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子里的人口流动速度比程兵想象中大很多。
这些日子,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那个被铁笼保护起来的监视器。这只冷漠观世的独眼看着铁窗之外日月更替,看着电视节目不断迭代,看着勺子里洒出的肉汤给铁门留下新的痕迹,看着程兵的铺位从角落一点点前移,最终睡在原来红中的位置。
直到这天,监控中再次响起这位前刑侦支队长的名字。
“程兵。”
李管教的声音没有任何顿挫,依然带着一如既往的威严。
号子铁门打开,一件洗净的蓝色马甲送进来,两名警察紧随其后,递给程兵一支完全由塑料包装的一次性刮胡刀。
在警察的监管下,程兵对着盥洗池的镜子开始整理仪表。
突然,他听见旁边的犯人小声哼唱着什么。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正是《少年壮志不言愁》。
程兵笑骂道:“你还金色盾牌上了,你有热血吗?”
犯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不知道这首歌叫什么,之前听你干活时候总哼哼。”
程兵愣住了,抹了一把脸,在那些表意识和潜意识交战的时刻,他唯一能听到的就是王大勇那中江话的口音,没想到自己还会不自觉哼唱这首代表着青年警察的歌曲。
程兵蓦地回忆起那次出警,一个名叫“小雨点”的听众为警察父亲点了这首歌。
他突然加快动作,更加仔细地把下巴周围每个毛孔都理净。
要见慧慧了。
刮胡子的过程中,程兵总能想起和慧慧生活的点点滴滴。那时他忙于案情,不修边幅,每次抱起慧慧和她贴脸,慧慧都咯咯笑着嫌扎。
现在,胡子没了,也不用再办案了。
“嘶。”
程兵吃痛一声,手上一松,刮胡刀掉在地上。
他心不在焉,手被划了个小口子。
警察马上拾起刮胡刀,又给程兵的伤口做了紧急处理,贴上一方小小的创口贴。
李管教示意警察先出铁门,给程兵几十秒最后的时间。
程兵回头,俯瞰躺在铺位上的嫌犯们,跟刚进来时相比,所有人都换了一茬,但每个人身上都能看到“过来人”的影子。这个睡在他旁边的嫌犯一直唯程兵马首是瞻,就如同当时的虎子和红中;而现在睡在角落的,跟阿哲一样不善言语,总被欺负,也对程兵也毕恭毕敬。
看到程兵回头,每个嫌犯都直起上半身,齐声叫了句:
“程队。”
程兵的嘴角欣慰地微扬,他摆摆手,还是那句话:“以后就叫程兵。”
“程队,我们相信你一定有好结果。”离他最近的嫌犯带头说,“你之前交代的事我们忘不了,拿到什么线索,等有机会了,一定想方设法告诉你,帮你忙我们心甘情愿。”
此时程兵已经走出铁门,只留下一个微驼的背影和一句随风飘散的话。
“你们出去之后好好活着,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外面天气很好,天上一片云都没有,一定又是和平、安宁的一天。
阳光透着栅栏射到走廊上,“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八个蓝底白字显得更加斑驳,程兵扫了一眼旁边电子日历上的日期。
今天对于台平的公安系统、媒体喉舌甚至市民百姓来说,都是个大日子。
市刑侦支队三大队原刑警程兵、蔡彬、马振坤、廖健和小徐在审讯过程中致王大勇死亡一案即将迎来判决,随后,几人将从各看守所分散移交至各监狱继续服刑。
之前号子里进来个文学青年,从阅览室借的书不是弗洛伊德就是马尔克斯,他曾经如此形容:“我们跟西方那个西西弗斯差不多,在这儿待到头,以为把石头推到了山顶,没成想,这只是千万次折磨中的第一次罢了。”
在号子里“推石头”的过程,将悬在程兵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完全抹除了。最初,程兵总一身冷汗地从噩梦中惊醒,他已记不清具体内容,只有来自梦境中的声音蔓延到现实中,在他耳边萦绕,“死刑”“死缓”“无期”,大多是这种颇为严重的宣判。
随时间流逝,尤其是在那次见过慧慧之后,这些梦境再也没有出现过。对于即将到来的审判结果,程兵完全处于漠然的状态,他告诉自己,不管判决结果如何都不再考虑上诉的事。他不因期待判少了几年而欣喜,也不因担忧判多了几年而内耗:之后要去哪里已经确定了,判多判少无非就是绕远路和抄近路的区别。
面前的管教和警察已经走远,程兵连忙加快脚步跟上。每天都要在走廊里来回跑操,程兵只觉得走廊很短,而今天的走廊似乎格外长,程兵甚至从走廊尽头品出了某种深邃莫测之感。
一瞬间,他猝然意识到——
深邃莫测的不是走廊,而是缥缈的未来。
不管是古老西方带有宗教性质的审判庭,还是东方封建王朝的衙门,其建筑制式都以带给被审判者最大的压迫为要义。西方以耸立的石柱拉长纵向维度,而东方以多进院落扩展横向维度,两相结合,便成我国现代法院之风格。
顺着整齐威严的多层台阶拾级而上,恢弘的四方建筑显出全貌,每一个方正的窗口内,都有等待被宽慰的泣者,等待被救赎的灵魂和等待被决定的明天。
一声轻飘飘的落锤声从其中一扇明窗传出来。
“现在宣判。”
这是926刑讯逼供案的庭审现场。
随着书记员“全体起立”的喊声,现场一片嘈杂,桌椅前推后拽的拉扯声中,手铐碰撞的叮当声尤为清脆。
人群整齐站立,黑压压地挡住了直播镜头。时代已然搭上提速的快车,程兵等人进去前,大家还更习惯于通过电视新闻和收音电台获取最新咨询,而就这么短短数日光景,网站黄页如雨后春笋般涌出,“搜索框”“新媒体”“首页”等新名词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
926案的宣判,也是民众关心的重大新闻第一次在网络上同步直播。
直播镜头从前到后晃动着,开始捕捉会场内的特写画面。
木黄色的墙壁深沉和无瑕,中间挂着熠熠生辉的国徽。国徽稍稍向下摆了一点角度,显出某种肃穆和怜悯。椅背高耸的天平椅和桌面整洁的法台围成一个和谐的三角区域,审判长和陪审员就站立其中,书记员也在一旁笔直挺立。每位工作人员的表情都淡然而肯定,显出这次庭审并无太多意外和波澜。
特写终于给到本次庭审的主角,三大队众人。他们站成一排,都手戴铐子,身着蓝色马甲,不过马甲背后各不相同,有“东看”“二看”和“市一看”等代表不同看守所的印字。
摄像的年轻人发现了一个细节:就算已经脱下警服一段时间,三大队的人仍遵守着某些规则和秩序,几个人被铐的双手举在同一高度,就连微微佝偻的后背都呈现相同角度,从侧面照过去整齐无比,导致这一排只能看见最内侧的小徐。
忽而这队形被打破——最外侧的程兵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借着起身的机会迅速回头瞥了一眼。他的双眼竟顿时呈出两种不同的感情,一侧是期待满足,另一侧是希冀落空。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刘舒身着黑色套装站在旁听席内,她五官挤皱,浑身紧绷,某种汹涌的情绪正被她尽力压制着。
她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再旁边是马振坤的妻子李春秀,从没系扣的外套缝隙看进去,两抹深绿隐隐约约,那是围裙的肩带。她素面朝天,遍布褶皱的双手捂在脸上,悲恸从指缝中流出。廖健的妻子也在一旁轻声啜泣,她拍着马振坤妻子的后背,小声规劝着什么。
蔡彬的妻子离她们有一段距离,几道隐约的泪痕冲散了她的淡妆。她目光平视,直直盯着不远处蔡彬的背影,想从那沉默的蓝色中读出任何回应,但不得。
妻子们的身后是小徐的父母,他们的打扮庄重而得体,显出高级知识分子的优雅,可再多的学问也无法抹平两个人内心的悲伤,他们互相搀扶,身体都微微抖着。
审判长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填充了整个审判庭。
“本院认为,被告程兵、蔡彬、马振坤、廖健、徐一舟在审讯过程中对921案犯罪嫌疑人王大勇进行殴打致其死亡……”
小徐终于绷不住了,说到底他参加工作不久,判决刚开始,他就尽力压制着双手的摆动,那种惶恐让他整个身体都在不断的颤栗。
“其行为已构成故意伤害致死罪,应予惩处;本市人民检察院指控程兵等犯有故意伤害致死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
蔡彬双目眼角都耷拉着,让人摸不清他的目光到底看向何处。之前在审讯室,他无数次呵斥过各类嫌犯:“你把眼睛睁开跟我说话!”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现判决如下……”
这句话把严肃的气氛敲开一个口子,旁听席最后的无数记者纷纷上前一步,长枪短炮对准了审判长和五位被告。就算已经明确被告知不允许开启闪光灯,那嘈杂的快门声还是四起,惹得马振坤一阵烦躁,他急促地眨了几下眼睛,接着愤怒地砸了一下面前的栏杆,好在这个动作没有被其他人发现。
“程兵,有期徒刑八年。”
从开始宣判起,程兵就一直低着头,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埋进过往的时光中,回到那个处理案情的,捉拿罪犯的,他最熟悉的世界。他在心里默算着,八年,慧慧应该都考上大学了。
八年,慧慧一共才成长过几个八年啊!
之前的逻辑自洽和心理防线完全崩塌,程兵几乎站立不住,靠法警撑着才勉强维持体面。
“徐一舟,有期徒刑六年。马振坤、蔡彬、廖健,有期徒刑五年。”
廖健竟然是五个人当中最坦然的。他一直昂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审判长,这种淡然其实反映着内心最深的绝望——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和警察生涯分割,和过去的一切说再见。
人群中竟然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庭审结束,三大队五个人被带离,记者和工作人员扛着镜头追出去,被告家属们都在原地没动,他们面无表情地被这世界的颠倒黑白淹没。
当然,所谓“颠倒黑白”,只是他们这么以为。
突然,李春秀大喊了一句:“他们没错!”
长枪短炮马上调转,击中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汉白玉柱和台阶之下,几辆囚车整齐停在法院门口的广场上,四周拉了警戒线,数以百计的市民不断往前涌着,因为这起案件的性质,维持秩序的警官们根本不敢再做分毫动作,任由警戒线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等到三大队五个人被带到囚车旁边,警戒终于被冲破,率先钻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921案受害者的父母。
受害者父亲手里的烟还没掐灭,好像从9月21日一直燃烧到现在,他跪在囚车旁边,离程兵非常近,哐哐砸地的磕头声清晰地传入程兵的耳朵。
“求求法官,求求审判长,听听百姓的声音吧!”
哐。
“程兵队长是个好人啊,三大队的警官们也是好人啊,好人不能没好报啊!”
哐。
“你把程兵他们抓进去了,我女儿的案子可怎么办啊!”
受害者母亲在一旁拉拽着受害者父亲,同样的涕泗横流,她跟着受害者父亲喊了一会儿,表情突然一变,竟然露出了某种扭曲的笑容。
她咯咯笑着,嘴里的话越来越含混不清。
“青天大老爷!嘿嘿嘿!
“包拯包公包黑炭,嘿嘿嘿!
“走吧,老公,闺女要放学了还得回家给她做饭呢,嘿嘿……”
她又发病了。
三个法警限制住程兵的动作,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受害人父母被前同事带离。
五位被告双手被限制在身后,被迫打开双肩,直面法院外更多更疯狂的媒体。
这个必要流程走完后,几人即将被分别押上不同的囚车。
没有任何沟通,三大队所有兄弟都侧脸望向最中间的程兵。
马振坤强挤出笑容,冲着程兵点了点头,从这一抹笑容中,程兵品出了最初搭档时的磨合与分歧,品出了案件侦破后的欣慰与满足,更重要的,还有无数个天气恶劣的白昼,无数个挑灯鏖战的星夜,两个人一同并肩作战而生出的,一辈子都无法抹除的兄弟之情。
蔡彬和廖健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们多想再听程兵指挥,听到那一句“动!”。两个人的眼神都非常复杂,抛开那万千情愫,总结起来是一句话——“程队,跟了你,我们不后悔。”
就在踏上车前的一瞬间,程兵双肩一用力,法警的束缚小了一些,他双手别在背后,用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朝着三大队的兄弟们微微挥了挥手。
小徐顿时泪流满面。
囚车依次驶出广场,载着车上的前刑警们分道扬镳。
程兵的车是最后一个开出去的,驶离转角的一刻,他的目光钻出囚车灰黑色的栅栏,越过无数行道树和建筑物,最终停在了市局办公大楼。
那里,稳稳悬挂着,警徽。
“程兵。”
管教的声音依然威严。
“是,管教。”
铁门开合的声音从未变过,一如2002年那个迟迟不离开,改变了每个人命运的晚夏。
程兵立正站好,乖顺无比,牢狱生涯把他彻底盘成了一块圆润的树根。
直到管教摆了摆手,程兵才放松身体,在警察的注视下,程兵和管教在桌子两旁对坐。
桌上摆着一张纸和一叠材料。
程兵伸出手。他的臂膀比在三大队当队长时还结实了很多。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纸,抬头写着“释放证明”四个大字,证明上的照片还是入狱时照的,照片中的程兵微微颔首,目光对一切都充满敌意,头发根根直立,似乎随时准备反抗什么。
旁边隔离门的双层玻璃上映出程兵现在的面容——
头发很短,软趴趴地顺在头皮上,两鬓已经微白,长期的体力劳动令那张本就坚毅的脸庞更加沟壑纵横。双手、脖颈、面部……每处外露的皮肤都黝黑无比,跟照片上判若两人。
和接受审判那天一样,程兵再次抬起头,看了看已经更换为全LED屏幕的电子日历。
已经是2009年3月了。
管教翻开旁边那叠资料,说出了最终的决定,程兵思绪游离,听得断断续续,内容他大概也能料到,大意便是:程兵因表现良好获得减刑,于2009年3月刑满释放。
在监狱大门旁的隔间,程兵换上了七年前进来时那身T恤和长裤,他伸出手往兜里摸了摸,掏出了自己的翻盖手机。他忽然特别想看看慧慧的脸,于是上下翻动操作了半天,但屏幕始终没有点亮。
警察在一旁提醒道:“别想了,七年,怎么可能还有电。你出去之后赶紧换个新手机,能尽快帮你融入社会。你这款手机的电池只能拆下来充电,现在都没有这样的手机了,都是直接插在手机上充……”
程兵无奈笑笑,把手机放在一边。
警察注意到他鼓囊囊的裤兜:“给女儿准备的?这么早就揣好了?”
程兵展颜点头。
等程兵完全整理好仪表,警察微笑着把释放证明递给程兵。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的衣物不符合季节,程兵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警察按下了按钮,新人生的大门缓缓打开。
程兵脚步沉着地走出去,连头都没回,七年来,他第一次沐浴到自由的阳光。
他身子一下就不抖了。
直到监狱大门关上,他才回过头,静静看了许久,就像在审视一段无法忘怀的过去。
和旧人生的搏杀还没有结束,哪有什么新人生?
程兵迈步离开,倏忽间脚步铿锵,这块圆润的根系迅速生长出尖利的枝杈,生机勃勃地指向尚未完全消除的黑暗。
不过,命运对着枝杈的打压修剪依然没有结束。
程兵的第一站,就是去户口所在辖区的派出所进行报备。
伸手拦车,等到那涂装崭新的出租车在程兵面前停稳,他尽量掩饰自己是从2002年来的这个事实,但动作还是颇有生疏。
钻进车内,之前接待领导那种规格的车辆内饰也就跟现在的出租车差不多,所有窗户都换成了电控开关,中控台上的按钮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
出租车师傅也打开了话匣子,从载人航天聊到飞船着陆月球。程兵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这些信息他在里面的时候通过每天的新闻联播接收过一遍,但那感觉类似定向学习书本上的内容,还没有在实操中应用过,出来后一聊天,程兵感觉要处理的信息比里面多太多,思路有点跟不上了。
师傅似乎发现了程兵的不适,打开了电台广播。
“2009年2月28日,十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七次会议四审表决通过了《食品安全法》,从法律制度上预防和处置‘三鹿事件’这类重大食品安全事故……”
程兵的脑袋嗡嗡作响,这样的法制新闻,在2002年,他上过不止一次。
听师傅说话是本地口音。当年的事件是否还在市民心中留下了余波?程兵往后缩了缩,躲开后视镜的反射角度,生怕师傅认出自己来。
“两字之差,折射立法思维更新……
“1995年,修订后的《食品卫生法》开始实行,但是食品安全的问题仍然比较突出,食品安全事故时有发生,牛奶中添加三聚氰胺,鱿鱼用氢氧化钠浸泡,‘阜阳奶粉’、‘红心鸭蛋’暴露出现行的有关食品安全的制度和监管体制不完善……”
师傅再次义愤填膺地发表看法:“你说说这帮混蛋,鸭蛋、鱿鱼我也认了,咱都老大不小了,不知道能活多少年,吃了就算了。那奶粉、牛奶,家里都是花大钱买来给小孩子长身体的,结果身体没长好,还喝出病了,这种人就该全家断子绝孙!”
跟登月的新闻一样,这些案件程兵在里面都听说过,但从未有任何一个犯人和他展开过这样的交流。单纯以电视连接,难以抹平里面和外面这两个世界的鸿沟。下车时,程兵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2002年和2009年的代沟。他掏出一张纸币递给师傅,师傅对着阳光上下翻了几面,才开始找钱,边找边说:“哎呦,兄弟,您这钱现在可见的不多了。”
程兵下车,深深吸了一口气。当警察的时候,他总对嫌犯说,赶紧招了,不要浪费时间,进去之后好好改造,出来之后就是新的人生。
当时,他把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大院门柱上挂着蓝底白字的牌子,院里稀稀拉拉停着蓝色涂装的轿车和面包车,爬山虎疯长甚至盖过了一层的窗户……这派出所的陈设,程兵再熟悉不过。
他走近这座三层小楼,被楼体的阴影覆盖,他抬头看看,还是伸手遮住了双眼。
刺痛他的,不是阳光,而是那高悬的警徽。
派出所里面的味道更让程兵感慨万千,枪油味、警用器械味、茶叶味和烟味混杂在一起,就是这些味道组成了程兵的前半生。
他已经七年没有回到自己的人生中了。
来到办公区域,接待他的民警有点像小徐,更像刚刚入警时的程兵自己。看着对方的意气风发,程兵饶有意味地笑起来。之前,他一直站在舞台之上,现在回到观众席他才知道,原来看自己表演是这种感觉。
小民警事事一丝不苟,趴在桌面上查看程兵的出狱证明。
突然,程兵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搭了一只手,这熟悉的触感从记忆深处奔涌而出。
小民警抬头望向程兵身后,先是迷茫了几秒钟,因为他从没亲眼见过这个人。等他把对方的面容和那个刚刚在电视里完成了全市警方工作总结讲话的男人结合在一起,他整个人直接弹起来,笔直地敬了一礼。
“杨……杨局?您怎么……”
程兵也猛地一回头。
他看到了杨剑涛。
七年的岁月似乎没有在杨剑涛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让他戴了一副更显儒雅和身份的金边眼镜。不过,他举手投足间非常自信大气,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青涩和冲动。他身着代表警监身份的白衬衫,程兵下意识地瞥到他的肩章,上面是一朵四边形的花。
他朝着小民警笑笑,眼神中竟透出某种和年龄不符的慈祥和关爱,而语气中又是同事兄弟间的理解和调侃。
“行啦,我来吧。”
这么想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但程兵还是控制不住在心里说:杨剑涛和当初的自己越来越像了。
杨剑涛接过笔录,坐在程兵对面,那个小民警就在旁边直愣愣杵着,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非常难熬。程兵几次三番想让他离开,但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支持他这么做了。好在顺着他的眼神,杨剑涛看到了小民警还没走,他摆摆手,小民警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程……”杨剑涛的嗓音一如七年前,这声称呼叫的程兵心里一暖。
程兵颤颤站起:“杨队……杨局。”
杨剑涛直接探过身子,按着程兵肩膀把他推回座位上。
“叫老杨!”
声音里还带着某种对老朋友生疏的嗔怒。
杨剑涛接着说:“老程,你摁个手印就行了,以后三个月来一次登记。我怕这些年轻人不认识你,过来看看。”
说完,杨剑涛伸手绕着四周划了一圈,示意现在的新人越来越多。
程兵点点头,刚摁了手印又开了口,这句话问得非常急促连贯,程兵生怕自己此刻不问,再想张嘴就又要进行漫长艰苦的心理建设,从而错过绝佳时机。
“王二勇……有消息了吗?”
小民警懂事地接了一杯茶放在杨剑涛面前,接着就在不远处看着,似乎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身份的犯人,值得让杨局亲自来做登记。
“我们结合你提供的线索,这些年也找了好多地方,我亲自带队就两次,都没抓到。”杨剑涛低头喝了口茶,还是当初在刑侦支队的作风,不吐茶叶,水和渣子一起咽下。“这人反侦查能力很强,不好找。”
从杨剑涛的口吻中能听出来,他对921案上了不少心,但远不像程兵一样,把后半生都押了上去。921案,只是杨剑涛要处理的众多恶劣案件之一。
程兵往后一靠,抬头望向天花板,像当初查找921案线索时一样喃喃自语:“没谁可以活在真空中……”
杨剑涛很认同地说:“现在我们已经在所有公共场所铺摄像头了,很快会全国联网,到时只要王二勇一露头,不管他在哪,马上会报警。”
程兵盯着杨剑涛的嘴,眨眨眼皱皱眉,似乎正在艰难地消化对方所言。
原来只有市局审讯室才有的监控设备,现在全国的公共场所都布设了?
“时代变了……有些事该放就放。”程兵的表情让杨剑涛有些心疼,他把笔录一放,尽量让语气轻快一些,“我来是特意告诉你,保安队那边有个队长的缺,待遇还行,我打过招呼了,你直接去就行。”
即便再感慨杨剑涛根本不知道921案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程兵还是感恩对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包括宣判前顶着压力带着刘舒和慧慧来看自己,这些事程兵都记得,而且能记一辈子。
程兵万分真挚地说:“好,知道了,谢谢你……”
“老杨。”
两个人又闲谈了一会儿,程兵便随杨剑涛一同离开,经过派出所大厅时,他们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中央。程兵第一眼就意识到对方是迎着自己来的,等他走近了,程兵赫然发现,他竟然是921案受害少女的父亲!
此人脚步蹒跚,满脸沟壑,嘴角还有一点点歪,任谁看都会以为他年过古稀。可921案受害者和慧慧差不多大,程兵明明记得,当年他根本就是自己的同龄人,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
看来,921案发生后,不止进去的三大队众人和熙来攘往的人群不在同一个时间流速中,921案的当事人家属也不在,甚至更快。
“程兵队长。”父亲的话也说得不太利索了,“我是921案死者岳洋的父亲,不知……”
岳洋。
听到这个名字,程兵面如平湖,胸中却激起雷霆万钧。
如果多年之后,程兵身处弥留之际,他相信死亡之前,意识即将消散的时刻,这个名字是倒数第三个出现的。
倒数第二和第一,当然是王大勇和王二勇。
程兵的脖子使劲往后梗了梗,才勉强压抑住兴风作浪的情绪。
“我记得你。”
父亲一下就变得浑身放松,他上前一步,紧紧贴在程兵身边,握住程兵的手就不放下。
“听说您是今天出来,我特地来看看……”
这句话刚出来,父亲的眼泪就砸在程兵的手背上。
在里面的时候,程兵已经无数次认定,捉拿王二勇归案这场栉风沐雨的修行,注定只有他一个人自渡。他没想到,外面跟案情相关的,还有不止一个人牵挂自己,这让他百感交集。可马上,程兵即将外显的情绪又缩回他自己铸造的硬壳当中——这场修行终点未知,过程中的消耗却显而易见,那注定需要一个人的牺牲与毁灭。
这个毁灭者只能是程兵自己。
因此,在和受害者父亲见面的这一刻,出于保护对方的目的,程兵有一种马上逃离的冲动。
可受害者父亲却把他的手攥得愈来愈紧。
“您当年,受拖累了啊……”
程兵还没来得及回话就感觉手中一沉,只见受害者父亲行动突然便捷,完整地作了个揖,腰身没直起,顺势就跪了下来,程兵和杨剑涛两个人用尽全力扶楞是没扶起来。
程兵就差自己也跪在旁边了,他身子压得极低:“老哥,这使不得使不得……”
杨剑涛招了招手,周围的民警一拥而上,但谁也没找到好的角度把受害者父亲拉起。
于是,他就像七年前在法院门口的广场一样,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哐。
哐。
哐。
终于,他老泪纵横,被几个民警搀扶起来。程兵一圈已经成了办公大厅的焦点,来报案的当事人和处理案情的民警顿觉手上事情没那么重要,都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这样下去影响不好,说破大天,程兵也是戴罪之身。杨剑涛眼神示意,几个民警就要把受害者父亲搀扶离开,他却怎么也不动地方,而是把手伸向旁边的长椅,把放在上面的袋子递过来。
“我没什么钱……朋友都说我茶叶蛋煮的好吃,给您拿点尝尝……”
程兵察言观色也是一绝,当然看出了杨剑涛的担心,他马上说:“好,我收下。”
沉甸甸的袋子递到程兵手里,那袋子里外套了三层,最里面是一层保温袋,塑料袋外面还掏了一层蛇皮袋,袋口还用麻绳细心地系好。程兵接过来的时候,里面的茶叶蛋还热得烫手。
做完这些,受害者父亲终于转过身,民警们松了一口气,前后簇拥,搀着他边寒暄边离开,可他还是一步三回头,直到走出派出所大门,他才终于向前看。
“程兵队长,是好警察啊……
“程兵队长,是个好人啊……
“程兵队长,是个好同志啊……”
三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与其说是给身边的民警讲述程兵的光辉事迹,倒不如更像是求佛般给自己一个安慰。
对于受害者父亲来说,程兵必须是个好人,只有程兵是好人,921案的缺口才有机会堵上,才能真正告慰自己女儿的在天之灵。
而且,这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女儿,而是一整个家庭。
“挺熟啊。”程兵朝受害者父亲离开的方向指了指,“跟你和派出所的民警。”
杨剑涛叹了口气:“女孩的妈两年前过世了。这老哥每个月都会来局里问一次,就一句:人抓到没?像上了发条一样……”
程兵顿时浑身一震。
现在,这发条插在他身上了,或者说,从来就没从他身上拔下来过。
哪怕一秒。
又交流了一会儿921案的案情,杨剑涛必须离开回到局里了。程兵谢绝了他直接把自己送到保安队办公室的好意,独自一人拿着茶叶蛋走出了派出所大门。
他早已做好了决定,但真正实施起来还是需要一些心理预设。在奔向万劫不复的人生之前,他放肆地给了自己一段完全放空的时间。
这座城市对他而言已经近乎陌生。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抬起头才发现这似乎是他和刘舒、慧慧原来居住的小区。
七年前,即便楼层不算高,程兵家里的视野也算开阔,天气好时,能看到夕阳的余晖洒向郊区的远山。而现在,一座四通八达的立交桥拔地而起,阴云般罩在程兵的头上,那车水马龙让渺小的程兵倍感无所适从。
面前出现了两条岔路。
左边这条路通向刚刚完成规划的商务新区,正在扩建的马路被工程围栏逼得只剩下一条车道,车辆堵得水泄不通,刹车灯依次亮起,竟在大白天产生了点亮黑夜的效果。马路两侧没有一处不是建筑工地,固定下放又旋转升起的塔吊机们在城市上空划出一道道虚无的弧线,如巨兽般腾云驾雾,灰尘遮天蔽日,却有专门雇佣的清洁工人把写字楼楼盘的广告擦洗得一尘不染。
而右边这条羊肠小道带着程兵所熟悉的,2002年的气息,街道上没什么车辆,却带着一股百姓生活的烟火气,四声杜鹃叽喳的叫声划过那些门面房外摆放的老旧家电,大喇叭放着乡土音乐和打折话术,大白天的,那些杂牌服饰城、文具用品书店和男科诊所就点亮了霓虹。
程兵毅然决然地朝右边走去。
保护皮破损了不少,错综复杂的电线把天空分割成不同的几块,程兵走到一根电线杆下,和在此歇脚的流浪狗一同抬头望向电线杆上贴着的招聘启事。
某公司招聘入库材料员,要求,会熟练使用电脑办公软件……
再往旁边看去,胡同内外的墙壁无论新老,都被画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程兵边吞嚼着手里的茶叶蛋,边看着眼前愈发光怪陆离的世界,七年时光,足够让他觉得恍如隔世了。
一名西装革履的房产中介拿着一叠传单飞奔上来塞进他手里。
“大哥看一下,新开的楼盘,优惠大促销!”
“哪儿的楼盘啊?”
程兵下意识问道。
房产中介夸张地指了指脚下:“就是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啊!”
程兵随意地看了一下传单上面的内容,三室两厅,四室一厅,每平的价格跟他进去之前的工资相比,完全是天文数字。
这座城市不允许任何一个角落还生存在过去。
“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房子,而是一个家。”
程兵念叨着传单上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
他走向自己的命运。
程兵来到一座2008年刚刚开发完成的住宅小区,几个背着工具包的男女骑着电瓶车在小区内横冲直撞,大喇叭放着宣传话术:“甲醛不除,新房不住!”
能不能真的去除甲醛谁心里都没底,但他们的工具一定能消化掉业主心中的焦虑,把钱财排泄进自己的腰包。
刚刚进门的时候,门口那个小洋房里高大威猛的保安狐疑地盯着程兵看了半天,终于决定出门拦住他盘问一番,在得知他是刑满释放人员后说什么都不让他进去,好说歹说程兵才脱身。
住惯了局里的家属楼,商业化住宅让程兵觉得万分不适应,他甚至觉得自己身处外国。盯着那被粉刷美观的外墙和高层落地窗,程兵禁不住想:过去的罪犯是否也发生了进化?在这样的环境中逃逸藏匿,王二勇一定掌握了更新的技术。
小区里绿化面积和居住面积分庭抗礼,羊肠小道弯弯绕绕,地上地下车库分配均匀,各有出入口,稍不注意就会迷失方向。不过程兵老刑警的方向感还在,老早就锁定了他的目的地,但他还是在一座民宅下徘徊良久。
他不停地给自己找理由,拖延着上楼的时间,那些理由听起来非常可笑。
“这新小区的电子门我不知道怎么开,万一被人发现我多丢人。”
他就这么观察了十几位居民的出入,不管是开关门所用的电子卡还是按铃的方式,他其实第一眼就烂熟于心了。
“也不知道她们家的门牌号在哪边,万一走错了方向敲错了门就不好了。”
凭借细致的观察力,刚看了两个人程兵就知道了楼房门牌号的布局。西边大号,东边小号。
等看着一位年轻人在楼下遛了三圈狗,拾起两次粪便,程兵终于意识到,这种拖延是毫无意义的。
他就是不敢上去。
程兵绕开那位保安,从小门出去买了一盒烟又回来,不知道第多少次抬头仰望五楼最东边那一户。
这一户加装了坚固的防盗窗,在众多通透的落地窗之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程兵把烟头扔在地上,暗骂了自己一句,刚要走上前按铃,又后退回来,把已经踩灭的烟头丢进垃圾箱。
顺利地进入住宅,坐电梯上五楼,他在那户家门上看到了崭新的春联。
避免挡住锁孔,这春联贴得非常高。
除非慧慧蹿到一米八,程兵心想,否则贴这么高的春联,要么需要他人帮忙,要么需要踩着椅子。就这一个细节,程兵马上感受到这几年母女二人生活的不易。程兵伸手敲了敲门,屋里响起脚步声,程兵一愣神的工夫,门开了,刘舒侧身站在里面,看到程兵手里装着茶叶蛋的蛇皮袋也是一愣。
程兵的后背一下被汗浸湿了。
他只能让职业本能压倒心中纷乱的思绪,他把刘舒当成自己过去的嫌疑人,在心里做起了画像侧写。
七年过去,刘舒没怎么变老,但形象已经跟从前截然不同。
她穿着修身的套装,程兵向来对刘舒的品位不感冒,他分析不出刘舒这么穿是要去工作还是要赴约,为此,他甚至想到了今天是不是工作日,此刻是不是工作时间。
刘舒过去的头发也不短,但一直烫卷,现在拉直了,显得比之前长了许多,还染了暗棕色——之前在里面的时候,有个新进来的小年轻,头发被剔出青皮,还能看出发根的暗棕色,他说,这是外面的潮流。
程兵不太会夸女人,又觉得说前妻比之前好看有些轻浮,他只能在心里想,刘舒比七年前洋气了不少。
刘舒一直是程兵的贤内助,这次依然是她为程兵解了围。
刘舒轻轻侧了侧身,做出迎接程兵的姿态。
“进来吧。”
小徐刚进三大队的时候,程兵跟他聊起过一些“学术问题”。
小徐:“程队,你们老警察是怎么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出谁是嫌犯的?”
程兵:“大概也是经验主义吧,这类嫌犯大多有前科,而在里面蹲过的人,和正常人就是不一样,不管是身姿还是神态,他们都显得有点弯,就是比较佝偻。一米八的犯人出来之后,就像一米七五,哎,小徐,你是警校高材生,你给分析分析,这是为什么?”
小徐思索了一会儿,给出答案:“可能就像老鼠怕猫吧,他们是犯过错的人,每个正常人对他们来说都是正义之士,他们没法面对自己心中的罪恶,所以自然软下去一截。”
当时,程兵对小徐的分析颇为认可,现在他才发现,全错。
造成这种佝偻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局促。
程兵按照刘舒的指示换好拖鞋之后,下意识地找了一个自我感觉安全的角落,打量着整个屋子。
这会儿的电视屏幕比他刚进去时候还大,不过已经不背着那龟壳一样沉重的背板,反而轻薄如翼。当时时兴的立式实木音响也被工业简洁风格的小音响代替,皮质的转角沙发充分利用了屋里每一寸面积,家里没有一点木质痕迹,地板是程兵完全不了解的材质。
茶几旁边摆着几张像是日本淘回来的小凳子,茶盘茶具直连一个饮水机桶,看了半天,程兵才明白,那是装废水的。
这个家迎来一位陌生的客人,而这位客人正在审视着同样陌生的世界。
刘舒其实也不太自然,她手在双胯上蹭了蹭,转了好几圈都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最后只好说:“你随便坐,我给你切点水果。”
程兵没动地方,还是缩在角落里。
他连连摆手:“不用了。”
刘舒紧跟着补了一句:“坐吧。”
表面上是解放了程兵,实际上是解放自己,她转身进了厨房,身体刮到了拉门上挂着的工牌。
思维会落后,但洞察力还在,程兵一眼就看到了工牌上面的字。
小月亮培训学校一级教师。
程兵追了两步,离厨房近了一些。
“你换工作了?”
“是,换了快三年了。”
程兵打量着厨房里的一体式设计,有点分不清哪个是抽油烟机。
“学校不是挺稳定的吗?”
刘舒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挣得太少了,为了换这套房就出来了。”
“是……”后半句话早都想好了,但程兵还是迟疑,评估了一下影响后才说出来,“换个新环境对你和慧慧都好。”
突然有个声音乍响,那音调对程兵来说非常新潮,他私下寻摸了一番,才发现发声源是刘舒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程兵仔细辨别一番,通过背后那个他比较熟悉的品牌商标,才认出那是手机,可以折叠,能稳稳当当横着立在桌面上,就像一台小电脑,下面是键盘,上面是屏幕。
程兵想帮个忙把手机递过来,没想到刘舒一个箭步从厨房冲出来,看到来电备注后面部抽搐了几下,轻轻把手机一合。
铃声消失,屋里恢复宁静。
刘舒不自然地把手机揣进兜里,干咳了两声,走回厨房案台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音量大了一些:“慧慧,出来一下,你爸回来了。”
程兵预设过多次,或者说,在里面不劳动的每分每秒,程兵都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可真站在刘舒和慧慧生活的房间里,他心里的退堂鼓一秒钟敲响了十万次,这让他几乎没法安静地站着,他脚下紧张地踱了几步,最终又缩回到刚刚进屋时的那个角落里。
小屋的门打开了。
程兵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呼出,他怕身子随着呼吸一下就软了。
一个落落大方的姑娘走出来,比刘舒还高了一些。
程兵眼前一花,那个躺在31栋住宅楼里的身影竟有那么一秒钟和眼前的女孩发生了重叠。
慧慧,是慧慧。
从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程兵一眼就看出了慧慧当年的模样。
她的五官似乎长开了一些,双眼遗传了程兵的锐利,而鼻子以下的部分又汲取到刘舒的温婉。这个情窦初开的年纪,程兵相信,她肯定会吸引不少男同学的目光。
没办法,每个父亲看到自家有女初长成都会这么想,接着便在心里把那些男生千刀万剐。
慧慧的发梢已经触到了肩头,程兵很难不想起当初自己带慧慧的时光。那次,刘舒突然被校领导安排出差,走得很急,恰好手头没什么大案子,带闺女的任务就落到程兵头上,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扎不好慧慧的长发,索性把慧慧带到理发店剪了个齐耳短发。刘舒回来看到慧慧的样子,两个程兵心中最重要的女性一齐哭了,程兵花费了一次游乐场和两根冰激凌才哄好。当时,程兵举着手宣誓,等慧慧的头发再长出来,他一定学会了怎么扎马尾辫,可那一刻尚未到来,921案就发生了。
过去,遥远且美好,又悲伤。
程兵轻轻举起手,蹭了一下自己没什么头发的脑袋,似乎这样就能关闭泪腺。过去每个时段的记忆都不可控地叠加在了当下的时刻,从出生的啼哭到梦境的呓语,“程队呀程队,家书抵万金。”“你一定要抓到他,这样他们就会相信你是个好人了。”记忆中慧慧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奔向程兵锈蚀七年的脑海,他的思维处在过载边缘。
程兵只敢看着慧慧身着的校服,这样他才能控制声带发出尽量正常自然的声音,千头万绪压在程兵的声带上,最终只挤出了再平常不过的两个字。
“慧慧。”
没有统计过,这两个字程兵到底说了多少次,可就这一次,他叫得痛心无比。
慧慧一直低着头,微抬眼皮瞧了一眼程兵,目光马上射向厨房里的刘舒,似要寻求什么帮助。
就是这个微表情让程兵百味杂陈。
是她,是慧慧,这表情和当初在号子里见面时一模一样。
这亲情只让程兵欣喜了一秒,马上就被慧慧生疏无比的眼神代替。
“马上要高考了,现在学习任务重,压力大……”刘舒走出厨房,救火队员一般说道。
“高考”“学习”这些词汇已经跟程兵这些年的生活有了云泥之别,他憋了半天,语无伦次地说:“不能这样说,学习压力一直大所以压力大”
刘舒赶紧打圆场:“慧慧,叫爸爸啊。”
慧慧的嗓音成熟了不少。
“爸。”
“诶。”
程兵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扮演着一名父亲。而他没有意识到,慧慧其实也在扮演一位女儿。
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并不想承认。
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父女就这么相对而立,两个人都在搜刮脑中的词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刘舒走出厨房,飘然而至,把一盘热带水果放在茶几上,上面还精致地插了几根牙签。
“你别站着啦,吃点水果。”
慧慧紧紧抓住这根缓解尴尬局面的稻草:“妈,我的模拟卷还没做完呢……”
话是对刘舒说的,程兵马上就坡下驴:“那你去学习吧,不用陪我……”
慧慧犹如大赦一般点了点头,快步走回房间,又考虑周全地轻轻合上门。
“她好久没见你了,需要适应一下。”
刘舒自顾自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根牙签扎了块火龙果,没吃两口就放下了。
程兵马上点点头:“我理解,长大了。”
这个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在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刘舒从纸抽拽出一张纸擦了擦手,又轻轻抹了抹眼角,最后起身站在客房门外:“东西我都给你放这儿了。”
不得不说,刘舒考虑得非常周全,狭窄的面积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张单人床旁边放着一套类似局里配置的桌椅,床上的三件套还没拆封,崭新的洗漱包就搁在桌上,不过这些程兵丝毫不关注,他只看了一眼,就奔向床角的搬家袋——那里放置的是程兵的2002年。
“你最近就先住在这里吧。”
看到程兵似在熟悉环境,刘舒心头一块石头落下来,跟了一句让双方都有台阶下的话语。
可程兵的人生,从9月26日凌晨小徐踢出那一脚开始,就再也不存在任何台阶。
程兵直奔搬家袋,上下翻找一番,很快就从底部抽出了一个笔记本。
是的,就是那个写着“没有人能活在真空中”的笔记本。
程兵稍微翻了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还好,程兵进去前,所有921案他能收集到的信息,都记录在上面,一字不差。
刘舒心里一沉,递着话问道:“今后你什么打算?”
程兵的眼神没有在刘舒身上停留一秒,他一边翻动手中的笔记本一边问:“有笔吗?”
刘舒定在原地没动。
程兵自顾自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一根记号笔,又蹲回搬家袋旁边,在那几条他已经在里面想了无数遍,亟需得到确认的信息上面做重点标注。
终于,刘舒得到了那个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准备去长沙。”
刘舒靠在门框上,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离,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去长沙干什么?”
程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就不说话了,他又从搬家袋里翻了翻,没找到什么更有用的物件,却突然翻出了一张三大队的合影。
这就是当年摆在他办公桌前那张,921案时,程兵因为太过深入案情,不自觉地用烟头把照片左下角烫出了一个窟窿。
他轻轻抚摸着那个窟窿,看着照片每个人阳光的笑脸,最终目光聚焦在老张灰白的头发上。
他不敢看老张的脸,轻轻在心里念了一句:“师父……”
“那件事你还没放下?”刘舒突然狠狠捶了房门一下,她终于不再扮演一个游离的角色,而回到了自己那被程兵带来的,泥泞的人生中,“程兵!你能不能接受现实,平平静静地生活?”
程兵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他又自顾自地在搬家袋里翻起来,终于拽出了那个跟合影匹配的相框。
年久失修,相框的左边框已经不知所踪,程兵犹如一只卑微的田鼠,继续在搬家袋中搜寻自己的宝藏,十几秒后,他露出了胜利的表情,抽出一根短木,细致地把相框拼合,三大队六个人终于又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光辉岁月之中。
程兵站起身,把合影和笔记本揣进兜里就往外走。
不是他绝情,而是他逼着自己必须绝情。
宛如七年前的程兵一样,刘舒也像被人用皮搋子从天灵盖抽了一下,她满脸悲戚地靠在墙上,重重呼出一口气,认命似地说:“慧慧。”她的口气就像在搬救兵,“你爸要走了,出来打个招呼。”
两个成年人都没想到,慧慧已经先人一步。
等程兵钻出客房,就看到慧慧抱着胳膊站在房门前,俨然是这座房子的新女主人,不像七年前,也不像七分钟前,慧慧目光如炬,死死盯着程兵的眼睛。程兵曾和无数罪大恶极的嫌犯对视,但这来自女儿的目光却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慧慧平静无比地发问,好像在说“爸,你饿不饿”。
“你既然要走,干嘛还回来?”
程兵像是被这句话扳倒了重心,他摇摇晃晃,兜里的笔记本几欲掉到地上。
随着慧慧不带感情的表述,程兵仿佛掉入了一个自己给自己搭建的时空漩涡中。
他的左耳听到2002年的慧慧捧着他的脸,亮晶晶说道:
“爸,你当然是个好人。”
他的右耳却接受着来自现实无情的鞭笞,那个过了换声期的女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我告诉你,你根本不用去抓什么坏人了,因为已经没人在乎你是不是个好人了。”
左耳的声音用尽全力,想把程兵拽进他理想中的岁月。
“你一定要抓住那个坏蛋。他们就都会相信你是个好人了。”
而右耳却冰冰地把程兵扇到冷酷无情的现实当中。
“你去挣钱啊,你现在有钱就行了。”
程兵不合时宜地抠了抠耳朵,从鼓囊囊的口袋里摸出一副耳机。
那根本谈不上精致,甚至有些粗制滥造。
“这是我在狱里做的,”程兵哑着嗓子说道:“慧慧,爸爸……”
他使劲抽了抽鼻子。
“爸爸对不起你。”
慧慧夺路跑起来,撞了程兵一下冲进客房。直到慧慧跟自己平行,程兵才真正意识到,她的小脑瓜尖已经触到自己的眉梢,完全是个大姑娘了。
慧慧一手拎着搬家袋,一手拎着新三件套,嘴里还恶狠狠叼着那个洗漱包。
她用尽浑身的力量来到落地窗边,疯狂地捶击了几下外面的防护栏,发现根本无法打开,又撞开刘舒踹开房门,把那些本属于程兵的东西直接甩到门外。
“你要走是吧!”泪水钻进慧慧的嘴角,“要走就把这些都拿走!”
慧慧再也不看程兵,冲回房间,屏蔽了程兵所有的纠结和愧疚。
“这个,别忘了给慧慧。”
程兵动作极快,他怕自己再待一秒钟就忍不住打开慧慧房间的门。他轻轻把那副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亲手制作的耳机放在茶几上,放在那盘热带水果旁边,再也不看刘舒的反应,仔细地把拖鞋摆正,穿上自己的鞋子,向刘舒颔首告别。
径自离开前,程兵依然没忘了带走来自受害者父亲的那袋茶叶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