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桥

车子开进市区时已经接近十二点。

工作日的深夜, 又是雨天,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屈指可数,再加上庄宴选定的这座天桥所处的位置并不在市中心, 所以剧组拉起的界线外虽然偶尔有路人驻足围观, 但也只是寥寥几个,并不构成太大影响。

天桥不远处有一排沿街商铺,此时大部分都已经关了门,只有零星几间药店、便利店和茶餐厅还在营业。

茶餐厅的老板是一对年轻小夫妻,此时小伙子正在柜台后玩着手游,而姑娘则靠在玻璃门边好奇地往天桥那边张望:“他们到底要拍什么?怎么还不开始拍?”

其实最开始看到摄影机的时候,他们夫妻都联想到了前两天的热搜, 心说该不会是宋野城那个剧组吧?结果左看右看也没看到演员,便心想果然还是自己想得美,哪那么容易就能偶遇大剧组。

外面是乍暖还寒的初春雨夜, 店里的暖气却开得很足, 姑娘手中捧着盒雪糕,一边嗍着勺子一边纳闷道:“你说他们连个演员都没有, 是只拍景不拍人吗?这下着雨会不会把摄像机弄坏?”

小伙子手里嗖嗖放着游戏技能,闻言又无奈又好笑, 原本他们都已经要关门了, 就因为姑娘想看看热闹这才没关,没想到她现在不仅看热闹,还帮人家担心起摄像机来了:“你咋这么爱操心呢?我看他们请你去当导演得了。”

“哟,那敢情好啊,”姑娘娇俏一笑, 随即佯装妖妃状, 矜贵又勉为其难地细着嗓子道, “那本宫就赏你个男主角当当吧。”

小伙子笑出鹅叫:“得嘞,谢主隆恩。”

说着,他一抬眼正好看见了姑娘手里的雪糕,立马皱眉道:“啧,你怎么又开了一盒?能不能稍微给姨妈一点尊重?肚子又不疼了是不?”

姑娘刚好吃完最后一口,闻言麻溜利索地转头把空盒扔进了纸篓,冲他吐舌做了个鬼脸,刚准备拍拍手招呼他关门回家,忽然瞥见桥下又有几辆车开来:“咦?好像又来人了哎?”

还没等小伙反应,紧盯着车门缓缓开启的姑娘忽然瞪大双眼惊呼道:“我——去!那是宋野城吗?!”

三十米外。

宋野城刚踏出车门就吸引了无数视线,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加上完美的身材比例令他哪怕是在平均身高都不矮的北方也鹤立鸡群,无论往哪一站都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他和齐先韵的妆发都是出发前就已经打点好的,而剧组也安排了化妆师等在旁边的保姆车内,以便中途随时补妆。

此时雨还在下,但下得并不算大,庄宴领着宋野城和齐先韵给他们讲了一遍定点,而后安排好齐先韵“摆摊”的位置,让他们先试一条两人都打着伞的效果。

这场戏在电影中发生的时间点是方至在公司被领导叫去谈话的那天晚上。

经历了几小时的加班后,略显疲惫的方至一手拿包一手撑伞,在回家的路上想着领导白天的提议——去新公司。

领导口中提升的薪资和休假时间对他而言并不那么有吸引力,但那所私立学校的名额却实实在在让他动了心。

那所学校究竟有多好他是知道的,每年有无数大赛获奖、对外交流、中高考状元的新闻都是出自他们,可以说那里简直就是拔高孩子起跑线的金门槛、培养高精尖人才的温床。

然而,如果他接受了这个福利,那就意味着他要带方乔一起去,而如果他们父女都去了千里之外,乔敏便只能独自一人留在这边。

这必然是乔敏不能接受的。

而乔敏也大概率不会愿意跟他们一起去,因为她从小就在本地长大,且她目前的工作她自己非常喜欢,辞职离乡对她而言既是割舍也不公平。

是的,不公平。

方至对女儿的关爱已经让乔敏一再不满,如果再得知他想为了女儿的前程远赴异地,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细丝般的雨水沙沙洒在伞上,汇聚成颗颗水滴顺着伞骨滑落,在方至脚边迸溅开来。

他心中考虑着种种可能,试图找到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案,拖着略显拖沓的脚步踏着天桥一侧的阶梯,一步步走到了顶。

空旷的天桥上没有行人,只有个撑伞坐着的摊主守着还没收的地摊。

这在每个城市都不少见,许多摊贩都会选择夜晚在人行天桥上摆摊。更何况此时的方至记挂着心事,走路都走得心不在焉,所以路过那地摊时甚至都没有往旁分一个眼神。

然而就在他已经走到几步开外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沉闷而又苍老的声音——

“小伙子,等等。”

方至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身去,便见刚才路过的那把黑伞此时微微抬起,其下露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那是个老头,穿着件灰色旧棉袄,坐在小马扎上,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松散地搭在膝头,脚边搁着个鼓鼓囊囊的黑布包,马扎前摆着张破破烂烂的白布,被几件奇形怪状的东西压着四角。

隔着几步距离,又有雨伞遮挡光线,那处于阴影中的白布看不清内容,方至的视线重新落回老头脸上:“叫我?”

老头抬起手,手掌向下朝他勾了勾:“来。”

方至狐疑地挪了几步,到近前后终于看清了那白布上的内容——潦草的面部轮廓和手掌纹理图,旁边写着“面相”、“手相”、“八字”等字样。

算命的。

方至心中立刻有了数。

因着年少时的经历,这类人可算是他最不待见的一类,于是在知道对方身份的瞬间,他的态度明显变得不那么客气起来:“干什么?”

“小伙子,”老头慢悠悠道,“我等你半天了。”

方至莫名其妙:“等我?”

老头缓缓点了点头,高深莫测道:“我今晚早就该收摊,但就因为算到你要来,这才等到现在。”

方至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怎么,算出我骨骼惊奇,要收我为徒跟你西天取经?”

老头没理会他的讥讽,垂眼笑了笑,道:“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等在这就是想告诉你一声——你有大灾将至。”

虽然老头说得有模有样,方至还是像是听了个笑话般从鼻腔里冷笑了一下:“牢狱之灾?因为把你打了?”

这是个广为人知的冷笑话:有个算命的说别人有牢狱之灾,对方一气之下把他打成重伤,最后果然被抓了起来。

听着这明显嘲讽的语气,老头也并不恼,缓缓伸出两根手指,接着自己刚才的话道:“而且是两灾,还都跟至亲有关。”

方至皱了皱眉,心里其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却还是想看看这老头到底想搞什么鬼,于是不咸不淡地道:“所以呢?你是能帮我消灾还是避祸?或者给我指条明路,让我去哪座山拜拜佛,求个护身符?”

老头摇了摇头,还真一本正经接了他的茬:“那些没用。”

说着,他弯腰拉开了他脚边的黑布包,从里头拿了个被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出来:“这个才能帮你。”

从老头的手势来看,他是想直接把那东西递给方至的,但方至压根没有去接,甚至还谨慎地往后退了小半步,提防之意显而易见——

他可不想给对方碰瓷的机会,万一东西拿到手里是个坏的,对方硬说是被他弄坏,那可就真是摊烂账了。

老头看他这反应倒也没介意,理解地笑了笑,双腿并拢,把那纸包搁在腿上,单手扒拉开了外头裹着的层层报纸,露出了里面一盏暗红色的油灯。

老头握着灯柄拿起了它,方至这才看清那是个陶瓷质地的莲花灯,看着倒是有点出土文物的意思,也不知是故意做旧的还是怎么。

“你可听过‘莲花渡劫’?”老头慢悠悠道,“你那两灾都是大劫,这盏莲花神灯能帮你渡劫消灾。”

这装神弄鬼似的说辞实在好笑,方至满脸都是一副“我听你扯淡”的表情:“所以你准备卖我多少钱?”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装神弄鬼,但凡搞这些噱头必然是为了牟利,方至倒想看看他打算赚多少。

不料,老头竟然摇了摇头:“神物可不能卖,最多只能借你。”

方至刚觉有些意外,便听老头继续道:“你那两灾很快就会发生,顶多不超过一个月。这灯我可以借给你一个月,只不过它的神力也并非取之不尽,你用它消灾就是在消耗神力,既然咱们有缘,我也不占你便宜,每天算你五十就行。”

方至这下算是听明白了,敢情这老头还不是卖灯,而是出租,简直都要被气笑了:“一天五十,一个月一千五?你可真是个好人呐?明明能直接抢的,你还给我个灯哈?”

说完,他再不迟疑地转身就走。

老头在他身后道:“小伙子,有灾不避,你是要后悔的。”

方至连头都没回,扬声道:“我要是真租了你这破玩意才要后悔呢,省省吧大爷!”

老头攥着那盏灯坐在原地,眼看着方至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天桥另一端。

他终于无奈地收回视线,遗憾地摇了摇头,将灯重新搁在报纸里,仔仔细细裹了起来。

*

三分钟后,天桥下。

“不行,光线不行。”

临时搭起的棚内,庄宴盯着刚拍完的画面摇头道。

宋野城和齐先韵等人在旁看着,也点头深以为然。

因为打着伞的原因,天桥上方的自然光和桥下路灯的光线时不时就会被伞面遮挡,而灯光师在侧面打光又不能太强,否则会显得突兀,这就导致好几处特写镜头的光线忽明忽暗,细微神态看不清晰,而中景甚至连脖子以上都快看不清了。

“要不试试看不打伞?”宋野城提议道,“反正雨也不大,方至又一路都在想心思,顶着小雨回家其实也不奇怪。”

庄宴凝神想了想,觉得这话不无道理,起码从剧情上来说并不矛盾,然而,齐先韵的助理却在旁忧虑道:“可是现在这温度……”

北方如今的夜里只有三四度,再加上还是阴雨天,他们身上的衣服又不厚,光是在露天的地方待一会都会浑身冰凉,这要是被雨淋着反复折腾几次,怕是身体会吃不消。

不过还没等庄宴做出决定,齐先韵却已经抬手隔空点了点助理:“你别添乱。”

说着,他对庄宴爽快地笑道:“不用理他,拍戏淋雨晒太阳那不都是正常的?只要拍出来效果好就行,别的不用考虑。”

他和宋野城都是演员中极为敬业的那一类,万事以拍戏效果为先,别说是在零上几度的天气淋雨,就是零下几度让他们下河蹚水,只要有必要他们也一定会尽力配合。

正在这时,在旁一直没有出声的江阙开口道:“庄导。”

几人疑惑地扭头看去,便听江阙提议道:“或许可以试试一个打伞一个不打?”

他向监视器示意了一下:“我刚才看光线问题主要是集中在方至那边,因为他需要不断走动,伞面对光线影响比较多,齐老那边其实还好。”

庄宴闻言转回监视器,宋野城和齐先韵也跟着看去,几人把先前的画面又重新观察了一遍,发现的确如他所说。

江阙继续解释道:“方至不打伞是因为他出门时就没带伞,下班途中又在想心事,没顾得上在意小雨也是合理的。而齐老的出场本身就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方至路过他的时候他在伞面之下,等方至回头他才把伞抬起露出真容,这两个镜头刚好能创造出一个小悬念,也不会影响整体基调。”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片场对拍摄发表意见,先前他虽然也都在场,却总是以静看为主。

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想法,而是他向来认为小说和电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哪怕是由小说改编的电影,拍摄和制作过程也是一轮二次创作,这轮创作的主刀者不再是他,而理应是电影导演。

他认可庄宴的专业性,也信任他的审美能力,更愿意以学习的姿态参与到拍摄过程,所以即便他是原着兼编剧,也一直都充分尊重庄宴的创作空间和创作自由,不会擅自越俎代庖班门弄斧。

今天的这场雨实属意外,而他此刻的提议也很有分寸,并没有大改庄宴原本的设计,而只是以旁观者清的视角提供了一种可行的折中思路。

宋野城听着他沉着轻缓又条理分明的话音,莫名生出了一丝类似于欣慰的感受,忍不住偏头看了看他,迎上他略带疑惑的目光后,赞许又鼓励地冲他眨了下右眼。

江阙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被这冷不丁的wink杀电了一下,匆匆收回视线,无意识地抬手捏了捏耳垂。

庄宴仍在盯着监视器,斟酌片刻后,终于认同地缓缓点了点头:“有道理,那就这样,一个打伞一个不打,咱们再来一遍。”

所有人重新复位各司其职,齐先韵回到天桥上打伞守在地摊边,而宋野城这回则没再打伞,一手拎包一手插兜从人行道往天桥行去。

*

半小时后——

“cut!”

庄宴无奈地扯着嗓子叫了停,这回再不是因为光线问题,而是因为先前还细如牛毛的小雨忽然间越来越急,此刻甚至已经发展到了近乎瓢泼的程度。

镜头中的宋野城已然浑身湿透,头发仿佛刚洗完一般,雨水顺着额头洇进眉间,鬓角滚落的水珠沿着腮边滑到下颌,看上去活像是下水救人刚上岸。

这种倾盆大雨要是再不打伞那可就不是“想心思”能解释的了,那得是脑残到一定程度、刚经历生离死别或者狗血言情剧里“你爱我但不相信我爱你所以我要淋雨来找你证明我爱你”的戏码才解释得通。

不仅如此,大雨拍击在伞面的噼啪声响也严重影响到了收音,在这种环境中对话几乎得用喊的才行。

庄宴那边一叫停,齐先韵赶忙起身给宋野城遮上了伞,豆子也飞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桥给他递上了毛巾。

宋野城揉搓着头发,跟豆子和齐先韵一起下桥回到了棚中,江阙从旁边椅背上拿过他的外套递去,豆子连忙接来展开给宋野城披在了身上。

庄宴看样子也是无奈得紧,抬腕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两点半,距离预定的五点还有两个半小时。

“先去车上换衣服吹头发吧,”他对宋野城和齐先韵道,“反正也就剩最后一小段了,正好先把衣服烘干,等雨小了再拍。”

他们刚才赶在雨下大之前已经拍到了算命先生从包里拿出灯的地方,剩下的部分不出意外半小时内就能拍完,但衣服和头发这么湿着肯定不行,至少得烘干到看不出明显水渍。

安排好了演员,庄宴回身朝周围街道巡睃了一圈,片刻后转头叫来剧务,指着不远处那家茶餐厅道:“你去问问那家店什么时候关门,要是还早的话,带大家过去喝点热的休息休息,等雨小了再开工。”