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命运对老张劳苦一生的嘉奖,纯靠分配,他生后的长眠之所位于整个公墓中间偏上的位置,不裹风,不灌雨,四周风景优美,视线极佳。
台平山峦丘陵大多怪石嶙峋,极不平整,而公墓则建在为数不多的缓坡之上。苍松翠柏,瞻云望日,母亲河绕山而过,水面波光粼粼,映出安静伫立的墓碑群,如战士的脊梁般永远不倒。
“敬礼!”
一声沉喊和整齐的并腿声先后响起,三大队其他四人和小徐相向而立,他们不得不从惊诧的情绪中抽离,目光越过小徐的肩膀,看向半山腰。
一座墓碑前站着一队警官,每个人身上的警服都一尘不染,非常统一,和这边三大队几个人各式衣着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敬礼之后,又在指挥下井然划一地脱帽鞠躬,接着呈一排队列走下公墓。警帽戴好后,阳光把警徽的影子投向整座公墓,老张的墓碑以及三大队众人的衣服上,都显出一个个明亮的圆斑。
警察的光辉一直在他们身上,从未散去过。
“我当年考警校就是想当个好警察,拼了命进三大队,就想跟你办大案。程队,我没看错你……”良久,小徐幽幽开口,语气越来越激动:“你还是原来那个程兵!这事我也没过去,我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程兵之前一直不敢直面小徐这张脸,他总是禁不住和七年前那个带着笔记本兴致勃勃学习法医技巧的男孩进行对比,直到这一刻,他毫不避讳地盯着小徐的眼睛,2002年那被强行切断的羁绊正在迅速修补缝合。
不知道什么时候,廖健和马振坤已经肩缠着肩抱在一起,两个人表情动容,眉眼间似有星河流转。
而蔡彬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他的目光看向远方山脉的轮廓,游离在三大队众人之外。
“小徐……”程兵的语气显出一种微妙的欲拒还迎,从客观角度来说,他仍然希望这件事的牺牲者只有自己一个人,但从主观考虑,他真的渴望同伴,“你还年轻,这事你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小徐挠了挠头发,“就像我养的那些狗,虽然没人瞧得上那又怎么样呢。”接着,他便站在程兵正侧面,跟之前每次接受检阅一样,说到底,他只承认自己是程兵的兵,“程队你带上我!这事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不干,我会后悔一辈子!”
“呲。”话音未落,马振坤突然咧嘴一笑,嘴角上扬出蔑视、不忿的弧度,他恶狠狠地咬着牙,似乎憋了很久,脸都红了,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恶气。
“操!”
随着一句大骂,马振坤彻底活了过来,“撅屁股伺候人的活真是干烦了!”马振坤大幅度耸了耸肩膀,完成了彻底的脱胎换骨,“老子骨子里也是警察,不是厨子!”
说罢,他就要从兜里翻找着什么,哆哆嗦嗦,那物什几次滑到兜口边缘又落回去,终于,马振坤举起了七年前相同款式的手机。
“这是我这些年一直搜集的921案资料。”马振坤一边说,一边飞速按动着上下键,各种关键信息就在屏幕上瀑布般流动,“出来后我答应老婆要把过去的事都给忘了,可我心里清楚是在骗自己,我每天都在想着要把王二勇那畜生缉拿归案……”
说到最后,马振坤的语调甚至有些委屈,这些话,他不知道在心里对着锅铲、调料和蛏子说了多少遍,以为一辈子再也得不到回应。终于,他坚定地站在程兵身体的另一侧,飒爽地举臂、查看、小步对齐、放下手臂。油渍浸染的外衣和微微走形的身材也挡不住他心中那身警服熠熠生辉的光芒。
“程队,我也跟你走!”
程兵看了看马振坤,又看了看小徐,他注意到,两个人眼角都遍布与年龄不符的细密皱纹。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因为内心的交战,他的眼角也病态地发着力。
终于,他把两个人拉到身前,用力点了点头。
廖健凑到马振坤身边,又和他胳膊缠在一起,他单手伸出两根手指朝向天空,接着食指和中指夹了夹。这个要烟的姿势好像凭空剪短了锢在他身上的枷锁。
“不是戒了吗?”嘴上虽然这么说,马振坤的双手顺从地从兜里翻出烟盒,七年前每天都会发生的一幕再次重复播放,他双手安检般上下左右扫过全身,愣是没找到一个打火机。
廖健露出了预感被证实的笑容。他的裤兜被撑出一个长方形,手伸进去,掏出了一个老式滚轮打火机,偏头、打轮、点火、过肺,一气呵成。他一手放打火机,一手还烟盒,嘴里叼着烟,绵绸地呼出一大口,嘴轻轻咧开了。
仿佛这一刻,世界上所有人都受万有引力的桎梏,只有他飘在云端。
廖健迅速抽了几口,烟气在他的口腔和鼻腔之间来回循环,完成了数个大回笼。最后,他把最后最有劲的一口留住,轻轻立在了老张的墓碑上。
“刚刚我想,如果老张还活着,他会怎么选……”
活到现在,老张65岁了,已经退休,孩子的婚事需要操办,之前对胡大姐的亏欠也需要用余生慢慢弥补……
但是,他会怎么选呢?
答案不言而喻。
“他会去,我也会去,三大队不能少了我。”马振坤死死抱住廖健的肩膀,廖健一个没注意,两个人狠狠撞了一下头,他们都捂着脑袋揉了一会儿,最后相视而笑。
“程队。”这坚定的称呼一出,廖健的后半句话不用再说,“也算我一个。”
现在,所有人都转过身面对蔡彬,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撤出去几步,站在了老张的墓碑范围之外。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蔡彬眼眉低垂,不敢正视大家,他轻轻盘起了手中的佛珠,喃喃自语念叨着什么。
程兵眼里的火被稍稍浇灭了一些。
蔡彬终于张口,他的嗓音像破风箱,人生的凄风苦雨呼呼往他的嗓子眼里灌。
“佛法说,‘我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这事我好不容易放下了,真不想再捡起来。”他打定主意,抬起头直面众人期待落空的目光,“对不起了程队,对不起了哥几个……”他忽而立正站好,嗓音雄浑地喊了一句,“三大队蔡彬……”接着音量就弱如蚊蚋,“……这次要缺席了。”
“老蔡……”
没给众人挽留的机会,921案此时就砸在蔡彬脚边,他也怕自己心一软,就把执念捡了起来。他深深地朝着程兵和老张墓碑的方向鞠了一躬,直起腰时身子已经朝向公墓出口的方向。
他大踏着步朝山下走去,身影迅速被几排墓碑遮挡,生怕给自己留下一点回头的空间。
“哎,你!”
马振坤撸起袖子就要追上去,被程兵死死按住肩膀。
“程队,咱三大队不能再缺人了!”
程兵没回话,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蔡彬越走越远,成了众人眼中的一个小点,也成了众人生命中随风飘散的一粒沙。
突然,他猛地一回头,紧跑了两步,跨了几级台阶,众人又能看到他的脸。
小徐一下握住了程兵的胳膊,激动地晃了晃,可他发现,程兵没什么反应,三大队另外两人也是面色沉静。
果然,蔡彬没有再向上走,而是停在原地。
“程队,”他轻轻喊着,“杨剑涛现在升副局了,你们任何行动前最好和他打个招呼吧。”
不知何时,他从兜里拿出一串长珠戴在脖子上,在这些物件的加持下,他给自己构出了一个足以脱离现实苦厄的梦境——
或者说,他才在真的现实中,而想要追捕王二勇的其他人才是钻进了自我编织的梦境里。
粤汉线劈开南岭山脉的夹击,一条绿色长龙沿着穿山越桥的铁路上行,韶山型电力机车在湘粤褶皱带之间闪转腾挪,拉满电弓,铆足劲要把三大队众人送出人生的大山。
临近睡觉时间,这趟冷门线路的车次竟然难得售出了半数以上的车票。风尘仆仆的旅客们脱了袜子塞在鞋里,把鞋后跟踩下去,趿拉着穿梭在硬卧车厢狭窄的过道中排队洗漱,牙膏的清新和人体的汗臭混出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味道。
小徐扔掉众人吃剩的方便面盒,剃着牙晃悠悠走回铺位中间,看不出一点青涩的体面。四个人两两分列坐在下铺的床上,程兵和马振坤收集的资料在狭长的铁桌上摊开,廖健拿起暖壶给程兵续了杯水,程兵抿了一口,继续和大家一起小声商量着接下来的计划。
两侧上铺都睡了人,其中一侧,中年大叔已经酣然入睡。他睡觉不太老实,小腿从铁质护栏之间的缝隙耷拉下来,脚尖总能碰到程兵的头顶,程兵根本不在乎;另一侧躺着一个女人,长相打扮都很普通,淹在人群里根本认不出来,从上车开始她就没说过什么话。
聊着聊着,程兵忽然有种针扎的感觉,他抬头一看,恰好见到女人翻了个身把被子裹了裹,这是装作睡着的表现。程兵可以确认,刚刚这个女人一直在盯着自己。
坐在最外面的小徐轻轻吹了声口哨,程兵心领神会,下一秒,列车员扒着栏杆过来,叫醒了上铺两人,把硬质卧铺票换成了他们上车时的红色纸质车票。他们都要在下一站下车。
实际上,从程兵他们上车开始,列车员就对这形影不离的四人多留了心眼。他不知道第几次狐疑地打量了一番,最后留下一句:“不管干什么都小点声,别影响其他旅客,你们不睡其他人还睡呢。”
列车员离开,背影收获了来自马振坤、廖健和小徐三对大白眼。
程兵示意三个人集中注意力,刚要接着说下去,突然眼前一花,接着窗户玻璃的反光消失,外面的景色就清晰可见。
熄灯了。
这晚是下弦月,月光不亮,点点光芒映在铁道两侧的水泡里,追着给程兵照亮。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影影绰绰,程兵忽然有种未来不明的怅然感,他把笔记本一合,手机推回给马振坤,起身说道:“抽根烟去吧。”
四根烟燃尽,半夜微凉,四个人离开吱吱呀呀晃晃荡荡灌风的车厢连接处,穿过硬座车厢来到餐车——在这儿讨论,绝对不会影响其他人。
没想到刚坐下,之前那个列车员就领着睡眼惺忪的乘警站在四个人面前。
还没等乘警说话,马振坤就开口了:“这位列车员小同志……”
话说了一半,廖健马上接下去,就像同一个灵魂借着两张不同的口表达:“……有警惕意识是好的,但好像盯错人了。我们四个证件齐全随便你怎么查……”
小徐接着说:“有那工夫盯着我们,不如去盘问一下上铺那个女的,她肯定有事。”
多年过去,小徐已经练就了和程兵一样锐利的鹰眼。
红中那句话真没错,号子练眼。
四个人好说歹说,终于劝走了列车员和乘警。程兵从兜里掏出一个护照大小的薄本掀开,那是在车站买的长沙市地图,磁底,还附赠了几个小磁标。
长沙市的行政轮廓如一匹奔腾的骏马。一息之间,《中国道路规划》《中国行政图例》《中国地理》……在里面看过的所有资料坐上一条高速通道直达程兵的脑额前叶,变出一支自动绘图的画笔,在这平面图上勾勒、填充,那立体的山川河流和道路建筑深深刻在程兵的脑海里。
他从未去过长沙,却像在长沙住了很多年。
手机屏幕提供的微弱亮光把四个人的脸映得明暗相间。程兵把其中一个磁标放在地图上人口最稠密的位置,接着娓娓道来:“可靠消息,王二勇最后现身的地方就是长沙。这小子是做空调维修的,很有可能重操旧业,我从这儿入手。”
廖健和小徐纷纷点头,马振坤却说:“程队,你刚入队不久我就到了,一直跟着你,我记着你有点恐高吧?要不这活我来。”
“我在里面特意学了这门手艺。”程兵摇了摇头,“我现在什么都不恐。”
车辆开始明显减速,四个人的身子都被惯性驱着晃了一下,接着脚底响起哗啦啦的变轨声,快要到站了。
廖健拿起另一个磁标,叠放在放置好的磁标之上:“程队,我跟你一起,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程兵把磁标拿下来,放在地图上城乡结合部的位置。
“老廖,你做事稳,性子也耐烦,你去几个外来人口聚集的小区当保安,怎么样?”
“行啊。”廖健一笑,顺手抓住了一只嗡嗡作响的飞虫,弹走之后蹭了蹭掌心,“只要他们不嫌我老。”
“程队,我呢?”小徐从手腕上抽下头绳,两三下就把脸前碎发扎成一个冲天揪,也不在乎什么形象,拿起剩了个底的啤酒罐一饮而尽。本来,他是三大队酒量最差的。
程兵想了想,手里的磁标到底没落下去。
“你学历高,电子方面懂得比我们都多,年龄也合适。我查了这两年追逃的新闻,现在逃犯落网最多的地方是在网吧——你就去这儿。”
话音刚落,车厢连接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接着整辆列车的灯光一排排点亮。
“老实点!”
“你还往哪儿跑……”
几个拎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似乎在躲避什么东西,被从另一节车厢挤进了餐车,惊恐和不耐烦交织在他们脸上。车辆停稳,开门声和车厢板掀起的声音咔咔响起,深夜的车站基本只下不上,车上的人又少了一些,随着车站工作人员吹响长长的哨音,咔咔声又重复了一遍,列车晃晃悠悠再次动起来。
车速刚拉满,那个列车员又出现在四个人面前,满脸崇拜。
“大哥们,真厉害!那女的真有问题,还得是你们啊……”
马振坤好事地问:“她查出啥毛病了?”
没等列车员回答,程兵就轻咳一声,摇着头制止了马振坤继续询问。
这要是深聊下去,众人的身份被揭开,《刑讯逼供案四位前刑警助力列车员抓捕要犯》的稿件一登报,不知道又要惹来多少麻烦。
这是一场赌上人生、有去无回的游戏,这种细枝末节最多算是一个连经验值都加不了的支线任务,没必要刨根问底。
“现在我们必须专注。”程兵说完,又给了列车员一个慈祥的笑容,“你就当我们是四个热心市民吧。”
列车员兴高采烈地走了,看得出来他的工作生涯枯燥无味,刚刚发生的事足够成为他以后二十年酒桌上吹牛的谈资。临走前,他把腰间别着的手电筒留下来,程兵他们终于不用觑着眼睛看地图了。
程兵又拾起一个磁标,如围棋高手落子天元,稳稳放在地图最中心。
“老马,”程兵给了最信任的眼神,“你继续干夜宵摊,一来这种地方人多线索多,二来我们有个据点,方便汇总。”
马振坤担起了建设大本营的任务,他颇有些兴奋:“好好好!正好对那婆娘有个交代,就说分店开到长沙了。”
另外三个人均一愣,没想到马振坤还考虑得如此周全。
“瞧你这点出息。”廖健轻笑一声,悄悄从马振坤手边摸出一根烟,摸遍全身都没找到火。他定睛一看,马振坤炫耀似地把打火机在之间转了几下,“这是餐车,你有点素质!”
小徐突然把空啤酒罐放在地图旁边,马振坤和廖健心照不宣,分别放上烟盒和啃了一半的鸡爪,加上程兵放在地图边的手,整个长沙市都被包围。
“只要王二勇还在长沙,他插翅难逃!”
程兵笑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分配好工作只是开始,这时的热血澎湃往往对结果交付起副作用,还有太多细节要交流,要核实,要定夺。等马振坤的一盒烟被分完,湘潭大地的第一抹晨光终于打透车窗,沐浴在众人身上。
“咱们现在没官服,更没有其他的支援和配合。”程兵示意对面的两个人坐过来,把三个兄弟搂在一起,“只能用这种最笨最苦摸排的老法子。在一座城里找一个人,和海里捞根针差不多……”
列车呼啸着驶过湘江铁路大桥,在车速影响下,滚滚江水如一面明镜定格原地,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程兵轻轻拉上了窗帘。欣赏如此美好的景色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那借景抒情有感而发的喟叹,是一种无意义的负担。
“希望皇天不负有心人吧。”
说完这句话,程兵长长伸了个懒腰。
过桥之后,列车加速,四位前三大队刑警均觉得身心轻盈了起来。
细丝般的雨幕扎向这座千年古城,自殷商时期归属扬越之地以来,三月起雨水丰沛,直至十一月下旬湘江节流,历史轮回不止,跟三千六百年来每个日夜一样,这是最普通的一天。
晚高峰,高架桥上的刹车尾灯把城市推向无边的夜。一位普普通通的保安站在普普通通的小区岗哨内,控制着小区大门的开合。
这小区离市中心不远,因为几个钉子户,是改造规划中最晚完成拆迁的小区之一。酒店式公寓拔地而起,二十四小时的轮班监控也抵不住这里超量的人口流动,回迁户素质参差不齐,加上短租外来人口,这个小区提供了远超单一派出所承载的海量信息。
回迁户集中在某几栋灯火通明的住宅楼内,除此之外,出租为主的楼体商住两用,在寸土寸金的中心地段生成一个隐藏罪恶的深重旋涡。
廖健身着保安服,和小区大门栏杆那头豪车下来的几个年轻人剑拔弩张地对峙。
“你不认识我吗?”
副驾驶走下一个酒气熏天、大腹便便的男生,别看岁数不大,他长着一张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脸。
即便被摘了肩章,袖标也被换成了某某物业公司保安,廖健依然秉公执法,如神荼郁垒拒人千里之外。
“我只认车辆通行证。”
醉酒者的同行人听罢此话,纷纷弯腰钻过栏杆,手指直戳廖健的鼻梁。
廖健正想着往前顶一步,忽而看见行人门的动向。一位他熟悉的业主刷开门禁后,几个在小区门口的大路上徘徊许久的鬼祟身影就要跟着进来。
晚饭后,廖健就盯了他们很久,从体态能看出来,大概是一群贴小广告的可怜人。可他仍不敢放松警惕,赶紧点头哈腰,手在兜里一按,遥控器就抬起栏杆。廖健根本听不到豪车上骂骂咧咧的声音,跟着那几个黑影往小区里踱了几步。
那些人显然发现了廖健的关注,他们沿着卵石步道分了几个不同方向,廖健突然没来由地喊了一句:“王二勇!”
可惜,没人有出格的反应,这几只“老鼠”只是加快了行进的步伐。
廖健叹了口气,回到保安亭内,咕嘟咕嘟灌下去半杯浓茶,跟正在值班的几位同僚打了哈哈,正准备通知队长把这些夹缝中求生存的人清出小区,别在腰间的对讲机突然发出急促的喊声:
“快来!27栋遭贼了!”
廖健迅速抬眼看向27栋的方向,正是那人员最复杂的几栋出租楼之一。
“等我。”
廖健撂下两个字,对讲机攥在手里,抓起保安亭内刚刚被换下的一根栅栏就冲出去。他身形如豹,旁边几位年轻保安只看到了室内留下的一道残影。
“这位是练过?”
“不能啊,这不老廖么,老得跟什么似的……”
呆坐在保安亭内的四名保安,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一个字,分别是“目”“瞪”“口”“呆”。
……
天气也通人性,大自然总会找到某种方式和人类和谐共处,直到它再也忍受不了那天。与城市中轴线相对的另一侧,一条繁华的小吃街上星罗棋布各类山珍海味,有本地特色的口味虾和嗦螺,也有不远万里进货的鲍鱼和龙虾,一家只卖炭火烤串和特色小炒的夜宵摊竟人头攒动,和其他摊位相比不落下风。
汗珠滴在锅铲背面,脚打后脑勺的马振坤只恨自己没把台平那条跟了多年的毛巾带过来,他把锅铲在旁边的水池细致冲洗了一下,继续投入和特色麻料与大小蛏子的较劲中。
长沙的夜市可比家里热闹多了,游人摩肩接踵,各家小店的霓虹招牌映在游客脸上,仿佛他们自己也会发光。大家基本放弃了塑料桌椅,甚至连餐具都不用,几根牙签,一个纸杯,边走边吃。马振坤大部分时间都记不住自己卖出了多少份夜宵,晚上回去一对账,有时收益比他想象中高很多。他不禁有点想念李春秀了,这要是她在,自己不知道要省多少力……
夜宵摊生意红火,马振坤也没忘了正经事。他的目光监控般扫射夜市全域,但凡有一点像王二勇的,他都会盯着人家直到消除嫌疑,直到面前等待的食客提醒他,他才发现灶里的火越来越小。
快没气了。他不好意思地弯腰道歉,示意食客们再等一会儿,接着就关火拔管,把烤得火热的煤气罐放倒,用脚踢着回到后厨。
后厨和几张桌椅挤在一个狭窄的三角形空间里,这些桌椅本意是给游客歇脚用的,此刻被两桌喝酒的男游客霸占,每桌都是三四个人,一桌都二十来岁,外地游客,一桌三四十岁,都剃着平头,操着本地口音。两桌好像三两句话不太对付,刚刚应该发生过肢体接触,马振坤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刚刚坐下,没再说话,不过眼神里都有火。
没闹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马振坤也没上前,安静地滚出一个新煤气罐,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关注着他们。
两桌人都喝了不少酒,年岁稍大的那桌明显吃了瘪,一身火不知道往哪儿泻,其中坐在主位那个混混晃晃悠悠站起来,松开皮带似要去方便,刚走出后厨,他的目光看了一圈,色眯眯地盯上了刚刚在马振坤摊前等待食物那三个女孩。
其中一个女孩穿着清凉,这混混竟直接来到她背后,色胆包天地拽住女孩若隐若现的内衣带,弹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似乎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满意。
“干什么你!”
女孩的两个同伴迅速把她护在身后,其中一个脾气火爆的直接上去推了一把。
“众目睽睽,你还敢耍流氓?”
那混混不敢跟男人叫嚣,还被女孩欺负,心中那病态的大男子主义驱使着他迅速推了回去。
“年纪轻轻的,怎么一点都不开放呢?我这叫搭讪,什么耍流氓?再说了,你们几个小妹妹穿成这样出来耍,不就是等着被男人摸嘛……”
话没说完,刚刚被欺负的那个女孩上前一步,拎起手中的奶茶直接砸在混混头上。
这一泼没能让混混冷静,反而更加癫狂。
“兄弟们出来!大哥让人欺负了!”
另外几个平头混混跳出后厨,每个人手里都拎着酒瓶子。路过的有人见状马上闪开,三个女孩被几个啤酒肚包围,显得孤立无援。
这几个疯子借着酒劲开抡,左右扇巴掌,女孩们花容失色,尖叫起来。
马振坤脑中一直回响着程兵的话,“别惹事,千万别起眼,王二勇是老鼠,我们得比他更像老鼠。”
然而,此情此景,很难不让马振坤想起王大勇被抓那天。
马振坤脑子一热,煤气罐丢在一边,他一猫腰钻进混混们的包围圈,挡在女孩们面前,好几耳光就扇在马振坤脸上,马振坤没有生气,反而陪着笑脸说道:“大哥,算了算了,今天免单哈,算我的……”
那个领头的混混接过递来的酒瓶就要往马振坤头上砸。
马振坤轻轻叹了口气,他上前一步,肩膀轻轻一垫,精准击中了混混的麻筋,手里一软,酒瓶就掉到地上。马振坤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闪电般快出了残影。混混眼神一花,马振坤就来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领往前一送,脑门精准磕在混混鼻梁上。
混混顿时涕泗横流,捂着鼻子退出战场。见到从指缝里流出的血,其他几个混混哪能看得他们的“大哥”受此般屈辱,叫骂着冲上来,马振坤随手又放倒两个。可在他注意不到的身后,一个混混把酒瓶打碎,拿着尖头直冲马振坤的后腰。
三米,两米,一米……
“啪!”
一块石头精准砸中了这个混混的虎口,他吃痛一声,手一软,碎瓶尖头朝下,马振坤赢得了反应时间,他一下就把碎瓶子夺了过来。
他四处寻找着,想对帮忙的热心群众表示感谢,看到来者,他一下愣住了。
一脸横肉、瞪着大眼的男人扒开人群,气喘吁吁地跑到马振坤身边。
竟然是蔡彬!
两个人来不及寒暄,默契地背靠背,形成对战的姿势。这配合之前曾在2002年挡住过百余名群情激愤的百姓,面对几个混混绰绰有余。
三个女孩已经趁乱离开,几个小混混尝试几次要上前,都被两个人的“大将风范”震慑住,没人再敢贸然进攻。
蔡彬口腔呈O形,气息在内里回荡,形成巨大的共振。
“滚!”
“你俩等着。”
小混混们扶着大混混,嘴上骂骂咧咧地离开。
不少人围观看热闹,之前和混混们不对付那桌年轻人带头,大半个夜市都响起掌声。
两个人只享受了片刻这曾经的荣光,便呼吁人群散开,夜市再次恢复热闹繁华的景象。
蔡彬担了担马振坤肩头的啤酒渍。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都露出独属于兄弟的笑容。
“你他妈的……”马振坤捶了一下蔡彬的胸口,“是来吃饭的吗?”
蔡彬也不掩饰:“实在是想你们了。”
马振坤接着揶揄道:“你不是说那我……我……我什么来着?”
“‘我执’。”不远千里来到长沙,蔡彬给这两个字带来了超多佛法的新解释,“还是修行不够。‘我执’,就是我执着地放不下你们……”
……
起风了,雨丝呈斜线,飘向城市的另一角。这个没有招牌的门面房很破败,隐匿于一排超市、五金店和小餐馆之间,防雨棚年久失修,滴落下来的雨水在门前汇成一个小水洼。
路过的行人根本看不出它的用途,可门口变压器下伸出的数十根网线出卖了它。
这是一家黑网吧。
“网管!来碗泡面!”
“网管!看看我这显示器又不行了。”
“网管!你家什么破网速啊,我这CS又掉线了,那边刚给我发了把狙,我在战队都快混不下去了!”
临近午夜,网吧里依然热火朝天,环境破但价格也便宜,大学生、无业游民、没有住处的流浪汉……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小徐穿梭在网吧桌椅之间,俨然比在三大队还要忙,他仿佛生出了三头六臂,先把刚刚注满开水的泡面盒递到桌子上,手指摸了摸耳垂降温,接着就取下别在耳朵上的小螺丝刀,来到一台显示器后,熟练地拆开后盖检查起来。
“暂时修不了,你换台机子吧。”
“破网吧,真耽误事,再也不来了!”
小徐点头哈腰给人赔礼道歉:“马上,马上我就跟老板反馈相关问题。”
刚回到座位上歇一会儿,需要服务的声音再次此起彼伏。
“网管!我不说加根肠吗?汤都喝没了也看到!肠呢?”
虽然忙乱,但小徐记忆清晰,他刚刚肯定加了肠,这是遇到混蛋了。他不想过多纠缠,喊了一句:“马上给你补一根!”
这钱肯定算在他自己头上。
“网管,我网线能不能修好了!”
总觉得忘了点事。
小徐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心里暗骂一句,赶紧跑过去,也不在乎脏不脏,四肢着地,脑袋探进机箱后面,撅着屁股检查设备情况。
过了一会儿,小徐爬起来,脸上都沾了灰。
“网线松了,怼一下就好了。”
上网者轻哼一声,接着操作起键盘鼠标。
小徐往回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带了一句:“这小事儿自己就能弄好,等了这么久,耽误好几局了吧。”
“哎,你这小子,我是网管你是网管啊,老板给你开工资干啥吃的?”
小徐露出抱歉的笑容,摆了摆手回到吧台,没忘了把肠递给刚刚的上网者。
小徐面前摆着一台笨重的显示器,跟其他高速机器没法比,鼠标点击一下,过四五秒才有反应。
小徐熟练地向后伸手,从柜子上抓下一袋零食撕开,又把五块钱扔进收款箱。接着,他眯起眼睛,继续查看近一个月来上网者的身份信息。
门外突然传来踩水声,听脚步轻重和步频,绝对是两个小孩。
果然,两个刚刚比吧台高出没多少的男孩钻进来,身上的雨衣都不合身,拖地沾了不少泥污。
“老板,两台包夜。”
他们趾高气昂来到吧台前,话里话外都是对全套流程的熟悉。
小徐站都没站起来,整个人还扑在电脑上,斜楞一眼,问:“多大啦?”
“我十八,他十九。”
趁两个人不注意,小徐咣当一声站起来,吓了他们一跳。他的眼神跟当年审犯人一样犀利。
他敲了敲吧台下面的牌子——
“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一个小男孩拽着另一个想走,另一个不依不饶:“你那儿不是有不少身份证吗?给我俩开两台呗,天亮我俩就走。”
小徐不说话了,就那么盯着,凌厉的目光终于把两个人吓得转身就跑。
盯着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小徐本来想喊一句“赶紧回家”,但他又想起那并不遥远的学生时代。
当年小徐也跟他们一样,偷偷和同学溜出来,不玩一晚上肯定不回家,一家网吧不行就换另一家,就算被遣送回去也会找机会再出来。这种躁动和家境、学习成绩无关,到了青春期,电脑游戏就是男孩们的金矿。
他记得有一次,刚和同学们坐下,警察就来了,同学们都跑得飞快,他却被一个体型宽大的上网者挡住,说什么就是挤不出去,最后被抓住当了典型。
被带到派出所等家长来接时,那个民警也就跟小徐刚从警时差不多大,在他眼里,小徐不是小孩,而是同样有话语权的朋友。他说:“我理解你,小孩儿嘛,谁不上网;希望你也理解我,警察嘛,谁不抓破坏规矩的人。”
青春期需要的就是认同感,那天小徐被说得很感动,连父母来接自己时的痛骂都没听进去。后来,他又见过那位警察一次,但警察已经不记得他了。
后来考警校,很难说没有受这位民警的影响。
像当年的警察理解小徐一样,小徐最后对着两个男孩喊了一声:“注意安全!”
他看了看电脑右下角,时间差不多了,网吧的电话果真响起,小徐接起来。
“喂?老板……哦,没啥大事,都挺好的……那我就关门啦?……没,没啥孩子,这今天这么大雨,估计都在家待着了吧……嗯,嗯,好的好的。”
小徐放下电话,在网吧通知系统里打了一句话:关大门了,六点半再开,有要出去的现在走,后半夜不开门。
白色小弹窗依次在上网者的机子上亮起,有人骂了几句,但没人动弹。大家都习惯了,这种没有执照的黑网吧,还纵容未成年人上网,白天都不开灯,融入进旁边的环境很简单,最怕的就是半夜,一条街只有一家亮灯,警方不查你查谁?因此,为了防止突击检查,关大门是最好的方法。
小徐披上雨衣来到室外,哗啦一声把卷帘门放下,留出了供一人通行的宽度,又钻回网吧内。这样,如果有人突发急病,或者有火灾之类的险情,安全隐患会小一些。
回到吧台里,小徐排查完电脑上的登记信息,低头拉开抽屉,把里面几摞用皮筋箍着的身份证拿出来,挨个查看——不知道网吧老板哪来的路子,反正每个网吧都存着数以百计无人问津的身份证。未成年人上网只能借用成人身份,来上网时,网管往往会准备一叠叠烟盒纸,把身份证号抄在纸壳上递给未成年人。
小徐偏头看了看抽屉里的纸壳——好几天过去了,他一张都没用。
……
雨滴更大了,高层楼首当其冲,在地面几乎感受不到的微风,到了天上拍得窗户啪啪作响。
大多窗口都熄灭了,几盏红色引航灯孤独地闪烁着。突然,白光出现,在林立高楼的玻璃外墙之间完成了数道反射。
白光的源头是一盏头灯,通过边缘磨损的皮带歪歪扭扭拴在一顶安全帽上,那安全帽也是身经百战,上面既有工地的土渍又有红砖磨过的碎末,天灵盖的位置还有一个大坑。
安全帽下是程兵咬牙切齿的脸,同样的身经百战,可这活他之前从没干过。这种恶劣天气,夜间户外作业是万万不被允许的,程兵却被一根摇摇欲坠的安全绳绑在防护窗的铁栏杆上,正在检查这户人家的空调外机。
黄色的工作服反射着光线,它太大了,程兵像是随时都会从衣服里掉出去。他一转身,衣摆就钩在了栏杆上,也不敢用力去拽。屋里跟程兵打配合的老师傅见状探出头,打量程兵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渺小的飞虫。
老师傅帮程兵把衣服解下,程兵用表情道了谢,下意识地朝地面看了一眼,原本漆黑一片,程兵根本不知道有多高,头灯一打,雨丝在狂风的挟持下形成明亮而螺旋的漩涡,程兵竟生出一种自己正在上升的眩晕感,情景意识完全丧失了。
程兵赶紧收回目光,他看到老师傅张了张嘴,但呼啸的气流卷走了声音和氧气,他有些喘不过气,张口大喊了一声:“啊?”接着急促呼吸了几下。
老师傅也放大音量,打着手势,程兵明白了,他是在问:“没事吧?”
待风小了一点,程兵摇摇头,喊了句“可以”,艰难地从工具包中拿出螺丝刀和扳手,对着空调外机工作起来。
是个急活,没人愿意陪老师傅一起出来。
这是程兵的投名状。
等程兵脱下完全被雨水打透的工作服,只穿一件背心和短裤,跟老师傅一起站在电梯间的时候,户外的雨已经玩笑般地停下了。
两个人沉默地盯着数显屏上的楼层一点点上升。突然,老师傅拍了拍程兵的肩膀,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接我班。”
门开,两个人先后走进电梯。
失重感袭来,一阵恍惚,仿佛乘坐一辆时空列车,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其中一人穿着的工作服,正是程兵之前穿过那身。
大半年的光景随着楼层数字下降飞逝而过,外面已经是一片崭新的社区。程兵头上的安全帽已经变成了代表高级技师的蓝色,腰间的工具也变成了记录信息的文件夹,身边不见老师傅,换成了几个毛头小子,晨光微露,换了人间,气温一下高了十度,小区绿化的灌木丛和景观树放肆地生长着。
程兵站在楼外,抬头检查着整齐的空调外机,每台上面都贴着公司的维修广告,身边的年轻安装师都比程兵高,但每个人都仰着脖,等待程兵的评价。
“干得不错,上车,打道回府。”
程兵掏出腰间的文件夹翻开,他没记录什么,而是在供职的这家空调维修公司名称上划下了“X”。
回到公司的门面房,程兵拒绝了年轻人请他吃饭的好意,换好自己的衣服后,来到二楼,轻轻敲了敲门,走进主管的办公室。
“真不错,兵子。”主管热情地招呼程兵坐下,递来一支烟,“已经连续两个月零差评了,不愧是老师傅的接班人,干活就是麻利。”
程兵轻轻接过烟,没有抽,而是放到了老板桌上。
“主管,不好意思,下个月我不干了。”
主管刚刚叼在嘴里的烟掉到裤裆上,缓了好一会儿,他强装镇定,做出看透一切的表情:“兵子,刚给你涨完工资,实在缺钱我可以给你预支一些。”
程兵摇了摇头。
主管彻底懵了,靠在老板椅上,非常不知所措:“怎么了?干得好好的,我还准备给你带个队,以后你也不用出现场了,像我一样坐办公室就可以。”
“家里有点事,对不起。”程兵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说完便转身离开,剩下主管盯着程兵留下的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程兵把一切都留下了,跟之前几次一样,唯一带走的只有那张印着长沙所有空调维修公司名称的纸张,上面近四分之三都已被涂抹。
程兵坐上公交,从城这头到了城那头,跨过两三个区,才找到一家新公司,进行了简单的面试,毫无意外再次被选上。
无论穿着打扮还是肢体动作,甚至是口音,程兵完全就是一个地道的长沙人。
午饭时间,程兵回到位于商业区背面的住所,仅一街之隔,这里便显出某种破败的宁静,跟繁华的夜市完全是两个世界。程兵踩上吱呀作响的户外楼梯,穿过贴满小广告的长廊,停在一扇完全不设防的木门前。长沙和台平总有不同,这里雨水更丰沛,便也更需要日照,门窗、排风扇、栅栏之间的空隙……都比台平大了一圈,但这环境依然总能让程兵想起921案案发的31栋居民楼。
程兵拍了拍门,门向里打开,一股浓郁的气味冲窜出来,程兵仿佛回到了三大队办公室,但味道也有细微的不同——混合着烟味的茶叶味换成了啤酒味。
出租屋里没有家具。
没开灯,也不需要阳光,厚重的长帘把窗户挡得死死的,一面大黑板就挂在上面,正中央是王二勇通缉令上的照片。黑板最外侧用粉笔写着2002年与921案相关的资料,越往里,时间越靠后,线索也越多,字体越来越小,逐渐变得密密麻麻,等时间来到2009年,小字几乎就贴在王二勇脸上。
程兵相信,他们已经把王二勇包围了。
没有床板,所有人都打着地铺,中间围着一张最大尺寸的长沙市地图,旁边是散落一地的资料、塞满烟头的一次性纸杯和空啤酒罐。
刚刚是小徐给程兵开的门,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边抠着眼垢,一边拉开啤酒罐的铁环,他早上六七点才从网吧回来,整个人比养狗时还憔悴许多。
廖健盘腿坐在旁边,腿上放着长沙市各个小区的复印资料,看到程兵回来,他起身迎接,腰部却发出不合时宜的咔吧声,他双手拄在腰上,狠狠往后抻了几下,疼痛没有任何缓解。
最远端的地铺上,被子里裹着个黑影,那是还没有从夜市回过神来的马振坤。
又有人敲门,程兵过去打开,蔡彬提着几碗粉走进来,细心地拆开塑料袋,把每碗粉依次放到众人的床头。
本来小徐还有点兴奋,等看到熟悉的包装袋,他垂头丧气地叫了一句:“蔡哥,怎么又是粉儿?再吃真吐了。”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驯犬专精的沧桑少年,也不是那个洞察人情的网吧管理员,他缩回了自己的壳子里,变成了被其他三大队成员照顾的新入职刑警。
蔡彬笑骂了一句:“想吃啥,让你马哥给你炒。”
小徐也笑了,嘴上抱怨着,手上却没闲着,他拆开饭盒,汤粉顺着筷子大口吞进肚里。娇气这个词,七年前就和他无关了。
程兵也端起粉,考虑到下午还要上班,他拒绝了小徐递过来的啤酒。
廖健没接过外卖盒,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继续翻开手中的资料,跟程兵的资料一样,已经有大半小区被划了大大的叉。
“我又换了个小区,最近不能再换了,物业公司都串着呢,也不能换得太频繁。”廖健叹了口气,几个月过去,他竟然不像卖保险时透出那种虚浮的肿,而回到了三大队时精干的状态。看来,大部分累不是因为过程苦心智劳筋骨,而是因为没什么奔头,“但我找了两个兄弟帮我盯着河西那几个大个的,下个月再换过去。”
小徐也顺着话头讲起来,他的资料不印在纸面上,全放在心里:“大半个长沙的网吧都蹲完了,天天查身份证,帮各辖区派出所已经抓了4名逃犯了。”程兵这才注意到,小徐的衣服和手上都散落着金粉,那是锦旗上才有的材质,不好好洗洗,半个月都掉不下来,“王二勇估计不上网。”
程兵没回话。老实说,沮丧也在他心头蔓延,他放下手中的粉,起身轻轻把窗帘拉开一个缝,光线的通路印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黑暗。他想起了刚刚抵达湘潭大地时,火车上的那个清晨。
难道之前的方向错了?
这阳光也唤起了马振坤,他去厕所痛快地洒了泡尿,举着牙刷出来,白沫在他嘴边横飞,他一边刷着牙,一边在被窝里掏着什么。
一捆用皮筋扎起来的钞票丢出来,闪着油渍落在地面上,皮筋炸开,钞票四散,大多是百元大钞,毛票寥寥。
“这是上个月的。”马振坤含糊不清地说着,“妈的。我就奇了怪了,人没找到,钱倒挣了不少,比在台平挣得还多,这边人我也是服了,不熬到天亮不回家。”
“说到这儿,来了这么长时间,还真没吃过马哥炒的蛏子,有点想念马哥的手艺了。”说完,小徐夸张地舔了舔嘴唇,又引来一阵哄笑。
“啊!”似乎是笑得幅度太大,蔡彬白衬衫的扣子崩掉一颗。这已经不是脱线的第一颗扣子了,现在这衬衫只能系上一半。蔡彬骂骂咧咧地把衬衫脱下甩到一边。他更胖了,安全带在他的肚皮上留下红肿的磨痕。
“我这边出租开得越来越溜,市区也是越来越熟,但没一点消息。这都大半年了……”
房间里响起稀稀落落的应和声,每个人都在表达:“程队,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
马振坤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你说王二勇有媳妇儿吗?”
三大队众人都有点明白了,马振坤这是想李春秀了。
廖健没好气地说了句:“你要是背了几条人命,你有心思结婚啊?”
蔡彬气压很低地说:“他……是不是死了?”
“只要局里没销案,就说明这人还活着,咱就得按活着弄。人不可能活在真空里,”程兵再次翻开那个从警以来就跟着他的笔记本,跟人相比,它衰老得不明显,但边缘也发黄了,“找了这么久居然没有他一点消息,除非……”
蔡彬的眼睛亮起来:“去探探暗路?”
廖健放下粉,拍了一下双手:“有本地的切口吗?”
程兵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家酒店名为“湘A”,外观装修成当下时兴的快捷酒店样貌,在这个夜店和酒吧遍布,以夜生活为卖点的街区,它如一辆湘A牌照的车停在长沙市内,合群合理合规,完全不起眼。
“现在开房两点之后才能入住。”前台是个小姑娘,化着与年龄不符的土气浓妆,她头都没抬,继续跟电脑上的蜘蛛纸牌较劲。
程兵不言语,和马振坤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换上了灰色夹克和工装裤,那是一种掉在人群里完全看不出职业的着装,很符合这个酒店的气质。
马振坤对着程兵点点头,程兵就从兜里掏出一个被手帕包着的物件,他没放在吧台上,而是直接递到了姑娘身边。
姑娘不耐烦地翻开手帕,马上站起身,四下打量没有其他人,便关上电脑,走出吧台,轻声说了一句:“跟我来。”
三个人先后钻进电梯,大堂空无一人,只留下了桌面上放着的——
一张红中。
电梯停在顶层三楼,程兵和马振坤跟着姑娘走出去。
举架很低,走廊灯擦着头皮亮起,烤得两个人很难受,姑娘却悠然自得,走着走着甚至甩起了臀。程兵低头看看,酒店的面子工程只做到电梯内,走廊的地毯上飘着一层浮灰,不知道多少年没人打扫过了,每平方米起码有七八个烟头烫过的痕迹,似被打烂的靶子。
走廊尽头的房间没锁,房门虚掩,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
姑娘轻轻敲了敲门,屋里仿佛得到了神奇的指令,瞬间悄无声息。
“我。”姑娘轻声喊了一句,冻结解除,嘈杂声恢复如常。
姑娘推开门,这是一间充斥着八十年代气息的古早套房,与外面日新月异的特色酒店相比,它似乎还在遵从某种灰色的秩序。套房的客厅被无形地划分成几个区域。四个人围在一台麻将机前,不知道有什么新玩法,每个人身前都垒放着牌堆,形似四台对射的坦克,筹码和现金就大大方方摆在桌上,他们吵着喊着,根本没人看程兵二人;旁边的沙发上斜躺着几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个特制的矿泉水瓶,瓶身被切成两半,上半部倒扣在下半部,呈漏斗的形状,瓶子里烟气缭绕;坐在沙发最中间的那人手持遥控器,飞速换着电视台,电视是静音的,他们不看也不想听,只是追求换台时那闪光的刺激;客厅最里面有三四个人穿戴整齐,正在往行李包中装着什么,他们不像是要出远门,包里没有衣服,都是各式各样的工具。
姑娘对着大家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接着便带着程兵二人停在卧室门口。
卧室房门紧闭,这次,姑娘郑重地敲了敲门。
直到里面传出一声“进来”,姑娘才松了一口气,引着程兵和马振坤走进去。
卧室里是一对子母床,形似家庭房。
单人床旁坐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他双臂拄在膝盖上,双手在鼻尖合十,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思考。
姑娘轻声叫了句:“干子哥。”
男人微微点头,示意三个人跟双人床上的男人打个招呼。
姑娘又叫道:“于哥。”
被称作“于哥”的男人摆了摆手,姑娘留下一句:“红中哥的东西就是他送到家里的”,便识趣地离开。
程兵二人的目光都看向老于,这个人年龄比那个老干子还要小一些,无论怎么打量,他都不像是某个地下链条的掌控者,更像是在公司坐办公室的文弱职员,或是精明的江南商人。
老于张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和红中一起蹲过大窑的,他信你,我就信你。”
程兵双手合十,作了个揖,他的余光瞥了瞥,那个坐在床边的老干子微微皱了皱眉,这褶皱瞬间也爬上了程兵的眉梢。
老于不仅瘦,还矮,他踮起脚尖,拍了拍程兵的脸,目光又落在马振坤脸上。
“这位是?”
程兵不动声色:“我堂弟,他也干过。”
老于接着问:“干了几年了?”
“五六年。”程兵露出求人办事的表情,“跑长沙大半年,干得不顺手。”
老干子突然站起来,附在老于耳边,轻声嘟囔了几句。
老于略作思忖,颇为同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就抛弃了程兵,目光和马振坤交战:“想进门,得先拿个投名状。不是不信你们,这是规矩。”
马振坤自然不避讳,他和程兵一样低眉顺眼,但气势一点不差,显出一种对门道的熟稔,他和程兵对视一眼,一齐说道:“好的,于哥,规矩我们懂。”
老于一伸手,老干子早就撕下宾馆的留言本,刷刷写了一行字,递过来一张纸条。
老于没接,示意老干子递给程兵。
程兵定睛一看,那是一串精确到门牌号的地址。
“这地方在岳麓,你们今晚就去做一票,测测你俩的能耐,得手多少算多少。”
马振坤往后退了一步,显得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看向程兵,不过,他把这种情绪直接掩饰成对程兵的服从。
老于一皱眉:“有问题吗?”
程兵没说话,接过纸条沉默地看了五秒钟,随后说道。
“没问题。”
十二个小时过去,凌晨两点,纸条上的地址变成真切的建筑物,出现在三大队五个人面前。
月朗星稀,只靠星光也能清晰看清建筑物外墙挂着的空调外机,冷凝水滴答而下,这丧钟般的响声已经跟随了五个人七年。
这样的天气不适合搞事,也不适合抓人。
这是条前后都看不到尽头的乡间小路,没有路灯,一辆湘A牌照的出租车关闭所有光源,怠速停靠在黑暗之中的丁字路口。
蔡彬下意识地摸了摸中控台,才发现此处已经没有了警灯开关,他开的只是一辆出租车。他苦笑着摇摇头,熄了火,车钥匙没拔下来,以备不时之需,他轻轻摇下四扇车窗,没有防爆膜阻挡,三大队众人都能清晰看见路旁那电线杆子上手写的指示标。
“就是这儿。”程兵轻声说。
此处位于岳麓区最西侧,地处长沙、宁乡和韶山三市交汇处,是标准的三不管地带。
被五个人视线聚焦的,是一栋带院子的老旧二层厂房。纬度差异导致了私家作坊的生产性质大不相同,但依照台平的路子,三大队众人还是能分析出厂房大概的建筑走向。
蔡彬朝后一伸手,马振坤心领神会扔过来半盒烟,蔡彬还挺有自己的规矩,只抽出一根点燃,又把烟盒扔回去:“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盗的。”
后排最中间的小徐动了动,廖健和马振坤给他让了些位置。
小徐有点担忧:“不会是个套吧。”
马振坤扒着前排座椅窜了窜:“我倒希望它是个套,比让我和程队知法犯法好。”
程兵坐在副驾驶,目光在四周逡巡,终于锁定在马路对面一座荒废的烂尾楼:“带好东西,探一下就清楚了。”
这辆出租车从未像今天这么给力过,蔡彬轻轻一拧钥匙,它一下就着了,三大队其他人先下车,蔡彬把车斜停在路边泄水渠外的半边空地上,跟附近停着的车辆没什么两样,任谁看都是一个晚班司机在此处歇脚。车头朝外,四个门外都有位置,一旦出现危险,三大队众人可以迅速上车撤离。
五个黑影停在墙边,小徐殿后,作为基座,把四位“老同志”抬上围墙,最后自己也敏捷地翻了过去。
进入烂尾楼,程兵轻车熟路地找到楼梯的位置,手电筒一打,向下的楼梯只延伸了半截,剩下的部分就插进了水面反光之中。程兵随手捡起石头一扔,回响深沉,地下起码有三层,因连日的降雨,已经完全浸泡在水中。
程兵带头向上迈步,他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站成一列,跟着程兵的脚印亦步亦趋。他不担心兄弟们的安全,多年的默契给每个人都上了一份保险。
一般的烂尾楼都会成为某些流浪汉的庇护之所,可这里一点人类生活的痕迹都没有,看来这地方连乞丐都不愿意来,长期待在这儿的人,必有见不得人的目的。
楼下几层还偶尔能看到残破的玻璃,等来到顶层,视线通透,暂时糊住孔洞的塑料薄膜都被大风吹散到地面,这里无疑是观察对面厂房的绝佳位置。
厂房一层亮着灯,人影闪动,二层漆黑一片。
小徐把一架民用望远镜递到程兵手里,黑夜在程兵眼中马上缩小成一个圈,厂房仿佛近在咫尺。
望远镜里,一层跟程兵等人居住的出租屋没什么两样,没有家具,四男一女都坐在搬家用的大箱子上。四个男人在打牌,一个男人坐在主位,肢体松弛,剩下三个人紧绷地坐着,明显是陪玩。主位男人每把牌摔在桌面上一下,铁链的甩动声和忽远忽近的狗吠声就穿过马路传到对面。
这就是说,蔡彬刚刚开车的声音,比男人的打牌声还小,根本没引起看门狗的注意。
一层不远处,那个女人一边抽烟一边摆弄手机,时不时跟主位男人互相抛媚眼。整个一层就这一个箱子作为桌子,上面除了打了一半的牌,就是充当赌资的钞票、烟盒和吃喝剩下的饭盒酒瓶,一片狼藉。
几把拖布杆、棒球棍和开山刀斜靠在墙边,是主位男人随手就能抄起来的位置。
程兵露出不解的表情,望远镜在其他四人手中传递,等又回到程兵手里,蔡彬试探着说:“这几个……像在这儿看场子的。”
马振坤马上附和:“没错,肯定不是正路,走私,销赃还是做毒的?”
来这种地方“拿”东西,显然是黑吃黑。
廖健站到程兵身边:“程队,还进去吗?”
程兵要了根烟,刚抽了一口就掐灭,也显得有些举棋不定,最后他说:“来都来了。老廖,你就守在这儿,有什么动静随时报告。老规矩,9频。”
这话一下解放了小徐,他欣喜地从刚刚拿出望远镜的口袋中掏出几个民用对讲机,众人熟练地别在腰间,用上衣遮住,又把耳机藏在耳蜗里,跟之前三大队行动前的装配环节别无二致。
空旷的烂尾楼里响起一阵掰弄对讲机按钮的调频声。
廖健拿着望远镜继续观察,剩下四人朝楼下走,拉开了一段距离,程兵“喂喂”两声,测试通讯无误后安排起任务:“老蔡守正门。小徐处理院子里的狗,我和老马从后院摸进去。”
程兵发现耳机中总是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他分不清那到底是谁的,下楼走了两步,他愕然发现,自己的呼吸也粗重起来。
小徐压低了声音,但语调中依然难掩兴奋:“程队,感觉咱们又回三大队了!”
这一句话让程兵稳住了心神,他沉稳说道:“记住,咱们不是来查案的,没特殊情况别惹麻烦。有问题,报警,——动!”
四道黑影越过出租车,来到厂房围墙外,他们建制分明,遵守规则,跟流窜的逃犯完全不同。
其他三人在几步外等待,蔡彬第一个走到厂房正门,他没上手,看了两眼就发现门是从里面锁上的。他做了几个手势,得到程兵几人的回复后,便孤独但坚毅地站在丁字路口旁。
这回轮到其他人给小徐做基座了,有了借力,他获得了更大的身体支配权,得以让他在翻过厂房后墙时尽量减震,不发出响声。
但还是被狗听见了。
铁链响动,一只黑狗凶猛地起身,发出了敌意的呜呜声。
耳机里马上传来廖健急促的提醒:“动了,他们动了,有人往窗边走了!”
小徐不紧不慢。
眼前的狗跟他在狗场驯的一样,也是杂交犬种,他一眼就看出了高加索犬的血统,便把小拇指贴近下唇,吹出了一声微不可查但非常有针对性的口哨。
看门狗马上不叫了,半蹲在地上开心地张着嘴,吐出舌头,尾巴兴奋地摇晃,看准机会,小徐一个箭步冲到狗身边,捋直了铁链不让它再发出声音,同时缓慢地开始抚摸,用气声念叨着什么,这只庞大的杂交犬居然卧在地上,甚至翻起了肚皮!
“狗被小徐按下了……人也回去了。”
话音刚落,廖健的望远镜里已经有了新动向。
程兵和马振坤从院墙另一头落下,两个人打着配合,互相借力,没跑几步就纷纷来到厂房外墙。
他们目的明确,一楼的一切他们都不感兴趣。
宝刀未老,马振坤在前,程兵在后,两个人都顺利地爬上了毫无借力点的通风管,挡在他们和二楼黑暗秘密之间的,只有一扇紧锁的窗户。
所有人的耳机中都传出马振坤轻笑的声音,只见他从兜里摸出一根铁丝,先给窗户撬出一道缝隙,接着他单手伸进去,两三下,窗户打开,锁头稳稳落在他手里。
他潇洒地把锁头往兜里揣,没想到一滑,锁头脱手,看角度就要砸在一楼的遮雨棚上——
马振坤猛眨一下眼,预想中的巨响没有出现。
程兵稳稳接住了锁头。
两个人矫健地钻进窗户。
仅凭月光探查脚边,跟一楼别无二致,呈一种荒废多年的态势。程兵打开手电筒,一道光柱射向对面墙角,程兵顿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
那笼子没比小徐狗场里的大多少,里面关着的不是狗,而是五个四五岁大的孩子!
跟楼下一样,四个男孩站在最前面,把唯一一个女孩挡在身后。
包括女孩在内,所有孩子都只穿着一条内裤最前面的男孩面黄肌瘦,看着比老于还单薄,肋骨也支出来,但肚子却病态地微鼓。他的眼神中带着生涩的敌意,看到眼前是两个陌生男人,他跟程兵和马振坤一样,也愣住了。
两双大眼瞪着一双小眼,男孩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
马振坤把手指比在嘴前:“嘘……”
这男孩突然嘴角一歪,程兵心中暗叫不好,果然,男孩咧开大嘴嚎哭起来。这哭声迅速传染,二楼一片哭天喊地之声。
“有人上来了!都拿着开山刀!”
廖健急切呼喊。
话音刚落,那个坐在主位的男人已经冲到了二楼,明明上一秒还有光线,走上来后二楼突然一片黑暗,他眼睛一花,连忙准备往下退。
廖健的望远镜调到了最大倍数,能清晰看见男人的目光由凶神恶煞变得迷惑。
廖健瞳孔猛地一缩——
马振坤的黑脸无声、鬼魅地出现在男人的肩头。
随着一声叫骂,男人如被炮击般弹开,失去重心,直直摔向楼梯,后面几个跟上来的男人一愣,慌忙接住自己的“大哥”。
“别动,警察!”
程兵的声音震得每个人的耳机都发出了蚊鸣声,后面几个男人更似遭到重击,手中的武器七零八落扔在地上。
“大哥”吃了瘪,反手握刀还要往上冲,回头一看,那女人带头,其他人早已四散而逃,从不同方向离开厂房,朝大门冲去。
“老廖!”程兵眼睛都红了,“这是个人贩子窝,报警!”
话没说完,耳机里已经传出廖健沉稳的声音。
“您好,我们位于香山和大石坝之间的乡道20公里处,这里有一个拐卖儿童的人贩窝点……”
廖健的信息告知了一半就不说话了,他如欣赏一部默剧大片般,看着厂房内发生的一切。
女人带头,来不及打开锁头,把厂房大门拉出一个缝隙钻出去,接着便再也见不到踪影,跟着他的三个男人不信邪,又钻出去一个,也没了声息,就像直直冲进厂房外的泄水渠,连落水声都没留下。
剩下两个男人发现情况不对,马上绕到后墙准备翻墙而出,只见那只五分钟前还忠心耿耿的看门犬直冲上去,咬着他们的敏感部位把他们生生拽下了围墙。
“帅!爽!”
廖健在烂尾楼顶层兀自挥起拳头。
他其实看不真切,不知道厂房门口的斗法有多激烈。
蔡彬一直守着大门,听到廖健的提醒,他浑身的力量都积蓄在四肢,就等不法分子出来之后一举拿下。大门铁链攒动,他直接上前一步,脑海中已经构划出采用哪种擒拿方式——没想到,出来的竟然是个女人!
蔡彬只愣了零点几秒,接着就做出颇具思考的一击,他单手擎住女人的后脖领,脚下轻轻一拌,女人就应声倒地,与正常的擒拿相比,这样做的好处是,女人不会衣冠不整,衣服还是把该遮住的地方都遮住了。
蔡彬动作迅速,马上把女人压在地上,抽下鞋带就在背后反绑住她的双手,她的重心四散,别说继续逃跑了,想站起来都得费很大力气。
听不到女人的声音,铁门那头久久没有动静,蔡彬掐住女人的嘴,指了指门里,女人心领神会,喊了一句:“出来吧,安全!”
铁门再次响动起来,那黑影刚钻出来,蔡彬就侧向面对铁门,接着收缩腹腰肌群,借腰转的力量,右腿在平地扫堂,激起灰尘的同时直击对方的脚踝。他的足弓和前胫如鞭子般准确抽中来者的左脚,强大的力量直接带着来者的左脚击中右脚,就是说,来者失去平衡跟蔡彬没多大关系,他是自己把自己绊倒的。
蔡彬刚刚抽出另一只鞋上的鞋带,还没来得及给男人捆住,铁门又翕动起来。他发了狠,瞄准位置,支起了肘——如同豺狼的利爪和虎豹的尖齿一样,这是人类进化出的,独属于自己的攻击器官。肘部发力,跟甩动拳脚一样方便,且大臂小臂形成三角支撑,力传导非常通畅。这里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除了头部,是全身软组织和肌肉最少的地方——一言以蔽之,这地方就是用来打架的。
但在三大队接受培训时,教官明确说道,不到万不得已,对方没有起杀心,千万不要采用肘击,轻则写检查,重则进去待一段时间。
进去?待一段时间?弹指之间,蔡彬还有空嘲笑自己一下:我进去待过,那可不止一段时间……
没有丝毫犹豫,蔡彬抬起右肘,准确地打中了男人肩膀和脖颈交界的脊骨。
眼看着男人如蛆一般在地上蠕动,蔡彬手握鞋带,等待下一位出逃者。
然而,他面对的不是抱头鼠窜的犯人,而是一抹闪烁的寒光。
对方拿刀了。
蔡彬迅速把鞋带两端缠绕在手腕上,面对对方慌不择路的突刺,他冷静地露了个破绽,挺出胸膛,对方果然上当,朝着蔡彬身体中央一记劈砍,蔡彬身形马上后撤,双手把鞋带抻出最大限度,向上高举,对方的刀轻松划断鞋带,这没什么阻挡的命中让对方措手不及,重心不稳直接晃了个趔趄。
对不起了。蔡彬在心里说。
他飞起一脚,直直命中对方的要害部位,这一下蔡彬用了全力,来者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起来。
三个人,三双手,三对脚,怎么才能把他们都捆住呢?
蔡彬如大战得胜的将军,放肆地让自己思考起这细枝末节,突然,他只觉得肩膀吃痛,回头一看,那女人竟然站了起来,她不但不跑,反而跳到蔡彬背上,一口咬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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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这两个男人里有一个是她的相好——或者两个都是。
这一口,就是逍遥法外和认罪伏法的区别,女人咬得非常使劲。蔡彬疼得大喊一声,只觉得一块碎肉正在和自己的肩膀脱离。他猛地一抖肩,刚想反制,却看刚才那个被肘击的男人也晃晃悠悠站起来。
蔡彬心里一紧。
刚刚应该再用点力的。他想。
这时候切忌心绪紊乱,敌人很多,也要挨个解决,蔡彬准备处理身后的女人,这次,他不打算再顾忌性别,却感到身后劲风划过。
蔡彬觉得后背一轻,肩膀上的刺痛感消失了,转而变成绵长难忍的持续疼痛。他侧过头朝后一撇,那女人双目无神,缓缓从身后滑落。
接着,她身后露出廖健如临大敌的脸。
廖健双眉一紧,朝着蔡彬扔出手中的望远镜,两个人的配合不言自明,蔡彬猛地一低头,那望远镜径直击中男人的胫骨,刚刚爬起来的男人一声没吭,如麻袋般声音厚实地砸在地上。
“质量真不错。”蔡彬擦了擦镜头,捡起望远镜递给廖健,看着廖健同样没拴鞋带的两只旅游鞋,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门突然又响了。
“小心!”廖健喊了一句,把蔡彬挡在身后。那两个人明明奔后院墙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廖健手持望远镜,蔡彬迅速拾起地上的刀,两个人都聚精会神呈防御姿态。
没想到,铁门里钻出来的不是人,而是那条刚刚还凶神恶煞的看门狗!
看到两个人,它欢快地摇了摇尾巴,接着,小徐又从门里走出,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两位兄弟。
“下面是本台特驻特警大队记者从一线为您发来的报道。”
湘A酒店,顶层套房。
房间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只有老于和老干子分坐沙发两角。
晨间新闻正在播放昨晚的特别行动,记者的镜头随着警车转动,进而停在那个丁字路口。警灯闪烁中,五个黑影训练有素钻进一辆出租车,疾驰而去,因出租车没开车灯,车牌照得不真切。但那黑影中的两位,无疑便是程兵和马振坤。
镜头切换,先是四男一女被鞋带绑在厂房一层大厅的镜头,紧接着,在特警的护送下,五个孩子身披毛毯,依次被带入警车。
敲门声响起,老干子识趣地关上电视,打开房门,程兵和马振坤跟着他站在老于面前。
老于没抬头,土枪放在茶几上,他把玩着,把土枪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不带感情地问道:“东西呢?”
程兵不假思索地回答:“什么也没拿到。”
马振坤一抬头,正好对上老干子阴冷的目光。
老于突然暴起,一枪托就砸在程兵的脑门上。
“你们是警察?!”
卧室房门被踹开,十余位彪形大汉鱼贯而出,程兵和马振坤没有任何逃出生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