照片,仔细检查过照片上每个字都能看清楚之后,程兵亲自把黑板擦得非常干净,不留下什么痕迹,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询问和怀疑。说要像王二勇一样,老鼠般生活在城市里,这“反侦察能力”是越练越好了。
窗帘拉开,住了大半年,程兵还是第一次看到出租屋外的夜景,这儿的人睡觉就是比老家晚,这个时间了,对面的老式居民楼依然灯火通明,窗户大多没拉窗帘。
有的窗口里一家人其乐融融看着伦理剧,母亲端过来一盆水果,明明洗得很干净了,还是用手搓了搓,递给孩子一个,递给父亲一个,最后自己才拿起来一个。
这场景让程兵忍不住想到刘舒和慧慧,进而他才发现,自从来了长沙,他根本没联系过这对母女,慧慧应该已经上大学了,不知道她考到哪儿去,现在离自己多远……程兵一阵心悸,赶紧看向下一个窗口。
这里显得更加混乱一些,都是群年轻人,屋里改建成了家庭KTV,但细心地用隔音棉把上下左右全都贴死了,一个简陋的自制灯球反射着屏幕MV上的光线,整个屋子像个花园,姹紫嫣红。
程兵忍不住对这个窗口重点关注起来,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应该是附近大学的同班同学,他们玩得非常“干净”,桌上连烟酒都没有,只有零食和饮料,更别说想象中K粉或摇头丸之类的毒品。
下一个窗口是个小书房,一个年轻白领对着电脑看着一部老电影,房间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一个风格独特的杯子就放在手边,程兵似乎能看见里面咖啡冒出的热气,看到动情之处,那女孩掉了两滴泪。
这就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安宁,祥和,美好,没给黑暗和罪恶留下任何可钻的空子。
但这样的生活已经和他无关了。
那么,等真的抓到王二勇,他应该干点什么呢?
回到刘舒和慧慧身边吗?
说心里话,他真的想,但是她们还会接受自己吗?就算接受了,自己还配吗?
这个振聋发聩的提问打了程兵一个措手不及,他急忙点燃一支烟,用力吸了两口,强迫自己转换思维。
烟头在窗口明灭,程兵直接把烟灰弹到窗户下挂着的空调外机上。
这空调外机上尽是烟头和厚灰,没有脚印,冷凝水的声音一如七年前,滴答,滴答,滴答……
此刻的程兵还没有意识到,每次他在安静中听到这个声音,事情就会起变化。
一支烟抽完,回头看去,几个人已经把东西尽量精简地装在包裹里,大家都不需要生活,都没什么日用品。小徐和蔡彬一起做了精准的分类,纸质资料放在廖健的包裹里,电子产品归小徐保管,一些必要的大件蔡彬背着,剩下细碎的物件,两个人正在逐一排查,有用的就放在程兵包里。
“不出摊你不习惯啊?”廖健给了坐在角落的马振坤一下,“你发什么愣呢?明天可是一大早的火车。”
大家热火朝天地收拾着,听到廖健的话,三道目光射过来,才发现马振坤的异样。
所有人的铺位都分开叠好了,床垫放一层,褥子放一层,被子放一层,枕头排列整齐放在最上面——只有马振坤的铺位还散乱在地上,他就坐在铺位上,翻盖手机掀开,他一直盯着屏幕,最开始程兵以为他在玩游戏,凑近一看,那屏幕上一片空白。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马振坤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他先摸了摸后脖颈,又捋了捋头发,还挠了挠皱起的眉心,最后双手一直在喉结附近揉搓,仿佛那里堵着千军万马。
他终于张大了嘴,程兵以为他要说话,他却俯下身,病态地干呕起来,涎水流了一地。
“病了不早说呢。”廖健过来拍拍马振坤的后背,却被他躲开了,他抹了一把嘴,喉结滚动几下,那呢喃仿佛不是说给其他人听的,而是告诉自己的。
“程队,我媳妇的脚让热油烫了,地都下不了啦。我要回趟家。”
就像被施了什么法术,所有人都定在原地,对面楼家庭KTV的欢唱声隐隐约约传过来。
一座大山忽而压在程兵胸口,他只觉得堵得慌,也像想马振坤一样呕出去。
马振坤说的不是“他妈的程队,我家那傻娘们给脚烫了,我赶紧回去看一眼,你们在德阳等我”。他的口气没有商量,没有后路,那只是一则通知。
那不是退缩的借口,而是离别的终章。
蔡彬第一个动起来,他加速收拾起东西,其他人都像他一样,埋头干自己的事儿,好像不接话,马振坤这句话就没说出口。
蔡彬把行李包拉链拉上,突然发问:“你走了,就不回来了吧?”
屋里仿佛被按了快进键,每个人都不给思考留空隙。马振坤没否认,他从床铺下面翻出银行卡,递到程兵手里:“这是夜宵摊赚的钱,我一分没动,留给你们。”
程兵没接,廖健的话就跟上来:“老马,你什么意思?当初说出来抓王二勇,除了小徐,数你叫得最凶,怎么这就成缩头乌龟啦?”
火药味一层一层向上叠加,只差一个引爆的新捻,马振坤猛地一回头,甩开廖健还抚在他后背上的手,声音倏忽变大:“行了!这里还轮不到你说我,别屎堆里插喇叭!”
他的意思是:说屁话。
廖健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跟他争辩,转头一把扯过马振坤的床铺甩到墙角,接着依次走到其他人身边,故意气马振坤,大声喊着什么。
“程队!等抓到王二勇,咱吃点好的。”
程兵如置身事外,直勾勾盯着上面已经空无一物的黑板。
廖健笑着拍了拍程兵,又大咧咧来到小徐身边:“你小子,照片确定都清晰吗?等到了德阳,咱没有黑板,之前留下的线索可全靠你了。”
小徐也没接话,直接蹲下来,他在墙角发现一只壁虎,那是他最后的稻草。他朝着壁虎伸出手,发出“啧啧啧”逗狗一般的声音。
果然啊,小徐心想,还是跟狗打交道简单,人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即便是跟三大队的兄弟们在一起,也是如此。
“老蔡,要不你增驾个驾票吧。”廖健一点没闲着,没人搭理他他也不在乎,这回他站到蔡彬身边,“咱们五个人,真抓到王二勇那天,五座车坐不下了……哦,我忘了,到时候咱们就是四个人了。”
蔡彬直直看向程兵,希望他出面制止,可程兵悲戚的目光让他心头一紧。程队都这样了……蔡彬双目紧闭,站在房间的角落,无所适从。
最后,廖健来到马振坤身边,他没看马振坤,完全是路过,两个人的肩膀碰撞了一下,马振坤一个趔趄。
廖健轻声说道:“半途而废,我瞧不起你。”
“你爱瞧得起瞧不起!”马振坤突然咆哮起来,“当年三大队我在一线出生入死,你坐办公室写文件拍马屁的时候,我还瞧不起你呢。”
廖健身形一晃,从马振坤身边离开,程兵一看就知道这事还没完,他分明从廖健的表情中读出了三个字:“好好好。”
谁也没料到,廖健突然转身,抡圆了拳头直击马振坤的脸颊,这一下马振坤完全没有准备,他吃痛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失去平衡,撞倒了众人刚刚收拾好的铺位。
以往在三大队,大家想要“切磋切磋”,基本不使全力,真练技战术,也是拿非惯用手出招。而廖健这一拳是右手出的,一点情面都没留。
马振坤朝身后的墙上一蹬,直冲廖健而去,一下就把他扑倒,两个人就在地上扭打起来,身上都蹭了不少烟灰。他们把工作中练习过的技巧用到了极致,一个用脖颈擒拿,另一个就用反关节擒拿,一个想靠着墙借力站起,另一个就用单脚侧蹬扫倒对方,帝王乌贼对抹香鲸,两个人遍体鳞伤,谁都没占到便宜。
蔡彬和小徐想把他们拉开,却根本找不到切入点,直到程兵喊了一句“你俩行了!”,两个人才自动分开,都盘腿坐在地上,都揩拭嘴角渗出的鲜血,两头败落的公牛喘着粗气盯着对方,落寞而苍老。
斗败他们的不是彼此,而是命运。
马振坤吐出一口血痰,叼起一根烟,烟嘴碰到了伤口,他疼得嘶嘶两声,翻遍裤兜没找到火儿,他朝着小徐做出了一个按动打火机的手势,一个打火机带着劲风飞过来,准确地砸在马振坤脚边。
马振坤抬头一看,是廖健扔的。
他突然低头呜咽了一声,等再抬起头,马振坤脸上没泪,嘴角竟然挂着惨笑。
“坐牢的时候,家里都靠我老婆……”
程兵突然重重咳嗽起来,仿佛一个肺痨患者,那声音似乎永无终结,他咳得涕泗横流,这样其他人才不会发现,他刚刚流了泪。
马振坤自顾自继续说道:“她晚上大排档赚钱,白天还要照顾卧床的我妈和孩子,后来都靠她给我妈送了终。”
小徐终于不再看壁虎了,他抬头望向天花板,似乎那里有人生该去往何处的答案。无疑,他想自己的爸妈了。
“我坐牢五年,她能老了二十岁,我一直觉得欠她的……下午她给我打电话,哭着说她实在扛不住了……”
听到这儿,蔡彬也扛不住了,他想起自己的妻子,记忆的触角在大脑中死命搜刮,最后的印象竟然是判决当天的庭审现场,他记得自己往后瞥了一眼,妻子没跟其他人的家眷站在一起,而是孤立无援地接受记者的长枪短炮。蔡彬回忆起两个人刚刚确定关系的时候,那样明媚的女孩,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程队,兄弟们,我再不回去,我的家就没了。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我不能再没了她……”
马振坤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好像一个学龄前儿童,仿佛他再不做点什么,最心爱的那个玩具就会被其他人抢走一样。
廖健狠狠凿了一下墙,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他想上前一步抱住马振坤,两个人中间却似隔着千难万险,最后,他双臂环抱,内里只有出租屋内混着烟味的浊气。
我真该死啊。
廖健在心里对自己说。
“老马,你回去吧,我们理解你。放心,剩下事的交给我们。”
心碎的程兵给同样支离破碎的三大队念出悼词。
马振坤哭喊得更大声了。
此刻,他最不需要的就是理解。
长沙站。
天气灰蒙蒙的,站前广场尤甚。现有车站规模已经无法匹配日益提速的列车和人们迫切的出行需求,先期改造已经开始动工,蓝色的施工挡板把人流分隔如主干道般拥堵,每个来去匆匆的行人都似生出了尾气。
时分针夹出一个完美的角度,整点了,深沉的钟声仿佛从远古敲出,绵长而悠远,蛊惑着旅人的心脏不得不与其发出共振。
钟声渐息,人群嘈杂的声音再次钻出来。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抱住冲出出站口的恋人,有人被迫撒开至亲之人浸满泪意的手;有人举着电话,开怀商量着旅途终点应该匹配何等规格的接风宴,有人在手机短信框里键入“千万注意安全”,泪珠掉下,打湿了本就不清晰的屏幕;有紧贴的四片嘴唇,依偎在一起说着“我们再也不分开”;有大咧咧拍向后背的手,伴着“别整那事,又不是死之前见不到面了”,生死的玩笑并不能冲淡离别的悲伤,这手终于抹向湿润的眼角。
有人要上行,有人要下行;有人要去德阳,有人要回老家。
有人在奔赴,有人在告别。
“长沙”,两个集毛主席字体的汉字遒劲地立在那大钟两侧,审视着自1977年建站以来每一次相聚,每一次分离。
马振坤走在最后,前面是程兵、小徐和蔡彬的背影,四个人行李寥寥,大多是这大半年总结的关于王二勇的资料。
他抬头看了看,长沙站的标志,屹立于最高处的火炬隐匿在模糊的天空中,若隐若现,似乎熄灭了,且永远不会再燃起。
站外电子大屏不停滚动播放着车次信息,车次每一跳动,都有旅人进入无法调头的列车。
前往德阳的车次由灰变绿,开始检票。
终于,轮到三大队了。
“进站吧。”程兵回头朝马振坤招了招手。
马振坤四下看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却不得,最终他的双眼也被灰蒙的天气覆盖,他低下头,跟着其他人钻进安检口。
作为特等站,长沙站365天不休息,人流没少过,但排队前往德阳的旅客却不算多,始发站,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正好留给三大队做最后的道别。
“马哥。”小徐先转过身,放下行李,和马振坤拥抱,他的手分别从肩头和腋下,上下环住马振坤,似要把对方锢住不放他离开。“你骂我最多,我知道你是让我快点进步……”说到这儿,小徐的语调突然变得狡黠,“你不用内疚,我根本没往心里去。”
马振坤笑骂道:“我他妈内疚个屁!”
小徐也哈哈大笑,毫无征兆,嘴角猝然向下一咧,下巴就控制不住颤抖起来,他连忙拎起行李,转身朝检票口走去。
“回去一起喝酒,给我炒蛏子吃。”和马振坤拥抱后,蔡彬心里五味杂陈,只能用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承诺尽量冲淡这离愁别绪。他转身离开,把票递给检票员,检票刀在红色车票上留下两个永远不会碰触的小圆孔。
蔡彬心中忽然生出一段诗意的话。
最近这半年,三大队见面太多了,才让现在的他觉得,三大队见面太少了。
轮到程兵,他像个老大哥一样,单手搂住马振坤的肩膀,没说什么,只是用力紧了紧胳膊。
“程队,你别怪我。”这不期而至的离别,马振坤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程兵。
“老马,你也别怪我。”
程兵说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似乎再看一眼,他就要把马振坤装进行李中绑架到德阳去。小团体相聚再分别,最难受的永远是那个攒队伍的人。
马振坤回头,视线越过排队安检的旅人,不知道第几次落到进站口,还是没等到他要的人。
那句道歉不会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了吧?
堂堂七尺男儿,马振坤第一次如此矫情和悲哀。
他刚要离开,前往回到西南大地的检票口,只觉得手下一沉,行李包拉链被轻车熟路地拉开。
他妈的,这时候还有小偷上眼药,真是不分场合。
马振坤想着,正要把全部的愁绪都宣泄在这个不速之客头上,却看见两条明晃殷红的中华烟整整齐齐落入口袋。
他猛地抬起头,看到廖健气喘吁吁站在一旁,似乎刚刚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廖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些年一直蹭你的,今天还你两条。”
马振坤鼻子一酸,廖健两只因当保安磨出大泡的手就箍在他头上,八指按在马振坤的后脑,两根拇指贴上马振坤的下眼睑,擦去上面的泪痕。这不符年龄的亲昵动作,平日里绝对会让马振坤心里觉得别扭,今天他却特别受用。
“老廖……”马振坤只喊了名字,话却再也说不下去。
“老马。”廖健松开手,又死死抱住对方,“不管你怎么看我,我永远把你当兄弟。”
“要发车了,去德阳的,没检票快点的了啊!”
车站工作人员发出催促,廖健掏出三个打火机,分别揣在马振坤的衣裤兜里。
“以后自己看着点,别一想抽烟就找不到火。”
廖健拎起行李,飞速向前,程兵、蔡彬和小徐就在站台长廊等他。
四个人站在一起,回头朝马振坤挥手告别。突然,程兵似乎喊了句什么,四个人笔直挺立,朝马振坤敬了标准的礼。
“咣。”
行李包掉在地上,两条中华散出来。
马振坤没收拾,就愣在原地,直勾勾盯着其他人离开的方向。第一次入队,接受老张的培训后跟了程兵;廖健和蔡彬随后入队,五个人一起办了不少大案;小徐这个警校高材生被特招进来,三大队人员齐整;921案发,老张意外身亡,王大勇露头,被抓,死在审讯室里;五个人一起被前同事押上警车,号子里没有自由、粗茶淡饭的日夜,审判锤落下,五年时光一晃而过,三大队再次聚集在自己的夜宵摊,明明刚吃上饭,酒还没喝够呢,怎么又要走了?
半辈子的时光走马灯般在马振坤眼前飞速而过。
马振坤突然用力捶了两下胸口,接着手背青筋暴起,单手抓在左胸,衣服都被掐出了褶皱。他只觉得血液倒流,沸腾的热血没从心脏泵出,输送到全身各器官,反而逆向而行,全都返还心脏,憋得他难受万分,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那走马灯也开始倒转,2009、2007、2002……直至回到马振坤刚刚来到三大队报到那天。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念完宣誓词,马振坤回到办公室,和程兵对坐。
程兵笑着说:“那些东西是要遵守。但是在我看来,能和兄弟们一起抓坏人,就算是个好警察。”
马振坤突然动了。
他低头把中华揣进包里,连拉链都没拉就一跃而起。
这烟得还给老廖。马振坤颤抖着在心里喃喃自语,没有他蹭,再好的烟抽着有什么意思?
他先是大步飞奔,跨越过几个在车站打地铺的旅人,前面却再无通路,下一趟列车等待检票的人员已经把检票口完全堵死。他四下一打量,先把行李包一甩,稳稳落在隔壁检票口排队处的空隙,没砸到任何无关人员,接着双脚一蹬,他竟然手上没靠支点,以跨栏运动员的姿势直接飞到了隔壁。
他朝着检票口飞奔而去,这边的列车还有许久才开始检票,检票口半人多高的铁门紧锁着,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一旁整理着什么文件。
听到急促逼近的脚步声,工作人员一抬头,轻车熟路拦在铁门旁边:“同志!你去哪儿的?这边还有两个小时才检票呢!”
马振坤也不回话,他把行李包放在铁门上,单手一撑就越过去,撞开工作人员的手臂直冲站台长廊。
一张红色的车票不经意间飘落在地,上面印着马振坤的名字,目的地是西南大地。马振坤注意到了,但他捡都没捡。
来到月台,马振坤一下懵了。
预想中人挤人,摩肩接踵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月台之上空无一人,连送站告别涕泗横流的时间都过了,送站人员纷纷通过楼梯回到车站内,该上车的旅客早都坐定了,也没有维持秩序的车站工作人员,月台电子显示屏都不再提示车次信息。月台两侧的铁轨上都停放着绿色的车厢,根本看不到尽头。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马振坤一人,没有任何有效信息能提供给他。
他们已经走了吗?
马振坤呆立原地,浑身的力气一瞬间完全泻出。
“开往四川德阳的K578列车即将发车,请还没上车的旅客抓紧时间上车!”
车站广播声振聋发聩,震得马振坤再次奔跑起来。
还没发车!
长长的鸣笛声响起,马振坤目光疾速逡巡,突然在一扇窗子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行李包,拎着它的人似乎就是廖健,正在背对着马振坤,把行李箱高举,放在行李架上。
“老廖!哎,老廖!”马振坤冲过去,车窗玻璃被他拍得啪啪作响,座位上的旅客疑惑不解地看着他,那神似廖健的背影却依然没回头。
月台两侧的列车开始相向而动,马振坤眼前一花,已经看不清车厢外壳中部贴着的水牌。来不及了,守在门边的列车员已经收起车厢板,下一秒就要关上车门。
马振坤一个箭步蹿上去。
车门关上,车厢连接处挤着许多还没找到座位的旅客,马振坤的力量在这一刻被抽干了,他靠在门边铁皮上,任由身子滑落,箕踞以坐,欣慰地点了一支烟。
又是列车,又是重新开始,马振坤一想到马上就能跟大家一起喝啤酒啃鸡腿,看着程队再次掏出一张德阳市的磁力地图,就连蔡彬睡觉的呼噜声都变得没那么难听了。
烟气触怒了旅客,“让一让,对不起,别挤别挤”的人群中响起骂声。
马振坤终于引起列车员的注意,对方示意他站起来掐灭烟,马振坤听话地照做。
对方问道:“请问您的座位号是?”
“我要补票,”说着,马振坤就要掏出钱包,“补到终点站。”
列车员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联补票的票根:“去佛山是吧。”
“啊?”马振坤浑身一震,只觉得天地旋转,他捂着脑袋,列车员看他站不住,赶紧扶住他。
“这是去广东佛山的,你是不是上错车了?”
正如2002年9月26日凌晨三点左右的程兵一样,马振坤的耳朵里也响起了嗡嗡的声音,好像什么人在对他说话,但他听不真切。
随着一方车窗外的景物越划越快,马振坤不再对和三大队其他人汇合抱有任何希望,钻牛角尖似的,他抠了抠耳朵,想听清那个内耳之声到底在说些什么。
那似乎是列车员的声音,但说的话跟补票和车次都没关系,马振坤停了一会儿,终于听清了。
命运是没有嘴的,但此刻,列车员的声带成了它的化身,它一字一顿地告诉马振坤:“接受安排,和三大队告别,彻底的。”
行尸走肉般补了到下一站下车的票,马振坤双目怔忡来到自己的座位上。
旁边坐着一个差不多上高中的学生,正在对着书本默背着杜甫的古诗词。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听着听着,马振坤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行李包里,双肩耸动,再次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