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警情

一阵尖利的哨音尚未释放到最大分贝,就消散于积雨云中,仿佛受害者濒死前卡在喉中那句永远无法发出的呐喊。哨音转化成声声缥缈的“隆隆”,试图颠覆这如墨的夜,但以失败告终。

伴随着高低频交错的混响,动作激烈的红蓝光电在城市街道中穿梭。

按理说,雨后的夜中,万物应该都清澈、透亮,任何污浊和罪恶都会被洗净。然而,水汽成了警车和救护车顶灯的扩散器,这蓝色和红色被无限放大,将焦虑和危险晕染到城市的每个角落。

杯水车薪的降雨量虽然短暂降低了点气温,但根本没有缓解本市居民心中的愤懑,反而火上浇油。

乍响的警笛声尚未传导到东石门街道,每片行道树树叶都沉甸甸的,雨水并没有洗掉叶脉上的灰尘,反而附着到了叶面上。树叶死气沉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看下去,东石门街道这方毫不起眼的夜宵摊却人潮汹涌。

十分钟前,东石门派出所接警,夜宵摊有醉酒食客对年轻女服务生图谋不轨。先是语言调戏,后来发展到肢体骚扰,女孩哭着哀求,此人依旧不依不饶,甚至叫嚣着要直接把她带回家去。好心群众报了警。

这是半夜最常见的警情之一。

小地方响应政策多有延迟,新型九九式警服的普遍推广需要一定时间。三位身着深绿色八九式警服的协警踏入警车,由东石门派出所驶向夜宵摊。

即便停放时就开着窗户,车里仍旧是个蒸笼,协警们纷纷扯开脖子上的领带。摇把转动,车窗合上,空调格栅有气无力地吹着微弱的冷风,把这次出警变成一场延迟满足的修行。

汗涔涔的方向盘摸着直打滑,警车中控台上的职务空间散落着几张协查通报,隐约能看见王大勇、王二勇两兄弟清晰度不高的照片。纸张已经被揉搓起褶,不知道被翻看传阅过多少次。

警灯劈开黑夜,惊走了一只睡在派出所门口的三花猫,它逃跑的方向与警车行进的方向一致,消失于窄巷纵横的胡同之中,把三人引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警车进入居民楼和市场、饭店等门脸房混杂的地段,大灯先照亮了几根电线杆和广告牌柱,正是它们围成了夜宵摊这处不大不小的空地。

开车的协警突然点了脚刹车,车身猛地一顿,三个人都往前蹿了一下,车内响起一片叫骂。

这位协警喃喃呓道:“你们听没听到什么声音……协警疑惑地摇下车窗,不远处人声汹涌。”

车灯仿佛被什么东西封住了,再也照不过去一寸。

他们看到了一座由人构成的蜂巢,眼前极致混乱的景况完全击碎了协警们的心理预期——

炒菜烤串的外置厨房和桌椅板凳全都被撤到角落,那些饭店用的露天大雨伞都插在地桩里,来不及撤走,已经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有的彻底被踩断,跟雨泥混合在一起。人潮重叠而紧实,夹在中间的市民脚不着地。附近的居民楼灯火通明,楼道的声控感应灯还在此起彼伏地亮起。看来,不止在夜宵摊吃饭的市民,就连附近的居民也一股脑冲了下来。

纷杂的人群和凌乱的阴影群魔乱舞,肌肉的摩擦,硬物的碰撞,高高举起又砸下的武器和横踹的飞脚以及被殴打的人唤出的惨叫声。

这一切只是因为五分钟前的一句话。

几位也在夜宵摊喝酒的好心群众上前拦住了那位管不住手的醉酒者,未喝净的啤酒瓶非常趁手,剩酒洒了一地,每个人都握着瓶颈倒拿,双方正在推搡,突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这人好像是那个被通缉的王大勇啊!”

夜宵摊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老板连勺都不颠了,任由饭菜在锅里加热变糊。

好心群众们面面相觑,希望从这个不起眼的醉汉身上发现任何与奸杀少女有关的佐证。随着一声声“就是他”响起,一座由血肉组成的围墙迅速搭建而成。这位醉酒者没有了辩解的余地,也丧失了逃跑的机会。

他就是王大勇。

东石门派出所已经倾巢出动,下到窗口值班的民警,中到返聘回来满头白发的技术专家,上到从睡梦中被拽到现场的所长,所有人此刻都在承担协警的职责——维持秩序。

但毫无效果。

仅凭这几个人,想要拦住群众的汪洋怒意,无疑是螳臂当车。

东石门派出所所长只觉得气血上涌,上气不接下气,他找了个缝隙从汗水涔涔的人群中钻出来,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大檐帽上的警徽也被挤歪了。

街面四周还在不停往夜宵摊上涌人,来者男女老少都有,中年男人大多光着膀子露着啤酒肚,手持羽毛球拍、晾衣杆、掩门砖等日常生活中总会用到,但稍微换换用途就会变成防身装置的武器;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则身着T恤短裤,赤手空拳,他们的武器是恨意;而战斗力最强的则是一群中年妇女,领头的拿着电熨斗,嗷嗷喊着往人群里挤……

所长开始在心里奋力地痛骂王大勇。真是不知好歹,新闻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报,最角落的电线杆上贴着的都是带着他照片的协查通报,这换作是自己,一定躲在某个地方,十天半个月都不敢出门。他倒好,吃起夜宵来了!吃夜宵也就算了,还酒后调戏女服务员,挑衅警方也没这么出格的。

突然,一声高喊把他抓回现实。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冲到厨房旁边,举起那口大黑铁锅就要往人群中间冲,期间,旁边有个跟他年岁差不多大的男生朝他一伸手,他心领神会,把铁锅中的铁铲一掷,另一个男生稳稳接住。虽然已经关火很久了,但铁锅铁铲仍带余温,这一下如果打中王大勇,非死即残。

所长见状,赶紧推了下属民警一把:“快找几个小孩给他们拦住!他这口黑锅砸下去,咱们所可就要背黑锅了!”

更让所长焦急的是,刚刚除了群众的叫骂之外,还能听见王大勇痛苦的呻吟,现在,王大勇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所长的血压一下就高了,面部重新恢复猪肝色,他怒捶了自己的胸口几下,踉踉跄跄地扶着一棵行道树站稳,哆哆嗦嗦掏出电话就要呼叫支援。

终于,路口传来恰到好处的警笛声。闪烁的警灯由远及近,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定在了夜宵摊旁边。

三大队到了。

事态紧急,等不到车挺稳,三大队众人就用打开的车门和落地的双脚做了刹车。程兵下车就往夜宵摊跑,马振坤、廖健、蔡彬和小徐紧随其后,每个人的警用腰带都把裤子往下扯——所有人都配上满满当当的装备,代表着出警的最高规格。

小徐只顾着跑,还被马路牙子绊了一下,他顺势掏出警棍,愣头愣脑就要上前。在他的意识里,只要警笛一响,再激愤的群众也会冷静下来。

马振坤一把按住了小徐的手,死盯着他,用眼神跟他交流。

他示意小徐看程兵动作,似乎在说:你个小年轻冲动什么?外面都是人民群众,他们跟我们一直是同一条战线,警棍掏出来是指向敌人的!你别轻举妄动,听程队指挥。

程兵也是心里一沉,他预料到情况复杂,但没想到竟如此失控。人群已经在夜宵摊外化成一堵坚不可摧的墙,连最细小的分子都钻不进去。追踪到王大勇的下落,程兵本以为是苦战的结束,没想到只是另一场苦战的开始。

东石门派出所所长赶紧跑过来,一下就扶住了程兵。

他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说道:“程……程队!群众知道醉酒挑事者是921案的王大勇,一下子就乱了,根本拦不住!”

说罢,他又高高举起手中的电话,奋力甩了甩,示意自己一直在尝试控制局面:“我已经通知武警了!”

程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想,肯定来不及等武警到了,就三大队加上东石门派出所的警力,他必须在几分钟内用这些资源解决全部问题。

廖健和蔡彬的表情比程兵还要严肃,别说维持现场秩序了,就连把群众中丢盔卸甲的派出所民警拉出来,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任何贸然行动都是徒增成本的无意义消耗。

小徐紧贴着程兵站着,他不敢催促什么,只是旁敲侧击,语气焦急地说道:“这不是要把人打死吗!”

程兵突然嘴唇微动,说出了三个字:

“用,电,棍。”

三大队所有人,包括举着手机的所长都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程兵要以暴制暴?

程兵回头面向众人,轻轻比了一个手势:“挡开一条路,别伤到群众——动!”补充完这句话后,程兵第一个走向人群。

马振坤、廖健和蔡彬心领神会,马上从腰间抽出电棍调到最大挡,紧跟着走了上去。小徐虽然懵懵懂懂,但也照做了。

五个深色的背影钻进明晃嘈杂、颜色各异的桌椅板凳、雨伞灶台和百态众生之中。

滋啦作响的电棍闪出跟警灯相同颜色的电弧,这声音日常生活中绝对不常听见,一个人回了头,两个人回了头,三个人回了头……外围人群几乎全被这声音吸引着转身,也暂时停止了动作。

趁着外围人群愣神的时刻,程兵高举起电棍,确保电棍头始终朝上,保持威慑的同时不伤及无辜。三大队其他人见到这一幕马上照做,这场面震慑住了大部分围观群众,他们自动往外围散开。

就是现在!

程兵手往后招呼了一下,示意三大队其他人跟紧他,穿插缝隙,众人终于来到了核心区外围。

群众中第一次响起了制止的声音,但作用寥寥,程兵等人非但没能再前进一步,反而被外围刚刚散开的人群再次包裹起来。

这样一来,拉出王大勇成了奢望,伤害到人民群众导致事态升级在所难免。

被裹挟在人群中的小徐心里非常憋屈,矛盾和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头交织,他手上的电棍都拿不稳了。

一方面,他在埋怨周围的群众不懂法也不懂警察,要是都做民间宣判,要公检法系统有什么用?他们来不只是为了带走王大勇,而是维持秩序防止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夜宵摊被打坏的东西谁来赔偿?人挤人被踩踏的无辜者谁来负责?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三大队此刻的行为很纠结。抓住王大勇,就是要让他接受法律的审判,接受人民的唾弃,可此刻三大队在做的行为正是逆人而上,这种反差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要是脱下这身警服,他真想跟大家一起,冲上去踹王大勇两脚。

他刚刚结束恍惚,就看到程兵朝身后比出了一个手势。

“三。”

他马上想起来,刚进三大队接受培训的时候,程兵这些老前辈都跟他讲过,如果遇到敌众我寡的情况,就采用类似解放军陆军突破时的建制——三三制。

都知道三角形是最稳定的情况,三个人围在一起,背部紧靠,互为兜底,最大程度减少伤害。而且这种方式往往会出现事半功倍的效果,在朝鲜战争时就有过验证,当时二十七名志愿军战士采用三三制突进,从美军眼中看上去竟有八百人的效果。

三大队的弟兄们马上互找对象,紧靠背部,形成了几个不标准的三角形,加上程兵前方带队,竟然就这么深入了围殴的核心区!

击打,已经变成了人群的惯性动作,并不因看到几身刑警制服而转移。塑料椅、木棍、手脚……朝地上的王大勇劈头盖脸的倾泻而下,不少攻击没打到他身上的,全招呼到了程兵一个人身上。

“别打了,警察办案!都让开!”

核心区的群众只愣了一秒钟,接着,程兵的喊声马上被更嘈杂,更巨大的声浪淹没。

程兵没时间纠结,三大队其他人依靠血肉之躯给程兵腾出了随时会消散的空隙,他只用了一瞬间,就锁定了犯事人几个非常重要的特征。

身高,与资料中的王大勇一致。

虽然换了发型,但脑部轮廓也是王大勇照片中的样子。

他身着的衣裤已经遍布泥水,几乎要和地面烂在一起,不过程兵还是分辨出来,那应该是工厂或用人单位给外出技术性职工发放的,适合户外作业的工服。

不知道谁又喊了一句什么,三大队给程兵扩出的范围突然快速缩小,外围群众再次朝里面发起了冲锋。程兵被撞了一个趔趄,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那个身影旁边。

“倒下”,这两个字从未写进过程兵的词典当中。他咬牙一发狠,竟然以一个非常极限的姿势稳住了身形!

他回头一看,马振坤、廖健、蔡彬和小徐几个人已经和群众发生了数轮身体接触,因为他们高举着电棍,所以胃部、两边侧肋等人体较为柔软的部分全部暴露在冲撞之下,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痛苦。

但他们就像巍峨山峰上的长城,愣是再次给程兵创造出了空间。

没时间了。

程兵迅速弯下腰,把王大勇拽起来,扭过头来看,确认无误。程兵重重呼了一口气。

那根一直悬在他头顶的,倒计时五天的秒针,难得地停滞了几秒。

他怕再引起骚乱,用只有三大队刑警能听到的声音说:

“是王大勇,把他押回车上。”

声音确实传播不远,但三大队兄弟们的表情,和微微点头的动作都被群众看在眼里,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句:“警察确认了!就是王大勇!打死他!”

一头是近百名围观群众;另一头是东石门派出所加三大队,将将十个人冒头。

再精妙的建制和打法面对数量的差异都是无用功,兄弟们给程兵挤出的空间被彻底霸占。不知是哪个没有准头的群众飞进来一只鞋,直直打在小徐头上,见警方没什么反应,更多的杂物带着拳头飞了进来。

程兵的眉头皱得像包子褶。

他的底线就是不能伤害到任何一名百姓,但守着这条底线,不但带不出王大勇,三大队和东石门派出所的警官都有受伤的风险。

另一方面,不止三大队在追着王大勇跑,时间也在追着三大队跑。审讯王大勇,只是迈出了破获921案的第一步,至于后面是九十九步还是九百九十九步,没人能说得准。

想到这儿,程兵心念一动,手中的电棍就不再直立,缓缓指向前方……

这时,东石门派出所所长突然一声疾呼:

“武警来了!”

三大队办公室。

程兵连着抽了三根烟,手都抖了。

回想刚才千钧一发的时刻,程兵的手不自觉地又朝烟盒摸过去。

后面的事情,他印象不太深了,只记得自己和三大队的兄弟们机械地把王大勇从人群中连拖带拽,押上警车。后面他全程没观察王大勇,为之后的审讯寻找先期突破点。坐在后面的马振坤等人为王大勇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这墩任人宰割的沙袋没有任何回应,这下,人民群众终于让他知道了什么叫恶有恶报。

程兵迅速整理了921案发生以来的所有细节,扔掉手中的烟头,穿过走廊进入审讯室。

即便排风扇全功率敬业威严地转动着,审讯室烟味依然是整个市局最重的,甚至超过了三大队的办公室。这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一盏大功率白炽灯就烤在审讯椅上方,审讯椅的边角都做了简单的包裹处理,底部也完全固定在地面上。而这头警方的办公桌却边角锋利,而且可以移动——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细节。

审讯室没有窗户,不过好在今夜也没有月光。

小徐和廖健站在一旁,打量着审讯椅上这个低着头的嫌犯。而马振坤已经坐在了王大勇对面,他身边空着一把椅子。

程兵拉开椅子,故意弄出一声巨响,又重重坐下去。

王大勇艰难地抬起头。

这个入室盗窃又奸杀了十四岁少女的恶魔,第一次在三大队面前露出真面目。

此人发量茂密,但两侧鬓角剃得很短,短到泛出青色,顶部的头发尚属短发范畴,但已经可以打弯,毛躁的黑发中透着几丝白;他脑门偏长,应该是日常性习惯皱着眉头,这让他即使不做任何动作抬头纹也沟壑纵横;他的眉骨非常高,已经被打开了,充血肿胀也遮不住他眼眶的深邃;此人小眼睛,双眼皮,吊眼如狐,鼻子里胡乱塞着止血的卫生纸,尖利不齐的牙齿更加重了他凶神恶煞的程度。

程兵重点关注到,他的耳部也是尖的,在之前的照片中辨别不了这么仔细,这可能是后续抓住王二勇的关键点之一。

只一下打量,程兵就抓住了王大勇面部所有重点信息。

他通过脸型和微表情直接对此人做出了判断:

冷漠、疏离,反社会人格。加上他野生动物似的眼神以及钢板般壮硕的身材,程兵并不准备把他当人看。

而王大勇眉眼一挑,程兵就皱了眉头。

他知道,在他打量王大勇的同时,王大勇也在打量自己。

程兵决定掌握主动权。

他双眼一瞪,凑得离王大勇近了一些,警徽警服带来的压迫感十足,但程兵的口吻却显得轻描淡写。

“王大勇,我是市刑侦三大队的。”程兵把这段话的重音放在了“刑侦”上,“知道为什么把你抓这儿来吗?”

王大勇嘴角一咧,眼神轻佻,竟然露出了一丝邪笑。他斜靠在审讯椅上,整个身体都非常放松,仿佛刚刚挨打的不是他,犯下滔天罪恶的不是他,此刻被铐在审讯椅上的不是他,数月后即将被处以极刑的也不是他。

而是他面前的程兵。

“王大勇!”

马振坤敲了敲桌子,眼神中杀意十足,带着雄浑的怒气说道:“王大勇,那我提醒你一下——9月20号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他的表情带着某种王大勇一定会被攻克的,居高临下的自信,似乎是怕王大勇耳朵被打坏了听不清自己说什么,马振坤又重复了一遍,“9月20号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你在哪儿?”

王大勇微微低下头,看起来是在思考,但他的表情依然维持着混不吝。他不单蔑视这个严肃的审讯室,蔑视三大队,蔑视市局,蔑视大楼上挂着的警徽。

他蔑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说话的时候,他依然没抬起头,露出了在酒桌上唠家常的淡然表情。

他完全没觉得自己目前处于弱势的状态中。

在一旁站着的小徐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是实打实地替他的程队担心着。

他在警校是尖子生,但警校从来没教过怎么对付这种极其纯粹的反社会修罗。

廖健给了他一个制止的眼神,示意他不要外显过多情绪,不要做更多动作,最好大气都不要喘。等程兵发挥就可以了。

王大勇咂了咂嘴,似刚刚品尝了一口高度美酒。

“我晓得我为什么来这儿,犯事了嘛。”王大勇浓重的四川口音透出来,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他把“犯事”这两个字说得很重。正常的罪犯在审讯椅上,不会用这个词汇形容自己的罪行,而且在描述自己的行为时,往往语气很轻,有种躲避的心态。而这一切,王大勇完全没有,他把自己的行为当成某种炫耀,“犯事了嘛,我说,我说。”

“我们两兄弟是小地方来的,来这里没多久,一开始主要就做空调维修,打一些零工……”

“你还打算说自己的发家史?我们是不是该给你鼓鼓掌啊?”马振坤厉声喝道:“说重点!”

马振坤平时脾气火爆人尽皆知,不过这是小徐第一次听到他发出这种声音。

他相信,任何嫌疑人听到这洪钟般的怒喝,都会在心里颤抖一下。

王大勇酒似乎还没醒,他耷拉着眼皮问:“啥是重点?”

马振坤怒了,他动作极快,将原本放在桌面上的矿泉水瓶砸在王大勇脚边,以带来更大的震慑。

马振坤刚要说什么,程兵微微动了动头,用眼神制止了他。

王大勇轻轻一笑,不屑地看着马振坤,语气淡然无比,就像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警察也打人哦。”

程兵开始了新一回合的对峙。

他先是淡淡地说:“就说9月21号那天的事。”

“9月21号……”王大勇眼珠转了转,接着看向上方。这个微动作是装不出来的,人在回忆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向上看,而在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是反过来的。王大勇真正开始了回忆,“9月21号,我两个没钱了,生活不下去了。”

“二勇说……”说到二勇名字的时候,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就是为了让警方记住,“去安福路南街的小区取点东西,我就答应了。随便转了一转,就选中了那一户。”

入室盗窃,在这个毫无人性的人口中,竟然是轻描淡写的“取点东西”。

“放屁!”听到取点东西这个说法,马振坤再次暴起。“说!你们踩点多久了!”

这一句其实是打到王大勇心里的。马振坤开始跟程兵配合,逐步向王大勇释放他们掌握的证据。这句话的意思是,警方有你们提前踩点的证据,但警方知道你们提前踩点并不是靠证据,而是对你们整套犯罪行为的完全熟悉,别把警方当傻子。

王大勇依然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想撂的迹象,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说:“我没踩,二勇去没去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那天是被他叫去的。”

这种人完全是滚刀肉,他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谎话被揭穿,短短几秒钟已经想出了数个接着应对的方法。

程兵决定敲打敲打王大勇,给他上上强度。

“王大勇,我再跟你说一遍,今天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以为自己还出得去吗?”说到这儿,程兵看向了王大勇的手铐,用眼神告诉王大勇,这东西即将跟你一辈子了,直到死,“你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交代情况。”

“我们爬窗从空调机翻进去,”说到这儿的时候,王大勇整个身子拱了一下,好像在复刻翻窗的动作,“搜了一圈东西,要走的时候没想到还有个小女娃在家,我叫二勇走,二勇不肯。他这个人就是喜欢搞闲事,他不肯走我又拉不动他,后面就这样了。”

在这个时间节点,程兵不允许笔录上出现任何代称。

他呵斥道:“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就这样了!”

王大勇嘿嘿一笑,竟然透出一种对弟弟的溺爱,这和刚才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对方身上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坐在审讯椅上的人,几乎都是毫无原则和底线的,而像王大勇这样左右摇摆,反复横跳,如此出尔反尔的人,程兵见的也不多。

王大勇说:“二勇来这里一直没女朋友,也没钱出去玩,他火力壮,就上了嘛。女娃肯定不乐意嘛,就喊,一直喊,二勇就拿那个奖杯砸了她。”

廖健单手把手中的矿泉水瓶捏瘪了,右手手指的十个骨节都恨得发白。

王大勇轻哼了一声,审讯室简直像他的王国一般,对于王国内小小的异动,他丝毫不在乎。

他接着讲下去:“我也拉不住,我没动那个女娃啊,年纪太小了……”

没等他说完,程兵就用斩钉截铁的口气打断了他。

“王大勇,我可以告诉你,那女孩身上有你的指纹。”

这句话说出来之前,从坐进审讯室开始,王大勇就一直不老实,就像一只恶心的驱虫,单手掰手指把骨节按得咔咔作响、双脚不停抬起放下、双腿也一直在抖动……他用各种身体的微动作彰显出自己的无所畏惧。直到听见程兵的这句话,王大勇突然静止了。

程兵拍了拍身边的马振坤,又抬头给廖健和小徐使眼色,示意大家冷静沉着,这个人并非铜墙铁壁无法攻克。

不过很快,王大勇又恢复了淡漠,“这个我确实摸了,就摸了一下,我把手套脱了。”

接着,他竟然面对这一屋子爷们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男人才懂的表情。

“我也好久没有啦,我也是人……摸一下不算强奸吧?”

咣当!

马振坤起身的同时一脚把身下的座椅踹到身后腾出地方,接着迅速锁定了立在审讯室里的一根拖把,绕过程兵,抄起拖把就要上前。

廖健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马振坤刚站起来,两个人就一同冲向拖把,两个人的手几乎同时碰到了拖把杆,廖健的手按在马振坤的手上,拖把杆被强大的角力震得一阵发抖。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马振坤和廖健的配合非常默契,呈现出的感觉就是马振坤已经忍无可忍,但廖健仍在遵循规定。实际上,这是一场戏,为的就是给王大勇带来更大的压力。

廖健生生掰开了马振坤按在拖把杆上的手,又把他按回椅子上。这个过程中,王大勇一直没说话,且没看马振坤,他就那么盯着程兵,目光里充斥着看马戏团小丑表演的不屑。

程兵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把王大勇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接着,他扔出了自己的第二个杀手锏。

“王大勇!”程兵的声音短促而有力,跟监狱里叫犯人姓名的管教一模一样,他相信,王大勇这种多次“进宫”,屡抓屡犯的老油子,这种声音绝对带着强大的威压,“你觉得把事情都推到王二勇身上你就没事了?”

接下来,程兵每说一句话,就把装着证据的透明文件袋往王大勇眼前招呼。

每个文件袋都落在审讯椅前的地面上,是方便恰好能让王大勇看见,但又不让王大勇看清里面内容的角度。

“四川浦江!”

程兵甩出去年四川浦江716入室盗窃杀人案现场提取到的指纹,和921案的乳突线对比的报告,这一下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不只是帮自己,和在审讯室熬夜的三大队兄弟们甩的,他的愤恨还带上了在ICU里和死神搏斗的老张,以及手足无措,只剩祈祷的,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守护的胡大姐。

“重庆涪陵!”

文件袋里装的是几张重庆涪陵312入室盗窃杀人案现场取证的照片,其中一张空调外机的照片放在最上面,跟921案主卧空调外机上的鞋印如出一辙。

听到重庆涪陵的地名,王大勇又开始抖腿。这时,一点审讯经验也没有的人都能看出来,王大勇已经是强弩之末。他这次毫无节奏,甚至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双腿的抖动跟之前那个运筹帷幄,有恃无恐的他判若两人。

“湖南耒阳!”

耒阳位于湖南省南部,五岭山脉北面,地处衡阳盆地南缘向五岭山脉的过渡地段,离本市很远,程兵摔下湖南耒阳县615案的卷宗,就是要告诉王大勇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王大勇的身躯也开始跟着双腿一起颤动,这种颤动是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完全来自潜意识,他已经彻底慌了神,双手上下翻腾着,似乎想用手按住自己的双腿,但根本做不到。他之前给自己设置的几道防线被程兵这三甩击碎的无影无踪。他的面部也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你最好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在我们这里审完戴上脚镣出去就毙的人多了,但你也不是没有出路。”程兵的语气变得非常轻描淡写,就像是在家里嘱咐自己的女儿慧慧出门要注意安全一样平常,这种前后的落差像一把利剑直穿王大勇肮脏不堪的心灵。

“我现在就问你一个问题。”

“也是给你唯一的机会。”程兵又加重了语气。

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

程兵突然支起上半身,直接扑到王大勇面前。

“我问你,王二勇人在哪里!”

王大勇已经抖若筛糠,可以相信,就算是经历过无数次训练的各国特工,在这种压迫下也说不出一句假话。

“我不晓得,我们担心两个人一起目标大,就分开跑了……”

这个答案显然得不到程兵的认可,他乘胜追击,再问:

“9月23号晚上,星期天。”加上具体的礼拜几,也是审讯的教科书之一,这样,嫌犯连回忆9月23日到底是哪天的过程都没有,程兵要做的就是让对方完全无法思考,凭借潜意识说出自己的答案,“你去过向阳巷吗?”

审讯室内的四个人都在期待王大勇的答案。

这个答案对三大队来说,不敢说和921案的案情一样重要,但起码是排在案情之后第二顺位的口供。

因为老张还在ICU里躺着呢!

他身上插的那些管子,输入的药液和输出的污垢,每一秒不仅消耗着老张家摇摇欲坠的经济情况,还击打着程兵的内心,每击打一次,程兵心中放老张假的愧疚就增加一分。

就在这一刻,如果一切顺利,921案的一个重要嫌疑人吐口了,就算没有在案发五天内将王大勇王二勇两兄弟一起捉拿归案,给人民群众一个交代,程兵也有跟陈局斡旋的余地,程兵可以光明正大地给老张的工伤申请通过,这样老张的医药费报销也有了保障。

然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王大勇平心静气地说:“没去过,那地方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除了程兵,还有马振坤、廖健和小徐,每个人都倍感挫败。

接手921案以来,程兵第一次感觉到累。

那不是生理上的累,程兵曾带队追捕要犯,那种风餐露宿的熬,不知道比现在苦了多少倍。

那种累也并非简单地来自心理,从警多年,虽然921案性质极其恶劣,但最罪恶的永远是人心,比王大勇更残忍,更灭绝人性的嫌犯程兵也拿下过,那时的军令状比这次走钢丝得多。

可以说,跟以往的全权掌控节奏相比,这次的审讯,程兵是有些失态的。

那是因为一种只有程兵自己才知道的,隐匿的压力。

办案期间,他的耳边总能回响起妻子刘舒的埋怨。

“为什么?这几天我都睡不好,你整天不在家,我又要上班,没有防盗窗我根本不敢把慧慧一个人放家里。”

以及女儿慧慧的那两句话。

“程队,想我的时候就看看。”

“程队呀程队,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慧慧的脸就浮现在程兵面前,这张面孔一会儿和慧慧从发出第一声啼哭的面容重合,一会儿又附着到了那个躺在次卧主卧走廊之间,颅上已经破碎不堪的十四岁少女脸上。

程兵被压力推到了悬崖边,他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站住了脚跟。

但面部表情是控制不住的,不一枪崩了王大勇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程兵咬牙切齿地说:“王大勇,我给你一点时间,你再想想。”

随着他单手一挥,马振坤、廖健和小徐跟着他一起出了审讯室。

审讯室墙上挂着一个电子钟,秒针依然一刻不停地运作着,那声音跟空调冷凝水砸在地上竟如此相像。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没人注意到,空无一人的审讯室里,王大勇长出了一口气,就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他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他左胸下的肋骨突然异常不适,就像一根捻线极短的鞭炮即将面临点燃边缘,他双手极度挣扎着,想抚摸或揉搓自己的心脏,却被审讯椅箍住而无法成行,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大臂尽力靠近自己的双肋,但依然碰不到分毫。

……

都没走到三大队办公室内,就在走廊里,程兵就点了四支烟,劲儿最大的那种,又依次分给马振坤、廖健和小徐。

小徐根本不会抽烟,但还是接过来裹了两口,他突然无师自通,学会了过肺,那种片刻的安宁是他一辈子都不曾感受过的。

每个人的体力和心理都到了极限,马振坤是最外露的一个,他一直在狠狠地砸墙,就像墙是王大勇王二勇两兄弟的化身。程兵从兜里掏出手机,掀开翻盖瞧了瞧。

9月26日凌晨三点。

921+5=926。

这个慧慧都会解开的幼儿园数学题此刻却拧紧了程兵的眉头。

急促的脚步声再次从市局的走廊里响起。

程兵一下就把烟屁股扔到了地上,甚至来不及用脚碾灭。

上一次走廊传出这种声音,是一个小民警走进三大队的办公室,报告了东石门派出所发现王大勇踪迹的消息。

再上一次,是此刻躺在医院里的老张比对出的921案指纹的匹配结果。

都是好消息。

程兵的眉头舒展开,迎着声音就朝楼梯口走去。

他万万没想到,来者竟然是好兄弟蔡彬。

他疾走而至,声音先于他那悲戚的面庞出现在三大队众人面前。

“医院来电话了。”蔡彬狠狠地抽了两下,似乎得了重感冒,“老张他……”

不用等出最后的结果,所有人都预判到了蔡彬要说什么。

但程兵双目血红地盯着蔡彬,期待着某种奇迹。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老张他……走了。”

一个虚无的万钧重担直接砸在了每个三大队刑警的心口上,几乎要击碎这个功勋卓越的建制组织。

程兵一甩,大檐帽就砸在蔡彬脚边,他疾速转身,直接冲进了审讯室。

三大队的其他兄弟们直接跟上,推着他们奔跑的不是程兵,而是体内上涌到脑子的气血。

程兵的嗓子竟然一下就哑了。

他都没坐到椅子上就开了口,程兵的话语不像是从声带迸发出来的,倒更像是从血红的双眼直射出来。

“王二勇到底在哪儿?”

王大勇此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简直可以写进教科书。

他不知何时停止了抽搐,悠闲地晃了晃双脚,仿佛刚才那个在空无一人审讯室里天人搏斗的根本不是他。

“我真不知道,你们现在问我也没毛用,还不如出去找人啊……”

一阵劲风呼啸而至,马振坤的拳头就要接触到王大勇的面门,却突然被一个白净瘦弱的身躯拦住。

是小徐。

“马哥,你别冲动,不能打嫌疑人……”

审讯室顿时乱作一团,程兵在一旁冷眼看着,廖健和蔡彬死命按住马振坤,而小徐上半身顶着马振坤,突然向后抬起一脚,正中王大勇的审讯椅。

王大勇闷哼一声,没有再说出那种类似“警察也打人哦”的调侃之语。

众人撕扯起来,马振坤后撤了几步,就这么撞翻了没有固定住的审讯桌。

桌上除了几人喝茶的杯子之外,还有程兵刚刚进来时放下的手机。

手机一摔,翻盖居然同时打开了,就这么滑到王大勇脚下,桌面上的内容暴露无遗——

那是慧慧刚刚照的大头贴。

王大勇冷眼看着三大队兄弟们的撕扯,直到看清桌面上的内容,才露出了让三大队所有人铭记一生的表情。

他的嘴角抽动着微微上扬,接着目光从手机上收回,抬头面对程兵,露出了一抹微笑。

淫邪、阴冷、挑衅、混不吝……那表情无法用文字形容,只有亲眼看过的,像程兵一样有一个花季可爱女儿之人,才能感同身受。

这个出格的笑容引发了出离的愤怒。

“我操!”

这声怒骂出自小徐之口!

而小徐没有绷住,回头向王大勇胸前就是一脚,刚好踹再王大勇胸下肋骨处位置。这一脚,竟然把固定严实的审讯椅踹得应声倒地,王大勇当然也被带倒,他闷声一哼,再无他话。

“天亮前,必须拿到口供。”

程兵浑身都透着杀意,他的表情已经扭曲到了极点。审讯室里的状态已经不能用血脉偾张来形容,小徐的牙龈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

程兵一句不带什么情绪和立场的话,成了三大队每位刑警的发令枪。

已经查不出王大勇身上的每一拳到底是谁落下的,审讯室的狭小空间充斥着拳拳到肉的击打声,那声音有点像从底部拍罐头,空旷,但每击必有回响。

三大队的兄弟们,包括程兵都没有预料到,命运的审判即将来临。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马振坤,他发现地上的王大勇没有任何反应。此刻,他跟夜宵摊旁边的东石门派出所所长共情了。

“你别给我装死啊!还没打你呢!”

其他兄弟们还在嗷嗷叫着往上冲,马振坤冷静下来,以头部为支点,他拽起了王大勇立在审讯椅上。

马振坤手上非常滑腻,他往警服上蹭了一下,意识到那全是王大勇身上的虚汗。

不管王大勇怎么控制身体的抖动,这个过程无法逆转。

或者说,这时他已经没有了意识,所有外显的状态都是脑干做出的最后一搏——浑身发抖,脸色苍白,直翻白眼。

蔡彬喊道:“程队!他不太对!”

程兵这时才真正看了看王大勇的表情,他的心脏就像坐了什么机器一样被输送到地心深处。

王大勇在咳嗽,但吐出的不是唾液,而是夹杂血丝的白沫。他抖若筛糠。

审讯室内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9月26日,我国秦岭淮河以南的平均气温是二十三摄氏度,小徐竟然感到一阵阴冷。

“快送医院!”

廖健和蔡彬架着王大勇出了审讯室,马振坤紧跟着出去打辅助。

审讯室里只剩下程兵和小徐两个人,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你听没听到什么声音啊?”

程兵突然问小徐。

小徐直愣愣地盯着审讯室的灰墙,没有回答,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程兵自言自语起来。

不过,等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一幕,他笃定地相信自己根本没有说话,他以为的一切对话只出现在他的脑子中。

“什么声音?”

“到整点了吧,车站的大钟整点报时了。”

“我们离车站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听到车站的钟声。”

“此刻,我们唯一能听到的钟声,就是命运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