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野城下意识就想冲进门, 却被江阙当即喝止:“——别过来!”
宋野城骤然刹住脚步,只得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块地砖,脑中飞快地想:明明江阙来回走的都是直线, 而这里的地砖长宽足有一米多, 按照江阙的步幅,刚才进去时不可能没踩过这一块,可为什么当时并无反应,现在却突然会被触发?
还没等他想出原委,忽然,控制室四周墙面上原本显示着不同内容的所有屏幕同时一闪,齐齐切出了同一个画面——
又是段镜明!
宋野城简直都想骂他阴魂不散了, 可屏幕中的段镜明却全然没有被嫌弃的自觉,还是靠在那张熟悉的沙发里,难掩欣喜似的抬手鼓了鼓掌——啪、啪、啪。
“江警官,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他满足又得意地哼笑了一声, 目光狡黠地指了指地面:“你脚下这块地砖,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重力引爆-装置。踩一次无所谓, 但只要被踩下第二次,它就会瞬间记录下现在承载的重量。一旦重量变化超过五公斤, 整栋楼里所有炸弹都会在三秒之内立刻引爆。”
宋野城心下一沉, 因为他刚才虽然已经猜到这地砖恐怕是个类似于松发式地雷的装置,但却万万没想到它居然还会精确计重。
五公斤。
这是一个极其微妙的限制。
如果仅仅只是需要“重量”来压住地砖,他大可以拖动周围的东西过去替换江阙,可现在变化范围被划定在五公斤之内,这就相当于彻底断绝了这种可能——
周围最容易挪动的便是操控台, 可那些台子仅凭目测就知道起码有上百公斤, 远远超出江阙的体重。而其他零散物件虽说也能拆来拼出一个总重, 但别说时间肯定不够,就算够,眼下也根本没途经给它们称重。
这明显就是针对江阙设下的死局,目的就是要让他有来无回。
“怎么样,江警官?”屏幕中的段镜明稳操胜券般笑着,“这个惊喜你还满意吗?”
江阙并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因为此时他也注意到了“重量”的问题,只是思考的角度却又和宋野城略有不同——
如果这块地砖只是为了让他“走不了”,那么将触发条件设置为“只要重量变化就会引爆”显然才是最简单也最稳妥的,可它现在却多此一举地留出了五公斤的浮动范围,这范围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难道……
“江阙。”宋野城忽在门外唤道。
江阙转头看去,只见宋野城像是想到了什么办法似的认真问道:“你多少斤?”
几乎就在刹那间,江阙敏锐地联想到了某种可能,立刻防患于未然地答道:“比你轻至少十公斤。”
宋野城当即一噎,这么刻意的答法他怎还会听不出言下之意,顿时既无奈又啼笑皆非:“你能别这么敏感吗?我又没说要替你?”
江阙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下,紧接着抬手一扔,手中档案袋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向了门外。
啪!
宋野城抬手一把接住,只听江阙道:“下楼吧,把它带出去。”
宋野城垂下档案袋,条件反射般张了张嘴,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可末了却又咽了回去。
他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段镜明,复又转回视线重新看向江阙,最后却只吐出了一个字:“好。”
说罢,他竟然就那么潇洒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门前。
这答应之爽快、走得之麻利简直连段镜明都看愣了,眨着眼呆愕半晌后,他难以置信般好笑道:“哈?他就这么把你丢下了?”
门外已然空空如也,江阙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终于收回视线转向了屏幕。
段镜明“啧啧”两声,故作遗憾地幸灾乐祸道:“我还以为至少能欣赏一场‘你走’、‘我不走’、‘要死一起死’的深情大戏呢,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不重要,人家压根连演都懒得陪你演啊?”
他嘲讽得津津有味,可江阙的表情却连半点变化都没有,只随口敷衍道:“让你失望了。”
他的目光看似盯着段镜明,实际上却是在看屏幕下方的时间——
还有三分钟。
现在宋野城应该已经快到一楼了,以他的速度,要出去时间是足够的。
“不不不,失望倒是不至于,”段镜明依旧显得兴致盎然,“我只是没想到,堂堂江警官费尽心机调查我,结果到了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陪着你的却又只有我。这缘分——还真是让人不得不感慨啊!”
2分45秒。
宋野城应该已经进入废弃楼梯了。
“不用感慨,”江阙心不在焉道,“就算我出不去,你也一定会落网。等进了监狱,你有得是时间慢慢感慨。”
“哈哈哈哈哈哈……”段镜明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好半晌才勉强止住,“江警官果然大义,只可惜——就算我有落网的一天,你也看不见了呢。”
2分30秒。
那扇通风窗并不高,下方还有许多杂物能垫脚,如果顺利的话,宋野城现在应该已经翻出去了。
“没关系,”江阙不咸不淡应对道,“我出不去,总有人出得去,他们会是我的眼、我的耳,替我听你认罪,看你伏诛。”
段镜明稍稍一怔,但很快又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江警官,我说都到了这个时候,就不用跟我演什么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了吧?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你又能演给谁看呢?不如趁这最后两分钟跟我说说你有什么遗愿?万一我大发慈悲,说不定还会帮你完成呢。”
2分15秒。
按照宋野城的步速,现在应该已经足够远离这栋楼了,即便炸弹引爆,他也不会再受波及。
思及此,江阙无声地、轻缓地舒了口气,好似终于彻底卸下了包袱,无须再有任何顾虑。
下一秒,他不再盯着时间,而是终于正眼看向了段镜明。
迎着段镜明那挑衅般的目光,他忽然淡漠一笑,伸手进口袋摸出一样东西,对着屏幕张开了手掌——
“看到这个了么?”
那东西正在不停闪着红光,段镜明想不看见都难,但他却也没多在意,语气仍旧散漫轻蔑:“这是什么?”
反正他又不在基地,哪怕那是个手榴弹,对他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紧急定位器,”江阙平静道,“它不仅可以锁定我的位置,还会搜索覆盖我周围所有信号传输装置,并自动追踪信号去向。”
段镜明尚未完全理解这话的意思,就听江阙继续道:“我本来还懊恼自己启动它太晚,没能赶上你在楼下的那段视频通话。但好在你并不是一个见好就收的人,果然给了我第二次机会,又自己送上门来了。”
段镜明的脸色终于发生了变化,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这东西意味着什么,既怀疑又警惕地皱起了眉。
“没错,”江阙轻轻一哂,“聊了这么久,你的位置早已暴露得一干二净,而现在——你应该已经被包围了。”
段镜明瞳孔骤缩,难以置信般唰然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拨开窗帘往下看去。
仅仅几秒后,他便仓皇地倒退了两步,震惊不已地瞪向了镜头:“你……你们……!”
江阙眼中没有一丝波澜,静静看着他如困兽般气急败坏、眼神慌乱地左右踱步,将先前的儒雅和气定神闲丢得一丝不剩。
然而段镜明慌着慌着,却又蓦地顿住脚步,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忽然气极反笑了起来,紧接着,他一个箭步冲到镜头前,几乎癫狂地凑近了脸:“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我被包围了,你还不是一样会死!”
他恶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的时间,立时笑得更加疯狂:“哈哈哈哈哈!一分半,你就剩最后一分半了!就算我马上就要落网,还是能亲眼看着你死无全尸!!”
他那愤恨扭曲的脸被周围大大小小的屏幕复制出了无数特写、层层叠叠遍布墙面,仿佛环伺的鬼影咆哮着最恶毒的诅咒,在整个控制室里萦绕不绝。
然而就在这鬼影环伺中,江阙却泰然得仿佛一尊神佛,轻轻一挑眼帘:“那又怎样?”
那长睫覆盖的眼中暗藏锋芒,而那锋芒散发着澄澈的光:“我忠于信仰,死而无憾。”
这掷地有声的一句狠狠砸在段镜明脸上,令那怨毒的面具都仿佛被砸出了一道裂痕。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破坏气氛的声音乍然在门外响起——
“死什么死?”
段镜明遽然一愣,江阙也蓦地回头看去,只见本该已经远离这栋楼的宋野城竟然再度出现在了门外!
他就那么堂而皇之跨过了门槛,手里轻巧抛接着一把螺丝刀,痞笑着冲江阙挑了挑眉:
“我准你死了吗,小警官?”
段镜明惊愕瞪眼:“你不是已经——”
没料他的话甚至都来不及说完,宋野城已是大步走到门边、掀起配电箱盖,“啪!”地拍下了电闸。
“吵死了。”他拍了拍手嫌弃道。
周围所有屏幕瞬间熄灭,段镜明的话音突兀中断,连排风扇的嗡鸣都戛然而止,耳畔顿时一片清净。
宋野城转过身,就见江阙还愣在那里、像是看呆了似的盯着他,不由调笑:“哟,被我帅傻了?”
江阙仿佛直到这时才如梦初醒,先前放下的心忽又提了起来:“……你回来干什么?”
电闸虽已拉下,但这并不会影响炸弹的引爆——他脚下地砖的红光仍然刺眼,而门外大厅里倒计时的“滴”声也仍在急迫回荡。
“只剩一分多钟了,”江阙听着那声音焦急道,忽又扫见宋野城的双手,“档案呢?”
“放心——”宋野城一边快步往墙边走,一边给他丢了个万事ok的眼神,“档案已经送出去了。”
此时的江阙全然没有了先前视死如归的淡定,心焦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宋野城走到墙边,直接抬手按住了那虽已断电、却还在因惯性而缓慢旋转的排风扇叶,然后二话不说,操起手中的螺丝刀就开始拆它的外框。
“因为我也忠于信仰啊,”他手上动作极为麻利,嘴里却还有空回应着江阙,虽然那话听上去活像是随口扯淡,“我的信仰就是——绝不放任任何无谓的牺牲,但凡还有一、丢、丢活命的可能,也要苟延残喘到最后一秒。”
江阙紧盯着他的举动,渐渐地、似乎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然而意识到后,他顿时更加不可思议:“……这是四楼!”
“我知道啊。”宋野城满不在乎地答着,手里仍在动作不休,就仿佛这完全无关紧要。
江阙:“……”
他脚下动弹不得,再心急也只能眼睁睁干看着,只见宋野城迅速卸掉所有固定的螺丝,令整个圆框开始松动,紧接着直接扔开螺丝刀,双手扒住一侧猛一用力,“锵!”地一下,硬生生把那直径足有一人高的硕大铁盘从墙上扳了下来。
墙面顿时空出了一个大洞。
宋野城随手将铁盘“哐当!”掀到一旁,拍着手上浮灰吁了口气,然后就跟变戏法似的,忽然反手探进衣服,从上衣覆盖下的后腰处唰地抽出了一捆登山绳!
——那是昨晚他翻找宿舍时,在衣柜抽屉里找到的道具之一。
宋野城三两下扯开绳结,快步走到一旁,将绳头一端绕过墙边的排水管、扣上锁扣,而后捋着绳子的另一端转身朝江阙走去。
江阙眼睁睁看着他步步接近,不由担心道:“……你想干嘛?”
宋野城信步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一甩绳头、从他腰后绕过,又从自己身后绕了一圈,另一手稳稳接住,“咔”地将锁扣牢牢扣在了绳上。
江阙还低头在看,宋野城却已是就着这个姿势单手握住他腰侧,另一手抬起了他的下巴——
“你相信我吗?”
二人距离近在咫尺,连鼻息都相互交错,宋野城眼中满是自信和笑意,那份无畏直直传递进江阙眼底、心头,春风化雨般一点点抚平了所有波动的心绪和混乱的担忧。
江阙眸光渐渐柔和,终于全然平静了下来:“当然。”
“好,”宋野城道,“那我数到三,你就闭上眼睛,把身体交给我。”
江阙注视着他的双眼,虽不知他具体想怎么做,却还是全然信任地、郑重点下了头。
宋野城微微一笑,转身与他并排面向了外墙。
——“一,”
——“二,”
——“三!”
江阙闭上双眼,瞬间感到后腰被一把揽住,一股大力带着他大步跨离脚下地砖,不顾一切前冲向了墙上的洞口!
须臾间,他已迎面感觉到了洞外来风。
下一秒,腰间手臂往内一收,如铁嵌般将他牢牢锁进怀中,江阙当即抬手抱紧,宋野城拉住绳索顺势跃出,半空中身子一旋,猛地蹬向了墙沿!
第二秒,失重感骤然袭来,随着二人顺绳急坠之势,风声在耳畔呼啸掠过。
第三秒,下坠之势在飞掠数米后稍稍一顿,江阙感觉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绵软之物,紧接着那物又陡然一空,与此同时,宋野城攥着绳索的手握力一紧,掐准时机急刹减速,带着江阙稳稳落在了地面!
就在二人触地的刹那,尖锐“滴——”声响彻大楼,紧接着轰然巨响穿透楼体,无数门窗爆裂而开,冲天火光自楼中喷射迸发,洒下漫天玻璃碎片与泥屑飞砂!
那强烈冲击如地震一般,将刚刚落地的两人猛推向前,宋野城就势将江阙扑倒在地,环肘围住他的头脸,埋头将他牢牢护在了身下!
时间明明很短,却又像是被无尽延长。
所有轰然巨响都被隔绝在了世界之外,江阙耳畔只剩下了宋野城胸膛里那坚实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耳廓、心门,渐渐与他自己的心跳融为一体。
硝烟散去,轰响渐弱。
唯有残料燃烧的“噼啪”声还在继续。
远方天际传来渺远的警笛,仿佛奏响了尾声的序曲。
宋野城稍稍撑起上半身,江阙眼前终于由暗转明,这才抬眼朝上看去——
宋野城额角腮边都沾着不少灰尘与汗渍,明明狼狈,却又在赤红夕阳的映照中散发着坚毅的气息,显得无比潇洒迷人。
他就那么带着未停的喘息,眼含明朗笑意,直直看进了江阙眼底:
“你活着,我也活着。”
不过简简单单七个字,江阙却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动人的情话,一时间颤了心、入了神,所有言语都在夕阳中融为静默,静默着与那双明眸相互凝望,随之弯起眼角,浮起了一抹发自内心的、最为明媚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